陳沐君
(中山大學信息管理學院,廣東廣州 510006)
書不僅是記錄歷史的載體,其本身也是一部歷史。從莎草紙到羊皮紙,從卷軸到冊頁,構成一本書的各要素在書籍的歷史中經歷了多次流變。直到15世紀中期,谷登堡發(fā)明了金屬活字印刷術,書籍的印刷工藝逐漸趨于穩(wěn)定。在此后的數百年間,西方書籍形制雖在不斷改良發(fā)展,但并未出現根本性的變革。對于當時的人們而言,被精美皮革封面包裹著的書頁們,正是書籍該有的模樣。而當平裝書第一次登上歷史舞臺時,已是19世紀早期。由精裝到平裝的書籍裝幀變化推動了現代出版業(yè)向當代出版業(yè)的轉變,成為了20世紀出版業(yè)繁榮的重要因素之一。而平裝書的興起遠不僅是出版業(yè)界的變動,更是一場文化革命。它使得“書籍由理性的文化財產轉變?yōu)榱烁杏X上的消費品”[1],率領著大眾文化沖出了階層的知識桎梏,徹底改變了人們的生活。
平裝書的興起是西方出版史中的重要一環(huán),但在國內受到的關注相對較少。本文意在描摹這一領域的大致圖景,望能引起國內學界的些許興趣。平裝書史中規(guī)模最大、影響最廣的一場“革命”發(fā)生在20世紀30年代的美國。從這場平裝書革命入手,有助于窺見平裝書史的全貌。因此,本文將重心放在20世紀上半期美國平裝書業(yè)的發(fā)展歷程,調研現有的平裝書史研究成果,梳理平裝書革命的歷史分期,探討平裝書史領域的研究視野,以期為后續(xù)的研究打下基礎。
總體而言,本文所調研的文獻可分為兩個研究視角。一是宏觀視角,關注平裝書自誕生起整體性的歷史沿革;二是為微觀視角,將重心放在平裝書史中的某一事件或某一時間段,以小見大,探討平裝書的發(fā)展歷程。下文將挑選各視角下較為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展開闡述。
宏觀視角下的文獻因關注的發(fā)展主線不同,在表述時各有所偏重。如弗蘭克·???Frank Schick)以出版機構為主線,用各出版機構的發(fā)展史來串起平裝書的歷史[2];托馬斯·伯恩(Thomas Bonn)以平裝書封面設計為主線,從封面的演變看平裝書業(yè)的變化[3];肯尼斯·戴維斯(Kenneth Davis)則將平裝書視為大眾文化現象,關注平裝書在發(fā)展中與其他文化的交互[4]。
平裝書史領域同樣引起了國內學者的注意。魏龍泉介紹了大眾市場紙皮書(Mass market paperback)、一般紙皮書(Trade paperback)、俱樂部版紙皮書(Book club paperback)這三種不同類型的平裝書,并指出平裝書已成為當代英美出版的主流[5];陳玉清從圖書館采購的角度分析了平裝書的再起,調查了復旦大學圖書館內英美出版圖書的平裝冊數與精裝冊數,發(fā)現英國平裝書在館藏中的占比遠高于美國平裝書[6];李武則將目光投向了較少受關注的19世紀的美國平裝書革命,簡單介紹了正式興起之前的美國平裝書業(yè)[7]。然而,國內的平裝書史領域尚未出現系統性的研究,研究成果多為概述型論文,缺少著作乃至譯著,且近年來涉足這一領域的研究屈指可數。
微觀視角下的文獻或關注艾倫·萊恩(Allen Lane)[8],羅伯特·格拉夫(Robert de Graff)[9]等代表人物的生平,或重點關注某一時期、某一事件??死锼雇懈ァち_斯(Christopher Loss)[10]的論文和莫里·曼寧(Molly Manning)[11]的著作《當圖書進入戰(zhàn)爭》均論述了二戰(zhàn)時期軍供版平裝書的歷史;麗莎·斯佩爾(Lisa Speer)完整地記錄了平裝書業(yè)在二戰(zhàn)后受到的圖書審查事件[12]。此外,還有部分研究從平裝書史延展至文學研究等領域,關注平裝書帶來的方方面面的影響。例如,安·艾克(Ann Eike)調研了20世紀后期平裝書興起后歐美的浪漫小說市場[13];李方木闡述了平裝書革命對??思{創(chuàng)作的影響和對“福克納復興”的推動[14];劉暉則從文化滲透力、文化擴散力以及文化感召力三個角度分析了美國平裝書革命的文化意義[15]。
微觀視角的平裝書史研究成果豐富但主題較為分散。尤其在國內,相關研究基本上依附于文學史,較少出現系統性的出版學或歷史學課題。一些值得探索的視角,如書籍載體與大眾文化傳播、對當代出版業(yè)的啟示等,尚未得到充分的討論。對一手資料的挖掘以及對現有成果的梳理也依舊缺乏。因此,本文意在構建一幅相對完整的平裝書歷史圖景,理清歷史的發(fā)展脈絡,以供后續(xù)各角度的研究參考。
在切入最終的平裝書革命之前,有必要先了解平裝書的早期歷史。平裝書并不是20世紀的新產物,自19世紀起,它的登場便引人注目。1837年,英國人威廉·漢考克(William Hancock)發(fā)明了膠訂裝幀,由此顛覆了一千多年的制書傳統[16]。而同期,平裝書已經以各式形態(tài)出現在了多個西方國家。
平裝書這一概念的形成可以追溯到成立于1837年的陶赫尼茨(Tauchnitz)出版社。19世紀初期,幾家德國出版社先后嘗試了廉價平裝書的大規(guī)模生產。其中,克里斯蒂安·伯恩哈德(Christian Bernhard)在萊比錫成立的陶赫尼茨出版社最具影響力,常被作為平裝書史的起點。1841年,陶赫尼茨推出了著名的“英國作家選集”(Tauchnitz Collection of British Authors)系列,主要收錄英國作家和美國作家的作品,面向英美之外的歐洲國家出版英文平裝本。該系列持續(xù)了百年之久,至1943年系列完結時,共出版了5370冊書[17]。這些書籍不僅推動了國際版權保護,更是大眾市場平裝書的前身。廉價平裝本在歐洲大陸上廣泛流通,與一個世紀后美國平裝書業(yè)的盛況頗有相似之處。
作為一家專門出版英語書籍的出版社,戰(zhàn)爭不可避免地給陶赫尼茨帶來了極大的困難。在經受了一戰(zhàn)的打擊后,1935年,陶赫尼茨被剛成立3年的信天翁出版社(Albatross Modern Continental Library)接管。信天翁出版社由庫爾特·以諾(Kurt Enoch)等人成立,在巴黎、倫敦、漢堡等地均有部門??鐕臉I(yè)務因此啟發(fā)了企鵝圖書等英美出版社,可以說,德國再次成為了新一輪平裝書潮流的起點。信天翁出版社參考陶赫尼茨出版了平裝書系列,并采用了更為精美的裝幀設計。數年后,信天翁的平裝書計劃因二戰(zhàn)在即,被迫擱置。
英國同樣擁有悠久的平裝書歷史。19世紀初期,伴隨教育普及運動的興起和鐵路網的鋪展,英國大眾的閱讀需求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1848年,出版商喬治·羅德里格(George Routledge)策劃了一套“鐵路叢書”(Railway Library),在火車站按1先令的單價銷售。這些以紙板為簡易封面的特價小說受到了火車乘客們的喜愛,在接下來的50年中,共出版了1300冊[18]。效仿者接踵而至,廉價的鐵路文學風靡各個車站書報攤,成為了一種時代特色。
同一時期,名為“廉價驚險小說”(penny dreadful)的平裝讀本流行于街道市井。這類小說僅售1便士,內容通常為謀殺、犯罪、魔鬼等駭人故事。在19世紀中后期的倫敦,5-20歲的青年兒童占總人口的近30%,他們正是廉價驚險小說的目標受眾[19]。除了雜志社外,圖書出版社也積極加入了廉價驚險小說的出版隊伍中。在“廉價驚險”這個帶有輕蔑意味的稱呼之下,藏著平裝書驚人的傳播力。輕薄的小冊子在青少年們的手中飛速傳閱,大眾通俗文學的閱讀市場就這樣漸漸成形。然而,此時的平裝書出版局限在特定的題材之內,尚未建立規(guī)范完整的出版體系。19世紀末,更加便宜的雜志和報紙占據了市場,廉價驚險小說隨之沒落。
19世紀的美國經歷了兩次規(guī)模較小的平裝書革命。在19世紀以前,美國的平裝印刷品多為小冊子、神學文本、年歷等等,直到19世紀30年代,它們開始以另一種形式活躍在市場上。一些出版商為了避免昂貴的郵費,以報紙增刊的形式發(fā)行未支付版稅的小說。廉價的盜版小說逼迫圖書公司不斷壓低價格以占領市場,增刊價格從最初的50美分降至25美分,甚至出現了僅需6美分的情況[20]。1843年,美國郵政撤銷了報刊的郵寄特權,規(guī)定增刊的運輸費用以圖書的標準執(zhí)行,轟轟烈烈的價格戰(zhàn)就在這條突然發(fā)布的政策中結束了。
平裝書的第二次革命出現在南北戰(zhàn)爭之后。這一時期盛行的平裝出版物被稱為“一毛小說”(dime novel)。與同時期英國的廉價驚險小說相似,一毛小說多為聳人聽聞但內涵膚淺的故事作品。隨著加入平裝書業(yè)的出版商越來越多,外國的盜版作品不再能滿足擁擠的平裝書市場,美國本土作家所占的出版份額漸漸增多。除了混亂的市場競爭,出版商們還要面對來自成本更低的通俗雜志(pulp magazine)的威脅。最終,1891年通過的國際版權法(International Copyright Act of 1891)為第二次平裝書革命畫上了句號,“一毛小說”也逐漸被通俗雜志所替代。
自19世紀起,出版商開始涉足平裝書業(yè),或成功,或碰壁,但均未帶來一場巨變。直至20世紀30年代,有史以來最大的平裝書革命終于拉開了帷幕。輕薄平價的平裝書席卷了歐美大陸,并于20世紀60年代達到了發(fā)展頂峰。盡管19世紀的平裝書業(yè)變動足以被稱作“革命”,但“平裝書革命”一詞通常默認指代20世紀的那一場。在這場最為重大的革命當中,平裝書從不被看好的廉價替代品,逐步攻占大眾市場,最終變?yōu)榕c精裝書平起平坐的重要紙質媒介。本文根據這一主線,綜合文獻調研成果,以關鍵事件為歷史節(jié)點,將19世紀20年代至60年代間的美國平裝書史分為鋪墊、崛起、過渡、成熟四個時期。在鋪墊時期,多家出版社延續(xù)并創(chuàng)新著平裝書業(yè)。30年代后期,口袋書(Pocket Books)的成立標志著平裝書業(yè)開始崛起。隨后,這個已有幾十年發(fā)展經驗的產業(yè)面臨著二戰(zhàn)等多個新挑戰(zhàn),并于60年代末走向成熟。下文將對各個時期的平裝書發(fā)展脈絡進行簡要的梳理和分析。
第一個時期,是出版界在經歷了19世紀的挫折后,對平裝書業(yè)再次試探的鋪墊時期。在這一時期,美國的平裝書業(yè)基本延續(xù)了19世紀的經營模式,雖未獲得顯著的成功,但在書籍的裝幀和內容的擴展上都取得了進步。平裝書變得更像正式的書籍,而不只是簡陋的小冊子??傮w而言,鋪墊時期的核心在于對經驗的積累。無論是美國本土的平裝書業(yè)還是英國企鵝圖書的成功案例,都為下一階段的突破提供了重要的參考價值。
平裝書的興起并不是一個斷層,在此之前,始終有出版社維持著它的生命。1919年,伊曼紐爾·朱利葉斯(Emanuel Julius)抱著將知識傳播給更多人的理想,在堪薩斯州開始了20世紀美國出版界對平裝書業(yè)的第一次重大嘗試。經過數次的易名,這類裝幀簡單的,由各色紙皮作為封面的平裝書系列被稱為小藍書(Little Blue Books)。這些小書主要通過郵件訂購的方式按5美分一本的價格售賣[21],其內容超越了一毛小說的限制,從通俗故事到莎士比亞均有出版。至1978年Haldeman-Julius出版公司關閉時,小藍書系列售出了近5億冊書籍。
20世紀30年代之后,越來越多的平裝書出版社成立了。盡管嘗試者接踵而至,大部分出版社都在30年代末逐漸銷聲匿跡。1929年,波尼(Boni)出版社推出了封面精美的波尼圖書(Boni Books)系列,由編輯部挑選著名作家的經典作品出版,以50美分一本的價格按年訂閱的方式銷售[22]。然而,僅在2年后,波尼圖書在經濟蕭條中停產。成立于1937年的摩登圖書(Modern Age Books)將科學的營銷經驗引入了平裝書業(yè),出版了文學性較強但不太符合受眾口味的平裝書。在當時,25美分的單價被普遍認為是無法盈利的[23]。2年后,摩登圖書轉向精裝書出版業(yè),僅偶爾出版平裝書。在這一時期的平裝書系列中較為成功的例子是美國水星圖書(American Mercury Books)。雜志社起家的美國水星于1937年推出了美國水星圖書。美國水星將十多年來的雜志出版經驗運用于平裝書,在價格上,是與雜志相同的25美分;在版式上,是與雜志相同的平裝本;在銷售方式上,是與雜志相同的月刊,可在報攤處購買。在雜志社的大力推動下,美國水星圖書成為早期平裝書業(yè)中持續(xù)時間最長的系列,直至20世紀80年代仍在出版。
英國企鵝圖書(Penguin Books)的成立也是鋪墊時期的一大關鍵事件。1935年,艾倫·萊恩創(chuàng)立了企鵝圖書。他意識到市場是平裝書成功的關鍵,當沃爾沃斯百貨店(Woolworth)同意按6便士的定價在各店鋪出售企鵝第一批平裝書時,企鵝圖書在未來的成就便得到了保證。萊恩認為,人們并非缺少看書的需求,不去買書的原因一是因為書貴,二是因為書有距離感[24],而6便士一本書的價格與沃爾沃斯百貨店的銷售點完美解決了這兩個問題。企鵝的第一批平裝書大受歡迎,萊恩隨后推出了鵜鶘圖書(Pelican Books)和企鵝特刊(Penguin Specials)等系列,分別出版非小說和關注現實問題的書籍。這使得平裝書向世人證明,在通俗小說的娛樂性之外,平裝書同樣可以具有教育價值。
第二個時期,是從1939年口袋書創(chuàng)辦到二戰(zhàn)全面爆發(fā)前的平裝書正式崛起時期。多家平裝書出版大頭的出現是這一時期的最大特點??诖鼤⒀欧?Avon)、戴爾(Dell)、班坦(Bantam)以及新美國圖書館(New American Library of World Literature,NAL)等出版社相繼成立。
企鵝圖書的巨大成功引起了羅伯特·格拉夫的注意。1939年,格拉夫和西蒙·舒斯特(Simon & Schuster)出版公司合作創(chuàng)立口袋書,帶著最初的10本平裝書登場了。書單內的圖書種類繁多,既有戲劇、詩歌、經典文學,也有漫畫、暢銷書、推理小說,共同點在于,它們都只售25美分。為了達到摩登圖書沒能實現的價格目標,格拉夫最大程度壓低了版稅、印刷、裝幀、銷售、人手等各環(huán)節(jié)的成本。即便如此,每本平裝書的利潤依舊微不足道,需要極大的銷量才能保證盈利。格拉夫吸收了企鵝圖書的經驗并將其與美國特色相結合,和萊恩一樣,他通過超市和連鎖店擴大平裝書網絡的覆蓋范圍。截至1939年年底,口袋書印刷的圖書量已達150萬冊[25]。1941年,口袋書和多家獨立雜志社達成合作,將平裝書擺上了全國各地的雜志攤,銷售渠道因此進一步擴大。
在口袋書創(chuàng)立的同年,企鵝圖書在紐約成立了美國公司,并在后來成為了口袋書的有力競爭對手。起初,企鵝圖書在美國的發(fā)展面臨著版權和人手等問題。美國公司銷售的圖書在早期均從英國進口而來,其中部分書籍受美國版權所限不得發(fā)售,還有一部分書籍受戰(zhàn)爭影響運輸困難。解決這些問題的辦法是在美國設置新的出版點,而這又需要合適的人手來監(jiān)督。1941年,因逃難而輾轉多地的信天翁出版社創(chuàng)辦者庫爾特·以諾來到了紐約,他與萊恩一拍即合,在機緣巧合之下加入了企鵝的美國公司,協助年輕的伊恩·巴蘭汀(Ian Ballantine)管理公司業(yè)務。此后,企鵝分公司的事業(yè)蒸蒸日上,甚至擁有了將美國版企鵝圖書出口至英國的能力[26]。
口袋書和企鵝圖書的出版取向差別反映出了美國大眾市場的特點。前者光鮮亮麗的平裝書封面受到了廣大美國民眾的喜愛,后者經典的三段式封面頗具設計感,在受歡迎程度上卻難與前者相較量。巴蘭汀認為企鵝美國公司應在圖書選擇和裝幀設計上向“低端”市場靠攏,真正與口袋書展開競爭,萊恩卻不愿意放棄英國的出版?zhèn)鹘y,公司內部因此產生了分歧。1945年,巴蘭汀和幾位核心成員離開企鵝,創(chuàng)立了班坦出版社。1947年,以諾和新加入企鵝的維克多·韋布萊特(Victor Weybright)創(chuàng)立NAL,接管了企鵝美國公司。NAL兼顧嚴肅文學作品和通俗小說的出版,相比企鵝美國公司而言更加適應美國的出版市場。到了50年代中期,其出版規(guī)模已能與口袋書相媲美[27]。
第三個時期,是從二戰(zhàn)初始到1953年蓋辛斯委員會(Gathings Committee)發(fā)布圖書調查報告的過渡時期。二戰(zhàn)對于出版界乃至任何領域都是一個特殊的時期,盡管戰(zhàn)爭和紙張管制難免壓制了正在興起的平裝書業(yè),出版界依舊在這一時期用另一種方式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除了戰(zhàn)爭,平裝書業(yè)還面臨著競爭加大、書價抬升、圖書審查等多方面的挑戰(zhàn)。對這些挑戰(zhàn)的逐一克服使得過渡時期的平裝書業(yè)迅速成長起來。
1942年,為二戰(zhàn)中的美國士兵募集圖書的勝利圖書運動(Victory Book Campaign)發(fā)起,計劃收集1000萬冊圖書。在多方努力之下,募集的圖書數量向著目標逐步邁進。但是,由于精裝書較為笨重等多重原因,運動于1943年年末終止。人們發(fā)現,戰(zhàn)場上的士兵是平裝書一大需求群體。在物資缺乏的前線,閱讀是唯一可行的娛樂方式,而便攜小巧的平裝書恰巧是最佳選擇。1942年,美國出版界的知名人士聚集在一起,成立了戰(zhàn)時圖書委員會(Council on Books in Wartime)。起初,委員會的服務對象是國內的后方群眾,隨后,他們將注意力轉向了前線士兵,開始出版軍供版圖書。軍供版圖書比大眾市場平裝書更小上一號,剛好能放入士兵的衣袋中。1943年10月,第一套軍供版圖書發(fā)行,按6美分一冊的價格售賣給政府。在接下來的四年里,每個月都有一箱箱的圖書送予海外士兵,無論他們在何處。至1947年項目結束時,戰(zhàn)時圖書委員會已印制了超過1億冊圖書[28]。
與部分悲觀的出版商所預測的不同,戰(zhàn)爭并沒有摧毀平裝書業(yè),反而推動了其發(fā)展。一方面,極大的產量和銷量讓出版商們有足夠的資金度過戰(zhàn)爭困境,并讓士兵和不曾閱讀的群眾得到了接觸書籍的機會,愈加擴大了大眾市場。另一方面,產銷并不是唯一的目的,出版商們的出發(fā)點還包括了意識形態(tài)層面。他們將書籍視為“思想戰(zhàn)爭中的武器”,向群眾推薦特定的書籍。這些以戰(zhàn)爭為主題的平裝書或鼓舞軍心或安定民心,進一步證明了平裝書的價值。
戰(zhàn)后,更多出版社加入了平裝書生產的行列,而產業(yè)的蓬勃也帶來了一系列問題。自口袋書誕生之始,25美分的圖書定價一直被出版業(yè)界所堅持。然而,戰(zhàn)后的通貨膨脹和紙價上漲使得出版商不得不通過壓低圖書包裝成本的方式來維持原有售價。由于所用紙張較少,短篇作品被更多地出版,長篇作品被刪減壓縮。即便如此,出版商依舊追不上物價的上漲。起初,只有幾家出版社愿意打破25美分的傳統。到了50年代中期,平裝書的普遍售價已被逐漸抬升至35美分[29]。
圖書審查是平裝書業(yè)需要面對的另一個問題。競爭的加大使得各家出版社想盡辦法讓自家書籍在讓人眼花繚亂的書架上脫穎而出。一些出版商訴諸于吸引眼球的“低俗文學”,出版帶有性暗示封面的廉價平裝書。有時,甚至會出現封面與內容完全不符的情況,只為讓讀者將其從書架上拿下。1952年,蓋辛斯委員會(Gathings Committee)成立,查封涉及淫穢的平裝書作品。委員會的介入在一定程度上整治了平裝書出版業(yè)的亂象,但受攻擊的圖書中不乏嚴肅的文學作品。審查制度無疑是對出版業(yè)的重大打擊,一些圖書被迫下架,然而出版商們并未妥協,始終積極地爭取著權益。
第四個時期,是50年代中后期至60年代的成熟時期。這一時期平裝書業(yè)的主要特點可概括為市場的擴大與地位的穩(wěn)固。平裝書的出版范圍從再版書延伸至初版書,出版內容也擴展至教育類書籍與電影原作圖書等等。平裝書產業(yè)逐步走向成熟,在歐美圖書市場中成為主流。
在這一時期,平裝書與精裝書的角色發(fā)生了微妙的轉換。以往的平裝書均為已出版的精裝書的再版,而隨著金牌圖書(Gold Medal Books)等初版平裝書系列的出現,作家們開始考慮將市場廣闊的平裝書作為首版出版,平裝本銷量超過精裝本銷量的情況時有發(fā)生[30]。到了60年代,各大平裝書出版社均開始嘗試推出自己的精裝書系列。平裝書不再是次于精裝書的第二選擇,平裝書出版成為了真正獨立的出版行為。
與此同時,平裝書開拓了新的市場——教育類書籍。大學對平裝書的接受意味著平裝書不再是“低一等”的書籍,書店也漸漸拋開了對平裝書的偏見,將其納入了陳列架中。此外,平裝書與新興的電影產業(yè)達成了相互促進的合作關系。由平裝書改編的電影反過來帶動了書籍的銷量,出版商們當然不會放過這一良機。綜合多方面的快速發(fā)展,60年代之后,平裝書已穩(wěn)固了它在美國出版業(yè)的主流地位。
國內的平裝書史研究仍待深入,梳理歷史脈絡只是最基礎的一步。通過對美國平裝書革命的分期研究,本文總結出如下啟示。
首先,平裝書崛起的原因具有復雜性。平裝書革命的背后不只是單一要素的推動,而是多方力量的糾合:印刷技術的機械化改進實現了制書成本的下降和生產批量的增加,讓低廉書價成為可能;19世紀的人口增長和教育普及帶來了“能閱讀”和“想閱讀”的群體,平裝書的潛在市場大大拓寬;蓬勃的大眾文化搭建起了一個龐大的文化消費市場,通俗小說作為平裝書的出版主體,成為了人們喜聞樂見的文化商品。除此之外,出版商自身經營策略的突破也是平裝書興起的主要原因之一。為了讓平裝書盡可能接觸到潛在的閱讀群體,企鵝圖書和口袋書在分銷模式上做出了改變。他們或與百貨公司合作,或與雜志社合作,將平裝書擺上了大街小巷的超市、雜貨店、報刊亭。據估計,在20世紀中期,美國的平裝書零售點可達10萬個[31]。
其次,平裝書史領域具有理論構建的可行性。其一,平裝書史的相關史料相對易于考據。不少活躍在平裝書革命時期的出版社延續(xù)至今,在其官方網站上即能獲取大量歷史信息[32]。平裝書數據庫如BookScans等[33],也能為歷史研究提供豐富的史料支撐。其二,作為出版學和歷史學的交叉領域,平裝書史的復雜性使其可援引的理論來自各個學科。在宏觀層面,平裝書史的主要時期位于世界體系發(fā)生巨大變動的20世紀上半期,源于歷史學、經濟學、政治學的結構化的理論可以明晰平裝書所處的歷史背景。在研究成果較為豐富的書籍史領域,“文本社會學”“書籍交流圈”“副文本”等理論均與平裝書史有貼合之處。此外,被視為文化載體和紙質媒介的平裝書亦可從文化和傳播角度考察,如從書籍生產、書籍流通和傳播效果[34]這三個問題出發(fā)來解讀平裝書革命等。當前,平裝書史研究尚未搭建起自身的理論體系,從適用的理論入手重新審視這段歷史,必將帶來新的研究視野。
最后,平裝書革命所處的歷史位置具有特殊性。平裝書興起于書史上兩段重要的變動時期之間。前有印刷術的發(fā)明與應用,后是出版業(yè)的集團化與電子化,作為書籍形制改革的平裝書革命,所受的重視便相對較少。西方文化史中的傳統模型將書史發(fā)展分為從口頭到書寫、從書寫到印刷、從印刷到計算機這三大關鍵性階段,相關研究也多圍繞這三個節(jié)點展開。而有學者指出,該三分模型并沒有完全把“一些可視為重大社會變革的創(chuàng)新”[35]包括進去。事實上,從精裝書到平裝書的轉變便是易被忽視的重大變革。平裝書是如何克服文化偏見,突破銷售局限,成為與精裝書并肩的出版物的?它和早前的印刷史有何聯系,又是如何影響出版業(yè)乃至大眾生活的?這些都是亟待解答的問題。值得注意的是,平裝書的興起與中國印刷資本業(yè)的發(fā)展恰巧在同一時期。19世紀末,中國受西方傳來的“洋書”所影響,出現了平裝形式的“洋裝書”。洋裝書所代表的不僅是裝訂形式的改變,更是“傳統書籍形式向現代書籍形式轉換的前奏”[36]。學界不乏對近代中國出版業(yè)的研究,但以平裝書為切入口的卻寥寥無幾,對這片空白的填補將是極具意義的。
本文概述了19世紀至20世紀上半期平裝書史的主要脈絡和重要事件,劃分了20世紀美國平裝書革命的歷史分期。平裝書史領域有許多尚待發(fā)掘的一手資料和尚未解答的問題,本文僅對歷史整理做出了初步嘗試,并未涉及具體的學術課題,希望在后續(xù)能有更為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