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蕊蕊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廣東廣州,510006)
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人物意象批評或生命化批評非常值得關注。這種批評方式深受人物品評、書法品鑒等因素的影響,深刻反映了人的生命特征和文學作品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歷來研究多聚焦于人與文學的相似、相通,及作家與作品的同構、分離關系[1],而以具體的人物意象為切入點進行的研究并不多。本文試圖以美人意象為研究對象,分析此意象的基本形態(tài)和審美內(nèi)涵,進而探討宋人的詩學觀念和創(chuàng)作心理,以期為人物意象批評提供一種參考思路。
“美人”在中國文化語境中承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早在漢代,經(jīng)學家王逸就發(fā)現(xiàn)了《離騷》中“香草美人”的隱喻功能[2]。魏晉南北朝之后,美人意象逐漸應用在書法鑒賞領域。如南朝梁袁昂《古今書評》:“衛(wèi)恒書如插花美女,舞笑鏡臺?!盵3]唐代韋續(xù)《墨藪》引梁武帝書評:“衛(wèi)夫人書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臺,仙娥弄影?!盵4]沿此脈絡,類似的批評在宋代尤為常見:
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蘇軾《次韻子由論書》)[5]
杜陵評書貴瘦硬,此論未公吾不憑。短長肥瘦各有態(tài),玉環(huán)飛燕誰敢憎。(蘇軾《孫莘老求墨妙亭詩》)
今時學《蘭亭》者,不師其筆意,便作行勢。正如美西子捧心,而不自寤其丑也。(黃庭堅《山谷全書·外集》卷二十三《評書》)[6]
蔡襄如少年女子,體態(tài)嬌嬈,行步緩慢,多飾繁華?!瓘堄阎比鐚m女插花,媚嬌對鑒,端正自然,別有一種嬌態(tài)。(趙與時《賓退錄》引米芾評論諸家書法之語)[7]
上述“美人”可視為書法品鑒的一種形象化表達。批評家們用美人妖嬈的體態(tài)來形容書法柔美、端正自然,讓原本靜態(tài)的書法有了靈動的生命和豐富的情感。
美人意象批評在文學領域中的應用相對較晚。唐代杜牧《李賀集序》云:“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盵8]《舊唐書·楊炯傳》載張說之語:“閻朝隱之文,如麗服靚妝,燕歌趙舞,觀者忘?!S景先之文,如豐肌膩理,雖秾華可愛,而微少風骨?!盵9]意象批評是一種以個人閱讀體驗為中心,注重個人感受,并非以邏輯見長的批評方式。批評家的直覺體驗對作品的藝術面貌有很大影響,即使是同樣的作品,也會出現(xiàn)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感受。如黃庭堅在閱讀林逋詩歌時就得出了與歐陽修不同的理解,他認為“文章大概亦如女色,好惡止系于人”[10]。個人的閱讀感受不同,產(chǎn)生的認知表達也會不同,再加上個人對美的認知不同,所以每個人心中的美人形象也是不確定的,甚至是模糊的。梅堯臣曾說“作者得于心,覽者會以意,殆難指陳以言也。雖然,亦可略道其仿佛”[11],而美人意象批評就是通過具體的美人形象來傳達難以言傳的閱讀感受,用形象化的語言來傳達文學抽象的藝術魅力。
從人物品評、書法鑒賞到文學批評,美人意象承載了文人豐富的閱讀情感和藝術想象,在傳承過程中逐漸超越了“引類譬諭”的比興層次,進入一個更為開闊、更富多樣性的批評空間。尤其是在宋代自由寬松的文化氛圍下,美人意象批評得到迅速發(fā)展,掀起了一股用美人來比喻文學作品的風潮。
宋代文人繼承了前人直觀感悟的思維方式,充分挖掘美人意象的各種特質(zhì),對文學作品抽象的藝術境界進行多元化描述,使美人意象批評在作品論、創(chuàng)作論、審美論等方面系統(tǒng)地展開。
首先,美人意象是批評家閱讀文學作品時得出的總體印象,常被用來形容文學作品的整體風格:
張君獻詩詩詞巧,美女插花嬌醉春。(梅堯臣《張淳叟獻詩永叔,同永叔和之》)
秦少游詩如時女步春,終傷婉弱。(蔡正孫《詩林廣記》引敖陶孫《臞翁詩評》)[12]
君詩底物似妙麗,墮蕊起舞春蒙蒙。(吳則禮《王持中讀余近詩,跋以五絕,因以次韻》其一)
白樂天詩自擅天然,貴在近俗,恨如蘇小雖美,終帶風塵。(何汶《竹莊詩話》引《蔡百衲詩評》語)[13]
無論是“時女”還是“妙麗”,都給人以審美愉悅的美的形象。梅堯臣等人借助美人形象對詩歌藝術特征作出的總體評論,明顯受到前人書法品鑒的影響。
除了美人的容貌、動作等外在特征,其內(nèi)心情感、心理特征和身世遭遇也被納入批評視野。如黃庭堅《次韻劉景文登鄴王臺見思五首》云:
公詩如美色,未嫁已傾城。嫁作蕩子婦,寒機泣到明。
詩歌先用李延年《北方有佳人》“傾城”之典,把劉季孫(字景文)的詩歌比作未嫁的美女,暗示其很早就詩名遠播;接著寫美人嫁為“蕩子婦”而被拋棄的遭遇,暗示了劉季孫失意的人生,也從側面反映了他中年詩歌多哀傷之語。美人意象批評常常帶有批評家強烈的感情色彩,所以有學者認為意象批評其實是抒情批評的一種表現(xiàn)[14]。
其次,在作家遣詞造句、命意用典等方面,美人意象也發(fā)揮著獨特的作用。如《古今詩話》“調(diào)脂弄粉垛疊死人”條云:
徐仲鴉、李九皋俱善詩。徐詩富艷,李多用事。李謂徐曰:“公詩如美女,善調(diào)脂弄粉?!毙煸唬骸肮隋髭て髡撸獐B死人耳?!盵15]
李九皋評徐仲鴉(徐仲雅,五代人)詩像善于調(diào)脂弄粉的美女,實際是說徐詩富麗華美。再如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引李清照評語:
后晏叔原、賀方回、秦少游、黃魯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無鋪敘;賀苦少典重;秦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tài)。[16]
李清照用“貧家美女”來形容晏幾道(字叔原)詞缺少鋪敘,賀鑄(字方回)詞少典雅莊重;秦觀(字少游)專情而少典故的缺點,認為貧家美女雖然容貌美麗,但是缺少“富貴態(tài)”,沒有殷實的家底。楊海明在《唐宋詞中的“富貴氣”》中指出詞中真正的“富貴氣”有賴于作者較高的審美情趣和文學修養(yǎng)[17]。上述材料中,李清照其實是批評晏幾道等人缺乏深厚的學術涵養(yǎng),詞作小家子氣,沒有厚重感。
“美人”是優(yōu)秀文學作品的象征,因而也常常成為眾人效仿的典范。如黃庭堅《奉和文潛贈無咎篇末多見及以“既見君子,云胡不喜”為韻》其七:
荊公六藝學,妙處端不朽。諸生用其短,頗復鑿戶牖。譬如學捧心,初不悟己丑。玉石恐俱焚,公為區(qū)別不。
此詩作于元祐元年舊黨重新掌握政權之時,黃庭堅在此冷靜地反思王安石之學,認為其妙處誠然可以不朽,但是諸生只學其短處而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丑陋,就像是東施學西子捧心一樣。周紫芝《書陶淵明歸田園書后》也曾用此典故:
近時士大夫多喜學陶淵明詩,皆故為靜退遠引之詞,以文其歆羨躁進之失。譬猶效西子之顰,而忘其語意高遠,不能窺此老之藩籬也。
評論當時的士大夫在學習陶淵明時,故意用一些“靜退遠引”等詞來掩飾他們(對官場功名)的“歆羨躁近”之失。周紫芝把這種做法比作“東施效顰”,意在批評他們只重視語言、結構等外在形式的模仿,實際并沒有達到陶淵明“語意高遠”的超脫境界。
宋代文人在前人的基礎上不斷塑造和詮釋美人意象,通過細致入微地描寫美人的外貌、神態(tài)、姿勢、裝飾、動作、心理、遭遇等,盡可能清晰地傳達閱讀作品的感受。與宋前相比,此時的美人意象越來越形象具體,批評指向也越來越明晰。大體來說,宋人用美人的舉止風范、情感狀態(tài)來形容詩歌風格,用粉黛妝容形容創(chuàng)作時的遣詞用語,用東施效顰形容創(chuàng)作上的模仿等,可以說美人意象批評在宋代文學中形成了相對穩(wěn)定的態(tài)勢,并逐漸走向成熟。
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文壇風氣并非一成不變,每個時期都有各自的創(chuàng)作潮流和風尚。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文學的批評話語也在不斷演變。五代文學崇尚辭藻的華麗,所以批評家多選用“麗服靚妝”或善于“調(diào)脂弄粉”的美人來呈現(xiàn)詞的“富貴”;而宋代文人則傾向于用不施粉黛的美女來形容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這與當時崇尚平淡自然的文風有密切關系。整個宋代文學對平淡有真味的自然之作情有獨鐘,如梅堯臣“作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蘇軾“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朱熹“漱六藝之芳潤,以求真淡”等?!捌降敝饾u成為宋代文人普遍的創(chuàng)作追求,并形成了一種詩學理論的自覺。
宋人追求詩歌平淡自然的創(chuàng)作傾向,在美人意象批評中也有所體現(xiàn)。他們對洗卻鉛華、含蓄內(nèi)斂、天然麗質(zhì)的美人更為欣賞,多用“洗妝黛”“無脂粉”來形容創(chuàng)作的自然:
有作窺古淡,如女洗妝黛。(許及之《次韻陳大用分韻,得對字》)
暗葉宮商那有韻,絕無脂粉卻成妍。(汪炎昶《編就荊公律》)
章楶質(zhì)夫作《水龍吟》詠楊花,其命意用事,清麗可喜。東坡和之,若豪放不入律呂,徐而視之,聲韻諧婉,便覺質(zhì)夫詞有織繡工夫。晁叔用云:“東坡如毛嬙、西施,凈洗卻面,與天下婦人斗好,質(zhì)夫豈可比耶?!?朱弁《曲洧舊聞》“東坡和章質(zhì)夫詞聲韻諧婉”條)[18]
《曲洧舊聞》中的“織繡工夫”指的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雕刻痕跡。宋人還常借《墨子·辭過》中的“女工作文采,男工作刻鏤”[19]來形容文章的雕刻工夫。如程俱的“少年食牛有馀氣,大笑文章幾女工”(《二十八舍歌示錢定國顯道》)、李衡的“君詩亦可人,羞作女工蠹”《贈學者》、陸佃的“五色文章爛錦開,謾勞天女剪刀裁”(《閑居示王君儀》)等,都反對創(chuàng)作上刻意雕琢、織繡和剪裁。再如何夢桂《陳古莊詩序》云:
古莊,錢塘詩家流也。錢塘多名詩人、諸老。佳句流落湖山,不遜逋老?!徘f詩如幽閨處女,靚妝綽約,而愁情怨思間,復郁發(fā)于妍姿媚態(tài)中,美矣。乍見謝夫人,蕭散林下,猶似羞澀,歸而凈洗鉛華,徐與天下婦人斗好,又一奇也。予非知詩者,竊復好詩,輒妄評如此。隔簾畫西施,政恐不肖似。
把陳古莊詩比作身處幽閨的處女,除了描繪外在的風姿綽約、妍姿媚態(tài),還注意到她內(nèi)在的“愁情怨思”,接著又把陳詩比作具有林下風氣、閑適瀟灑,看似羞澀但洗卻鉛華后仍能與眾婦人爭奇斗艷的謝道韞。“幽閨處女”的“愁情怨思”傳達了陳詩愁苦哀怨的風格;又用謝夫人與“天下婦人斗好”之事,來贊嘆陳古莊從容且敢于和其他詩人一較高下;最后又說他妄評陳詩,就像隔著簾子畫西施一樣,唯恐評價得不像。
在平淡自然的審美自覺下,宋代文學批評中的美女意象傳遞著兩個信息:一是無脂粉的天然美;二是不張揚的含蓄美。宋人對美人情感狀態(tài)、內(nèi)在氣質(zhì)的關注,反映了他們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努力追求“文質(zhì)雙美”的審美態(tài)度。關于此點,稍后還有詳論。
明末清初賀貽孫《詩筏》云:“美人姿態(tài)在嫩,詩家姿態(tài)在老?!盵20]一般來說,美人之“老”意味著變丑或預示生命的衰老,在文學批評中常作自謙之語。如鄭獬《答吳伯固》:“嗟余文字拙,瑕颣多瘡疣。乃如丑老婦,見此明鏡羞。”戴復古《和高與權》:“相逢休說昧平生,高適能詩久擅名。欲課荒蕪來入社,羞將老丑對傾城?!睔v史上的丑婦也常被用來反襯對方的詩美:
爭妍喜有君詩在,老我翛然敢效顰。(王安石《次韻徐仲元詠梅二首》其一)
曾酬唱和向家溪,嫫母終慚敵艷妻。(王令《謝幾道見示佳什,因次元韻二首》其一)
我真蒲柳欲師承,刻畫無鹽恐唐突。(張元幹《希道使君見遺古風,謹次嚴韻》)
勉搜累句酬高韻,端似無鹽簉子都。(胡寅《和路樞四首》其四)
王安石等人分別把自己的詩歌比作東施、嫫母、無鹽,把對方詩歌比作越國美女西施、艷妻、漢樂府中的美女子都,運用“以丑比美”的對比手法造成一種強烈的審美反差來凸顯對方及其詩作的優(yōu)秀。
值得注意的是,“美丑”意識在文學批評里的融合。歐陽修在《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中評價梅堯臣詩:
文詞愈清新,心意雖老大。譬如妖韶女,老自有馀態(tài)。
此詩作于慶歷四年年七月,當時四十二歲的梅堯臣被解職。歐陽修把文詞清新的梅詩比擬為姿態(tài)妖嬈的女子,雖然年老但是仍有姿色。詩中的“清新”與“老大”本是相對的概念,但歐陽修卻能發(fā)現(xiàn)“新”與“老”的完美融合,他認為梅詩雖然意思、主旨古老,但文詞清美新穎,在創(chuàng)作上能夠“以故為新”,肯定了妖韶女“老”的價值和積極意義,“老自有馀態(tài)”指的是創(chuàng)作上老熟、老練可以達到詩歌回味無窮的效果。綠川英樹認為此詩很好地體現(xiàn)了歐陽修“美丑”意識的融合[21]。
歐陽修“以老為美”的觀念在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如蘇軾的“漸老漸熟,乃造平淡”認為只有筆法純熟才能得到漸臻自然的詩作;陳師道的“疾置送詩驚老丑,坐曹得句自清新”(《寄杜擇之》)也表達了“老丑”中可見“清新”的看法。再如周紫芝《書〈老圃集〉后》云:
近時士大夫論徐師川詩甚不公,以謂稍稍放倒,而不知師川暮年得句多出自然也。毛嬙麗姬,粉白黛綠,斂衽顧視,未免時自矜持;徐娘雖老,卻以洗妝而真香生色有不可描畫之意,蓋詩至于此,然后為工耳。
徐俯(字師川)與《老圃集》的作者洪芻(字駒父)同是江西詩人,又都是黃庭堅的外甥。周紫芝認為徐詩就像年輕貌美的毛嬙、麗姬,行為舉止間透露著含蓄矜持;而暮年之詩自然,就像徐娘雖老但洗妝后依然國色生香。此處的“老”既暗示詩人的暮年,又隱喻徐詩的老成純熟?!袄稀迸c“生”、“老”與“新”、“老”與“美”這些看似對立的詞的相連,不僅豐富了美人意象的審美內(nèi)涵,而且增強了批評的審美張力。此后文人對這種“美丑”意識的融合愈發(fā)關注,并且逐漸發(fā)掘“丑”在文學批評中的價值。如樓鑰《吳少由惠詩百篇久未及謝,又以委貺,勉次來韻》:“向來兩卷余百篇,諷味抵今未能窮。更攜大篇如拱璧,刻畫無鹽賁孤蹤?!边@里的“刻畫無鹽”是說吳少由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以丑比美,能夠另辟蹊徑、追求新變,這也反映了宋人“審丑”意識的覺醒。
宋代儒學復興,文人普遍具有強烈的道德意識,他們自覺追求個人性情和道德人格的完善,心態(tài)由外張轉向內(nèi)斂。這種意識也被納入美人意象批評中,他們繼承和發(fā)揚了儒家“思無邪”的詩教觀,對“美”的欣賞時常帶有強烈的道德化制約。
宋人對文學作品的美人化、形象化表述,實際上是繼承了儒家“君子比德”“香草美人”的隱喻傳統(tǒng)。“美人”意象不僅具有外在的容貌美,內(nèi)在的真摯情感和天真本性,還常蘊含著批評家強烈的道德判斷。這種傾向在唐代皎然的《詩式》中已有顯露:
詩不假修飾,任其丑樸。但風韻正,天真全,即名上等。予曰:“不然。無鹽缺容有德,曷文王太姒有容而有德乎?”
在傳統(tǒng)詩學中有主張詩歌自然,不需要修飾,任其丑樸,認為只要“風韻正,天真全”就可以稱作上等詩的觀點。然而皎然卻不認同此觀點,他認為有質(zhì)而無文的詩歌就像貌丑有德的“無鹽”,比不上德貌兼?zhèn)涞奈耐踔尢?。皎然強調(diào)詩歌的“有容有德”,認為詩歌既要追求辭藻美,也要追求“風韻正”“天真全”。這種觀點在宋代也有明顯體現(xiàn),如黃庭堅《次韻子瞻送李廌》云:
習之實錄葬皇祖,斯文如女有正色。
唐代李翱(字習之)曾作《皇祖楚金實錄》。黃庭堅用同姓的李翱來指代李廌,贊賞其《實錄》如同“正色”的女子?!皩嶄洝狈从车氖亲髌穬?nèi)容和情感的真實可信。那么,“正色”應該作何解釋?《莊子》認為是“毛嬙、麗姬”[22]般的美女。東漢班昭《女誡》對“專心正色”亦有詳細解釋,認為“婦容,不必顏色美麗也”,只要符合封建禮教的各種行為規(guī)范即可[23]。關于“正”字,《說文解字》釋“正,是也”[24];《毛詩序》認為“雅者,正也”[25],可見“正”字有糾正、正確、典雅的含義。這讓我們很容易聯(lián)想到概述《詩三百》意旨的“思無邪”思想。關于“思無邪”,魏何晏《論語集解》引漢代包咸注云“歸于正也”,唐代注釋家基本遵循此路,將之解讀為“《詩》在寫作思維取向上不背離正確價值”,北宋刑昺正義為“《詩》之為體,論功頌德,止僻防邪,大抵皆歸于正”,朱熹釋為“讀《詩》使人‘思無邪’”[26]。黃庭堅“斯文如女有正色”,或許就是稱贊李廌的《實錄》遵循了儒家“思無邪”的詩教觀念?!罢碧N含著“美”和“善”的成分,而李廌的《實錄》(真)是通過“正色”(美和善)來表現(xiàn)的,所以從美學的角度講,“正色”象征著“真善美”的統(tǒng)一。
同樣用“正色”來形容文學作品的,還有惠洪《次韻君武中秋月下》:
故應奇韻自天成,此詩如女有正色。風鑒從來別俗氛,吐詞句句含煙云……自慚陋句類無鹽,敢并高人天下白。
贊美君武詩歌“奇韻天成”,如正色之美女?!帮L鑒別俗韻”“吐詞含煙云”都表明了美女的談吐見識高雅不俗。最后“天下白”是美女的代稱[27],惠洪的“麗句重逢天下白,俊才今見海東青”“君看句中眼,秀卻天下白”等都是把詩句比作美女的例子。用正色美女來形容文學作品,也可以看作是惠洪“好為綺語”的表現(xiàn)。關于惠洪“好為綺語”,已有學者指出他的這種創(chuàng)作傾向與宋代文人狎妓納妾的生活風尚有密切關系[28]。由此亦可窺見,宋人把日常生活觀念轉化為審美觀念的創(chuàng)作思路。
黃庭堅詩中的“實錄”強調(diào)作品的真實可信;惠洪詩中的“奇韻天成”注重詩歌自然天成,這些都可歸到傳統(tǒng)思想“真”的范疇。《莊子·漁父》的“真在內(nèi)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其用于人理也,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29],體現(xiàn)了“真”在道德倫理方面的應用?!睹献印けM心下》通過善、信、美、大、圣、神六個概念來強調(diào)儒家的仁義道德,認為“充實之謂美”[30]。結合老子“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31]的看法,可知在儒家的倫理道德中“真善美”常常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若按此思路歸納,黃庭堅、惠洪詩中的“正色”美女也恰好反映了宋人在創(chuàng)作上強調(diào)“真善美”統(tǒng)一。
除了上述黃庭堅、惠洪的詩例外,宋人還常從《詩經(jīng)》中選擇美女意象來批評文學作品。如王安石《用王微之韻和酬即事書懷》:“來篇若淑女,窈窕眾所求?!标悗煹馈洞雾嵉瞒?yún)窃缴剿罚骸熬娙珈o女,妙絕人所敬?!绷_大經(jīng)《鶴林玉露》在評價韓柳文時亦云:“韓如美玉,柳如精金。韓如靜女,柳如名姝?!盵32]“靜女”語出《詩經(jīng)·邶風·靜女》。關于“靜”字,諸家闡釋不一。到宋代為止,“靜”的闡釋主要有兩種:一是貞靜(《毛詩正義》云“靜,貞靜也。女德貞靜而有法度,乃可說也”[33]);二是閑靜、文靜(朱熹《詩集傳》云“靜者,閑雅之意”[34])。盡管《詩經(jīng)》中具有“姝”且“孌”特征的“靜女”確實是位美女,但是“靜”字本身與美貌無關,而是偏指女子的性情或品德[35]?!懊罱^人所敬”暗含了靜女在道德倫理方面令人尊敬,所以陳師道所說的“靜女”應是既有嬌好的容貌,又有高雅氣質(zhì)的人物形象?!笆缗薄办o女”“名姝”的人物形象,都寄寓了宋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理想狀態(tài)和藝術追求。
宋代美人意象批評所體現(xiàn)的平淡自然的審美自覺、美丑意識的對立融合和崇雅尚德創(chuàng)作傾向,都反映了文人審美意識的復雜和深化。他們反對創(chuàng)作上的虛偽矯情,提倡平淡自然、有真實內(nèi)容和豐富情感的作品,同時非常重視詩人的德行學養(yǎng),把原本是感性存在的美人形象推演到倫理道德層面,拓寬了文學文本的解讀視野,并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在男權意識占主流地位的古代社會中,女人大多處于“為悅己者容”(《戰(zhàn)國策·趙策》)的從屬地位。中國歷史上美人被買賣、或被當作“物”來交換的例子有很多,如“愛妾換馬”“量珠買娉婷”等。美女的名字也常以物代之,如柳枝(白居易侍兒)、綠珠(石崇愛妾)、碧玉(喬知之美妾)、絳桃(韓愈侍妾)等,把花比擬成美女的例子更是極為常見。這些表達在無形中傳達了一個信息,即美人成了被“物化”的他者。
宋人在描述美人形象時還有意增加敘事、抒情等成分,通過發(fā)揮巧妙的想象來設定具體情境,營造一種諧謔的效果。如張邦基《墨莊漫錄》“李文叔雜書二篇”云:
李文叔嘗有雜書,論左、馬、班、范、韓之才,云:“司馬遷之視左丘明,如麗倡黠婦,長歌緩舞,問以諧笑,傾蓋立至,亦可喜矣。然而不如絕代之女,方且卻鉛黛,曳縞纻,施帷幄,裴徊微吟于髙堂之上,使淫夫穴隙而見之,雖失氣疾歸,不食以死,而終不敢意其一啟齒而笑也?!盵36]
在李格非(字文叔)看來,司馬遷與左丘明二人在史學上的才能就像兩種不同類型的美人。他認為司馬遷的才能“如麗倡黠婦”善于歌舞,有可愛之處,其實是說司馬遷開放活潑的敘史姿態(tài)。接著把左丘明之才比作洗卻鉛華徘徊于高堂帷帳中的“絕代之女”,認為“麗倡黠婦”(司馬遷之才)不如“絕代之女”(左丘明之才)。絕代女子的優(yōu)雅之姿和端莊之態(tài),表現(xiàn)了左丘明對史學謹慎嚴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李格非運用調(diào)侃式的語言和獨特的構思方式淡化了兩位史學家敘史的神圣與莊重,讓讀者在敘事之趣中認識到他們各自的創(chuàng)作特征。
元明清文人大多遵循宋人的思維方式,對美人意象進行更為詳細的闡發(fā)議論,不斷創(chuàng)造出新的美人形態(tài),豐富深化意象的審美內(nèi)涵。如元代《詩法源流》載豫章熊雪嶠語:“范公詩如絕色婦人,凈洗脂粉,與人斗妍,故無有及者?!盵37]這顯然受到宋代美人意象批評的影響。明代美人意象批評的范圍在逐步擴大,如程敏政《蘇氏梼杌序》:“蘇氏之學,如美色,其禍皆足以殺人?!盵38]借美人“紅顏禍水”的觀點,來形容文學(學問)對個人和社會的危害。楊慎《升庵詩話》對高棅盲目地選唐詩也有戲謔的批評之語[39]。清代越來越多的美人意象批評出現(xiàn)在詩話、詞論中,尤其在詞學領域大放異彩。如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李后主詞,如生馬駒,不受控捉。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后主則粗服亂頭?!盵40]與宋代提倡的“洗妝”不同,“嚴妝”“淡妝”“施朱傳粉”等有“脂粉氣”的美人意象在清人的詞學批評中反而受到歡迎。類似的批評在《隨園詩話》《北江詩話》《古今詞論》《西圃詞說》《靈芬館詩話》中都有體現(xiàn)。這種批評取向與詞的創(chuàng)作特點、接受對象,以及唐宋時期“男子作閨音”的文學現(xiàn)象有密切關系。士大夫以女子口吻作閨房之語,重視辭藻華美,且詞作多由女子傳唱,所以批評家多選取最能體現(xiàn)女子特征的“脂粉”來比擬詞作之美。
通過考察美人意象的基本形態(tài)和審美內(nèi)涵,可以發(fā)現(xiàn)宋人的審美趣味在很大程度上趨同,所選意象多是天生麗質(zhì)的洗妝美女,尤其是像靜女、西施、謝夫人這樣本身擁有豐富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的經(jīng)典美女。與宋前相比,宋代文學批評中的美人意象在數(shù)量上有明顯增多的趨勢,形成了百花齊放、爭奇斗艷的格局。在宋人的審美觀照下,美人形象越來越生動立體,她們不僅有柔美俏麗的容貌,還有超凡脫俗的舉止風范和純潔高尚、善良賢淑的內(nèi)在品質(zhì)。
宋代美人意象批評一方面反映了文人對美人的復雜態(tài)度,既贊美她們的純潔天真,同情她們悲慘的遭遇,又在倫理道德的高度予以規(guī)范約束,還以游戲的筆法將之等同于“物”;另一方面也折射了文人審美意識的深化,他們把美人意象外在、感性的美提升至理性層次,對詩歌創(chuàng)作提出道德方面的要求。從某種意義上說,美人意象不僅象征著文人理想化的創(chuàng)作傾向和藝術追求,也是他們價值觀和道德觀的投射。通過梳理美人意象批評在文學領域中的發(fā)展脈絡,可以發(fā)現(xiàn)宋人在深化美人意象的審美內(nèi)涵,擴大文學批評路徑和豐富批評話語方面做出了巨大貢獻,他們的思維方式、生活態(tài)度和價值觀念也對后世的文學批評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注釋:
[1] 如錢鍾書《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的一個特點》(《文學雜志》1937年第1卷,第4期)、吳承學《生命之喻——論中國古代關于文學藝術人化的批評》(《文學評論》1994年第1期)、蔣寅《文如其人?——一個古典命題的合理內(nèi)涵與實用限度》(《求是學刊》2001年第6期)等。
[2] 《離騷》經(jīng)章句第一《王逸序》:“《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宋)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頁。
[3] (南朝梁)袁昂撰:《古今書評》,《叢書集成新編》,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5年,第52冊,第318頁。
[4] (唐)韋續(xù)撰:《墨藪》,《叢書集成新編》,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5年,第52冊,第224頁。
[5] 傅璇琮、倪其心,等主編:《全宋詩》卷七百八十八,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4冊,第9131頁。以下所引宋代詩歌均出自此書,為避繁復,不另出注。
[6] 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二千三百十四,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06冊,第303頁。以下所引宋代文章均出自此書,為避繁復,不另出注。
[7] (宋)趙與時撰:《賓退錄》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0頁。
[8] (唐)杜牧撰:《樊川文集》卷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49頁。
[9] (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上《楊炯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5冊,第5004頁。
[10] 黃庭堅《書林和靜詩》(《山谷全書·正集》卷二十五,《全宋文》卷二千三百十九,第106冊,第187頁):“歐陽文忠公極賞林和靜‘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之句,而不知和靜別有詠梅一聯(lián)云:‘雪后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似勝前句。不知文忠公何緣棄此而賞彼。文章大概亦如女色,好惡止系于人?!?/p>
[11] (宋)歐陽修撰:《六一詩話》,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42頁。
[12] (宋)蔡正孫撰:《詩林廣記》后集卷八,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57頁。
[13] (宋)何汶撰,常振國、絳云點校:《竹莊詩話》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1頁。
[14] 張伯偉:《中國文學批評的抒情性傳統(tǒng)》,《文學評論》2009年第1期,第21頁。
[15] 郭紹虞輯:《宋詩話輯佚》卷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21頁。
[16] (宋)胡仔纂集,廖德明校點:《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三,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254頁。
[17] 楊海明《唐宋詞中的“富貴氣”》,《文學遺產(chǎn)》1995年第5期。
[18] (宋)朱弁撰,孔凡禮點校:《曲洧舊聞》卷五,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58頁。
[19] 吳毓撰:《墨子校注》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47頁。
[20] (明)賀貽孫:《詩筏》第十八條,吳文治主編:《明詩話全編》,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0冊,第10383頁。
[21] [日]綠川英樹:《成熟と老いの詩學認識——杜甫から歐·梅まで》,《中國文學報》第63冊,2001年,第101~148頁;《歐陽修の美丑意識とその表現(xiàn)——韓愈詩〈丑惡の美〉の受容をめぐって》,《神戸外大論叢》第56冊,2005年,第61~84頁。
[22] 《莊子·齊物論》:“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晉)郭象注,(唐)成玄英疏:《南華真經(jīng)注疏》卷一《齊物論》,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49頁。
[23] (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卷八十四《列女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0冊,第2790頁。
[24] (漢)許慎撰,(唐)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卷二(第2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69頁。
[25] (漢)毛亨撰,(漢)鄭玄箋,(唐)孔穎達正義:《毛詩正義》卷一,參見(清)阮元??獭妒?jīng)注疏》(影印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568頁。
[26] 常森:《“思無邪”作為〈詩經(jīng)〉學話語及其意義轉換》,《文學評論》2018年第3期,第172~181頁。
[27] (唐)杜甫《壯游》有“越女天下白,鑒湖五月涼”句,“越女”指西施或美女。參見(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439頁。
[28] 陳自力:《論宋釋惠洪的“好為綺語”》,《文學遺產(chǎn)》2005年第2期,第103~115頁;周裕鍇:《試論〈石門文字禪〉中景畫詩禪之交融》,《文學遺產(chǎn)》2016年第3期,第142~154頁。
[29] (晉)郭象注,(唐)成玄英疏:《南華真經(jīng)注疏》卷十《雜篇》,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586頁。
[30] (漢)趙岐注,(宋)孫奭疏:《孟子注疏》卷十四,(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影印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040頁。
[31] (魏)王弼注,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52頁。
[32] (宋)羅大經(jīng)撰,王瑞來點校:《鶴林玉露》甲編卷五,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93頁。
[33] (漢)毛亨撰,(漢)鄭玄箋,(唐)孔穎達正義:《毛詩正義》卷二,參見(清)阮元??獭妒?jīng)注疏》(影印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54頁。
[34] (宋)朱熹集注:《詩集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26頁。
[35] 楊合鳴、郝琳:《“靜女”非“美女”——與熊焰先生商榷》,《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04年第4期,第96~98頁。
[36] (宋)張邦基撰:《墨莊漫錄》卷六,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79頁。
[37] 張健編著:《元代詩法校考》,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39頁。
[38] (明)程敏政撰:《篁墩集》拾遺,明正德二年(1507)刻本。
[39] (明)楊慎撰《升庵詩話》卷七“高棅選唐詩正聲”條:“(諸詩略)皆律也。而謂之古詩,可乎?譬之新寡之文君,屢醮之夏姬,美則美矣,謂之初笄室女,則不可。于此有盲妁,取損罐而充完璧,以白練而為黃花。茍有孱壻,必售其欺。高棅之選,誠盲妁也。”參見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84頁。
[40] (清)周濟撰:《介存齋論詞雜著》,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