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方君
一
參軍第三年,我奉命執(zhí)行一次秘密軍事行動——在羅布泊沙漠深處參加原子彈核爆試驗。
我們防化連是“天涯海角”乃至整個海島的終極守衛(wèi)者,平日里訓練強度大,有時一場訓練下來,汗水從橡皮靴里倒出來就是半盆。
那時的我,百分之百的熱血青年,骨子里頭還有一種好戰(zhàn)性。我來當兵,就是沖著有朝一日上戰(zhàn)場當英雄給我高家爭光的。我祖父江湖人稱“鐵拳頭”,是新四軍地下黨的秘密交通員。四野十二兵團渡江作戰(zhàn),他領著一幫窮兄弟撐船擺渡,為解放軍突破國民黨長江中段防線立下汗馬功勞,是名滿鄂東的渡江英雄。普桐縣志列專欄記述過我祖父的江湖軼事。我父親是武當拳師高金樹的關門弟子,身懷絕技,解放初年當過鄉(xiāng)里的民兵隊長,帶人進山捉過土匪。我參軍,是向祖父許過愿的,是向父親發(fā)過誓的,即使當不成英雄,也要立功。
但是我們的訓練,是如何識別、防御和消除敵人投放的化學毒劑,是如何防御敵人可能發(fā)動的核襲擊。所有的訓練,都是一種被動的防御。軍訓之初,我還有些新奇,可是練到最后就生出一些厭訓情緒。有次化學毒劑檢測演習回到連里,我就抱怨起來,說連長,我們光練不打,這兵當得還有什么意思。好在連長只是哈哈一笑,并沒有責怪我的魯莽和無知。那時的我并不知,作為社會主義國家,我國禁止研制、生產和使用生化武器,反對核戰(zhàn)爭。作為防化連,在未來戰(zhàn)爭中,我們即使遭到了敵人的生化襲擊,也不可能以牙還牙,進行生化反擊。因此,我連的使命只有一個,那就是防御境外之敵的化學襲擊、生物襲擊和可能遭遇的核襲擊。我們在訓練中所接觸到的毒劑,全部來自美國、日本在二戰(zhàn)時期研制和使用的化學武器,比如沙林、光氣等等。這與我上戰(zhàn)場當英雄的夢想相去甚遠,上陣立功的希望也極其渺茫。好在連長說,我國并不承諾放棄使用核武器。這讓我又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
新兵下連時,我被分到一排一班。一排是連里的尖刀,一班則是這把尖刀上的刀刃。能夠分到一排一班,那是一種榮譽。一班長叫張保國,河北人。他軍事技術好,又肯幫助人。在他的悉心教導和鼓勵之下,經過一番摸爬滾打,我也成了連里的軍事骨干,當兵不到半年就獲得了基地司令部的通令嘉獎,次年又進一步,提了班副。雖然副班長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官,但在我們連里,能夠成為班副,那是真槍實彈打出來的軍訓尖子,是在魔鬼訓練中挑戰(zhàn)過生命極限并且打破過紀錄的兵王。
接到參加核試驗的通知時,宣布退伍的老兵們哭著喊著離開了連隊。留下來的兵們,有的提排長,有的提班長。一班長提了一排長,我也因為有個喜歡寫作和書法繪畫的業(yè)余愛好,從尖刀班里調到連部當文書。連部文書雖然不是官,但是責任重大。連長指導員給我下達的任務是:收發(fā)和起草相關文稿,每月出版兩期黑板報,對在日常訓練和執(zhí)行任務中涌現出來的先進個人、先進事跡進行報道;管理全連官兵人事檔案和武器彈藥庫;蹲守連部,負責日常戰(zhàn)備值班,接聽記錄并傳達來電、對營區(qū)值勤人員反映過來的異常情況及時向值班首長報告并協(xié)助處置;每晚七時轉播中央新聞聯播節(jié)目,全連官兵在營區(qū)操場集中收聽。此外,還有一些臨時性任務,比如開車接送外出開會、參訓或是外出辦事的人員,比如開車接送在后方醫(yī)院住院的傷病員,比如去基地司令部領取文件或是報刊等等。
接受任務這天上午,我在營區(qū)走廊出黑板報。副連長走過來,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說:“小兵,任務來了,連長找你開會。”
副連長說這話時,面部表情有些神秘。直覺告訴我,這個任務可能不一般。
來到連部,果然氣氛有些異常。連長、指導員、三位排長、九位班長,還有連里的幾名軍事骨干,全都正襟危坐,表情嚴肅。
連長名叫毛世成,家在湖南湘潭,跟毛主席一個姓,還是主席的家鄉(xiāng)人。這讓我對他平添了幾分親近感。訓練場上,他對我們十分嚴格,但在平日里還是挺和氣的。他的作風和性格,對我產生了很大影響。
連長向我招招手,叫我坐到他身邊。他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指導員李國慶,沒頭沒腦地對我說:“小兵,我和指導員反復研究過了,決定你參加執(zhí)行這次任務!”然后轉向大家說,“文書高小兵同志,在一排一班表現突出,軍事技術有目共睹,連里本著優(yōu)中選優(yōu)的原則,決定把他選上來?!彼戳丝磶孜慌砰L,“你們的意見呢?”
三位排長都點頭表示贊成。一排長也就是我的老班長張保國還站起來說:“這么重要的任務要是小高不參加,我還不同意吶!”
張排長說完這句話,大家都笑了。
連長這才話鋒一轉,表情嚴肅地說:“同志們!接基地司令部命令:我連抽調軍事骨干十七人,組成參核小分隊,由我?guī)ш?,北上新疆?zhí)行任務!這次任務,對我們來說,是一次極其難得的實戰(zhàn)演練。我們平時的訓練,包括模擬演習,即使吃了再多的苦,流了再多的汗,出了再多的成績,破了再多的紀錄,也比不上這次任務的幾個小時。因為這次擺在我們面前的,是實實在在的原子彈,是核裂變所產生的強光、巨響、高溫、高壓、沖擊波和核輻射,是沖天而起的蘑菇狀煙云。我們將在核爆炸之后的生命禁區(qū)執(zhí)行偵察、檢測、記錄、取樣和消防任務……”
連長接著講了出發(fā)時間和注意事項。因為這次任務是最高機密,我們必須守口如瓶,即使在連里也不可隨便亂說,更不可在家信中吐露半點信息。因為連長的這句話,我退伍之后的許多年間,對于“參核”一事諱莫如深,直到幾年前中央電視臺播出的那檔節(jié)目《馬蘭花開鑄英魂》,我才公開自己“兩參軍人”的身份。此為后話。
會議過后,我們十七人便進入戰(zhàn)備狀態(tài)。
這天是二月四日,二十四個季節(jié)中的立春。我們出發(fā)的時間定在七號,即為春節(jié),大年初一。也就是說,我們的“戰(zhàn)備”時間只有兩天半。
當天下午,我便回到一排,參加排長組織的“爆區(qū)偵察實戰(zhàn)演習”:戴防毒面具,穿防毒衣,背檢測包,駕摩托車,駛向“核爆中心”,下車分組協(xié)同作戰(zhàn),順風前進,縮小包圍圈,實地測量,察看儀表度數,報告輻射強度……
第二天,是臘月二十八,中國民俗“還年福”的日子。但是這天,從早到晚,我們都在爭分奪秒地訓練,把“年味”忘個一干二凈。
第三天,臘月二十九。因為是農歷小月,這天是除夕。用過早餐后,連長又把我們召集起來,對我們一天半的應急訓練進行了總結,肯定了成績,指出了不足。末了他說:“參加核試驗,當然是個光榮的任務,但也是對你們的一次嚴峻考驗。不錯,你們都是連里的軍訓尖子,軍事素質和專業(yè)水平都是拔尖的。但是你們記住,只有核爆炸發(fā)生之后,你們才有真實的戰(zhàn)爭體驗,才會看到核武器的毀滅性。一旦進入爆區(qū),就是進到了槍林彈雨之中。核輻射是看不見的子彈,不,它的殺傷力比子彈要強一千倍,一萬倍,一億倍!一旦輻射超過劑量,就會悄無聲息地殺死你的細胞,摧毀你的免疫系統(tǒng),你的各個器官將會衰竭,就是再年輕英俊的小伙子也會變成一個斑禿駝背的老頭,而且這一切都是不可逆轉的,縱然是當今世界上最先進的醫(yī)療技術也治不了!因此你們,要牢牢地給我記?。哼M爆區(qū)就是上戰(zhàn)場!任何不熟練不規(guī)范的操作,都會釀成致命后果!”
說到最后,連長激動地喊了起來。
每次連長放出狠話之后,指導員都會出來打圓場。連長講過之后,指導員就笑瞇瞇地擺擺手說:“好了好了,你們都是好樣的,我相信你們會堅決執(zhí)行連長命令的。今天是除夕,我跟連長商量過了,就放一天假,你們好好準備一下。明天早上七點,準時出發(fā)!”
散會后,我把沒有出完的黑板報出完,便給家里寫信。我是家中的獨子,上無兄姊下無弟妹,且自幼失去了母親。祖父和父親,都是生產隊里的主勞力,一年四季早出晚歸,我是年邁的祖母一手帶大。祖母愛我,勝過她的生命。她體弱多病,自知不久于人世,不僅沒有阻攔我參軍,還給登門家訪的帶兵首長說:“娃兒交給你,我一百個放心?!敝挥形抑?,她是多么不舍。我接到入伍喜報后,祖母看我的那個眼神,就是一種生離死別。入伍那天,因為擔心祖母受不了,我居然沒有向她告別就走出了家門。
這封家信,我按保密要求,只說我在部隊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過得特別特別快樂,還說自己胖了好幾斤,并隨信寄了一張在海邊拍得胖乎乎的照片。那時不像現在,胖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下午,準備好了出發(fā)行李,我便去連隊后山老兵崖下的石頭窖里洗了一個冷水澡。雖然是臘月,天涯海角的天氣還像夏天一樣。石窖兩米見方,從山崖底下涌出的泉水,在陽光的照射下清亮見底。這個地方,我當兵第一年就發(fā)現了。連里洗澡的場所,是營區(qū)前面的一個露天井臺。井臺外面是人來車往的公路,雖然井臺四周扎了籬笆,洗澡相對隱蔽,但是水井老深,而且井水特涼。夏天沖涼倒是爽快,但是冬天尤其是在出汗之后,沖涼之后會給身體帶來一些隱患。老班長就曾告誡過我,不要貪圖一時的爽快,連里不少老兵因為大汗之后沖涼落下病根,有的腰酸背痛,有的頭臉浮腫,有的關節(jié)變形,不僅影響了軍事訓練,也給自己帶來了病痛。而這石窖里的水,經過太陽一曬,就是溫熱的了。如果是夏天,還燙人呢。
洗完澡回到連部,指導員李國慶走過來說:“晚上的年夜飯,你到一排去吃?!蔽颐靼字笇T的意思,說好的。我到連部后,一排又進了幾個新兵。去一排吃年夜飯,可以加深我與新老戰(zhàn)友之間的感情。指導員又說:“這次行動,我本是不想讓你去的,因為畢竟……連部還有許多事,但是毛連長硬要你去,我就同意了。”指導員的這句話讓我一愣。我原以為,在連長和指導員之間,指導員是最關心我的,沒想到參加核試驗這么光榮的任務,他居然不想讓我參加。于是我說:“指導員,謝謝您同意我去,不然我會后悔一輩子的!”指導員一聽就笑了,甩著指頭說:“我就知道,你小子,心還在一排一班,還在訓練場上!”
年夜飯后,張排長把我叫到營區(qū)旁邊的木棉樹下,語重心長地說:“小高,這次參核演習對你來說太重要了。你要知道,要在連里立住腳,留下來,靠的還是軍事。我們連里,沒有一個文書提干,服役期滿都退伍了。你的這個指標,是我向連長爭取的。只是你進入爆區(qū)以后,要嚴格遵守參核紀律。一旦超過輻射劑量,你就是表現再好,也要受處分的?!?/p>
我感激地說:“謝謝排長,我一定好好努力,不負您的厚望!”
排長朝一班宿舍呶呶嘴說:“去吧,跟他們提前拜個年,你能上去,跟一班是分不開的,特別是幾個老兵?!?/p>
我說好的,就去一班拜年,說了一些祝福和感謝的話。幾位老兵都很高興。副班長劉猛問:“小兵,你們這次執(zhí)行的是什么任務,怎么連你這個秀才也去了?”因為連長有令,我只得說:“具體什么任務我也不清楚,可能是要我寫點東西吧!”
大家說說笑笑的時候,有人喲了聲,說班長吶,他去哪兒了?
我這才注意到,一班長余得水不在班里。我說是啊,他去哪了?
劉猛嘿嘿一笑,話里有話地說,不會是去羅一村搞軍民聯歡了吧?
大家一聽,都很有內容地笑了起來。
二
余得水是我老鄉(xiāng),還是我未來的堂姐夫。他祖籍河南,祖父余文忠是南下干部,任過我縣的公安局長、人武部長和縣革委會副主任。他父親余廣成是我老家八斗丘鄉(xiāng)合作社的營業(yè)員,因為喜歡聽我父親說書和唱戲,就跟我父親結為浸果。浸果是鄂東方言,用普通話講就是親哥,結義兄弟的意思。依鄉(xiāng)俗,余得水的父親就成了我的親爺,而我的父親自然就成了他的親爺。
余得水跟我同年,只是先我出生一個多月。依鄉(xiāng)俗,我得叫他哥。但我不愛這樣叫,他也不習慣。幾十年來,我們總是直呼其名,好像只有這樣,才覺得親密和潤貼。
余得水上小學和初中時叫余漢生。這個名字是他父親依余家輩分給他取的。上高中時,他自作主張把名改成余得水,被他父親臭罵一頓。
余得水的父親,也就是我的親爺余廣成,在我和余得水讀小學五年級時,當上了縣供銷社主任。那個年代,供銷社是個熱門單位,社主任炙手可熱。
余親爺當上供銷社主任之后,與我家的聯系漸漸少了,乃至后來與我一家形同陌路。六七年,我祖父被人告發(fā)是國民黨特務而受到審查,我父親情急之下去找余廣成幫忙,竟被對方拒絕。在那之后,余廣成不僅與我父親撇清關系,還不準兒子余得水——當時叫余漢生——跟我來往。好在我祖父的名譽很快恢復。更為幸運的是,經過那次審查,我祖父隱藏多年的紅色身份終被公開。過去,包括我祖母在內,家鄉(xiāng)人只知道我祖父年輕時是江湖俠客,卻不知道他是中共鄂東地下黨和新四軍的秘密交通員。
高中畢業(yè)后,我回到家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在生產隊干農活,掙工分。而余得水進了公社合作社,當營業(yè)員,坐柜臺,拿工資。雖然我們的差別如此之大,但是余得水還像兒時一樣,有事沒事來找我玩,并給我祖母捎帶一些冰糖、紅參和阿膠之類的營養(yǎng)品。要知道,在那個年代,這些可都是緊俏貨。后來我聽說,余得水因此沒少挨過他父親的罵,還險些被合作社開除。
也不知從何時起,余得水愛上了我的堂姐香兒——高春香。香兒是我三爺的獨生女,不僅冰清玉潔,貌美如花,還能歌善舞,多才多藝。讀高中時,她就是學校文藝宣傳隊的隊員,高中畢業(yè)后,便進了公社宣傳隊。每年春節(jié),或是端午、中秋,或是我祖父祖母的生日,家住楓樹垸的香兒會到我家來。小時候,她只是跟著大人來玩。上學以后,她每次來,都會幫做一些家務,比如抹桌子,端盤子之類,勤快,懂事,孝順,深得我祖母喜歡。
余得水對香兒一見鐘情,卻不討香兒的喜歡。于是他就厚著臉皮,求我祖母從中撮合。那時合作社的營業(yè)員是“公家人”,身份地位比公社宣傳隊員要高一些,我祖母本不想過問孫侄女的婚事,但是經不住干孫兒的苦苦相求,只得出面說媒。七五年中秋,余高兩家定親,香兒成了余得水的未婚妻。
那時男婚女嫁,沒有戀愛一說。余高兩家,原本定在三個月后的次年元旦舉行婚禮,卻因余得水的應征入伍而取消。我問余得水,你參軍,我姐同意嗎?余得水拍著胸說,當然同意了!我跟你說,高小兵,到了部隊我一定要好好干,爭取當個軍官回來,再跟你姐成親。見我嘿嘿地笑,他就認起真來,說,你以為我吹牛嗎?我余得水一口唾沫一個釘,說話算數!我告訴你,高小兵,我一定不負你姐,讓她對我刮目相看!
新兵訓練結束后,夢想當軍官回去結婚的余得水,因為新兵訓練成績不佳進了炊事班。在連里,這并不是一件特別丟人的事,調進炊事班的還有三個兵,但是余得水卻把這事當成了恥辱。他不止一次地厚著臉皮求我保密?!靶”?,再怎么說我也是你堂姐夫,我進炊事班你千萬千萬不要告訴家里,你表姐要是知道我是個燒火做飯的,我就完了。你就說我跟你一個班,也是偵察兵?!蔽艺f余得水,我姐跟你結婚了嗎?但是說歸說,我還是替他保了密。
參軍第二年,余得水因為是我們這屆新兵中唯一會騎自行車的人,就從炊事班調到連部當通訊員。他終于贏得了咸魚翻身的機會,成了連長的跟班。他見風使舵,左右逢源,不僅跟連里領導處得好,而且也得班排長們的喜歡。那年月,在連隊入黨是一件特不容易的事,但凡沒有入黨的兵,每年都要向指導員遞交入黨申請書,而真正能圓入黨夢的,每年不會超過十人。連里每年新老更替四十多人,也就是說,每年退伍的老兵,四分之三的人沒有機會入黨。余得水的通訊員僅僅當了六個多月,就同連里的四名軍訓尖子一起入了黨。他是我們這屆兵中第一個入黨的人。這年底,他就成了一排一班長。要知道,多少兵摸爬滾打流血流汗嘉獎幾次,連個“班副”也沒當上。
作為一排一班長,余得水理所當然地成了參核隊員。
三
我從劉猛的話中聽出了弦外音。余得水當上通訊員后,就有人私下議論,說他跟駐地姑娘談戀愛。那時當兵談戀愛,是極為嚴重的違紀行為,一旦發(fā)現是要被開除的。我曾私下警告他幾次,每次他都賭咒發(fā)誓,說絕對沒有這回事。
離開一班后,我在營區(qū)找了一圈,也沒有看到余得水的人影。轉念一想,罷了,在此關鍵時刻,想必他也不會做出什么出格事來,就去連隊后山的木棉林里打打三門樁。三門樁是父親傳給我的岳家拳秘傳套路。新兵下連后,我一直保持著凌晨跑步、夜里練拳的生活習慣。
來到連隊后山的木棉林里,我忽然發(fā)現了一男一女兩個人影。定睛一看,那小伙竟是余得水。余得水搖頭晃腦,低聲嘀咕著什么。那姑娘時不時地點點頭。
這個余得水,太不像話了。都這時候了,居然躲在這里與駐地姑娘約會,這是多么嚴重的違紀行為。我本想大喝一聲,又怕把事情鬧大,只得輕輕咳了聲。姑娘一驚,立即轉身跑進了密林。
余得水立在原地。那一刻,看他的表情,像是做賊被捉。我走到他面前,狠狠地瞪著他。半晌,余得水才拉著我的手說:“小兵,你聽我說,過年了,我只是給她送了一點小小的禮物,我絕對沒有別的意思?!蔽业芍麊枺骸罢娴膯幔媒惴??”余得水涎著臉說:“真的真的,我以后絕對不會了,我保證!”
見他這樣,我不好再說什么,就頭也不回地車身返回。余得水跟在我身后,壓著嗓子說:“小兵,這個事你千萬千萬替我保密,不然,我這兵就當到頭了,還執(zhí)行個什么任務。”我沒好氣地說:“啰唆什么,我嘴穩(wěn)不穩(wěn),你不知道嗎?早點回班,跟劉猛做好交接,不要誤了明天的事!”
次日早上七點,我們乘上連里的嘎斯車出發(fā)了。
我連駐守在海島南端。那時沒有高速公路,嘎斯車迎著海風一路向北,穿過椰林寨,越過萬泉河,翻過五指山,于當天下午到達??凇?/p>
用過晚餐之后,我們脫下軍裝,換上便服。第二天,我們以普通乘客的身份,隨著熙熙攘攘的乘客登上地方的輪船,渡過瓊州海峽,上岸后又換乘公共汽車穿過雷州半島,到達湛江。當天登上火車,向北進發(fā)。
參軍時從武漢坐火車到湛江,走的也是這條鐵路。當時也是這個季節(jié),我們在廣西境內的一個兵站下車用餐,當我看到椰子樹時,感覺特別新奇。看著車窗外疾速閃過的南國風光,我不由十分感慨。僅過兩年,我就從一名普普通通的農村青年,成長為一名參與執(zhí)行特殊任務的解放軍戰(zhàn)士。我感到無比自豪。我在心里暗暗向祖母保證,我一定竭盡全力,堅決完成這次任務。
車進湖南后,氣溫驟降。連長讓我們穿上棉衣棉靴,戴上棉帽。次日天亮后往車窗外面一看,竟是厚厚的雪。從車廂廣播中,得知列車已經進入湖北——我分別兩年的故鄉(xiāng)了。
到達武漢站后,我們這節(jié)封閉的車廂與列車分離。停留幾小時后,掛在另外一列火車的后面。到達鄭州站后,我們再次換掛火車。車行不久,氣溫再次急劇下降。我們脫下棉衣棉靴棉帽,換上羊皮大衣,戴上羊皮帽子,穿上厚重的皮靴。參核人員里有名戰(zhàn)士是海南本地人,從未經歷過這種極寒天氣,雖然穿著厚厚的羊皮大衣,仍然凍得嘴唇發(fā)紫。然而連長問他冷不冷,他說一點也不。
這是一次漫長的旅行。因為掛靠的是地方的列車,沿途??浚咦咄M?,不少戰(zhàn)士產生了焦躁情緒,抱怨火車走得太慢。而我倒是一點也不覺得枯燥。我愛沿途的風景。一路上,我看到了兒時從小人書里就看到過、就喜歡過,卻從未親眼看見過的黃土高原和陜甘窯洞,看到了交錯的山巒和廣袤的田野,看到了白花花的羊群和霧茫茫的村莊,看到了一望無際的草原和奔騰的馬群,看到了戈壁灘上一叢一叢的胡楊和紅柳……
為了打發(fā)旅途時光,連長也會給我們講講故事。他說第一顆氫彈爆炸之后,有名戰(zhàn)士進入爆區(qū)執(zhí)行任務,返回時迷了路,走了三天三夜也沒有走出沙漠,最后因為極度饑渴身體衰竭而犧牲。連長說:“在羅布泊沙漠里頭,迷路是一件是極其危險的事。你們執(zhí)行任務,一定要嚴格執(zhí)行命令,千萬不能擅自行動!”連長還說,羅布泊是個極為神秘的地方,沙漠里面有湖泊,有河流,有古城,卻又是個巨大的陷阱,就連探險家走進去都有失蹤的。我知道,連長這話絕非危言聳聽。兩年后,我國杰出科學家彭加木就在羅布泊尋找水源途中失蹤,國家先后出動飛機十幾架、出動汽車數十輛、派出數千人,以失蹤地為輻射中心,以沙丘、沙梁、沙谷和沙山為重點,進行了反復四次的拉網式尋找,也沒有找到彭加木的遺體。此事后來入選世界十大未解之謎。這是題外話。
列車上,余得水異?;钴S。每到進餐時間,他會主動聯系列車員來送盒飯,還時不時地給大家端茶送水。連長一向喜歡余得水,就表揚說:“一班長,你做得很好!”又轉向大家說,“你們都要向他學習!”
連長的話,并未得到大家的響應。有人閉著眼,像是睡著了,有人還打起了呼嚕。有人望著窗外,做出欣賞風景的樣子。我知道,他們是裝的。他們討厭余得水。在連里,我不止一次提醒過余得水,做人要地道,要表里如一,不要領導在時就裝孫子,領導不在就充大爺。但是我的話,他不愛聽。
兩天之后,我們下火車,換乘軍車,繼續(xù)北上。前進的道路越來越崎嶇,車外的山峰越來越陡峭。連長曾經參加過一次核試驗,對沿途的風景名勝和關塞隘口大都知曉。經過一處山隘口時,他提醒我們戴好口罩,說車子馬上就要進入一個峽谷,地面上的塵埃都有幾寸厚。果然,不一會兒車里車外全是塵埃,一片混沌,車廂里響起一片咳嗽聲。我按了按口罩上沿,感覺口鼻喉嚨干燥發(fā)癢。
出了峽谷,再看車廂里的人,全是滿頭滿臉一身灰塵,像從石灰窯里滾出來一樣。當晚,我們在一個低矮的兵站宿營,洗臉刷牙之后才進餐。晚上睡的,是我只在電影里見過的土炕。因為室外溫度已經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兵站的夾層墻里已經燃起了火焰。用手一摸,炕是熱的,墻是燙的。想起出發(fā)前一天去連隊后山洗冷水澡,我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像是到了另一個星球。
第二天用過早餐之后,我們繼續(xù)上路。車行不久,便又進到了峽谷。呈現于眼前的,是一片冰雪的世界。
因為路面結了厚厚的冰層,連長吩咐我們給輪胎套上防滑網,囑咐司機們謹慎駕駛。
余得水當通訊員時,通過連長的關系,跟幾名新兵一起到汽車連里學開車,回連后曾開車出過幾次任務,還送戰(zhàn)士們去基地看過幾次電影。為圖表現,他自告奮勇當駕駛員。連長雖然有所顧慮,但又不好打消他的積極性,就同意了。
見余得水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我就有些擔心。他在連里畢竟出車少,又沒有經歷過復雜路段的強化訓練,在這種冰雪路面行駛,一旦遇到突發(fā)情況,他能處置得了嗎?于是我說:“連長,我可以跟您換下車嗎?您坐三班長的,我坐一班長的。”連長知道我跟余得水的特殊關系,就笑了笑說:“好吧,你們注意安全!”
我鉆進駕駛室,見余得水一臉不高興。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暗盟?,”我不客氣地說,“冰雪路面你沒有行駛經驗,我不能讓連長跟你冒險!”
余得水顯然被我激著了,起動車子目視前方說:“高小兵,我會讓你見證我高超一流的駕駛技術!這種路面我雖然沒有走過,但我知道怎么開!低擋慢行,輕踩點剎,車輪子才不會打滑,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我說:“知道了就好!”
開始一段路,余得水的確是小心謹慎,低擋下坡,低速轉彎,一路慢行。但是開著開著,他就有些飄飄然。“我告訴你,高小兵,你不要老是拿我開刀。你瞧不起我沒關系,但是你不能小看我的真才實學!我能混到現在,難道憑的全是關系嗎?沒有過硬的本領,你以為毛世成真會看上我嗎?”
“好了好了,你有本領,有真才實學!”我提醒他說,“開車不要說話,不要分散注意力!”
“說個話就能分散我的注意力嗎?”余得水不僅沒有住嘴,反而話更多了,“我跟你講,小兵老弟,你堂姐夫我是大人大量,不跟你一般見識!我告訴你,沒有我在指導員面前大力推薦你,李國慶會看上你嗎?你能當上連部文書嗎?狗屁,你頂多混個二班長三班長干干就不錯了!”
我正要再次提醒余得水開車的時候不要胡說八道,前方一個急轉彎,只覺車身一滑,沒容我反應過來,嘎斯車就翻下了路邊的山溝,四輪朝天。
好在我們有驚無險,都只受了點皮外傷。余得水額頭在方向盤上撞出一個包。他面無血色,哆哆嗦嗦地打開駕駛室的門,爬出車外。我用力推開車門,扒開一米多深的積雪,從車的另一側鉆了出來。車廂里的幾名戰(zhàn)士,也都紛紛從車廂里爬了出來。
后來得知,余得水的這次翻車事故,成為此次核試驗的唯一事故。好在上面沒有追究。此為后話。
四
車出冰谷后,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望無際的戈壁和沙漠。剛開始,還能看到一團團雪,積在駱駝刺、紅柳、白刺和沙拐棗這些耐旱植物上,后來視野所及,就只有干燥的沙漠,連低矮的植物也很少了。
進行在這樣的地域,就像進行在生命禁區(qū),寒冷,沉寂,荒涼,進入耳膜的只有單調枯燥的馬達聲,車內的人全都東倒西歪,昏昏入睡。
不知什么時候,有人忽然喊了聲:“好美??!”
我睜眼一看,呈現于眼前的竟是一片綠洲。
原來,我們已經到了馬蘭。
聽連長說,這里原來是一片戈壁灘,是一批又一批隱姓埋名的無名英雄,以忘我的獻身精神在這里開墾荒地,植樹造林,修路建房,才把不毛之地變成了綠洲。連長還說,“馬蘭基地”這個名字,是副總參謀長張愛萍將軍起的。當他來到這里,看到一叢一叢的馬蘭花,便給此地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馬蘭。
我們在馬蘭只住一晚上,就奔赴八百里外的沙漠深處。那里才是我們的參核營地。一路上,視野所及全是茫茫戈壁。行進的道路因為沙漠狂風的頻頻光顧,被刮成浪波形狀的“搓板路”。我們站在嘎斯車廂里,被顫抖的車身顛得像米篩里的豆子,上蹦下跳,腿腳酸麻。為了防止跌倒,我們都死死地抓住車廂鐵欄桿,讓身體處于半懸空狀態(tài),以此減輕車廂的沖擊。我那時才二十歲多一點,在軍訓中練就了一副鐵身板,抓單杠一只胳膊引體上升破過基地的紀錄。所以這段“搓板路”,倒是沒有給我多大的挑戰(zhàn)。
我們的軍營建在一座沙山之下。低矮簡陋的營房一排接著一排。所有參加核試驗的人員,依建制駐扎在各個營區(qū)。聽連長說,參加本次核試驗的部隊,來自海陸空三軍。我們艦隊的參核人員編為一個大隊,住在一排房子里。不幾天,我就與來自不同基地的參核人員成了戰(zhàn)友。
這里的自然環(huán)境異常惡劣,生活條件艱苦。因為沙漠戈壁沒有水源,戰(zhàn)士們的生活用水,是用鐵罐車從一百多里外的孔雀河里拉來的,那水又苦又澀,有人不兩天就拉起了肚子,吃不下東西。不過我還好,每餐的羊肉饅頭,我都順利地完成了任務。在那種環(huán)境下,不保存體力,就難以支持接下來的高強度訓練。
我們在這里進行了一個多月的參核訓練。每天一早,我們要穿上防毒衣,戴上防毒面具,背上檢測包,在營房外面的沙山上跑步。這是我們一個月后進入核爆中心的必修課。屆時,那里就是看不見的刀山火海,就是殺人不見血的槍林彈雨,容不得我們停滯不前。跑,快速跑,負重跑,一直跑,在跑步中檢測,在跑步中讀表,在跑步中報告參數,是每個戰(zhàn)士的基本功。
第一天早晨,一場跑步下來,我才真正體會到什么才是極限挑戰(zhàn)。沙漠原本缺氧,戴上防毒面具之后,即便是正常行走,也覺呼吸困難。我在沙山上跑了十幾分鐘,就覺胸口堵得厲害,大口大口地喘氣,跑到最后兩眼發(fā)花,兩耳轟鳴,兩腿發(fā)軟。雖然當時的氣溫在零下二十多度,但是汗浸全身,苦澀的汗水流到眼里,發(fā)痛,看不清東西,卻又隔著防毒面具,想揉一下都不行。兩腿像灌了鉛,每抬一步都覺吃力。加之沙丘不比砂土地面,一腳下去陷一個窩,得不上勁,更加消耗體力。
看看身前身后的戰(zhàn)友,一個個也是非常艱難的樣子。有人剛停一下,就被連長點名。這種時候,只能向前沖,向前沖。我努力提醒著自己。平時多流汗,戰(zhàn)時少流血。我咬緊牙關,保持速度,跑到了最后。
新兵連時,余得水的越野成績就排在倒數一二。來到高寒之地,他就更慘了。每天早跑,對他來說都是一次煉獄。為了他不掉隊,我有幾次悄悄把他的背包掛在我肩上。連長發(fā)現后批評我說:“你講同鄉(xiāng)友誼也不是在這個時候,你這是害他,知道嗎?”
為了挽回翻車事故的影響,余得水在營區(qū)里的表現,比在火車上還要積極。每天早晨,他會提前起床給大家打洗臉水。僅憑這一點,連長又被感動了。在一次訓練總結會上,連長就對大家說:“我們不能因為一個人的偶然失誤,就改變對他的態(tài)度,比如一班長余得水同志,他在路上翻了車,出了事故,但那是特殊環(huán)境和客觀原因造成的,這個同志一貫的優(yōu)良作風和優(yōu)良品質,不會因為這次事故而改變!我也希望一班長不要有思想顧慮,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
連長表揚過后,余得水又飄起來了。一次訓練之后他對我說:“看到了吧,我跟連長的關系,那是牢不可破的!一次失誤,豈能改變他對我的看法!”
作為老鄉(xiāng)和我未來的堂姐夫,我當然希望他能進步,能出成績。為了增強他在沙漠中的跑步能力,我連續(xù)半個月,每天晚餐之后陪他到營區(qū)后山開小灶,散步半小時后跑步。開始是慢跑,最后是快跑,直到跑到筋疲力盡才罷休。
就這樣,余得水跟我一樣,也終于熬過了沙漠長跑關。一個月后,我們不再有胸悶氣短頭暈眼花的高原反應。跑步中,我倆可以熟練地操作檢測儀,可以大聲地讀表。也就是說,我們可以進入核爆中心的生命禁區(qū),可以執(zhí)行核偵察,實施核檢測,可以完成核參數報告?zhèn)鬟f的特殊任務了。
進入營區(qū)幾天后,我們在大隊的組織下,穿上防護服,去核武試驗場參觀。下車后,我們又步行了很長一段路,在一處戈壁灘上,連長指了指前方不遠處,說那是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的地方。我看到,核爆中心一片焦黑,寸草不生。一座鋼筋鐵塔像一具巨大的恐龍骨架,扭曲著盤在地上,有些已經熔化。在另一處戈壁灘上,連長又指了指說,那是我國第一顆氫彈爆炸成功的地方。在離爆心很遠的地方有個炮塔,燒成了鐵疙瘩,炮管子像豬腸子一樣耷在塔身上。
我們還參觀了一處地下工事,十幾米深的鋼筋水泥坑道,被低空爆炸的原子彈震成一團混凝土。看過爆區(qū)之后,我對核武器的威力有了全新的認識,內心受到了強烈的震撼。
參觀爆區(qū)的時候,每支部隊都有一名解說員。給我們參核小分隊講解的是一名年輕的女兵。后來得知她是基地指揮部的廣播員。她那眉清目秀的面龐,苗條的身段,特別是她甜美的笑,竟然很像我的堂姐高春香。余得水顯然也看出了這一點。他亮著雙眼,緊緊地跟在解說員的身后,聽得特別認真,還時不時地提出一些我們大家都感興趣的問題??墒亲咧咧?,他居然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
出發(fā)之前連長就講,進爆區(qū)不得單獨行動。因為大家都跟著解說員去看那些在核爆炸中被燒焦、被熔化和被震碎的觸目驚心的場面,誰也沒有注意到余得水什么時候離開。我打算向連長報告,但是轉念一想,又怕余得水會受批評,他好不容易在連長心目中建立起來的好印象又給毀了,便悄悄溜出隊伍去找。
核爆中心區(qū)域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戈壁灘上,有形似月球表面的環(huán)形山,那是核爆炸留下的巨大彈坑。有兀地突起的沙丘和沙壩。我快速行進在一堆堆斷壁殘垣之間,緊張地尋找著,卻始終不見余得水的身影。正想改變方向去東尋找,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在一處沙丘旁,余得水蹲著身子在尋找著什么。我氣喘吁吁地跑過去喊:“余得水,連長他們都過去了,你還蹲在這里干什么?”
余得水被我的喊聲嚇了一跳。他提著褲子,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拉肚子……”
我見他身前身后被核爆炸燒焦的地面上,有瑪瑙一樣的玻璃球,在陽光下閃光。我在連里就聽連長說過,這叫五彩石,是核爆炸的遺物,就質問他說:“余得水,你是不是撿五彩石?連長說過多少次了,這種石頭是核爆炸的重要參數,還有很強的輻射性,絕對不能撿,不能帶出試驗場。你是要違反參核紀律嗎?”
余得水緊緊褲腰帶,穿上防護衣,急赤白臉地說:“小兵,我真的拉肚子!要不是有個女的,我也不會跑出這么遠,我要是騙你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好再說什么,就叫他快些跑,不然就趕不上隊伍了。
余得水跟在我身后,邊跑邊說:“小兵不是我說你,你什么時候才能真正信任我呢?我不管做什么,你總往壞處想,也太不夠意思了吧?再怎么說,我也是你未來的堂姐夫,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
這個余得水,還來勁了。我頭也不回地說:“余得水,我是看你發(fā)了死誓才不跟你計較,別以為我真相信你拉肚子。我問你,你蹲在地上找什么?”
“高小兵,我看你是沒腦子!”余得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呼哧呼哧地喊了起來,“我拉肚子沒帶手紙,你說我在找什么?如果不是別人丟下一個口罩,我還真用手指頭揩屁股吶!”
我沒好氣地說:“余得水,你就惡心吧,我沒聽見!”
“你沒聽見我也要說!”余得水加快腳步,振振有詞地說,“不要以為只有你這個狗屁秀才才有思想覺悟!場區(qū)紀律,我比你懂!場區(qū)的東西,哪怕一草一木,也不可以帶走!這是鐵的紀律,更是對我們的保護,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五
經過一番周折,我們終于趕上了隊伍。連長鐵青著臉,以前所未有的嚴厲口氣厲聲發(fā)問:“你倆,為什么掉隊?”
余得水面紅耳赤,骨碌著眼珠子,囁嚅著說:“連長我,我拉肚子……”
連長轉向我問:“那你呢,也拉肚子了?”
為了余朝水能夠繼續(xù)得到連長的信任,我不得不撒了一次謊?!皥蟾孢B長,是這樣的,”我認真地說,“一班長今天早餐可能是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肚痛得厲害,內急得不行。因為解說員是個女的,他又不好意思就近方便,只能跑遠。但是場區(qū)有紀律,不能單獨行動,所以他就讓我跟著,對他進行監(jiān)督!”
連長一聽,就臉皮一松,咧嘴笑了。他轉向大家說:“我就說過,一班長余得水是個好同志!你們看看,他連拉個肚子也不忘接受紀律的監(jiān)督!我們參核人員,要的就是余得水同志的這種嚴于律己的精神!”
當天回到營區(qū),晚餐時連長關切地問余得水肚子還痛不痛。余得水說拉過肚子之后,就不痛了。連長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說:“一班長,今天我態(tài)度不好,你不要有思想包袱?!庇嗟盟男χf:“連長,您批評我就是關心我,您不批評我,我才有思想包袱吶!”連長一聽哈哈大笑,甩著指頭說:“你小子,就會拍馬屁。晚上羊肉加餐,你給我多吃點,不然,我又要批評你了!”
余得水一聽,更加媚態(tài)十足地笑了起來。我站在旁邊,身上直起雞皮疙瘩?;仡^看身后的戰(zhàn)友,一個個擠眉弄眼,交頭接耳。
第二天上午,連長帶領我們在營區(qū)后面的沙山上練習輻射檢測,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天昏地暗,能見度不及十米。我們只得雙手抱頭回到駐地。中餐和晚餐,我們雖然都端著飯盒躲在墻角,可是飯菜里仍然落滿了沙塵,有人吃了幾口就哇的一聲吐了起來。
傍晚,余得水竟然真的拉起了肚子。營區(qū)的廁所建在后山坡上,臨時搭建的一個草棚子,里面挖個坑,坑上架著兩塊木板。因為氣候寒冷而干燥,坑中的糞便都干了,一坨一坨地混在沙中??又械氖旨埥涳L一刮,飛揚而起。
因為天快黑了,我就陪著余得水上后山廁所。見他痛得難受的樣子,我就自責起來,以為昨天在試驗場里冤枉了他。待他解完手后,我就檢討說:“得水,昨天是我誤解你了,我態(tài)度不好,我檢討?!?/p>
余得水一聽還真動了情,啞著嗓子說:“小兵,應該檢討的是我。昨天,我沒想到你會那樣替我說話。如果不是你,連長肯定對我就有看法了,我這兩年的努力就白搭了。你也不是外人,我跟你說個透心話,我之所以這么努力,就想提個軍官,萬一排長當不了,當個司務長也行,也算對得起你堂姐了!”
這個余得水,說著說著就走調了。想起除夕那天傍晚他在連隊后山約會駐地姑娘,我就語氣一變,說:“余得水,你對我堂姐是真心的嗎?”
余得水聽了這話,張著嘴愣了半天。他畢竟是個聰明人,馬上明白過來。他環(huán)顧左右,走近一步壓著嗓子說:“小兵,我知道,你是對我除夕那天跟駐地女孩私下見面,還耿耿于懷對不對?那我就告訴你吧,我是找她幫我寄東西的。你知道,在連里,如果我老是往家里寄東西,影響就不好了,特別是連長,他要知道了,就會改變對我的看法。這兩年,我寄給你堂姐的海螺、珊瑚和貝殼,當然還有一些吃的,都是阿寶寄出去的?!?/p>
“阿寶?”我問,“就是木棉林里跟你見面的那個姑娘?”
“是的,”余得水說,“她是向陽小學的老師,去年六一兒童節(jié),我跟指導員參加軍地聯歡才認識的,我跟她真的沒有別的,我向你保證!”
余得水這樣一說,我就想起來了。那個阿寶,其實我也見過。前年夏天臺風來襲那天,連長帶我們一排戰(zhàn)士去附近海灣,給當地鹽農搶鹽。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海鹽,第一次知道海鹽是太陽曬出來的。一塊一塊的鹽田方方整整,石頭砌成的田岸,青磚鋪成的田底,田里的海水經過陽光的曝曬,水分不斷蒸發(fā),鹽分不斷增高,鹽田里便結了一層白色晶體,那便是海鹽。搶完鹽后,生產隊長請我們到村里喝茶。剛坐下來,就見一位眉清目秀的姑娘領著一群小朋友,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解放軍叔叔好,解放軍叔叔好!”孩子們揮舞著鮮花,給我們獻花。生產隊長笑瞇了眼,操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說:“阿寶,給解放軍叔叔唱支歌兒!”阿寶紅著臉說:“阿爸,他們才多大呀,我才不叫叔叔!”生產隊長大笑著說:“好好,那就叫解放軍哥哥,你給解放軍哥哥唱支歌兒!”阿寶這才笑了,就大大方方地給我們唱了一支《北京的金山上》。她那清脆的嗓音,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于是我說:“難怪了,我說怎么有些眼熟吶!”
余得水說:“對呀小兵,我是不會騙你的!”
看著余得水一本正經的臉,我忽又心里一動,盯著他問:“既然這樣,那你,為什么一直瞞著我?”
余得水跺著腳說:“高小兵,你是我爹還是我娘?我往家里寄東西,憑什么要告訴你?”
我自覺理虧,只得擺擺手說:“得了得了,算我白說!”
回到營區(qū)宿舍不久,連長領著一位女軍醫(yī)走了進來。連長說:“余得水,我把衛(wèi)生員給你叫過來了,讓她給你檢查檢查!”衛(wèi)生員就打開藥箱,測了余得水的體溫,說正常。又取出聽診器,聽了余得水的心跳,說正常。又打開手電筒,看了余得水的舌苔,問這幾天吃了什么進食多少等等,余得水都一問一答,如實說了。衛(wèi)生員立起身,包了幾片藥扔給余得水說:“如果肚子還痛就服兩片,用溫開水。”關上藥箱后又對余得水說,“你肚痛,不是吃了不干凈的東西,是你吃多了,撐的。記住,以后不要暴飲暴食!”
衛(wèi)生員這話一說,在場的人都哄的一聲笑了起來。原來昨晚進餐時,余得水饅頭吃三個,羊肉吃三碗,脹得他一夜沒有睡好。我問他為什么要湖吃海喝,他竟說,他是吃給連長看的,他要以此證明,他是多么聽話。
六
第二天起床后,戰(zhàn)士們放在營區(qū)木架上的洗臉盆、飯盒和茶杯,全是厚厚的一層沙。因為沙塵暴,我們的早跑被取消。大家洗過臉后待在宿舍里,等候開飯。
二班長唐俊勇,是參核小分隊里唯一的城市兵,家在湖南長沙。去年老兵退伍之前,就有人說,一班長人選是他。唐俊勇比我參軍早一年,軍事技術好,只是文化程度低了些。他為人耿直,眼里揉不進沙子,看不慣就當面說。作為軍訓尖子,又是老鄉(xiāng),連長自是對他高看一格,但又不知為什么,他跟連長的關系并不親近,反而指導員最喜歡他。還有一種傳聞,說指導員去年就要提他當文書,他卻堅決不干。
我跟唐俊勇很對脾氣,彼此都有相見恨晚之感。我能成為連里的軍事骨干,除了老班長,還有他的一份功勞。但是余得水卻把唐俊勇看成了眼中釘。我曾問過余得水,唐班長在訓練場上那么幫我們,你憑什么不喜歡他。每次問,余得水都王顧左右而言他,極力回避。
唐俊勇跟我同睡一張大通鋪。起床后,他就靠在床上,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我洗完臉回到屋里,他就遞上一張紙說:“小兵,我寫了一首詩,你幫我斧正斧正!”
我接過一看,是首打油詩,題為《參核之歌》:
羅布泊里海陸空,
核彈爆炸起狂風。
喝苦水來斗風沙,
茫茫戈壁建奇功。
一顆紅心永向黨,
艱難險阻向前沖。
主席教導記心里,
試驗場上當先鋒。
只待春雷一聲響,
三軍將士皆英雄。
我大聲讀完這首詩,宿舍里便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和一片叫好聲。
這時有人喊了聲:“一班長,你也來一首吧!”
沒等余得水反應過來,大家就齊聲喊:“一班長,來一首!一班長,來一首!”
見余得水坐在床上沒有響應,連長就說:“余得水,你寫吧!我跟你講,身為參核隊員,光有軍事是不行的,還要有思想,有文化,有才華,就像二班長這樣,武是偵察兵,文是大詩人,這才像話嘛!”
余得水一聽連長點了名,就馬上說:“是的連長,我馬上寫,馬上寫!”
余得水雖然也是高中生,但他嚴重偏科,語文成績一塌糊涂,特別是作文語句不通錯別字連篇。我讀高一時,語文老師還拿他的一篇作文當靶子。
眾目睽睽之下,余得水從床墊下取出紙筆,伏在床上冥思苦想。因為緊張,這么冷的天,他居然把額頭憋出汗來。在大家的催促下,他終于立起身,大聲朗讀起來:
原子彈,大爆炸,
戰(zhàn)天斗地我不怕。
羅布泊,起風沙,
我飯照吃仗照打。
核武器,威力大,
輻射來了用手抓……
余得水讀到這里,大家就哄的一聲笑了起來。有人抹著眼角笑出的淚水,說一班長,你還是得了吧,甭笑掉了我大牙,我還要留著它啃饅頭吃羊肉呢。
早餐后,天空仍是灰蒙蒙的,但是營區(qū)各大隊的野外訓練照常進行。
上午訓練結束后,余得水把我拉到無人處,沒頭沒腦地瞪著我說:“高小兵,你怎么胳膊肘兒往外拐,老是向著外人?你是成心拉我后腿是吧?我不進步你樂意是吧?”
我一頭霧水,莫名其妙地問:“余得水,我什么時候拉你后腿了?”
“你還說沒有?”余得水氣呼呼地說,“早上,唐俊勇寫首破詩,這明明是他的一個陰謀,他就是要在連長面前出我的丑!你倒好,居然給他朗誦,還讀得那么有聲有色,你這不是胳膊肘兒往外拐嗎?再怎么說,我也是你老鄉(xiāng),你怎么老是向著外人?”
我一聽,半天沒有緩過神來。這個余得水,居然這樣想。我也沉了臉,瞪著他說:“余得水,就你這種思想境界,還怎么進步?唐俊勇是外人嗎?他是我們的戰(zhàn)友!他寫詩叫我修改,我讀一讀,這怎么就成了他的陰謀?再說了,連長會因為這件小事,就改變對你的看法嗎?你這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余得水不得理兒,轉身就走,還邊走邊說:“好好,我說不過你,我說不過你!”
整整一下午,余得水氣哼哼的,訓練場上故意不理我。
晚餐之后,我回宿舍跟唐俊勇幾位戰(zhàn)友聊天,余得水忽在屋外喊:“高小兵,你出來一下!”
我以為他又要說我胳膊肘兒往外拐,就出來了。沒想到余得水說:“晚上的夜跑,你忘了嗎?”
我不由一愣,冷笑著說:“怎么,不生我的氣了?”
余得水拉著我的手邊走邊說:“小兵,你說得對,中午是我腦子進水了,我不該對你發(fā)脾氣,不該把老唐當外人。我想了一下午,后悔死了都。你放心,我以后一定要提高思想覺悟,再也不跟唐班長過不去了。你說得對,非常之對,他是我戰(zhàn)友,我們的戰(zhàn)友!”
這個余得水,我是真的拿他沒轍。他的臉,說變就變,還那么無征兆,無厘頭。
我沒好氣地說:“你要真的這樣想,就好了。”
“我當然這樣想了!”余得水掏心掏肺地說,“小兵,我的思想境界的確太低了,我必須補上這一課,做一個高尚的人。不然,我就沒有資格提干,你說是不是?再說了,如果我不這樣想,就不會跟你夜跑,搞夜間訓練了?!?/p>
余得水的話,我雖然聽著仍然別扭,但還是替他高興。指導員說,一個人思想上的進步,認識上的提高,總是曲折的。
接下來的幾天,余得水確有進步,訓練成績不斷上升。穿防護服,戴防毒面具,開檢測儀,讀報參數,諸如此類。這種訓練,其實我們進行了兩年,但在這種極寒條件下,每個動作的完成時間、規(guī)范程度等等,竟與過去相差甚遠。即使是在室內訓練,也與往常差距明顯。我們的宿舍雖然可以防風防沙,卻阻止不了寒氣的入侵。室外零下二十度,室內零下十八度,不戴手套子,兩手仍然凍得發(fā)僵,操作儀器手指頭常常不聽使喚。經過一段時間的強化訓練,我們對嚴寒天氣漸漸適應,規(guī)范化程度提高了,完成時間縮短了,操作熟練度得到了鞏固。幾次考評,余得水都順利過關,得到連長的表揚。
一天早餐之后,連長說,今天不訓練,看電影。戰(zhàn)士們都高興得跳起來。余得水悄悄對我說:“小兵,今天是我露臉的時候,你可一定要帶頭給我吶喊助威??!”我不解地問:“今天不是看電影嗎?你露什么臉?”余得水可著嗓子說:“我昨天就聽郝苗說了,今天看電影之前,指揮部要組織一場拉歌比賽,每個大隊要推薦一名戰(zhàn)士上臺領唱,我昨天下午就跟連長報了名?!?/p>
一聽這個話,我就笑了:“余得水,你那嗓子跟個太監(jiān)似的,也好意思上臺領唱?”
“這你就不知道了,”余得水得意地說,“唱歌是我強項,就連京劇我都能唱十幾首吶!”
“你有這才藝?”我不禁對他刮目相看,“那好吧,我支持你!”
“這才像話嘛!”余得水笑了。
我忽又心里一動,瞪著他問:“你說是誰告訴你的,這個消息?”
余得水“啊”了聲,支支吾吾地說:“就是那個,那個,郝苗……”
“郝苗?”我追問,“郝苗是誰?”
“就是那個,”余得水轉著眼珠子說,“那個指揮部的,廣播員……”
我冷笑著說:“這才幾天啊,余得水,你就攀上基地一枝花了?”
“你看你看,”余得水做出委屈的表情,“又誤解我了不是?那天她在爆區(qū)當解說員,我是看她長得像你堂姐,才同意接受她的采訪……”
“噫喲,了不起嘛余得水,”我冷笑著說,“你都接受采訪了?這么露臉的事,怎么不告訴我?”
“這不一直忙著,沒有機會嘛,”余得水說,“連長說我?guī)Р⒂?,為大家做出了榜樣,就把我推薦上去。當時,我也沒有想到采訪我的是郝苗?!?/p>
“什么時候的事?”我覺得不可思議。
“就是參觀爆區(qū)回來那天,”余得水說,“晚餐之后,連長讓我去廣播站接受采訪,我因為羊肉吃多了,肚子脹得難受,采訪中硬是坐不住。郝苗見我難受的樣子,要喊衛(wèi)生員,被我攔住。我說,我是革命戰(zhàn)士,可以戰(zhàn)勝一切,包括核輻射。郝苗聽了十分感動,所以以后每次見到我,她都主動跟我打招呼?!?/p>
我笑著說:“好了好了,馬上要集合了,我祝賀你!”
不多時,我們帶上馬扎,列隊進入營區(qū)禮堂。人到齊后,果然是大隊之間的拉歌比賽。余得水上臺領唱,聲情并茂,舉手投足頗有歌手范兒,贏得了陣陣掌聲。因為這次拉歌,余得水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得到改觀,就連唐俊勇都對他刮目相看了。
當天的電影,是蘇聯二戰(zhàn)影片《解放》,我們看了一天。
在此之后,余得水和唐俊勇還真的成了文友。他們二人經常開展詩歌比賽,今天你來一首,明天我來一首,在宿舍里大聲朗讀,并向廣播站投稿。駐訓期間,余得水上稿三篇,唐俊勇上稿五篇。
當然,作為大隊唯一的文書,我也寫了稿。印象最深的一篇,是一首長篇抒情詩。稿子寫成后,唐俊勇拿到宿舍朗讀,余得水送到廣播站。第二天早餐時,郝苗就通過有線廣播進行了全文朗誦。連長因此把我表揚了幾次,說我不僅為大隊爭了光,也為整個海軍爭了光。可惜那首長篇抒情詩未留底稿,只留下一段遙遠的記憶。
七
核爆炸定在3月15日。前一天,連長就對我們進行了動員,再次強調了進入爆區(qū)的操作規(guī)程、注意事項和爆區(qū)紀律。
這天早上,我們五點就起床了。用過早餐之后,海陸空三軍參核車隊排成一列,整裝待發(fā)。
七點正,隨著值班首長的一聲令下,參核部隊全體出動。
核武試驗場距營區(qū)四十多里。我乘坐的是偵察分隊的軍用吉普。開車的是四川老兵程擁軍。他是三排一班副。他進參核小分隊,憑的是駕車技術,諸如急調頭、急轉彎、一邊倒、飛速倒等等,對他來說都是小兒科。他的看家功夫是斷橋飛越,是亂石穿行。當然,除了獨一無二的車技,他的射擊和攀緣本領,在整個基地也是頂尖高手。這兩年,他一直在外借用當教練,有時在新訓大隊,有時在汽車連,有時在偵察連,幾乎成了我們連里的一名編外人員。我在連里兩年多,還是這次參加核試驗,出發(fā)的前一天才認識他。
程老兵矮矮的,胖胖的,有事沒事總是笑瞇著眼,很有人緣。不幾天,他就跟我們處得像哥們一樣。大家開口閉口都喊他胖子,無人叫他程老兵或是程班副,更沒有人叫他姓名。當然,除了連長。
吉普車隨著三軍車隊一路穿行。戈壁灘起伏跌宕的搓板路,絲毫沒有影響車速。一路上,胖子一邊打著方向盤,一邊給我們當起了解說員:“你們看啊,那邊戈壁灘上的飛機、火車頭、坦克、嘎斯車、高射炮,那可都是給核爆炸當參數的。”
不多時,部隊進入核試驗場。我們在一條隆起的沙丘上列成整齊的隊形,坐在小馬扎上,等候觀看即將發(fā)生的驚天一響。
余得水坐在我身邊,貼著我的耳朵說:“待會兒有人來拍電影,我們就站起來對著鏡頭揮下手?!蔽覇枮槭裁矗嗟盟俸僖恍?,說是為了露一臉。他內行地說:“每次核試驗,都要拍些影像資料保存下來。這些資料,不光軍委領導要看,中央的領導也會看。我們一揮手,他們就會看到,就有可能記住我們?!?/p>
我說:“我們只是普普通通的戰(zhàn)士,也不是科學家和指揮員,沒有必要這樣?!?/p>
余得水說:“算了算了,你不懂?!?/p>
若干年后,當我從電視機里看到我們曾經坐過的沙壩,看到揮手歡呼和縱身跳躍的軍人,才意識到余得水的話不無道理。在羅布泊,我們的足印,我們的身影,我們的吶喊,我們的歡笑和淚水,都將成為共和國的永恒記憶。
隨著起爆時刻的臨近,我和我的戰(zhàn)友,莫不興奮異常。
后來得知,這天起爆的原子彈,核當量與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相同。試驗場里,各種車輛進進出出,空中有直升機飛過。爆前兩小時開始倒計時。當起爆進入最后半小時,果然有人扛著攝像機對我們拍照。當攝像師走到我們前面時,余得水站起來揮手。
倒計時進入最后十秒,連長囑咐我們戴上護目墨鏡,捂住耳朵。
大家不約而同地緊張起來。
因為緊張,余得水把護目墨鏡的一邊鏡片弄掉了,一只眼睛暴露,一旦受到光輻射,后果不堪設想。我急忙撿起鏡片,幫他戴上。
“五,四,三,二,一,”隨著女廣播員的一聲“起爆”,但見白光一閃,一團火球升起,接著就是一聲悶響,大地抖動,兩耳轟鳴,胸口發(fā)悶。但見一柱蘑菇狀煙云翻滾著沖上云霄。這時傳來女廣播員激動的聲音:“本次核試驗圓滿成功!”
“成功啦!”沙丘上的人們不約而同地跳起來,揮手歡呼。
但是我們沒有來得及歡呼,連長就下達了命令:“全體都有,起立!帶好裝備,左轉,跑步前進!”
我們快速返回車隊。但見兄弟部隊的參核人員都在披盔戴甲,調試裝備,指揮車、偵察車、檢測車、消防車、運輸車、急救車紛紛啟動,一片轟鳴。
一場前所未有的考驗已經來臨。
我們迅速穿上防護服,戴上防護面罩,檢查和調試裝備。戈壁灘上,連長站在隊列前,神情嚴峻地對我們進入核爆中心作了最后的動員。末了他說:“進入爆區(qū)就要守紀如鐵,決不允許超倫時滯溜,否則,你們就是成了殘廢,甚至犧牲,也要給你們一個處分!”
連長提到的“倫時”,是我們的專業(yè)術語,即每小時的輻射劑量。
各項準備完成之后,我們向四十公里外的爆炸中心出發(fā)了。
我們偵察小分隊共四人,分成兩組。我和唐俊勇一組,余得水和胖子一組。我任檢測員,為組長;唐俊勇任記錄員,為組員。余得水任取樣員,為組長,胖子任標注員,為組員。我的武器是一個長方形的測量儀。摁下電池按鈕,測量儀便開始工作。只要檢測到了核輻射,檢測儀的指示燈便閃爍報警,同時表盤指針開始晃動,指針停留的刻度即為此地的“倫時”,也就是核輻射劑量。因此,我的檢測是否規(guī)范、準確和及時,不僅關系到三名戰(zhàn)友的生命安全,更是關系到我們小分隊執(zhí)行此次任務的成敗。
胖子時不時地提醒我們坐好,說前面有個坡,或是有條溝。吉普車左右搖晃,上下起伏,全速前進。車隊行進在戈壁灘上,揚起的車塵遮天蔽日。在距爆心兩公里處,我看到先前停在戈壁灘上的飛機、火車頭、坦克、嘎斯車、電線桿等等,有的支離破碎,有的仰面朝天,有的倒在地上斷成幾截。先前看到的房子沒有了,只有散落在遠處的一些大小不一的破碎物。
不多時,前方出現身著防毒衣、頭戴防毒面具的哨兵在給我們打旗語。胖子立即停車。我們迅速跳下車,展開隊形,投入戰(zhàn)斗。我將檢測儀掛在胸前,向著爆心方向快步前進,一邊走一邊看表盤。檢測儀紅燈閃爍,發(fā)出刺耳的嘀嘀聲。唐俊勇緊緊跟在我的身后,我報一聲數據,他就重復一聲數據,記在本本上。余得水取出手鏟和容器蹲身取樣,胖子則跟在后面,插上寫有倫時度數的小旗。一時間,整個爆區(qū)車來人往,報告聲此起彼伏。在我們的上空,一架殲擊機發(fā)出巨大的轟鳴,一掠而過。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我們檢測的地面上開始出現焦化物。一看表盤指針,我就大聲喊:“返回!快快返回!”于是我們立即轉身,收起裝備,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往回跑。
新兵連第一次越野,我把背包跑散了,是連長幫我拿的被子,我才跑到了終點。在此之后,我對越野長跑就投入了很多精力。新兵下連后,每天早晨,我在起床哨子吹響之前,就悄悄溜到連隊后山的密林里跑步。經過兩個春秋的苦練,我已練就了穿山越嶺的本領。來到這里,又經過一個多月的高寒強化訓練,跑步的功夫有增無減。
在爆區(qū),跑,是減少核輻射的重要本領。跑快一分鐘與跑慢一分鐘,有時不是勝負之分,而是生死之別。所以必須快速跑,加速跑,全力跑,一刻不停地跑,直到跑出核輻射的沾染區(qū),就安全了。
但我不能只顧自己跑。我們四人是一個整體,誰也不能落下。余得水雖然經過高寒地帶的強化訓練,跑步成績大有長進,但他畢竟跑功欠佳,不多時,他就跌跌撞撞,發(fā)出急促的喘息聲。他嘶啞地喊:“我快閉死了,我要閉死了……”
我急忙把他的背包取到我肩上,拉著他的手邊跑邊喊:“你不會死,堅持住,跑?。 ?/p>
就這樣,我們跑到了吉普車前。余得水喘著粗氣,捂著胸口說:“我的一個天啊,總算跑出來了!”
這次爆區(qū)的偵察、檢測、記錄、取樣和標注等項參核任務,我和我的戰(zhàn)友們都出色完成了,受到大隊表揚。余得水因為“帶病參核”受到大隊嘉獎。他是我們參核小分隊唯一受此殊榮的戰(zhàn)士。在營區(qū)休整兩天后,我們撤離。
八
用過早餐,我正要回隊收拾行李,忽然聽到身后有人輕輕喊了聲:“高小兵同志!”
回頭一看,竟是郝苗。
郝苗拿著一個沒有封口的白信封說:“麻煩你把它交給余得水同志!”
我莫名其妙地問:“郝苗同志,你怎么曉得我的名字?”
郝苗微微一笑:“是余得水告訴我的,他說你是他的小舅子。”頓了下,又說,“我在爆區(qū)就見過你,你的詩寫得不錯!”
“謝謝,郝苗同志!”我雙腳一并,向她立正敬禮,“余得水這會兒應該在隊里,你直接給他,不是更好嗎?”
郝苗揚揚手中的信,語氣一變,說:“我本來是要把它交給你們大隊長的,又怕影響不好,所以才給你。”
“啊,”我接過信說,“謝謝你信任,郝苗同志!”
“不用謝!”郝苗轉身走幾步,忽又一回頭說,“你這個姐夫,保密意識太差,叫他以后注意!”
“好好,我一定叫他注意,叫他注意!”
我揣著信快步回到宿舍,見大家正在收拾東西。余得水揮著手喊:“小兵快點,就要上車了!”
我打消當眾交信的念頭,說好吶,便收拾行李,跟大家一起來到營區(qū)前面的停車坪,列隊上車。
跟來時一樣,我們乘坐的是有五十多個座位的大客。我有意走到車廂后排坐下。余得水站在車廂前面向我招手:“小兵,這兒有座!”我說:“你坐吧,后排是空的,我想躺會兒。”
隊伍出發(fā)后,車廂里一片沉寂。一個多月的摸爬滾打,我們對這個地方有了感情。
車過一道哨卡后,我便悄悄掏出大衣口袋里的白信封,抽出里面的紙,但見上面寫道:
敬愛的郝苗同志:您好!我明天就要回基地了,我以后再也見不到您了,我很難過。當然,我是一名革命戰(zhàn)士,再難過我也能夠堅持到底!我有一個事,請您一定幫我,就是把我?guī)Р⒑说南冗M事跡投給《解放軍報》,您寫得那么好,肯定能發(fā)表!此致,敬禮!余得水
看了信,我才明白郝苗的話。這個余得水,想出風頭都想瘋了。參核這種事,能在報紙上發(fā)表嗎?
到馬蘭基地后,我把余得水叫到無人處,把信交給他說:“余得水,你的保密意識都讓狗吃了?你居然給郝苗同志提出這樣的要求,向《解放軍報》投稿!這封信,她要真的交給我們的大隊長,別說提干,你這個一班長,也當到頭了!”
余得水顯然被嚇著了,他耷拉著腦袋,半天沒有說話。見他一副喪魂落魄的樣子,我就拍拍他的肩說:“你啊,以后再也不能犯糊涂了!”余得水醒過神來,連連點著頭說:“是是,我以后一定提高保密意識,決不犯糊涂!小兵,這個事你千萬別說出去,特別是連長,替我保密啊!”
“這還用你說嗎?”我提醒他說,“還留著干嗎,趕緊把它撕了!”
余得水連說是是,將信撕成碎片,扔到垃圾筒里。
“小兵啊,”他做出前所未有的親密樣,伸出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上,“親不親,故鄉(xiāng)人,還是你對我好!”
我拂下他的手說:“這是基地,勾肩搭背的影響不好!”
余得水轉得也快,連忙說:“對對,勾肩搭背的不好,老鄉(xiāng)觀念不好,連長反感這個?!?/p>
九
在馬蘭,我們受到了熱情的接待,就像回了家。
幾天后,我們踏上歸途。
車出鄭州后,連長單獨對我說:“小高,我給你批個探親假,回家看看。這個事你不要聲張,到了武漢站,我們下車吃飯,你就帶上行李下車?!蔽抑肋@是連長對我的關照。我家的情況,他是知道的。我說好好,謝謝連長。又問在家可待多長時間,連長說,可休七天假,一周后歸隊。連長還說:“這是特批假,明年,你還可以按照部隊的規(guī)定,再休半個月的探親假?!蔽艺f太好了,再次對連長表示感謝。想著很快就能見到分別兩年多的親人,特別是祖母,我就特別高興和激動。
車過信陽不久,余得水突然一臉神秘地把我叫車廂后面無人處,可著嗓子說:“小兵,這回,你無論如何要幫我一把?!蔽乙詾樗o郝苗寫信的事被連長知道了,就瞪著眼說:“余得水你不要急,連長應該沒有看到你給郝苗的那封信?!睕]想到余得水說:“不是不是,我想探家,你幫我找下連長!”
這個余得水,居然是為這個事。我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說:“有本事你就自己找連長,我找不合適!”
余得水說:“我找過連長了,連長不批?!?/p>
“連長不批,我有什么辦法?”
“有辦法!”余得水說,“連長說了,如果你不愿意探家,我就可以探家了!”
“我當然愿意探家了,”我瞪著他說,“入伍那天,我怕嬤受不了,就沒有向她告別。這兩年,我是多么想念,你知道嗎?”
“小兵,你就幫幫我吧!”余得水啞著嗓子苦苦哀求,“我知道你也想家,想念你嬤,但是,我跟你姐定親之后,已經兩年多沒有見面,我怕時間久了,她就不要我了!你姐要是不要我,我還有什么臉面活在世上,不如死了算了!”
說到最后這句,余得水竟然落下淚來。
我最見不得的就是他人落淚。余得水一哭,我就心軟了,說:“得得,這個探親假,我讓給你!”
余得水破涕為笑,連忙握著我的手,說了一連串謝字??此歉屑ぬ榱愕臉幼樱绻窃谶B隊后山的木棉樹林里,他一定會跪下磕個響頭。
按照余得水的要求,我就跟他一起去找連長,說這次探家有些倉促,四親六眷看不過來,還是等明年再休半月探親假,并說余得水參軍之前定了親,跟未婚妻分別兩年多,請求連長關心,把這個探親假批給余得水。
連長瞪著眼聽我說完,就揮揮手,說好吧,余得水,你得感謝你老鄉(xiāng),記得回去到小兵家里看看。
余得水媚笑著說:“那是一定的一定的,就是連長您不吩咐,我也會去看的!我一定把您的關心帶回家鄉(xiāng),按時歸隊!”
十
次年秋天,我休半月探親假,回到了一別三年零七個多月的鄂東故鄉(xiāng)。
在此之前,我又經歷了幾件大事,一是參加全國高考,但我以十一分之差落榜了。二是參加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但是我的部隊還未拉到前線,戰(zhàn)爭就提前結束,我不僅寸功未立,連個敵人的影子也沒有看到。三是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這是我探家唯一可以告慰親人的事情。
但是,我的祖母,在我參加核試驗回到連隊的三個月后,就與世長辭。這使我再也無法原諒自己應征入伍出發(fā)時的不辭而別,再也無法彌補我對祖母的愧疚和虧欠。
探家之前,余得水塞我二十塊錢,托我探家時買些東西去看他的未婚妻。我沒有收他的錢。我說,春香是你未婚妻也是我堂姐,我看堂姐怎么要你出錢。
余得水去年探親歸隊之后,連里仍然給他記了一個處分。他想不通,說他在羅布泊里帶病參核,都成了先進人物,而且受到了指揮部嘉獎,連里居然還記著他的翻車舊賬,太不像話。按照連里的慣例,但凡受過處分的人,入黨提干靠邊站,好在他提前入了黨。他往日在連里所表現出來的積極性,一落千丈。他主動放棄了半月探親假,說他父親已經找了上面的關系,他退伍之后進機關,當干部。
回到家里的當天下午,我就在父親和祖父的陪伴下,去望南坡給祖母磕頭。祖母的墳已經長滿了野草。想起祖母生前對我的疼愛,我不禁悲從中來,失聲痛哭。
探親期間,我專程去了一趟楓樹垸。祖父那輩,兄弟分家后,依祖訓分散而居。二爺留在高德畈,我家遷到老蔡垸,三爺遷到楓樹垸。
楓樹垸坐落于蘄水河邊的一個小山凹里,三面環(huán)山,一邊臨水,交通便利,風景秀麗。垸里只有幾戶人家,三爺家在村東頭。
推開虛掩的柴門,滿目蒼涼,與我印象中的情形大不一樣。因為隔得不遠,我小時候常到三爺家里玩。
聽我喊三爺三娘,后房里傳出一個微弱的聲音:“小兵,小兵……”我連忙來到后房,進門一看,不由驚呆了。
一位頭發(fā)稀疏、形容枯槁的女子,半臥在床上。
“姐你怎么,怎么病成這樣了?”我將禮品袋放在桌上,連忙走到床前探視。
“小兵,你怎么才探家???”春香吃力地下了床,給我沏了一杯茶,才慢慢說道,“去年五月起,我就覺得不舒服,開始是惡心,嘔吐,去大隊衛(wèi)生室找赤腳醫(yī)生看,說是腸胃炎,開了些藥,回來吃了,好些,我就沒有當回事。后來我就經常出鼻血,牙齦出血,解手也是血,還經常拉肚子,身上起水皰,頭發(fā)也直往下掉。我伯我姨就帶我去縣醫(yī)院里找大夫……”
堂姐提到的伯和姨,是我們鄂東鄉(xiāng)下兒女們對父母的稱呼。我靜靜地聽著,感覺心情特別沉重。
“姐,三爺三娘呢?”我尋思著問,“怎么家里只有你一個人?”
“姨在地里,伯在診所,”春香接著說,“我在縣醫(yī)院里透了視,拍了片,也都查不出什么病。伯姨就帶我到省城大醫(yī)院里去看專家,結果也查不出什么病。后來,伯姨帶我到北京、上海、南京這些大城市的醫(yī)院里看,還是看不了。為了看病,家里能賣的東西都賣了,還借了很多債。你看我現在,哪還像個人?活一天算一天罷了。但是一家人日子還要過下去,姨還得下地,伯也不能丟下診所。伯姨養(yǎng)我一場,沒享上福,倒是被我拖累,有時我想,死了算了……”
我忙安慰她說:“姐你千萬不要這樣想,現在科技不斷進步,總會有辦法的。再說了,三爺三娘只有你這個女兒,說什么你也要活下去呀!”
“小兵,”春香苦苦地笑了下,“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想?但是,我這病是越來越嚴重了,你看我頭發(fā),都快掉光了……”
我忽然心里一動,問:“姐,余得水來看過你了嗎,去年他?”
“來過了,”提起余得水,春香臉上竟掠過一絲羞澀的紅暈,“去年三月二十三,我過生日那天,他跟他伯、他姨,一起過來的,送了好多東西。啊對了,他上個月寄來的海參,還有幾支吶。我現在吃什么都想吐,也消化不了,你帶回去給大爺大娘補補身子吧!”
我擺擺手說:“姐你留著吃吧,對你身體有好處!”想想又說,“這些東西在內地挺稀罕,但在海島上不算什么,我也帶回了好幾支?!?/p>
我從禮品袋里取出兩支海參說:“這是我?guī)Ыo三爺三娘的。”
“真的不用了,小兵,”春香指了指梳妝臺上的海石花、海螺和貝殼等工藝品,“這些都是得水寄給我的,這兩年,他還給我寄了很多吃的……”
春香的話,讓我想起在連隊后山木棉樹林里跟余得水見面的阿寶,便問了句:“姐,你覺得余得水,對你真心嗎?”
“是不是真心,你看這些吧,”春香打開穿衣柜,取出一個小木盒,往桌上一倒,竟是幾十封信?!八雮€月要給我寫封信,他在信里說,我要不跟他,他就沒臉活在世上,肉麻話我都不敢看?!?/p>
這倒讓我頗為意外和感動?!敖?,我剛才只想證實一下,”我笑著說,“我看出來了,你是喜歡余得水的。這兩年,我跟他一個連隊,朝夕相處,他對你的好我也看出來了。”我從身上掏出二十元錢說,“我這次探家,他托我給你帶了二十塊錢,讓你買些化妝品。”
我即興編出的這個話,讓春香十分感動?!靶”?,”她忽然紅了眼,抹著淚說,“你一定要幫幫余得水,去年來看我,他就發(fā)了誓,說不提個排長,就不回來見我?!?/p>
想起探家前余得水說過的話,我便開導說:“姐,在部隊上,不管提排長還是提連長,光有想法肯定不行,還要有機會。比方說,我們連里排長連長都有,還怎么提?”
春香點著頭說:“對呀,那你回去跟他說,我不在乎他提不提干,只要他當個好兵就行了!”
說完這句話,春香身子一晃,險些從椅子上滑到地上。我急忙把她扶住。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過神來,抱歉地笑笑,說沒事,剛才只是有些頭暈。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分明看到,她的牙齦上有血。
我腦海中,忽然電光石火一閃。
“姐,”我瞪著她問,“余得水是不是還給你帶了什么別的東西?比如圓溜溜的小石頭,還是透明的,彩色的?”
春香聽了這個話,微微愣了下,說:“沒有……”
我從她的神色中,斷定她在說謊。
“姐!”我一把握住她的手,“如果余得水給你帶了這樣的石頭,你一定要告訴我!”
春香低著頭,半晌不吱聲。
“姐,你說實話呀!”我搖著她的手說,“你的病,可能跟這種石頭有關系!”
春香這才抬起頭說:“小兵,不是我不告訴你,是余得水反復囑咐我,說這個事情要是傳出去,他在部隊上不僅提不了干部,還要受處分,他叫我誰也甭說,連我伯我姨都不知道的?!?/p>
聽了這個話,我只覺平地起了個霹雷。我霍地一下站起,緊張地說:“姐,您快告訴我,你把石頭放在哪里?”
見我神情如此嚴峻,春香就往床墊指了指,說:“我怕我伯我姨看見,就藏在床墊下面的稻草里。”
我們鄉(xiāng)下的木床,四面是木板,底下是幾根木梁,木梁上鋪竹排,竹排上再鋪稻草,稻草上鋪床墊,再上面就是棉絮和被單。爆區(qū)的五彩石放在稻草里,自然難以被人發(fā)現,可是這樣一來,它所發(fā)出的核輻射,對人體的殺傷就是致命的了。
我當即掀開床墊,扒開稻草,果然找到了包在紅綢子里的五彩石。我數了數,共九顆。這些石頭小的如蜜棗,大的如蟠桃,一個個光滑明潤,五彩斑斕,宛如玉石一般。誰會想到,它們竟是奪命的殺手呢?
看著這些石頭,再看看骨瘦如柴的堂姐,我心中躥起一股怒火?!坝嗟盟?,你這個混蛋,你害了我姐!”我在心里怒吼。但我沒有喊出聲來。我提醒自己鎮(zhèn)靜。這件事,不能讓堂姐受到過大刺激,更不可以外傳。
“姐,”我克制著內心的震蕩,以平和的語氣對春香說,“這些石頭雖然好看,但會傷害身體,還是由我保管起來。從現在起,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你不說,我不說,就沒人知道。你放心,余得水不會受處分的!”
接著,我又告訴她,拿開了這些石頭,她的病就會慢慢好轉。我還特意囑咐她說,三爺是名老中醫(yī),以后,你就讓他點些菊花、魚腥草、金銀花、仙鶴草、太子參、枸杞、芍藥和麥冬回來,用這些中草藥泡茶喝。另外,你還要多吃紅棗、紅糖和西紅柿這些帶有紅色的食物,多吃一些魚蝦、雞蛋和瘦肉。余得水寄回的這些海參,你也可以隔三岔五地吃一點,總之是要盡量吃好,喝好,休息好,把身體補起來,你的病就不治而愈了。
末了,我把這些中草藥名和注意事項寫在紙上,讓她交給三爺,才提著五彩石與她告別。
十一
回到家里,我悄悄找出父親存放螺絲鐵釘的一個小鋁盒,將五彩石放進去后填上沙子,蓋上蓋兒,又上好鎖。這樣不僅可以避免五彩石外露,被人拿去觀賞把玩,還可有效屏蔽核輻射。更重要的,是這些石頭來自羅布泊核武試驗場,屬于軍事密物,不能散落民間。
我提前結束探親假,帶著小鋁盒踏上歸程。
回到連里的當天傍晚,我把余得水叫到連隊后山的木棉樹林里,對他就是一拳。
余得水從地上跳起來,揉著鼻子說:“高小兵,探個家你就回來打人,你瘋了!”
聽說春香受了核輻射,頭發(fā)脫落骨瘦如柴,余得水就從身上掏出一張照片說:“這是你探家第二天我收到的春香照片,你看看,她還是我去年探親的樣子,一點沒變,她不可能——”
“那是過去的照片,”我打斷他的話說,“她是不想讓你看到她現在的樣子!”
聽了這個話,余得水就揪著自己的頭發(fā),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他一哭,我也濕了眼。
余得水抹著淚說:“她怎么這樣傻啊,把石頭放在床墊下面。我明明是把石頭包好放在山墻尖的,那地方離地好高,根本傷不到人?!?/p>
“可是她把你的東西當成了寶貝!”我厲聲質問余得水,“你明明知道那東西有輻射,而且連長三令五申,你為什么還要偷帶出來?”
余得水說,參加核試驗,那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光榮,比立一等功二等功還要光榮??墒?,這個榮譽不能說,就連父母兄弟姐妹也不能知道?!岸嗌倌旰?,特別是退伍以后,你用什么證明,你參加過核試驗?”
余得水的這個話,讓我一愣。
他接著說:“是,不錯,我知道我?guī)Щ貋淼氖^有核輻射。如果沒有,我還不帶吶!這些石頭,是原子彈燒出來的,對我來說,它就是我的榮譽證,是要一代一代傳下去的無價之寶!我交給春香保管,就是向她表明,我把我一生的追求,一生的夢想,都托付給她了!”
十二
幾個月后,我和余得水都退伍了。
退伍名單宣布之后,原本要把小鋁盒帶回家鄉(xiāng)的余得水,終于將五彩石交給了連長。面對這個自己一直寵愛的兵,連長直眉瞪眼,面色鐵青,沉默良久才甩甩指頭,重重地吐出兩個字:“你啊!”
退伍這年的3月15日,余得水與我堂姐高春香領證結婚。那時,香兒還骨瘦如柴,命懸一線。村人私下都說,香兒得了絕癥,命不久長。余得水的父母得知消息,來看過兩次,也送了一些營養(yǎng)品。但在兒子退伍之后,余得水的父親余廣成,就迫不及待地到大楓樹來退親。他對我三爺說:“香兒是個好姑娘,我和得水他娘也十分同情,但我只有得水一個兒子,高醫(yī)生,你總不能讓我余家絕后吧?”我三爺不卑不亢地說:“余主任,都什么年代了,父母不能包辦婚姻,孩子的婚事還是由他們自己作主吧!”
余得水得知父親余廣成來高家退親,便與父親大鬧一場。余廣成在家里向來說一不二,哪容兒子如此反叛,便與之斷絕父子關系,并將其趕出家門。他原本是想通過這種辦法,逼迫兒子回頭,卻沒想到余得水在外租房,領證結婚。余廣成盡管氣得吐血,也拿兒子沒有辦法。
幸運的是,我堂姐高春香的病情,竟然不可思議地漸漸好轉。我后來聽說,結婚后,余得水把我三爺三娘接到縣城一起住。他還想盡辦法,配齊我三爺開具的中草藥方。此后多年,他視岳父岳母為親生父母,對妻子更是關懷備至。結婚十三年后,我堂姐高春香竟然神奇懷孕,產下一對龍鳳胎。
在此之前,余得水已從縣委機關調到鄉(xiāng)鎮(zhèn),從副鎮(zhèn)長干到鎮(zhèn)長和鎮(zhèn)委書記。幾年后調回縣城,任發(fā)改委主任,直至2016年退休。余得水從政,還真讓我沒有想到,在小小的縣城里,不少官員被金錢腐蝕紛紛落馬,他竟一身傲骨,兩袖清風,善始善終。
我退伍后,成了一名鄉(xiāng)村教師,后來通過“民轉公”考試轉為公辦教師。幾年后從學校調到縣局機關,跟余得水經常見面。
十三
一轉眼,我和余得水年過花甲,從工作崗位上退了下來。
這天一早,我正要去公園散步,手機響了。點開,就聽余得水說,下周四中午十二點,帝王賓館秦始皇廳。
這個余得水,仍然沒有改掉往日的毛病,說個話兒總是掐頭去尾,沒頭沒腦,讓人找不著北。我故意打個呵欠,說你誰啊,天早地早的,打錯了吧?余得水一聽就咋呼起來,說,好你個高小兵,這么快就老年癡呆,不知我是誰了?我于是就笑,說余得水,這年也過了月也過了,都煙花三月下揚州了,還請什么客啊你?余得水說,我舉辦婚禮,請你喝喜酒!一聽這個話,我就急了,說,好你個余得水,你要跟誰結婚?余得水哈哈一笑,說,當然是你姐?。?/p>
他這一說,我也笑了,說,這個喜酒,我喝!余得水說,春香的父母都過世了,她又是個獨生女,娘家已經沒有人了,我請你來,是要你作為娘家人,在婚禮上講幾句。再個,你還要代表我們這屆老兵,把你,我,還有你堂姐的事兒講一講。
余得水的這個話,讓我忽然濕了眼。出嫁之前,春香姐尚在死亡線上,完全喪失了生育能力。她能活下來,余得水功不可沒。因此我說,余得水,作為娘家人,我得感謝你;作為戰(zhàn)友,我就更有話說了。余得水說,這個言你得好好準備,別在客人面前丟丑。我問他都請誰了,余得水詭秘一笑,說這個嘛,暫時保密。
周四上午八點剛過,余得水就來電話,催我早些過去。他在電話里說,高小兵,你知道今天是個什么日子嗎?
我笑著說,我的好姐夫,我當然知道,今天是你和我姐的大喜日子呀!
沒想到余得水大聲喊起來,說你小子,還真老年癡呆了!今天只是我和你姐的大喜日子嗎?3月15日,今天!
啊,我差點忘了,今天是國際消費者權益日。
余得水一聽,聲音更高了,說,高小兵,你這幾年兵,我看白當了!今天,是我們參加核試驗四十周年紀念日!趕快過來吧,戰(zhàn)友們都到了!
我匆忙趕到帝王賓館秦始皇廳,只見連長毛世成、指導員李國慶、一排長張保國、一班副劉猛、二班長唐俊勇、胖子程擁軍等十幾位戰(zhàn)友,應邀從廣東、湖南、山東、河北和四川等地趕了過來。這次聚會,余得水不知動用了什么關系,他還邀來了兩位特殊的嘉賓:一位是當年幫他寄物的向陽小學教師阿寶,一位是采訪過他的廣播員郝苗。為了辦好這次聚會,余得水不僅選在帝王賓館——縣城里最高檔的酒店,租的也是寶馬和奔馳,而且所有嘉賓往返機票和車船票,以及聚會期間的食宿費和觀光門票等等,全部由他埋單。作為東道主之一,我要求分擔費用,被他瞪著眼珠子訓了一頓。
余得水說,他這輩子最驕傲的事,就是參加核試驗。他這輩子最幸福的事,就是娶了心愛的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