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茹
(蘇州大學)
十五世紀前大量宋元繪畫傳入日本,主要途徑之一是“勘合貿(mào)易”。建立勘合貿(mào)易的足利義滿一方面為了使明朝承認自己日本地區(qū)“國王”的身份,以其名義與中國進行了大量的商品貿(mào)易;另一方面,出于對中國藝術的向往,足利義滿也十分重視對中國藝術珍品的收集。爾后,日本掀起了大規(guī)模學習中國繪畫的潮流,除此之外,日本學習中國繪畫的途徑還有以禪僧為主的民間交流。除了梁楷的作品之外,還有部分在當時中國并不被看好的畫家,如牧溪、玉澗等人的作品,在彼時的日本同樣風靡。傳入日本的宋元繪畫主要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皇帝的畫”,另一類是“禪宗繪畫”。來中國求學的日本僧人將禪宗高僧的作品視如珍寶,這其中以牧溪、梁楷、顏輝、玉澗等最為著名。
鐮倉時代(1185-1333),禪宗正式傳入日本后,得到了幕府執(zhí)權北條時宗(1251-1284)的大力扶持,因此,禪宗與武家政權關聯(lián)緊密。與此同時,隨禪宗傳入的還有大量宋元藝術珍品,室町幕府從第三代將軍足利義滿開始收集大量的宋元藝術品,以牧溪、梁楷等禪宗相關繪畫為上等品[1]。
室町時代(1336-1573)長期負責鑒定、管理幕府唐物的日本畫家能阿彌(1397-1471)編撰了《御物御畫目錄》(日語:御物御畫目録,280幅,藏于東京國立博物館),堪稱彼時日本對中國繪畫記載最全的史料。從《御物御畫目錄》著錄中看,在眾多收藏品中,中國繪畫中牧溪、梁楷、馬遠、夏圭等人作品數(shù)量居多,其余收藏作品也大都與這幾人畫風相像,可見當時日本對這類作品的市場需求與廣泛認可。在《君臺觀左右賬記》中分別對從三國到元代的中國畫家進行了上中下三類品級的分類。牧溪、梁楷為“上上”,馬遠夏圭為“上”,可見評價之高。有意思的是,在中國飽受稱譽的黃筌、趙孟頫等人被評為“下”??梢砸姷?,在中日不同社會文化的背景下,對藝術的傾向有所不同,所導致的對一些畫家的評價也各不相同。為什么在當時日本風靡的偏偏是這兩種不被中國認可的“皇帝的繪畫”和“禪宗的繪畫”?其原因不難理解。本文認為,足利義滿出于對中國皇帝的憧憬與向往,故重視“精工之極”且具有強烈裝飾色彩的宮廷繪畫,對中國皇帝的種種方面進行效仿。也正是此時,屬于日本的與之涇渭分明的侘寂美學已經(jīng)開始萌芽。
何謂侘寂?
侘寂為復合詞,在日語中常念做wabi-sabi。侘寂美學屬于哲學的體系范疇,分析同根同源的日本如何通過“物”這一載體,從器物、枯山水、建筑、器樂、茶道,傳遞出“侘寂”和“幽玄”的視覺審美和感官體悟,這種對“物”的體驗是由之相對應的佛教和禪宗性質(zhì)的[2]。可以見得,禪宗思想是促成日本文化美學核心“物哀、幽玄、寂”的形成的重要因素之一。侘是清貧、粗糙、自然的孤獨,在不足中見充足,最早見于鐮倉時代與室町時代的山林隱士。寂在日語里與“生銹”一詞寫法相同,通常理解為面對飽經(jīng)風霜、褪色、消逝事物的心境。雖然“侘”“寂”兩字本身各具有不同含義,但二者都是對某種“缺憾”采用積極接受的態(tài)度,是對“欲”的超脫。侘與寂二字搭配在一起通常被理解為:世間萬物,與生俱來或許就是不足夠完美的。萬物無一不因時間而劣化,對于象征時間流逝的事物,不視為劣化,而是接受,并且從中感受美,這就是“侘寂的心”。
日本崇尚“少而簡”的美學思想,這與中國禪宗文化中“無一物中無盡藏”的佛教理念如出一轍。即在虛無之境,給予觀者無限的想象空間,通過樸素的外在、拙劣的氣息,產(chǎn)生精神的共鳴[3]。侘寂美學便是在佛教和中國文化注入日本之后,融合了日本的地緣文化、根植于禪學思想,在日本本土產(chǎn)生的美學概念。禪宗作為中國的本土宗教,倡導“以心印心,不立文字”的思想,受到眾多文人騷客的追捧,在繪畫領域逐漸發(fā)展出蟬畫。在日本,梁楷的繪畫作品之所以能夠風靡,究其原因是其畫作中飽含的禪宗的思想意趣——“即行即佛”,一切的日常生活、平凡的事物都可以從凡入圣[4]。除此之外,更多的是他作品中的狂放與不羈的筆觸飽含自然生命力的體現(xiàn),并將自身的主觀情感的表達代替了多余的筆墨語言并將其發(fā)揮到了極致。梁楷作為中國減筆畫的開山鼻祖,細品梁楷之筆,有一股拙劣之氣,極簡之境盡露無遺,這就是侘寂的樸素的美。
梁楷的藝術淵源于禪、道。他一生中的藝術風格流變異常明顯,分為“精妙之筆”“減筆”和“草草”3個時期。相傳,宋寧宗嘉泰年間(1201-1204)任職畫院待詔,期間畫作《道君圖像》(《黃庭經(jīng)神像圖卷》,見圖1)是已知其存世最早的作品。此時的梁楷作品顯“精妙之筆”,可以見得其師祖李公麟的影子。中國的禪宗在兩宋時期得到了適宜的發(fā)展,尤其是南宋時期,身處風雨飄搖江山不保之時、內(nèi)憂外患之地,士人大都喪失了自信和激情,在這個年代,禪宗和禪宗化把俗人變成了僧侶,也把僧侶變成了俗人,就連當時皇帝也要恭敬僧禪三分[5]。在脫離畫院不久后,汴宋覆滅,梁楷心懷故國之情,創(chuàng)下一批雪景系列的圖畫卷軸,其山水的荒涼之感自然地孕育了減筆畫風。關于梁楷的減筆畫風,可以追溯到張僧繇的“疏體”,其從佛教造像及壁畫藝術中吸取了養(yǎng)分,以凹凸畫的技法塑造豐肥飽滿的人物形象。張僧繇將般若空宗的“性空”思想滲透到他的人物畫的審美意趣和創(chuàng)作思想當中,以“筆不周而意周”的疏體去“參靈酌妙”[6]。
圖1 梁楷,《黃庭經(jīng)神像圖卷》(局部),南宋,絹本白描,26.0cm×74.0cm,上海博物館
北宋一統(tǒng)中國后,效前朝繼續(xù)設立畫院、重用畫師,成立了翰林圖畫院。宋代院體畫和文人畫相互爭輝,徽宗“大集天下名手,應詔者數(shù)百人,咸使圖之”[7],并斥巨資編纂《宣和畫譜》《宣和博古圖》等秘府藏品,利用皇權使宋代的繪畫藝術有了空前發(fā)展,除此之外,如此浪費公帑以留取丹青,致宦官勾結(jié),內(nèi)憂外患,指向汴宋覆滅。1125年,“宣和末罷諸藝局”[8]機構在大歷史漩渦中沉淪,環(huán)境的驟變使畫師筆下的繪畫題材隨之發(fā)生變化。南宋時期,已無實體畫院,畫師們被授予祿(低階散職)官,地位低于北宋畫師的階官品位,太祖、太宗時期,尚未塵封前朝余悸,時人未嘗忘記徽宗如何沉溺于畫院,官宦、畫師沆瀣一氣。在“杯酒釋兵權”的同時,重文臣輕武將,對官僚、文人士大夫待遇優(yōu)厚,使他們一般都過著遠較歷代文人更為好的生活。于是,正統(tǒng)文學經(jīng)久不衰,通俗文學后來居上,民間文藝大為盛行,社會思想空前活躍,“儒、道、釋”三教呈交錯狀態(tài),并行不悖,形成了我國歷史上又一個思想開放期[9]。這一切反映在繪畫藝術上,既為繪畫提供了新的創(chuàng)作主體,也為其發(fā)展創(chuàng)造濃郁氣氛。梁楷便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進行其道釋畫創(chuàng)作的。
梁楷的出現(xiàn),從某種程度上代表著中國人物畫歷史上的重大轉(zhuǎn)折點。
北宋初期,人物畫繼續(xù)延續(xù)唐代以來的傳統(tǒng),以其師祖李公麟為首的白描的表現(xiàn)手法,不賦色彩、完全用墨線塑造人物形象,為梁楷的減筆畫創(chuàng)作提供了基礎和啟發(fā)。師法賈師古,而青出于藍,可見梁楷的繪畫技法頗為成熟,為后期細致工整的白描成功轉(zhuǎn)為蒼勁的“折蘆描”提供條件。此時,侘寂美中的“侘”初見端倪,即“不足中見充足”看似是在做減法的繪畫風格,實則為畫面賦予了更大的想象空間。晚期則充分發(fā)揮了減筆加潑墨的技法,除《太白行吟圖》外,全是道釋人物。又或許,李白在他的心中已然成仙,而不是單純的詩人。梁楷藝術創(chuàng)中道路上的這3個階段,與參禪的三重境界如出一轍,即從“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后來的“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到最后的“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借禪入畫,其持天縱之才,遠離廟堂,追求“以吾心作吾畫”。到這時,侘寂美已在梁楷作品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即“在有限中感受無限”。
讀梁楷的畫,可以感受到禪宗所達到的最高境界,具有“心月孤圓”的侘寂之感:孤獨、真實、虛無。在南宋禪宗盛行的社會風氣中,梁楷以深厚的文化修養(yǎng)與藝術造詣,自覺地融入了超逸的禪境中,詮釋了禪宗要旨中的超脫與放達。例如,梁楷的晚期作品《六祖斫竹圖》(見圖2),此畫圖中人物為出家前的六祖。縹緲之間,古樹孑然孤立,孤零一人,一手持刀,一手持竹,正在砍伐枯竹,淡泊世事的心之向往在其作品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另一幅畫作《潑墨仙人圖》中,寥寥數(shù)筆將僧人飄然成仙的憨態(tài)可掬描繪得惟妙惟肖?!跋扇恕钡目坍嬐馑蓛?nèi)勁,粗中有細,一氣呵成,仿佛是酒后信手執(zhí)筆所做,不同于凡人的狂放,而是呈現(xiàn)出一番空靈的禪境,可謂空前絕后。再看《太白行吟圖》(見圖3),沒有任何背景,只用寥寥數(shù)筆描繪出李白飄飄欲仙、冉冉欲舉的形象。他不同于屈原行吟式的憂憤,也不同于杜甫行吟式的深沉,而是浪漫欹側(cè)、嬉笑怒斥的“詩仙”[10]。雖然畫中除人物之外無一物,但大片留白卻給觀者以無盡的想象空間。徜徉在梁楷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里,依稀可以見到蒼天、白月、美酒。美,是無一物,在殘缺中能看見完整,在有限中可感受無限。這“草草”和未施雕琢的樸素之筆,在簡陋的圖像中有無盡豐富的世界,所謂“心即是佛”“非心非佛”。侘寂美學正是沿襲了禪宗的美學思想,不是在“求真”,卻重在“息見”,這里的“見”實際上是“非見”,即見,是他畫中“虛空”中的所見。
圖2 梁楷,《六祖斫竹圖》,紙本水墨,31.8cm×73.0cm,(日)東京國立博物館
圖3 梁楷,《太白行吟圖》,南宋,紙本水墨,81.2cm×30.4cm,(日)東京國立博物館
侘寂美學在其自身發(fā)展中,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道家及禪宗的啟示與激發(fā)。在禪宗看來,世界中的具體存在都是幻想而非實相,梁楷的畫多數(shù)造型夸張變形,憨態(tài)可掬?!俺鍪离x群”的這種“歸隱”的“孤”的境界、樸素的日常,在梁楷筆下,隨處可見。梁楷的減筆藝術就是禪,而禪本身就是藝術。梁楷雖不曾歸入佛門,但卻能大徹大悟,擺脫世俗束縛,在他自己的世界里的脫離塵世、肆意妄為,到達了空的無念之地。我們所看到的,不僅是其藝術形式背后蘊藏著充滿生命智慧的侘寂美,擺脫了的世俗與塵埃,更能感受到他所居住的“幻想中的世界”。
筆者在此引用大西克禮的一句話來結(jié)尾:
芭蕉會吟出這樣的俳句:“對閃電雷鳴,不悟者,更可貴?!?/p>
他認為,當眼前發(fā)生閃電雷鳴,比起想要借此領悟深遠道理的想法,把閃電雷鳴視為自然現(xiàn)象者,才是離悟道更近的高貴人格。
除此之外,芭蕉又用這樣的話為《幻住庵記》結(jié)尾:“論賢愚文質(zhì),我還遠不及白居易、杜甫,他們?nèi)魏我蝗硕枷窬幼≡诨孟胫械氖澜??!盵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