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一
你聽說了嗎?木城業(yè)余圍棋賽將在市體育宮舉辦!
黎小慧下班剛進家門,丈夫洪亮濤就從書房里沖出來,向她報告這條新聞。眼神和語調(diào)一樣興奮,像在紅炭上烤棉花糖,火花四濺,吱吱作響。
她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不是說這里是圍棋蠻荒地嗎,怎么辦起了比賽?
那是老黃歷了。他立即回應,八九段高手都會出場呢!前一段時間,我還擔心會被取消呢,這回到我們家門口啦!
有點兒夸張了吧!她想,我們家離市體育宮三十公里,當然,通過網(wǎng)上衛(wèi)星地球軟件俯視,可能萌生近在咫尺的幻覺,但不忍點明。在疫情陰影下熬過一年有余,丈夫難得開心。何況他從小就喜歡下圍棋,在大學時代還榮任過棋社社長。
丈夫隨她走進了廚房,一拍腦門兒說:我有一個好主意!你們公司可以承攬旅游呀,據(jù)說參賽者四百多,未成年人占一半,得有大人陪伴。你想啊,大人們不準進入比賽現(xiàn)場,樂得出去逛逛。
十幾年里,她就職的旅行社身處木城的風水寶地,游客蜂擁而至,沒為生意犯過愁。誰料到受疫情影響,她去年只在春季里接待了幾撥客人,隨即陷入失業(yè)狀態(tài)。一家人靠丈夫在藝術學院教授游戲軟件開發(fā)的薪水,招架不住額度不一的賬單,更不要提飛漲的物價了。兒女都在上大學,不得不替他們申請了學生貸款。
三月里她終于打上了疫苗,得以重返崗位,但行業(yè)復蘇緩慢,她一周勉強做滿三天工,急于尋找新客源,此時不禁豎起大拇指點贊:天才想法!
第二天一大早,黎小慧向老板描述了圍棋賽中的潛在商機。老板是位紅臉膛人,年輕時經(jīng)營過一家百貨商場,經(jīng)營失利,半路出家做起了旅游生意。他發(fā)燒烈酒和足球,對圍棋知之甚少,但贊揚了她的參與精神。
她立即聯(lián)絡組委會。因參賽者大半是木城人,她倚仗本土優(yōu)勢,贏得了承辦家屬旅游的機會,還精心設計了水陸兩日盡情享受的內(nèi)容,吸引了五十多位報名者。
二
七月里的一天,天空晴朗,在市體育宮一家四星級酒店里,圍棋賽拉開了帷幕。旅游出發(fā)時間定在早晨九點,黎小慧提前到達酒店,在比賽大廳門口好奇地張望。只見長條桌縱橫交錯,桌布雪白,梨木罐里裝滿黑白棋子。兩旁選手正襟危坐,年長者須髯飄飄、年少者青絲繚繞,在頭腦中醞釀著風暴,不出一聲,紛紛落子。
黎小慧走出酒店,看到了旅行社的大巴,綠窗洞開,橙色車身在陽光下耀眼,她禁不住面露淺笑。問候過司機,站到門口登記。參團者大半是木城女性,一會兒鉤住皮包拉鏈兒、一會兒掛到門把手。最后走過來一位清爽利落的:短發(fā)、黑超太陽鏡,冰綠色襯衣配直筒牛仔褲,雙肩包。她報上名字,馬萱,附加一句“感謝”。黎小慧覺得她有些熟悉,是臉型、表情,還是聲音?
發(fā)車后,一些女游客把頭探出車窗玩自拍,實時更新朋友圈,還七嘴八舌討論著孩子下圍棋的好處,比如提高智力、鍛煉思考力、集中注意力、激發(fā)創(chuàng)造力等等。黎小慧終于聽出了一些門道,圍棋特長和劃舢舨或擊劍一樣,可以增強報考大學的競爭力。
黎小慧拿起麥克風,把導游詞重復了一遍,然后沿著過道給大家派送礦泉水。馬萱坐在后排,頭向車窗微側,已摘下太陽鏡,正在閱讀一本生活雜志,聞聲抬頭,顯現(xiàn)秀氣的五官。
她是圍棋棋圣的妻子馬萱!黎小慧確知她來木城了,沒想到此時重逢,于是興奮地問:你不認識我了?我是黎小慧,二十多年前在北京采訪過你!對方的目光不無茫然:你大概認錯人了。隨后接過礦泉水,左手無名指上的鉆戒閃過一道微妙的光亮。
黎小慧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窗外懸滿松蘿鐵蘭的橡樹幻化成北京的夾道白楊,大道盡頭是條小路,小路旁有一幢研究生宿舍樓。其中一間的門是敞開著的,四張床鋪有些凌亂,馬萱坐在長條桌旁獨自擺棋,微側著頭,神情專注,流露出幾分俏皮。黎小慧作為一家健康生活類報社的記者,通過洪亮濤牽線搭橋,前來采訪棋圣的這位新婚嬌妻。馬萱不無羞澀地一笑,說:我還真有點兒緊張呢。
馬萱真的認不出自己了嗎?還是不想暴露身份?或許是因為身份變了?黎小慧思忖著,立即拿出手機搜索,幾乎不費力氣就查到了答案:馬萱和棋圣多年前已經(jīng)離婚!
這時渡口到了,黎小慧急忙下車,指揮游客們登船,開始沿河游覽。當游船抵達碧島時,大家立即掀起了拍照熱潮。
黎小慧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游客們不愿靜默欣賞?那留在成千上萬張照片上的身影,有多大價值呢?馬萱是個例外,她僅選一個合適的背景自拍,黎小慧趁機搶了一個鏡頭?;野紫嚅g的燈塔、紅頂白身的小屋、藍天下的綠身影,無意間構成了明信片上的風景。也許可以征得她的同意,寫一篇追蹤報導,附上此照。
當年采訪時,黎小慧借了一張馬萱與棋圣的合影,報社美工把它做成菲林,放在文字旁排版、曬版,然后付印。哦,那技術落后的九○年代已一去不復返。
傍晚,大巴把游客們送回到酒店。馬萱最后一個下車,用北京話對黎小慧說:我不認你,是不想惹出多余的話題,尤其在圍棋圈子里。
黎小慧點頭表示理解,問:你是陪家屬來的嗎?
陪兒子。前幾年我把他送進了一家圍棋俱樂部,沒想到他很快入門了。
你自己可以教??!
馬萱表情平淡,答道:很多年沒摸過圍棋了。隨后詢問了黎小慧家人的情況,但急著與兒子會合,說了句“明天見”,便匆匆離開了。
三
黎小慧因為有新聞要和丈夫分享,回家的心情比往日更迫切些。她進門喊了一聲“洪亮濤”,無人應,就“噔噔”上樓,走進了他的書房。她平常很少進來,尤其是疫情期間,他在這里全天工作,需要安靜。她發(fā)現(xiàn)他正在計算機上專心地下圍棋,有些驚訝。哇,看來你要乘圍棋大賽的東風,把年輕時的愛好撿回來。
下載個軟件玩玩。幾年前,圍棋機器人阿爾法碾壓了世界冠軍,我想是因為活人情緒起落、想法變換,但機器人永遠客觀。
所以活人更有趣!她有些迫不及待地嚷道:你猜誰參加我的團了?棋圣的前妻!
他轉過頭,兩眼在鏡片后灼灼發(fā)光,問:她來參賽?
不,是她兒子。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她和棋圣離婚了!
他說:離很多年了,鬧出一攤狗血,這個兒子不是他們的。
黎小慧想,看來他一直在關注著馬萱,竟然沒說起過。
他問:她還下棋嗎?
黎小慧搖頭。
他露出遺憾的表情:她以前很出色呢!打敗了我,拿到了校園賽的冠軍。后來,還打敗過棋圣……
黎小慧是在北京一所大學畢業(yè)后認識洪亮濤的,后來不只一次聽他講述這段青蔥往事。洪亮濤所在的大學舉辦圍棋比賽,棋社成員們,包括馬萱,渴望邀請一位國家級高手蒞臨指導。洪亮濤打聽到母親一系和棋圣家族算遠親,幾經(jīng)輾轉,終于和棋圣取得了聯(lián)系。
棋圣的出現(xiàn)使整座校園沸騰了,連舞棍們都放棄了周六舞會,衣著光鮮地擁到了比賽現(xiàn)場,其實是最大食堂。棋圣和十位選手同時下讓子棋,洪亮濤坐第一臺,是最后一個輸?shù)舻?馬萱坐第八臺,是唯一的贏家。
洪亮濤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補充道:棋圣當年是故意輸?shù)?。男人的伎倆,誰看不透?
看來妒意像陳醋,越是年深日久越濃郁呢!黎小慧想,談論馬萱也許不是聰明之舉,他哪里是棋圣的對手呢?開口安慰:不過,棋圣后來把一手好棋下壞了。
馬萱變樣了嗎?
黎小慧從手機中找出白天搶拍的照片給他看。歲月手握一把柳葉刀,遇見哪張臉都會刻下劃痕,但對馬萱似乎有些手下留情。他瞄了一眼,迅速地移開了目光。
我要上網(wǎng)仔細查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黎小慧說做就做,下樓到起居室,坐到小書桌旁,啟動筆記本電腦,百度。九○年代末期,網(wǎng)絡傳媒還不太發(fā)達,但留下了一些報刊報導、論壇上的八卦等。
夏季的一天,天晴水靜,在西湖的某一區(qū)域,妖風忽然來襲,卷起大約十米高的漩渦式水柱。漩渦里風暴雨疾,一艘手劃船失去控制,船上四個人同時落水。船娘和兩位男乘客游泳爬上岸,女乘客溺水身亡。警察趕到后,發(fā)現(xiàn)男乘客之一竟是棋圣!圍觀者中當即有人向媒體爆料,女乘客是性工作者。名人+性+死亡,簡直是無敵組合。媒體記者們像一群禿鷲嗅到了猝死牦牛的血腥氣味,神速抵達現(xiàn)場,做了鋪天蓋地的報導,連美女身上的內(nèi)衣品牌都不肯遺漏。
據(jù)其他游客講,當時漩渦周邊的湖面波瀾不驚,實在是一樁咄咄怪事。這個神秘的漩渦不停擴散,直把漣漪傳到了大洋彼岸,馬萱深感蒙受巨大恥辱,提出離婚。這一舉動幾乎是給記者們喂食嗨上云天的鴉片,他們高調(diào)追蹤報導,不舍晝夜。
洪亮濤走了過來,問:搞清楚了嗎?
黎小慧忍不住脫口而出:她和棋圣還打過官司!
她有權分一半財產(chǎn)!
這也要看他們在婚前有沒有立下財產(chǎn)協(xié)議。
在那個年代,誰懂得辦那種東西?棋圣不同意,就會被告上法庭!洪亮濤儼然辯護律師的語氣。
黎小慧找到了法院裁決的結果,馬萱分到了一筆錢,在當時數(shù)目可觀,譏諷道:她離婚后,你應該去找她。
他怒目而視,你胡說什么?那一年,我們的兒子都出生了!
這是什么意思?室內(nèi)的空氣突然變得稀薄,她的呼吸急促起來,不敢抬頭,繼續(xù)閱讀。多年來,棋圣一有風吹草動,丑聞就陰魂不散,一再被推上前臺,馬萱也免不了陪綁。前幾年,他梅開二度,又被媒體爆出猛料,甚至偷拍到親密瞬間:新婚嬌妻身穿大紅緊身超短裙,坐在他的膝蓋上。
黎小慧驚叫起來:哇!新太太比棋圣年輕二十幾歲!
有錢人嘛,有什么奇怪的?洪亮濤說著,坐進小書桌對面的沙發(fā)里,把腳搭到茶幾上。
在網(wǎng)絡,黎小慧搜索,馬萱從木城一家著名生物實驗室里浮出水面:資深研發(fā)科學家,發(fā)表過若干學術論文,名下還有一項專利……黎小慧捕捉不到她的個人生活,尤其是她丈夫的蛛絲馬跡,不禁自言自語:我明明看到她戴著婚戒。
丈夫擺了擺手說:別費力氣了,她嫁給了一個律師。
黎小慧抬起頭,直視他:你怎么知道的?
我當然有自己的消息來源。那口氣像警探。
我真該對你刮目相看。
她寫過有關新冠病毒的科普文章,被轉發(fā)在微信校友群里,閱讀量超過十萬,很多人點贊呢。
這一年來,黎小慧經(jīng)常冒著感染病毒的危險,出外為全家購物。難道與此同時,洪亮濤在社交媒體上追蹤馬萱嗎?黎小慧揶揄道:她要是寫一本回憶錄,閱讀量會更大呢,有些人哪怕只和名人吃過一餐飯,或者開過一次會,都會大書特書。
她不是那種人!丈夫幾乎有些粗暴地打斷她。
那實在算不上一場爭論。在居家隔離期間,她和他像冰箱里兩棵存久了的青梗白菜,相互依靠,又相互擠壓,擔心葉子會一層層地腐爛。理智警告她閉嘴,情緒卻放縱她追問:你當年介紹我去采訪她,是不是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我是為了幫你找一個好選題!
黎小慧搜索不到自己撰寫的采訪。她曾供職的報社多年前關閉了,往期報紙已不復存在。沒人有興趣把她的采訪文章進行掃描或一字一句地輸入計算機,上傳到網(wǎng)上,何況,她筆下童話般的愛情早已風化成塵。
她因為幻想過進入傳媒業(yè),回木城時特地帶了幾份樣報,作為短暫記者生涯的佐證。她起身開始樓上樓下翻找,終于發(fā)現(xiàn)它們躺在儲藏室一個紙箱里,中間還夾著馬萱和棋圣的合影。
那是一張四寸的黑白照片:在一座青磚黛瓦白墻的祠堂前,馬萱和棋圣比肩而立,笑意盈盈,一個青春可人,一個氣質(zhì)飄逸。那個年代的美,無法通過先進的美顏軟件復制。馬萱當年說,那是她第一次去拜見棋圣父母時拍的,也是她最喜歡的合影,但把底片弄丟了,請刊載后交還。
報社期待棋圣贏得新一屆冠軍頭銜,以吸引更多的讀者購買報紙,推遲了刊期。幾個月后,他果然不負眾望。采訪見報了,黎小慧拿上樣報和合影去見馬萱,宿舍樓門房的大爺說她已經(jīng)走了,沒留下聯(lián)絡地址。
黎小慧想,這張合影已成絕版。不要說馬萱沒有膠卷底片,即使有,恐怕也找不到地方?jīng)_洗了。她回到起居室,向丈夫展示,說:我明天要把它還給馬萱。
你會把她氣得半死!
黎小慧把合影翻過來,說:你看,背面有他們的簽名,還有四個字,落子無悔。你對比一下簽名,不難看出這是棋圣寫的。
丈夫幽幽地冒出一句:下圍棋,落子無悔;嘆人生,覆水難收。
她試探道:你既然這么關心愛護她,為什么不去看望她?明天旅游大巴大約一點鐘到中心廣場。
丈夫用目光鎖定她的臉,仿佛在估量她的認真程度,答道:我要給學生上課,還有兩個會,不可能脫身。
你可以傍晚去酒店和她會面。
你不要挖陷阱讓我往下跳。說罷,他轉身上樓了。
四
第二天,大巴載著游客們進入了老城。車窗外,一幢幢古老的建筑緩緩閃過,游客們把頭探出去,自拍、互拍、叫嚷、歡笑。
到了中午,空氣變得悶熱。黎小慧把午餐安排在離中心廣場不遠的一家餐館里,等游客們拿好自助餐,在大露臺上坐定,才匆匆取了一些食物。她用目光四下搜尋,看到馬萱坐在角落的雙人桌旁,戴著蘋果手機的耳機,走過去問:我可以坐這兒嗎?馬萱點了點頭。
黎小慧坐定后,說:打擾你了。在聽音樂嗎?
馬萱摘下左耳塞,隔桌給黎小慧戴上,古箏曲《云水禪心》輕盈地從天而降。一曲終了,兩個人同時摘下了耳塞。馬萱輕笑說:每次聽這支曲子,心里清涼些。
黎小慧問:你兒子昨天表現(xiàn)怎么樣?
還不錯。如果今天發(fā)揮正常,也許能拿到名次,以后報考到好學校。
我的兩個孩子在上大學這件事上,沒讓我操過心。
其實,我最初介紹兒子下棋,是希望調(diào)整他的情緒,他得過焦慮癥。我記得棋圣以前經(jīng)常引用一句詩:棋與禪通可悟人。
她主動談到了棋圣,黎小慧想,難道還有比這更合適的機會嗎?遂從雙肩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過去說:這是你的。
馬萱疑惑地接過信封,從中拿出一份報紙,還有她與棋圣的合影,驚訝地輕呼一聲:天哪,你還留著!
她小心地捏著合影凝視,像一位考古學家辨認新出土的古紙上的圖像,還擔心稍一用力,它就會倏地破碎風化。過了好一會兒,她輕輕放下了合影,開始閱讀采訪。
黎小慧在前一晚重讀過,記得馬萱的話語:我和棋圣相識的概率是萬分之一,所以我感謝緣分。我對未來還沒有清晰想法,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希望婚姻天長地久。他是獨特的,無論天賦、性格,還是為人。我和他都好靜,有空時下棋,聽古箏曲《蕉窗夜雨》《梅花三弄》《云水禪心》等等,舒適愜意。我們還喜歡讀和圍棋有關的詩詞,尤其是元代詩人黃庚寫的七律《棋聲》:
何處仙翁愛手談,時聞剝啄竹林間。
一枰玉子敲云碎,幾度午窗驚夢殘。
緩著應知心路遠,急圍不放耳根閑。
爛柯人去收殘局,寂寂空亭石幾寒。
馬萱讀完了,把報紙和合影一起放回到信封里,問:留這些東西有意義嗎?
我在木城當了這么多年導游,今天才悟出它的真正魅力,那就是凍結時光。當然,我沒穿過你的鞋子跳舞。你是怎么熬過來的?
整天待在實驗室里,低溫、無菌,還時時在心房四周筑起高墻,把上網(wǎng)和使用社交軟件控制在最低限度。
恨過他嗎?
你知道嗎?他后來的日子并不好過。
互聯(lián)網(wǎng)昨晚已告訴了黎小慧。離婚后不久,棋圣在一場世界性的比賽中對決日本的一位年輕棋手。當時民眾的反日情緒激昂高漲,寄望他在黑白戰(zhàn)役中一雪恥辱。
不料他執(zhí)黑先行,思緒不寧,以半目惜敗。無數(shù)謾罵仿佛西湖上突起的漩渦,又一次把他打翻到水里,準確地說,是打翻到墨水缸里。
馬萱接著說:我媽愛面子,又好強。在我鬧離婚那段日子,她很少出門,一直到事情了結,才去早市。有一天她遇見了一個女同事,那人陰陽怪氣的,問棋圣輸了,你解恨了吧?你女兒發(fā)了財,你怎么還上這兒來買菜?我媽火冒三丈,和對方爭吵起來,糊里糊涂地動起了手。那女人操起拉面攤上的一根搟面杖,把我媽的頭打傷了,CT檢查,右枕骨線形骨折,后來大病小病不斷,不得不提前退休……
馬萱停下來,伸出右手截住已流到臉頰的兩行淚,哽咽。這些年,我媽來這里不開心,留在北京也不開心,我欠她一筆債,永遠還不完。
黎小慧瞠目結舌,在網(wǎng)上搜索不到這樣的悲傷細節(jié)。這時旅游團的兩位女客走過來,問一些有關購物的問題,她耐著性子一一解答。
待她們離開后,馬萱說:恨,多累啊。最近一年多,人要對弈的是死亡。多少人早早地半目惜敗,連我老公都不再評論棋圣。我兒子剛聽說,倒無所謂。他讀不懂網(wǎng)上亂七八糟的東西。
黎小慧附和道:棋圣早不下棋了,雄心消散,也該被放過了。
前幾年,他出版了一本傳記,講述了落水丑聞。他說去杭州講棋,活動結束后,被一位熱情過度的朋友死活拉去游西湖,坐進了一條手劃船。船娘有些風韻,和這位朋友似乎關系親密。她在下一個碼頭接上了長腿美女。棋圣根本不認識那兩個女人。
黎小慧有些激憤:他當初怎么不向你解釋?
很多人都這樣問過,他在書中統(tǒng)一答復:需要解釋的關系,是一盤救不活的棋。哦,對了,你在網(wǎng)上看到了吧?他再婚了,新娘是我當年的年齡!
你當年可沒穿過那么緊身的大紅超短裙!
黎小慧和馬萱相視“噗哧”一笑。馬萱說:我媽當初不同意我嫁給棋圣,希望我找一個搞科研的。上大學時,我請幾位外地同學到家里吃飯,我媽對洪亮濤的印象最好。
黎小慧的心重跳了幾下,這是洪亮濤從未分享過的插曲。
我和他就差向對方邁出一小步,但他把棋圣請來了。馬萱說,你看,命運多有意思。
如果洪亮濤此刻在座,會有什么感受呢?黎小慧想,是不是每個人都追尋命運,或者只像風一樣地飄游?也許兩者同時發(fā)生。
上車時間到了,馬萱把牛皮紙袋放進了自己的雙肩包。
當天的游覽結束后,黎小慧站在大巴門口,向每一位游客道別。因為很少遇見回頭客,道別,在某種意義上等同于永別。
馬萱說:黎小慧,我會記得木城。
黎小慧望著她的背影,才意識到彼此并沒有交換聯(lián)絡信息。
黎小慧開車駛進了自家所在的社區(qū)。附近的房子都是最近一二十年建的,外表簡潔、內(nèi)在實用,不像老城里的房子,動輒就有兩三百年的歷史,還必須小心翼翼地維護。她每日歸來,都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小小的時光旅行。
丈夫的書房沒開燈,門虛掩著,他的呼吸聲似乎從縫隙間傳出來。人機對弈正在進行嗎?他說過,棋子是有限的,可是千古無同局。黎小慧隔門打了個招呼,吃過他為自己準備的晚飯,走進臥室,躺到床上。追蹤報導馬萱和棋圣的念頭,還有白日里的談話,如最后一粒落在夢枰的墨黑棋子,陷入無邊的沉睡。
王?淼:1980年代生人。在《湖南文學》《野草》《檢察文學》《廈門文學》《金沙江文藝》《短篇小說》《駿馬》《中國鐵路文藝》《牡丹》等刊物發(fā)表文學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