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山外
從廣寒宮出來,天氣有點陰,我給鄭月打電話,讓她來接我。沒到半個小時,她就來了,開一輛桑塔納,脖子上圍條紅圍脖,亮眼的很。我夸她,真快,比飛機加炮彈還快。她媚樣十足,瞟了我一眼,不顧臭,拿起旱冰鞋就往外走。我說你慢點。她讓我快點。我跑上去,她踉蹌了下,我趁機扶住她的腰。
她開車,極快,從南到北十公里,五分鐘就到了。我昏得七暈八素,鄭月倒好,把我拉進麻將館,盤了三四輪都不放過我。我說賭注太大,口袋里沒錢了。她豪爽,唰一下扔出七百元,讓我陪賭,我實在拗不過她,又玩了三四圈,最后老板打烊了,趕我們,她才拉起我,從煙霧繚繞的麻將館里飄出來。
幸好家離麻將館不遠,三四公里,一踩油門就到了。我說你不能進。她說有什么不能進的?跟個小姑娘一樣,羞不羞?我說你真不能進,大老爺們,褲衩放屁,不干凈得很。她說不在乎,腳尖死死卡住門縫,硬給我扯開門。
進了門,鄭月往里推我,直接給我按床上。
我說你要干嘛?她說你想我要干嘛。我不知道,旁邊相片上一堆高中老師也不知道。鄭月向右甩頭,笑瞇瞇看相冊。喲!還有高中時候的相片?嗯,一直留著,我回答。你還在上面呢,我補充。那時候我真丑,她說。其實我覺得還好,就是膚色有點黑,女大十八變嘛,現(xiàn)在多好看!我說的是真心話,也起到相應效果,鄭月心滿意足后,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的臉。
怎么樣?后悔嗎?鄭月問我,那模樣,相當?shù)靡?。后悔,后悔,我口上是這么說。真的?她更得意了。假的,我心里說。有什么好后悔的?高中時候拒絕她,那是理所應當?。∮中∮殖笥趾?,默默無聞,悶油瓶似的,哪能想到有一天能張開口說我愛你?純粹是驚嚇。要是當時像現(xiàn)在這樣,狗男人才會拒絕!
真的,真的后悔了。我重復一遍,順便收起衣服,去了趟廁所。等我出去,鄭月早走了,床鋪也疊得四平八穩(wěn),空氣里留著股香味,和她高中時一模一樣。
時間差不多,我得去攤位上溜一圈,畢竟生意賺的錢,比在廣寒宮教輪滑多得多。一點小買賣,家具生意,從我爸手里接下的,成本基本沒有,利潤五五分成,唯一需要我做的就是每天下午去轉一兩圈,很省心,每個月還有小一萬塊進賬,肥的很,原本就當兼職做,現(xiàn)在慢慢快變主業(yè)了。
趕過去時,王姐正在接待客戶,殺價時我坐在一旁聽,很有意思??蛻粽f要退貨。王姐說不能退??蛻粽f貨有問題。王姐說有問題就不可能發(fā)貨,一定是貨運部在運輸過程中弄壞的,不關我們的事??蛻艏绷?,說要打12315舉報。王姐更不緊不慢,隨他的便??蛻糗浟耍f多少退點,他也是下屬,不好向老板交代,一千六買的桌子,退他一千二?不可能,最多八百。一千一吧。九百。一千。成交。事后,王姐跟我說,這張桌子成本一千,售價一千六,利潤六百,這么一退,相當于賺了利潤,還收回桌子,能再賣一次,這樣的肥羊不好遇。
佩服,我真佩服,四十歲女人的這股子精明勁,我做不到。收拾干凈瓜子皮,我又翻了會賬面。今天賣了三把胡桃面、二十把寶寶椅,還有一張大圓桌——業(yè)績不錯。我算算,純利潤大概有五千,王姐能抽五百。
準備去接孩子了?我問王姐,她已經解開小西裝,換上一件藍色裙子,很寬松的那種。嗯,孩子快下學了,我得去接。王姐的孩子叫媛媛,是個小女生,剛上高中一年級,我一推算,王姐二十五歲就生小孩了,那時候我干什么呢?我還是個沒談過戀愛的小男生。王姐褪下高跟鞋,露出腳裸,性感的白,我饞得不行,可我不敢,王姐每天都要跟我爸匯報情況,我要是耍流氓,估計每個月小一萬塊的錢就打水漂了。
她下樓,我把賬面一拍,給我爸發(fā)過去,也一并趕下去。每天晚上我都送王姐一程,無論是出于方便還是其他,反正學校也離得不遠,大概五公里,還是一腳油門的事。而且坦白說,我和王姐的情感交流完全就靠這每天十分鐘,其他時間話也不說。
王姐是農村出身,小學輟學,自己做過小買賣,做小買賣遇到一個男人,比她大幾歲,騙了幾年,就散了。開始還說領了結婚證,后來發(fā)現(xiàn)結婚證都是假的。所以王姐常常感慨說,靠山山要倒,靠人人要跑,還是靠自己最穩(wěn)妥。這話沒錯,我也認可,但我這人,偏偏就是老想沾點誰的便宜,老爹的錢、鄭月的色,甚至是王姐。王姐是老江湖,和我保持距離,但也不疏遠,我也沒咋糾結——這是我僅剩不多的優(yōu)秀品質。
你那,學滑旱冰得多少錢呢?王姐問。你說什么?我是真沒聽清,窗玻璃開半塊,風涌進來嘩啦啦響,鬼能聽清。我說,想讓媛媛學學輪滑,她身子弱,體育課老是不及格,我想她學學輪滑,鍛煉身體。好啊,什么時候來都行,我每天上午下午都在。行,就這么說定了,這周末我?guī)ф骆抡夷闳?,廣寒宮青少年中心,對吧?對,廣寒宮,回頭把坐標發(fā)給你。
開到學校,放下王姐,我去接吳靜,那是正派女友,得好好對待。這回我轟了兩腳油,飆到銀行口,吳靜穿工裝,在路口等我。嘿!我伸出頭,叫她。吳靜撩了撩頭發(fā),向我這邊走。沒什么廢話,三下五除二回到家,開門,關燈。
好像有股味,她說。我一激靈,提前出來,這回輪到她嚇一跳。怎么也不說一聲?吳靜摸了摸,進去洗涮。我趁這機會打開窗戶,通風,鄭月留下的香味,漸漸沒了。
那筆貸款,怎么樣?我問她。前些日子,我透過她向銀行借筆款,利率低,劃算一些。行長說了,不行,沒這樣的先例。我們這關系,都不行?吳靜的腰跟柳枝似的,手一下就纏了上去。不行,有本事你摸行長去。沒那本事,你們行長胖,再年輕二十歲,我都敬而遠之。
我也知道不行,就是試試。王姐說了,貨運部那邊老出問題,尤其是主管,根本就是一飯桶,每次不是把收據(jù)弄錯就是把貨發(fā)錯,客戶老找麻煩,這筆錢打算自己買輛車,雇個司機,節(jié)省成本又方便快捷。我爸在精神上支持我,但不給錢,讓我自己想辦法。我算了算,一輛貨車六萬,一個司機每月開五千塊工資,油費過路費亂七八糟加在一起小一千,我手頭就三萬塊,還是從攤位上掙的,這么一想,姜的還是老的辣,從攤位分走的錢都得吐回去,還得賠上一筆。
媽的,說實話,我早他媽不想干了。我爸出差,一去一兩個月,說是跟什么商場的人采購新家具去了,留給我這堆攤子,雖然也能掙錢,但我這人天性嫌麻煩,已經煩了,而且,即便說我可以全權處理,但實際上我就是一打醬油的,王姐工資不由我發(fā),地皮費不過我手,每天只能查查賬,就跟皇帝旁邊的小太監(jiān)一樣。前兩天還和旁邊賣茶幾的吵了一架,就因為他在我們地盤堆貨,堵了客戶的路,過不來,那幾天就沒賺錢,真是越想越氣,想砸東西。
要不我去賣腎吧?我苦笑。用不著吧,這么窘迫?吳靜從浴室出來,毛巾揉頭發(fā)。反正難,我躺床上,看吊燈。你爸要不了多久就回來了,我覺得你不用太操心,到時候像他交給你一樣交給他不就行了?吳靜穿好衣服,要出門。你去哪?我從床上騰一下起來?;丶遥@幾天都沒回家了,我爸媽想我了,要不你陪我回去?算了吧,我迅速躲開她語言的鋒芒。真的,我爸媽挺想見你的,吳靜向后看,黑眼珠子嵌進我襠里,我只覺襠下空空,風嗖嗖過去??熳甙桑宜粫?,困死了。嗯,走了。
我睡到第二天下午,昏昏沉沉的,麻將館吸進的煙又飄來飄去,我抱著馬桶吐了半天,腦袋才爽快些。打開手機,三個女人的未接來電。王姐不用想,上午打了一次,找我教她女兒輪滑。下午又打一次,是因為我沒去看店。吳靜就早上打了一次,那是固定的,她每天早上都會給我打。鄭月是怎么回事?上午下午發(fā)了瘋地打,難道在她眼里我不是人是沙包?今天也不是她生日,更沒承諾什么。我試探性地打回去,她先接了,啥也不說,又撂了電話。媽的,拍鬼片呢?
不要理女人,真的很奇怪。我穿戴整齊,從衣柜里拿出輪滑鞋,很干凈,吳靜幫我洗過。提著出門,甩上車,轟油門朝廣寒宮而去。廣寒宮廣寒宮,聽著還挺美的,里面可沒嫦娥,就是一室內輪滑場,八十年代的建筑風格,中央凹陷,四周是看臺,跟一籃球場一樣,暖氣片后面凈塞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臭襪子、數(shù)學課本、情書、衛(wèi)生巾——真有,來練輪滑的相當一部分都是小姑娘,冬天集訓來不及換,直接塞暖氣片后邊,彌漫股血味。
車停好,拎著輪滑鞋進門,迎面一股水汽。一定是又漏水了,上層是中年迪斯科舞廳,天天咚咚噠噠,時間一長,水管裂了,墻都是黑的。我跟同事打招呼,換班,他拍拍我的肩膀,后腿一蹬飄沒影了。那群小姑娘躲在邊角,嘰嘰喳喳不停,我拍拍手,她們一個個滑過來,我點了遍人數(shù),十一個,多了一個,是媛媛。我對她笑了下,帶領學員繞圈熱身。一圈兩圈三圈,熱身完畢,我開始演示一個動作,從左向右,飛起,斜著落地剎車,結束。我的輪滑鞋是碳纖維的,很輕,后跟特別讓人貼了一小塊鐵,和地面一擦,零星火花,觀賞效果很好。
這個動作她們可學不會,就純粹是為了震懾,現(xiàn)在的小姑娘,一個個只看韓國大長腿,要沒點絕技,根本壓不住。剩下的時間,我讓有基礎的學員去那邊繞樁,新來的學員在旁邊觀察學習,媛媛留下。小姑娘很好看,但身子骨確實弱,也不適合做太多訓練。我拉著她,繼續(xù)一圈圈滑,滑了半個小時,看見門口站著王姐,她笑著看我和媛媛,好像從未離婚。王姐從樓梯上走下來,我拉著媛媛停下。
嘿!我遠遠打招呼。王姐沒回應,下樓梯,解開我和媛媛的手。讓媛媛自己轉一圈吧,她說。孩子剛剛接觸輪滑,還是算了吧,危險。王姐沒聽,反而拉著我出了輪滑場,在第一排坐下,靜靜觀賞。
媛媛的速度很慢,動作也極為稚嫩,可身子骨很輕,飄忽,在粗重的骨架和水汽中穿梭,羽毛般輕輕避開旁人,靈巧,像燕子,像陀螺,在清風里轉,在喧鬧里轉,在地面畫下一個獨屬自我的連筆字,那字紋在王姐的骨頭上,讓她很癢,那癢藏在緋紅之下,使每根骨頭舒展,能聽到咔咔聲,一節(jié)節(jié)張開,慢慢擁抱,擁抱我和媛媛,擁抱過去的好日子,然后閉合,將我們鎖在黑暗里,以一種前所未見的霸道和留戀,牢牢控制住我。
七月的一個夜晚,我從王姐的床上驚醒,是電話,是鄭月打來的。在哪?在床上。干嘛?睡覺。和誰睡覺?你管得著嗎?鄭月在那邊不說話,和那天一樣,沉默,就跟鬼一樣。誰呀?王姐問。我晃晃手機,又按了。第二天,鄭月還是像以前,一連打了數(shù)十個電話,我不接,她就發(fā)短信,先道歉,后抓狂,又發(fā)一些亂七八糟的短信,說愛我、愛我、愛我、還是愛我——可我不怎么愛她,真的,就是想占有她。男人都這樣,不是嗎?后來煩的不行了,我打了個電話,約她下午,廣寒宮見面。
那天下午有點陰,我遲到半個小時,鄭月早就等著了。她一身白,唯獨脖子裹了條紅圍巾,眼睛還濕濕的,好像哭過。我原本還想直接拒絕她了,這可不好辦了。我們沿著街走,在一家燒烤店門口停下,她點了一瓶啤酒,我胃口很好,點了三塊烤牛排和四塊燒羊腰。不一會兒,師傅呈上串,嘖,那香味撲鼻。我咬下一串腰子,滿嘴油,伸到鄭月嘴邊,她沒吃,我又拿回來,把剩下的全吃掉。
我可能要結婚了,鄭月說。嗯?我真有點驚奇,她不像那種人,就是那種安心結婚的人。和誰?前兩天相親的一個男的,大五歲,就在這相的親。就在這?我環(huán)顧四周,燒烤師傅煙氣朦朧,還有那霧,遮住天,天有點暗,應該說黑。我不想和他結婚。不想?不想。為什么不想?因為你。因為我?因為——我?我啞然失笑,她抹干眼淚,堅強的樣子像輪滑鞋后面的鐵。
那個小孩,是你的孩子嗎?什么小孩?就是你帶著練輪滑的那個小女孩。不是,那是我朋友的女兒,身體弱,我?guī)椭鴰АE谟??朋友。炮友?我他媽都跟你說了,是朋友。我重重摔啤酒瓶,咚咚響。鄭月向師傅招招手,結了賬。
我們在七月的霧靄中走,在霓虹里走,在人群里走,走來走去,我們在一個十字路口分開,一個朝南,一個朝北,各自陷入各自的世界。再之后,鄭月還是聯(lián)系我,因為根據(jù)她的說法,她的婚禮在正月,在此之前,她還是清白身——對,她就是這樣說的,清白身。她去我的攤位,專門挑王姐和我都在的時間,每次挑一兩件家具,她的神情也由此充盈,不復悲傷,或者說,隱藏的更深。
廣寒宮漸漸人煙稀少,天氣太冷,人都不來了,但里面實際上很暖和,可就是沒人來了。我不擔心,我領固定工資,我擔心什么?反倒高興,一個人特別舒暢,蒙著眼睛滑、雙手放開了滑、赤裸著滑,百般花樣,任我挑選。直到滑累了,我就停在邊緣,讓媛媛滑,她像我在山坡上方釋放的雪球,肉越滾越豐滿,頭發(fā)越滾越黑、越長、越柔順。她叫我哥哥,我很高興,獎勵她巧克力吃,后來牙壞了一顆,她還是笑呵呵的,晚上回去自己拔了,第二天照常來學輪滑。
我和王姐商量好了,定點來接。等媛媛走了,我還得再待一段時間,一邊輪滑一邊對今天的一切復盤,計算得失。我覺得這是個好習慣,尤其是在生意上,必須得記賬。如果沒問題,我會在八點準時出去,去找李叔喝一杯。
李叔是王姐找來的,一個月開三千,不包食宿,性格和藹,關鍵是挺負責的,每次上貨都會數(shù)清楚件數(shù),算清錢款,和王姐這邊協(xié)商好,才出貨。后來,我把庫房鑰匙交給他管,他也不含糊,每次查崗都兢兢業(yè)業(yè),從沒出現(xiàn)差錯。有時貨要的多,急了,我就和他一起裝貨運貨,到交貨地點,錢到了賬再一起卸貨,李叔力氣很大,卸的貨是我的三倍,我有點臊得慌,四五十歲的中年人都比我強,能不臊得慌嗎?
那天回去路上,車爆了胎,李叔從后箱拿出頂子,撐起車,一個人裝上備用輪胎,這讓我大為驚詫。李叔你以前干嘛的?我問。也是跑貨的,他答。跑貨,是那種大車司機嗎?差不多,反正就是在跑貨,捎帶自己倒賣點特產,跟現(xiàn)在微商差不多。結過婚沒?沒有,一直單身。為什么單身?——我還想問,但我止住,再問就沒禮貌了。
整個七八月份,尤其到了九月,人們一趟趕一趟兒地結婚,西式的中式的二次元的三次元的,換著花樣,變著情調,甚至有人跟我們領導申請,在廣寒宮舉辦一次輪滑婚禮派對,領導沒答應,因為輪滑訓練的地都是特殊打磨的,為了好看,領導還專門請師傅們刻上圖案,是一塊塊懸崖拼湊在一起的場景,中間裂開一塊藍天,這么好的創(chuàng)意,被一堆醉鬼給吐了,別說領導,我都不答應。
當然,我來不及想那個,忙的要死,因為婚禮一多酒席就辦得多,酒席辦得一多餐飲家具就賣得快,還都是大利。我和李叔跑完東頭跑西頭,裝貨運貨組裝結賬,一氣呵成到暈頭轉向,直到我再一次碰到鄭月,純粹偶然,真的是純粹偶然。
她很美,脖間的紅被扎破,擴散到全身,化為一件露肩禮服,輕輕蓋在干凈的身子上。我渾身是汗,有種不敢靠近她的感覺,生怕玷污,所以掩飾——喝酒,喝客人們喝剩的酒,五糧液、紅星二鍋頭、法國勃艮第、牛欄山、日本清酒,喝得我暈暈乎乎,又聞到麻將館的煙,又得大吐一場。她從臺上下來,坐到我身邊拍我的背,沏了杯茶水,澀得很。
她說今天是訂婚儀式,還沒正式結婚,不過證已經領了,過兩天先去度蜜月,一回來就結。我環(huán)顧四周,至少擺了二十桌,殘羹冷炙能再拼三桌。排場這么大?我特好奇,他做什么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醫(yī)療口,前景不錯,近幾年掙了不少錢。哦,怪不得。胖不胖,年輕嗎?三十出頭,不胖,很瘦。我腦中想象的丑陋中年人形象瞬間崩塌,蹦出一個難以企及的社會精英。
我看出鄭月的意思了,她不想結婚,想和我結婚,但我不想結婚,甚至打心眼里厭惡婚姻,所以盡管心里有點不痛快,甚至是不舍吧,但我也沒說半句諸如“你留下吧”這樣的話,畢竟夜宵被偷就偷了,總比放著不吃餿了強。李叔一個人把所有貨搬上樓,在樓梯背面等了半天,進來捻滅煙,說到時間了,該走了,下一家。下一家?對。下一家。我有點醉,胡思亂想,迷迷糊糊的。
那天運完貨,我早早打發(fā)李叔去,去幫我接媛媛,給王姐送去,我需要一個人待會兒。李叔很識趣,沒說什么亂七八糟安慰人的廢話。我先去輪滑場轉了幾圈,渾身大汗,又去開車,一腳、兩腳、三腳、四腳,油門轟個不停,大半個城市一晃而過?,F(xiàn)在回想,當時我可能被罰了罰單,也可能沒有,但我希望被罰,這可以遏制我,讓我不再這樣肆無忌憚地開車。
爸爸回來了,就像他的離開一樣,突如其來,但我身上的擔子并沒有因此減輕,反而加重,因為生意變好,李叔一個人不夠,我也變成了李叔,不斷裝貨運貨,從北向南或從南向北,累到不行。我跟我爸說,我他媽累死了,錢也沒賺到,還賠了一筆,我想歇歇。他卻冷酷得像個將軍,繼續(xù)發(fā)號施令,讓我一天到晚幫他,甚至讓我辭去廣寒宮的工作,專心跟他做生意。
我不。我義正言辭地拒絕他。爸爸的牙,很黃,一遍遍磨。你不行也得行,你那倆工資夠干什么?做生意的零頭都比不上!比不上就比不上,那我也不愿意做資本家的走狗。是誰被資本家喂養(yǎng)大的?是誰天天從資本家的攤位上抽取傭金的?真的,我離不開,至少現(xiàn)在離不開,廣寒宮后面還有一場比賽,我是教練,贏了能上報紙。上報紙?嗯,上報紙。幾月份開賽?快了,十二月份,馬上到了。打完比賽就來學做生意吧,我打算開分店。嗯,好。
我沒撒謊,十二月份的確有一場比賽,是和臨省的一場輪滑友誼賽,雖然是青少年組的,但領導們很重視,因為如果贏了,不僅意味著錢,更意味著榮譽。上頭給的壓力很大,我和同事也不得不為此奔命,光隊員就選了一個月,自己的學生不行就借調別的訓練基地的,然后一起磨合、設計動作、怎樣優(yōu)美、怎樣體現(xiàn)技巧、怎樣組合隊形、怎樣別出心裁——最后缺一個領隊。我左尋右尋,想到媛媛,她很合適。
如今,媛媛的身體很豐滿,不乏迅捷,尤其在輪滑場上,很快,很輕盈,一遍遍畫圈。剛開始我還說,慢點!慢點!但她依舊我行我素,在場上飛翔,即將摔倒時雙臂振起,微調,或是倒滑,無比自如。我膽戰(zhàn)心驚,我做不到,我根本不敢做,但很好,至少對贏得比賽來說,很有價值。
比賽月越來越近,但我卻減少了訓練量,因為一切都已準備妥當,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完成即可。我還主動分擔生意上的壓力,一方面是因為爸爸老了,另一方面,我也需要一份收入,來支撐我的婚禮——我要結婚了,和吳靜。
一個陽光耀眼的下午,我從廣寒宮回來,渾身臭汗,打開門,想沖進浴室洗澡。一股飯菜香味飄進鼻腔,我懷疑進錯了門,或者是鄭月,她還想挽回點什么,給我做飯,但當我邁進門去,吳靜、她的父母、我爸爸,坐在漫射陽光的玻璃轉桌前,把酒言歡。他們看了我一眼,而我沖進浴室躲避他們的目光,關閉水龍頭的一剎那,我明白這是一場求婚儀式,一場中產階級的聯(lián)姻,而我在這中間,起到毫無影響而又至關重要的作用。我換好衣服,坐在吳靜旁,輕輕咬菜,咔嚓一聲,眾人的交談繼續(xù)。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和吳靜像一對正常的夫妻,在公園出雙入對,下了班不是我去接她就是她在等我,她在床上也終于像通了電,對我的索取有所反應。慢慢的,我適應這種狀態(tài),有妻子,有情人,有收入,有交際,生活在變好,荷包在變厚,渴求都有了回報,不管主動還是被動,只要結果是好的,那就好。
但,坦誠相待是困難的,我很難和吳靜說,其實我還沒準備好,我覺得有點快,我在外面有人,我并不是那樣愛你……說不出口的話愈發(fā)多,不該說的廢話反而越來越多,我們的夫妻關系在廢話的黏合下越發(fā)緊,漸漸連成一個人,就連睡覺時,她也會挽住我的手臂——那刻我應該——應該是幸福的。
我們安排了許多,一月舉行婚禮,在哪里的酒店訂餐,邀請哪些親朋好友,未來會要幾個孩子,是男是女,幾歲開始學輪滑,份子錢和婚禮費用能不能持平,很瑣碎,雖然我具有盤點的能力,但我還是不愿清算,反倒是吳靜,她很熱衷于此,就像在銀行點錢一樣,蘸上唾沫,快速精準地將日子一天天數(shù)過去。
十一月底,李叔給我發(fā)短信,約我喝酒,我一算,是好久沒喝了,匆匆趕到地點,李叔已經在那了,是一家四川館子,大廚滿臉通紅,在送菜口偷瞄外面,老板娘堵在涼菜口,百無聊賴地喝茶看報。我點點桌上的菜,得一百來塊,右邊還放一瓶茅臺,應該是自帶的,一圈報紙圍在外面。李叔給我斟了一杯,手有點顫,我趕緊扶住,心里有點不落忍。我自己來吧。李叔又坐回座位,重重的,有聲音。
我倆邊吃菜邊聊,談天扯地。我知道李叔有點啥想說,但我也沒直接問,他平常不這樣,一旦這樣,肯定就有什么難言之隱。他和我說起從前一次跑車的經歷,晚上十點,他開出去足足一兩百公里,疲憊至極,滿眼血絲,方向盤亂晃,路邊竄出一黑影,轟一聲,就撞上去,那黑影刷一下就沒了。他下車,查車前蓋,都凹回去了,一大灘血跡撲在上面,像一頭被宰殺的牛。他慌了,但動作迅猛,上車關門踩油門一氣呵成,又開了一兩百公里,直到廣播沒信號了,再也不說殺人犯的新聞了,他才敢下車,找個地方洗車修車,繞了一大圈子又返回原地。后來,他從車前蓋里找出鹿的毛發(fā),恍然大悟,但沒多輕松,李叔決定再也不跑大車了,跑小車,跑市內,可壓在心頭的恐懼揮之不去,他想家,要回到老婆身邊。
火鍋在煮,咕嚕氣泡,老板娘啪一聲打死蟲子,我們身邊的人漸漸多了,紋身的大哥斜眼瞟我們,我用啤酒瓶子擋在中間,大哥的身體往中間擠個不停,就像根管子。我吃菜,以一種意料之中的心態(tài),接受李叔說的每一個字。王姐是他老婆,這我早就猜到了,不然不可能那么低的錢,雇到一萬的司機,這司機肯定別有目的。讓我沒想到的是,李叔知道我和王姐的關系,這讓我啞然,不過也沒什么好說的,聽他的意思,他什么都不要,就想帶王姐和媛媛走。能不能等比賽完了?可以。達成一致后,我們加速干掉這頓飯,他結賬,送給我一瓶茅臺,在門口分道揚鑣。
回家路上,我給我爸打電話,向他報告這個消息。他倒是沒驚訝,哦了一聲,掛了電話。我覺得他肯定知道了,提前,什么都知道了,搞不好就是他指使的。我心里有點梗,但轉念想想,這也沒什么不好,斬斷不干凈的關系,畢竟我快結婚了,只要不影響媛媛參賽,其他無妨?;氐郊?,我又吃了一頓吳靜做的飯,很可口,但我沒什么胃口?;氐脚P室,幾次翻出王姐的微信,想發(fā)點什么,刪了又刪,最后剩下媛媛明天訓練的時間,發(fā)過去,她回答,哦。
不死不活的日子繼續(xù)往前滾,生意反倒越來越好。爸爸從外地采購的雕花木椅很有市場,一出手,馬上秒殺,家里存款越滾越大,置換成婚房,折算成彩禮,吳靜聽得興起,我卻不以為然,房產證上又不是你的名字,你興奮個什么勁?我有點討厭爸爸,也有點討厭吳靜,借口泡在廣寒宮的時間越來越長。媛媛倒是很聽話,不過每次都是王姐李叔兩個人接,我還是有點訝異,但也沒障礙,媛媛在就好,比賽能進行,一切不是問題。
十二月,比賽如期舉行。領導為了好看,花錢把室內修繕了一遍,頂抹上白灰,暖氣片捅干凈,地面又打磨了一遍,比腦袋上的光還亮。我爬上爬下,插彩旗、扶天線、貼橫幅、寫演講材料,忙到稀里糊涂。比賽前一天,我跟喝了二兩酒一樣倒頭就睡。我在夢里夢見蝴蝶,追啊追,不看路,啪一下掉進洞里,那月亮換成太陽,太陽換成月亮,一圈圈轉,轉的我頭暈,我火了,我說你他媽不能這樣戲弄我,張開手就扇耳光,那小東西從指間溜過去,我瞬間又置身于一片螢火草原,一只獾從我腳下溜過去,我舉起拳頭,像魯迅筆下的閏土,猛插下去,結果手被捕鼠夾狠狠夾到,流血不止。很快,我涼透了,在一片西瓜地里,仰望月光,靈魂往上升,注視地面的自己,帶著某種亢奮的體驗即將沉入夢鄉(xiāng),而那只獾折返,吐出舌頭舔我,溫熱,很溫熱,生的觸覺拉我回去,我睜開眼,眼前是天花頂——我又出現(xiàn)在某個女人的床上。
喝多了,吐成這樣的,吳靜開門進來,看見我搖頭晃腦的,解釋說。昨天的比賽怎么樣?我問她,酒精麻痹腦仁,我忘了結果。你們贏了,大獲全勝,鄰隊的教練臉都青了,還得和你握手。吳靜的臉罕見地露出笑意。上電視沒?還沒呢,不過大報小報都登過,快了。哦。我甩甩腦子,還是有點疼,望窗外,天的顏色和那夜一樣,就是床邊人換成了吳靜。我挪身子,下床,桌上有水,喝了,很爽,清醒多了。我想起來,昨天比分7∶5,關鍵性的兩分是一個老女人投的,她年輕時得過全國冠軍,說媛媛的身姿更柔美些,是塊好材料,讓我好好錘煉——錘煉個屁,玩完這把就走了,錘個錘子。
我掏出手機,點開王姐微信,轉賬,輸入一塊,點擊確認轉賬,彈出對方不是您的好友,請?zhí)砑雍糜押笤龠M行轉賬,暈死,我就知道。
第二天一早,諸多榮譽和意外接踵而至。電視臺登了我們大獲全勝的新聞,領導們額前那兩道毛發(fā),幾欲沖天,我被他們擠在中間,就跟壓縮罐頭里的老鼠一樣怕被發(fā)現(xiàn)。他們也沒不好意思,說自己多辛苦,多勞累,動情處還能流淚。輪到我說,我說什么?我把領導們說過的又說了一遍,他們眼神暗示我這樣做,我不得不做。喧囂過后是金錢,原先還死活不同意場地外包,現(xiàn)在一個個急的跟猴一樣上躥下跳,可憐的我,前兩天還在給他們扯條幅,這兩天又得扯條幅。錢一場場收,婚禮一場場辦,醉漢新娘吐個不停,懸崖包裹的那片藍天都黃了,我想辭職幫我爸做生意去,這時候領導又說要給我獎勵,為我免費舉辦一場婚禮,在廣寒宮,想怎么搞怎么搞,我心動了。
婚禮那天,來了很多人,包括吳靜在內,都很開心。他們起哄,說要看“飛天”,就是我在小女生面前表演的那招,我推辭,他們堅持,推辭,堅持,推辭,堅持,拉鋸數(shù)個回合,我襯著酒勁往上一竄,摔了個大馬哈,一群人笑得更開心,吳靜的嘴,咧得幾乎跟她的腿一樣長。到十一二點,醉醺醺的,該吐的都吐了干凈,地面那塊藍天洗了又洗,可再也變不干凈。我和吳靜被人拉回家,那輛喧囂巴士搖搖晃晃往前開,我往家走,哦,對,忘了,還有吳靜,我轉頭找她,看到從天而降的雪,很白,極輕,在空中旋轉,上下翻飛,宛若離心,我接過一枚,立即融化,掌心,涼涼。
直到現(xiàn)在為止,我回憶多年前的那場雪,還是只記得雪,漫天飛舞,好像把整個北方淹沒,吳靜問我,她在哪里,我說我不知道,她不在,或許早回家了,我根本不記得她,只記得雪、搖搖晃晃的車、遙遠而喧囂的人們。我叩門,回到家,和我的新婚妻子躺在一起,她為我沏茶,讓我醒酒,告訴我她在生活中的兩面性,就像那雪,旋轉至極。我靜靜聽著她說話,向她坦白我過去生活中對她的欺騙、玩弄、中傷和輕蔑,而她渾然不在意,說那些都過去了,沒有什么事會永恒,好事還是壞事,都走向崩壞,所以她不在意,只在乎此刻的我是否成功,是否屬于她。
我聽她說,問她,我很成功嗎?她笑了,點點頭。我也找不出反駁的理由,周圍的一切都在為她佐證,我說我失敗,那是虛偽,畢竟我什么都有了,不是嗎?房子、車子、票子、女人,還不止一個,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我都有了,當我想和它們斬斷關系時,時機又來的恰到好處,我不止成功,我還幸運,幸運至極。
哦,對了,到時間了,你得去廣寒宮了,那里有場婚禮,你得過去。
什么婚禮?我不是剛從婚禮回來嗎?
你朋友的,你忘了?
我朋友的,我朋友的,我朋友的……
迎著寒冷堅硬的雪花,我逆流而上,一腳、兩腳、三腳,整個城市在引擎聲中井然有序,好像臣民在迎接國王。來到廣寒宮,天有點暗,準確來說,是有點黑,燒烤師傅的煙氣遮蓋一切,呈紫色,我還沒完全醒透,我不想這樣醉醺醺地出現(xiàn)在朋友的婚禮上,我聽妻子的口氣,那個朋友對我很重要,盡管我現(xiàn)在醉得忘了,醉得想吐。
我推開門,溫暖咸腥,空氣很甜,頂上水管還是裂的,墻還是黑的,人群聚攏在中央,呼吸般聚散。我進門就被人塞了雙輪滑鞋,換好鞋,滑向中央,那里人群密集,時而爆發(fā)哄笑,透過間隙,我看到新娘子很美,身著紅衣,膚如凝脂,我想她就是我的朋友,或者說,我期待她是我的朋友。我旋轉、奔跑,想用速度劃破時間,撞開紅色人群,一層一層,就像剝去洋蔥皮,在眩暈般的哭泣聲中靠近核心。我一次次翻飛,運用技巧,電光火石,那些高談闊論的黑影一碰火星,瞬間湮滅。漸漸地,我靠近了核心,我想用一個超級酷帥的姿勢抵達中心,我想飛起,我想起輪滑鞋后面的那塊鐵,想起鐵一樣堅硬的表情,于是我后肢用力,向前翻飛,可這回沒有電光火石,我重重摔在地上,重重的,轟一聲,嘔吐不止。
我撐起身子坐在泛黃的地板中央,那塊藍天沒有了白云,變得很硬,我想讓人扶我一把,但遲遲沒人伸出援手,可我聽到聲音,一定有人。
我舉目四望,吳靜和我的朋友躺在暖氣片旁,細碎地交談,溫暖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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