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不成
“拐帶人口以販賣于人者,凡繁盛處所皆有之,而上海獨多。蓋華洋雜處,水陸交通,若輩遂得來往自由,肆其伎倆。有自內地拐之至滬者,有自滬拐之出境者……婦女則運至東三省者為多,小孩則運至廣東、福建等省者為多?!鄙险Z出自《清稗類鈔·棍騙類·拐帶婦孺》篇。
《清稗類鈔》成書于清末,是一本基于當時社會狀況的野史筆記,其書洋洋灑灑二百余萬字,涉及天文地理、社會人文等方方面面,可謂晚清社會的翔實側寫。
不愿歸家的林氏女?
在《清稗類鈔》中,涉及人口拐賣的記錄頗多,《拐帶婦孺》只是其中冰山一角。該書雖多不合常理的奇聞逸事,但所述故事也不是空穴來風。
在《清稗類鈔·獄訟類二》中,有一則林氏女案。林氏女三歲時被乳母拐賣給了施家做婢女。在施家女兒出嫁時,林女被當作陪嫁,來到了當?shù)卮髴敉跫?。施女同林女名為主仆,但情同姐妹,一同侍奉王公子。實際上就是施女為妻,林女做妾,林女也成了王林氏,兩人還同時有孕。
林女失蹤后,林父鍥而不舍地尋找愛女,經(jīng)過十幾年明察暗訪,終于找到人販子林女乳母,得知林女下落。按清律,林女乳母屬于“略賣良人與人為奴婢”,是買賣人口中最重的罪過,好在未傷林女,罪不至死,應杖一百、流三千里。但此案的矛盾重點不在乳母,而在林父。
得知愛女下落后,林父前往縣衙鳴冤,要求帶愛女回家。按古代常理,林女飄零十數(shù)年,能夠嫁入王家養(yǎng)兒育女,妻妾和睦,已屬萬幸。林女自己也表示要留在王家,從一而終。但林父認為林女私許他人,有辱家門,定要林女隨自己歸家,而且態(tài)度強硬。
縣衙考慮到王家勢力,也考慮到林女名節(jié),遂對兩方暗中調停。衙吏李貴先找到王公子,建議他先讓林女隨父歸家,而后明媒正娶,方能成全郎情妾意。而后又對林父說,林女已然有孕,回家之后萬難再嫁,不如讓王公子明媒正娶,婚后不分妻妾,同施氏兩頭做大。林父卻認為,林女歸家之后又嫁回王家,被拐后失節(jié)之事必然露餡,再入王家是萬萬不可。哪怕女婿跪地相求、女兒以死相逼,也不同意,還說“女果戀王,生死聽自便,吾保吾譽,不能為女恤也”,氣得縣令在堂上大罵林父無良。最后林氏在回家路上投水自盡,尸首無存。
按當時狀況,歸家后再嫁入王家,是林女最好的結局,林女自己也想做此選擇。但“給親完聚”是大清律處理此類案件最重要的原則,維護“物權人”權益,是其立法根據(jù)。所以林父的要求雖然有違道德人倫,也必須滿足。
林氏女案并非孤例,在《清稗類鈔》中還有許多令人唏噓的離奇案件。以《清稗類鈔》為切口,結合嚴肅史料,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一些問題。
在古代社會治理手段有限的情況下,一個城市商業(yè)活動越發(fā)達,往往犯罪活動就越多。清末,隨著中外貿易的增加,生產茶葉和絲綢的杭州、揚州、蘇州,以及沿海的上海、廣州、香港等城市經(jīng)濟日益發(fā)達,城市內的違法犯罪活動也越來越多。至《清稗類鈔》成書時期,上海已然成為中國首屈一指的出??诎叮瑩斨型赓Q易的樞紐任務。發(fā)達的經(jīng)濟活動帶來了巨量的流動人口,這給了人販可乘之機。于是“拐帶人口以販賣于人者,凡繁盛處所皆有之,而上海獨多”,由此可見,清末非法的人口販賣已經(jīng)靡然成風,而上海最為嚴重。
清末的上海既是內地人口販賣的中轉站,也是人口拐騙的發(fā)源地。這些被拐騙的人口中以婦孺為多,成年男子也不少。他們將去向何方?區(qū)分性別年齡,有不同的流向。其中男子勞力乘載輪船出海,被送往東南亞、美國、秘魯?shù)鹊?,成為“豬仔”?!柏i仔”被限制人身自由,喪失基本人權,成為資本的“生產工具”,往往客死他鄉(xiāng),能活著回來的十無一二。婦女被送往尚在開發(fā)的東三省,兒童被送往廣東福建。東三省此時正值闖關東移民高潮,從關內至關外一路旅途兇險,層層淘汰之下到達目的地的多是青年男子,性別失衡后需要通過拐賣人口來輸入女性。至于廣東福建為何亟需兒童填補人口空白,書中未言,我們不得而知。
一條“不合邏輯”的法條
非法的人口買賣在歷史上一直被視作社會毒瘤,各朝律法對人販的處罰都十分嚴厲,按照犯罪手段和情節(jié)的不同,人販會被處以死刑、流刑、杖刑等刑罰。按《大清律例》“略人略賣人”條,“凡設方略而誘取良人為奴婢,及略賣良人與人為奴婢者,皆不分首從,未賣杖一百、流三千里;為妻妾、子孫者,造意,杖一百、徒三年。因誘賣不從,而傷被略之人者,絞,監(jiān)候。殺人者,斬,監(jiān)候。為從各減一等。被略之人不坐,給親完聚”。
拐賣人口自古違法,但古今的立法用意卻截然不同?,F(xiàn)代社會出于對人權的尊重,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出售或購買自己以及他人的人身自由。同時,在拐賣人口過程中都會伴隨不同程度的暴力,這也是文明社會的禁忌。也就是說,現(xiàn)代社會嚴禁販賣人口的用意出于人身自由不容侵犯和嚴禁對他人使用暴力兩個方面。
明清兩代,對拐賣人口這一違法行為,按照主觀目的可分為略人和略賣人兩種。略人即將受害者據(jù)為己有,略賣人即將受害者售出獲利。按照犯罪方式,可分為略(誘)賣、和賣兩種。略(誘)賣,即使用暴力、欺騙等方式實施拐賣。而和賣就十分“有趣”,和賣又稱和同相賣?!洞笄迓奢嬜ⅰ分羞@樣解釋和賣:“和同者,彼此情愿之謂,非如設為方略之所致也?!焙唵蝸碚f,就是被拐者和人販合謀出賣自己。按《大清律例》,“若和同相誘,取在己。及兩廂情愿賣良人為奴婢者,杖一百、徒三年……被略誘者坐”,被拐賣者竟與人販同罪。
以當今視角看,“和賣”這條立法有邏輯錯誤,是一條幾乎不可能被觸犯的法條,什么人會無知到同人販子合伙出賣自己?當我們把自己代入人身自由可以被他人所有、可以被出售的古代社會,就不難理解立法者的用意。
按照古代道德倫理,個人價值不能獨立存在,必須依附于家庭組織——妻妾的所有權在夫君,子女所有權在父母,奴婢所有權在主人,哪怕是成年男子,也要依附于家庭宗族。假設一個奴仆或妻妾的生活環(huán)境特別惡劣,或者犯了有辱家門的丑事恐怕暴露,他會怎么辦?請求主人或夫君將自己轉賣他人肯定不行,同人販合謀出賣自身,別開一番境遇,不失為一條捷徑。一個所有權明確的個人,私自出售自己,侵害了失主的“物權”,所以才有和同相誘,被略誘者連坐。?
盡管古代各個時期都有律令打擊拐賣人口,但顯然古代社會沒有維護個人自由的意識。人的生命權雖然能夠得到法律保護,但是人身自由卻可以被當作物品作價出售。賣身葬父、購置小妾奴仆的事屢見不鮮。只要出售者是所有權人,出售過程合乎規(guī)范,出售人身自由這件事就不存在違法的問題。如何出售人口,歷朝歷代都有對應的規(guī)章。直到清宣統(tǒng)年間,買賣和占有奴婢才被立法禁止。
只是,古代人所痛恨的是人口拐賣過程中對所有權人的權益侵害,至于被拐賣者的人身自由和肉體傷痛,倒在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