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小雨,張世蓉(蘭州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甘肅 蘭州 730050)
作為我國的首部詩歌總集,《詩經》 從各個角度生動展現(xiàn)了西周初年到春秋中葉的古代人民生活,具有高度的文學、文化價值,吸引了國內外眾多譯者對其進行譯介?!对娊洝酚⒆g本版本繁多,其中英國漢學家理雅各(Legge)所譯的The She King(1871 年版) 和中國翻譯家許淵沖所譯的Book of Poetry(1993 年版) 分別是國外和國內的第一部英語全譯本。這兩版譯本在《詩經》翻譯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廣受好評,屬于《詩經》眾多英譯版本中極具代表性的作品。
在以往研究中, 有眾多研究者根據(jù)不同理論從多種角度對許淵沖和理雅各的譯本進行了對比和比較。相關研究大多數(shù)都是從翻譯角度入手,對譯本中部分意象[1]、名物[2]等的翻譯策略進行探討。也有部分研究從其他視角分析了兩譯本差異及其出現(xiàn)的原因,如成芳霞、蔣咪咪[3]結合識解理論探討了兩位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存在的識解差異以及這些差異對于翻譯的影響。有研究在分析中提到,有一些譯本差異由文化因素引起[4],但總體看來,目前從文化視角解讀譯本差異的系統(tǒng)探討仍然有限。此外,現(xiàn)有研究的研究對象和選取例證多以《國風》部分的詩篇為主,對其他篇章的關注相對較少。
翻譯不只是詞語的翻譯,更是文化的交流,我們不能忽視文化在翻譯中的影響。本文以《詩經·小雅》中“鹿鳴之什”十首詩為例,結合高低語境文化理論對比研究許淵沖和理雅各的譯本, 旨在從文化視角解讀譯本差異。
美國人類學家愛德華·霍爾(Edward Hall)提出,人類交際都受語境影響。 語境是指圍繞一個事件的信息,它與事件的意義密不可分[5]7。 根據(jù)在交際中對語境的依賴程度,霍爾在其1976 年出版的《超越文化(Beyond Culture)》一書中將文化劃分為高語境文化(highcontext culture,即HC culture)和低語境文化(lowcontext culture,即LC culture)。 他認為,在高語境文化的交際過程中, 絕大部分信息或存在于物質語境或內化于個人,極少存在于清晰的、被傳遞的信息中;而低語境文化的交際正好相反,將大量的信息置于清晰的編碼之中[6]91。高、低語境文化在語境依賴程度和語言表達習慣兩個方面存在較為明顯的差異:高語境文化成員在交際中對語境依賴程度高,更善于獲取和解讀語境信息, 語義通常呈現(xiàn)于言語之外,需要由聽話人進行解讀;而低語境文化對語境依賴程度低,更重視顯性言語信息,語義多通過清晰的語言文字表述。
每一種文化中都同時存在高語境模式和低語境模式,但文化整體會有高語境或低語境的偏向??傮w而言,中國等亞洲國家的文化可歸類為高語境文化,而美國及大部分西歐國家的文化屬于低語境范疇[7]。
在翻譯領域, 部分研究結合高低語境文化理論進行翻譯研究, 探討了譯入語與譯出語的文化差異帶來的一些翻譯問題,然后結合實例,對漢英筆譯和口譯提出了一些建議。如姜欣等[8]分析了漢語典籍文本這一高語境文化產物在英譯中的文化錯位和重新定位,并通過例證提出了三種相關的翻譯策略。這些研究主要以某一代表性譯本為例, 分類探討面對譯入語與譯出語文化差異應如何消除翻譯中的跨文化交際障礙。
事實上, 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譯者之間同樣存在文化差異。對于同一作品,不同文化背景的譯者產出不同譯本, 這些譯本彼此之間存在的差異部分源于文化因素影響。 然而目前運用高低語境文化理論分析不同譯本之間差異的研究仍然較少,因此,結合高低語境文化理論對比研究《詩經》譯本,從文化視角來分析譯本差異將是一次很有意義的嘗試。
根據(jù)霍爾的觀點, 人們通常認為中國文化具有典型的高語境特征, 而英國文化更偏向于低語境文化[9]136。 中國文化背景下的許淵沖和英國文化的理雅各在翻譯《詩經》時出現(xiàn)的差異中有部分其實是高低語境文化差異的體現(xiàn)。 本文將從語境依賴和語言表達兩個角度舉例分析許淵沖和理雅各《詩經》譯本差異背后的文化原因。
在高語境文化中, 語境在編譯碼過程中起著重要作用,很多信息儲存在社會文化語境之中,因此在交際時高語境文化成員多重語境、重“意會”。而在低語境文化中,語境所蘊含的信息相對較少,大多數(shù)信息需明確編碼表達出來, 所以低語境文化成員在交際時更重言語、重“言傳”,對語境的依賴程度較低[7]。
在翻譯這一跨文化交際行為中, 來自不同語境文化的譯者對語境的依賴程度差異必然會對翻譯中信息的解碼與編碼造成影響,并在譯文中反映出來。
1. 語境信息vs 文本信息
對比中發(fā)現(xiàn), 許淵沖和理雅各的譯本在文本信息和語境信息的處理上存在明顯差異。
以《鹿鳴》中的一句為例:
例1:
原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鹿鳴》)
許譯:If you love me, friends dear, /Help me to rule the State.[10]172
理譯:The men love me, /And will show me the perfect path.[11]1
《鹿鳴》是在君王宴會群臣時所唱的樂歌,這句話是君王對客人的致辭?!爸苄小币鉃椤按蟮馈?。對比許淵沖和理雅各的譯文,不難發(fā)現(xiàn)許淵沖在翻譯“示我周行” 一句時更多地考慮到了說話人身份和所處情景等語境信息,將“周行”理解成治理國家的方式,以“Help me to rule the State.” 一句表達出了君王邀請人才輔佐他治理國家的謙遜。 而理雅各將“周行”翻譯成“perfect path”, 并在腳注中注釋:“周行=大道, or 至道, ‘the great,’ or ‘the perfect way,’ the path of right and wisdom.”[11]3其譯文相對而言更側重于文本所提供的信息, 相關的語境信息并沒有通過翻譯展現(xiàn)出來。
在翻譯中, 許淵沖往往更多地考慮了原文的語境信息,而理雅各更注重通過語言本身來獲取信息。作為高語境文化背景的譯者, 許淵沖對語境的依賴程度高,在翻譯時通常會結合語境信息理解文本;而來自低語境文化的理雅各語境依賴程度低, 交際中絕大部分信息通過文字傳達,更傾向于根據(jù)文本信息理解和翻譯原文。 由此,兩者的翻譯便產生了差異。
2. 對語境信息的解讀
姜欣等[8]提出,漢語典籍是典型的高語境文化作品,其中所含大部分信息蘊藏在語境之中。《詩經》作為漢語典籍中的典型代表, 文本之外蘊含了豐富的語境信息,這便要求譯者在翻譯《詩經》時解讀隱含的語境信息,結合語境信息理解文本。不同語境文化的譯者對于語境信息的解讀有所不同, 譯本差異也因此而產生。
例2:
原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采薇》)
許譯:When I left here, /Willow shed tear. /I came back now, /Snow bends the bough.[10]184
理譯:At first, when we set out, /The willows were fresh and green; /Now, when we shall be returning, /The snow will be falling clouds.[11]17
這是《詩經》中的名句之一。 人們通常認為這一句是描繪解甲退役的征夫在返鄉(xiāng)途中的所思所見,句中將離鄉(xiāng)時的春景和歸來時的冬景對比, 以景寫情,情感深刻。
在翻譯“楊柳依依”一句時,兩位譯者在對語境信息的解讀上有所不同。 理雅各譯文中所使用的“fresh”和“green”兩個形容詞表現(xiàn)出了楊柳“依依”的春意盎然,富有生機,對應“春天”這一物理語境信息;而許淵沖以“楊柳落淚”之景描繪柳條垂落之態(tài),在寫景的基礎上又從側面展現(xiàn)出了原文未明確表現(xiàn)出來的最初出發(fā)離鄉(xiāng)之時的依依不舍、離別之哀,增添了一分說話者的心理語境信息。 這是因為低語境文化成員主要是從顯性語言中獲取信息,更關注“景語”而非“情語”。 而高語境文化成員多寄“情”于文字,“情語”高于“景語”,對語境信息的解讀不可忽視。受到自身語境文化背景的影響,兩譯者對于原文文本背后豐富的語境信息的理解程度不同, 譯文也就由此產生了差異。
從以上例子可以看出, 許淵沖和理雅各譯文所表現(xiàn)出的一些差異與兩譯者的語境文化背景息息相關。與低語境文化的理雅各相比,許淵沖通常更為重視語境因素, 在獲取原文的語境信息并進行解讀時更為敏銳。這是因為作為高語境文化的一員,結合語境來理解文本含義對許淵沖來說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習慣。 而低語境文化背景讓理雅各在交際中更習慣于接受文字直接傳達的信息, 對語境的依賴程度較弱,因此在翻譯過程中,他更傾向于理解原文的字面含義, 很難在翻譯中時刻注意到文字背后隱含的語境信息。歸根結底,這些差異是由兩位譯者的不同語境文化背景造成的。
除了對語境的依賴程度有差異外, 高語境文化和低語境文化在語言表達上也存在著明顯區(qū)別。 高語境文化成員更傾向于使用隱晦含蓄的言語編碼,將重要信息和語義置于語境之中, 留給聽話人來解讀與推斷。 而低語境文化成員傾向于直接使用外顯明確的語言傳達信息,將意義表述清楚。
許淵沖和理雅各《詩經》英譯版本的差異有部分是源于兩種語境文化的語言表達特點不同。
1. 隱晦含蓄vs 外顯明確
一般而言, 高語境文化成員在語言編碼時言語信息更為隱晦含蓄, 而低語境文化成員所使用的語言更詳細具體,語義外顯明確。來自不同語境文化的譯者所產出的譯本自然而然會帶有不同的語言編碼特點。
例3:
原文:行道遲遲,載渴載饑。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采薇》)
許譯:Long, long the way; /Hard, hard the day./Hunger and thirst, /Press me the worst. /My grief overflows. /Who knows? Who knows?[10]184
理譯:Long and tedious will be our marching; /We shall hunger; We shall thirst. /Our hearts are wounded with grief, /And no one knows our sadness.[11]17
這兩句是《采薇》的結尾。 征夫感嘆返鄉(xiāng)途中行路困難,饑渴難耐,而自身憂傷無人能知。 通過對比可以看出,許淵沖譯文中“Long, long the way; Hard,hard the day.” 一句所傳遞的言語信息更加模糊,描繪的情景更為抽象概括, 側重于通過有韻律的表達渲染歸途漫漫的艱難氣氛。后文“Who knows? Who knows?”以問句形式間接傳達了“no one knowsthatmy grief overflows”的含義,語言編碼更為隱晦含蓄,但其句式更貼合悲嘆之感, 于言語之外傳達了征夫悲哀無助的心理語境信息。相比之下,理雅各譯文中言語信息更加具體明確, 通過清晰言語信息編碼直接表述了“沒有人能懂我內心的悲哀”的語義。
不同文化背景的譯者在翻譯作品中會表現(xiàn)出不同的文化特征。 高語境文化背景的許淵沖在語言表達上呈現(xiàn)出言語信息模糊、語義隱晦含蓄的特點,而來自低語境文化的理雅各在語言表達中言語信息詳細具體,語義更加外顯明確。譯者自身的語境文化背景影響了其翻譯中對言語信息的編碼, 并在譯文中體現(xiàn)出來。
2. 以聽話人為中心vs 以說話人為中心
在高語境文化交際中, 一般由聽話人即信息接收者承擔推斷語義的責任,聽話人需要結合“言外之意”推斷文本信息背后的隱含意圖。 相比之下,低語境文化交際中由說話人即信息發(fā)送者承擔清晰溝通的責任, 由說話人負責構建和傳達易于聽者理解的清晰、有說服力的信息[12]101。
兩譯本腳注內容差異便體現(xiàn)出了這種文化差異。
為了讓譯文讀者能更好地理解詩篇, 許淵沖和理雅各兩位譯者通過腳注解釋了每一首詩篇的主旨和背景。對比兩譯本腳注的內容,會發(fā)現(xiàn)理雅各的注釋更加詳細。在腳注中,理雅各常常會對詩篇語句的含義進行解釋, 甚至在部分詩篇的詩節(jié)開頭對該詩節(jié)所要表達的意圖和含義進行整體概括。 如《棠棣》中的第二節(jié)、第三節(jié)和第七節(jié)。
例4:
詩節(jié)2:Showing the value of brothers in times of greatest distress.[11]7
詩 節(jié)3:Showing the superiority of brothers to friends in emergencies not so extreme.[11]7
詩節(jié)7:Brotherly love is necessary to the completion and permanence of connubial joy; A brother should be more than a wife![11]8
可以看到, 理雅各對這三個詩節(jié)所要表達的主旨分別做了十分精確簡潔的介紹, 幫助讀者理解詩篇,獲取信息;而在許淵沖的譯本中并沒有這樣的內容。在進行翻譯時,許淵沖選擇只對詩篇文本進行翻譯,再提供一些相關的主旨和背景信息給讀者,不對詩篇具體內容做詳細解讀。 而理雅各在翻譯時卻常把詩篇中的各種內容在腳注里分析表達得非常清楚,讀者不必再自行推斷詩篇含義。
一定程度上, 這是因為許淵沖和理雅各分別受到高語境文化和低語境文化的影響, 在語言表達特點上因不同的文化背景而有所區(qū)別。 對于高語境文化成員來說,語義是內隱的,很少通過語言編碼明確地表達出來。 說話者通常在語言中只會提供部分信息, 意義需要由聽話人自行理解。 但低語境文化不同。在低語境文化交際中,語義理解的責任在于說話人,成員們傾向于使用明確的語言編碼傳達語義,將所有想要表達的意圖和情感等表述清楚, 很少會將信息留給聽話人去進行分析。 高語境文化背景下的許淵沖更習慣于由讀者自己品讀詩篇中的思想感情, 并不需要提供更詳細的文本信息給讀者來幫助他們理解詩篇的含義。而作為低語境文化的譯者,理雅各將詩篇相關信息在腳注中通過清晰的語言編碼表達出來,盡可能明確展示給讀者。 正因為如此,理雅各的譯本腳注內容相對而言非常詳細, 而許淵沖譯本中少有揭示詩篇內涵的文本。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 譯本差異部分是文化差異的體現(xiàn)。本文結合高低語境文化理論,對造成許淵沖和理雅各《詩經》英譯差異的原因進行了分析,以幫助人們更深刻地認識到文化因素對翻譯活動不可忽視的影響。
許淵沖所譯的Book of Poetry和理雅各的The She King因受到不同語境文化的影響, 存在著許多不同之處。 許淵沖和理雅各分別來自高語境文化和低語境文化, 在理解原文和編碼譯文時對語境的依賴程度和語言表達習慣不同,因此,他們的翻譯作品中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差異。通過舉例說明,可以很清楚地看出, 兩位譯者的翻譯確實受到了高低語境文化背景的影響。 成長于高語境文化的許淵沖對語境的依賴程度高, 在交際中傾向于獲取和解讀文本之外的語境信息, 且更習慣于使用隱晦含蓄的語言編碼,將語義留給聽話人即讀者來解讀與推斷。而低語境文化背景下的理雅各通常通過語言本身來獲取信息, 并傾向于將信息通過清晰編碼的語言文字明確傳達給讀者。語境文化特征反映在譯本之中,文化差異帶來了不同的各具特色的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