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杰
據(jù)史料記載,喻血輪于1912年初到北京法政學堂讀書,后到夏口(即漢口)法院工作。大約于1913年初入《國民新報》,當年初夏改入《漢口中西晚報》(《漢口中西報》的子報)?!秶裥聢蟆泛汀稘h口中西報》都是辛亥革命前后頗負盛名的革命報紙。只是,喻血輪由于年齡原因,辛亥革命時(十九歲)才從黃州府中畢業(yè),在辛亥革命前還來不及參與革命思想的宣傳工作。
當然,辛亥革命前,革命報刊對他的思想促進作用非常之大。他的兄長喻的癡在《我與〈中西報〉》(原載《漢口中西報》“萬號紀念刊”)一文中深情地回憶說:
先是清光、宣間,正《中西報》嶄然露其頭角于漢上,時予年甫二十,負笈黃州。初不解新聞業(yè)為何事,惟感念清政不綱,國勢日岌,年少氣盛者,鮮不慨然抱改革之志。蘄春方覺慧、詹大悲,羅田何亞新暨同邑宛思演諸君,同學中富于革命思想之尤者也,俱與予交篤且密。課余暇晷,輒相與共讀新聞紙或其他鼓吹革命刊物。寒夜青燈,對床風雨,每感痛國是,未嘗不淬厲激昂,互以匹夫興亡之責相勖勉。而予于報載時論,且選其沉痛激越之作,手錄成帙,研討誦讀,是乃予讀報之始也?!吨形鲌蟆分谖錆h商場固有發(fā)行六年之歷史,印象較深,信譽亦著,因之復刊未久,營業(yè)亦復舊觀。既而金君他去,主撰無人,血輪介予承其乏,而予以咯血之疾,尚待調(diào)治,未敢出游。且當時報紙言論,軍閥方嚴加鉗制。大抵聊備一格,初不計時間性,予遂得遙領(lǐng)其職務(wù),由家寄稿,月十數(shù)篇,篇數(shù)百言,聊以塞責。強半膚泛違心之論,未嘗敢稍伸正義,略抒讜言,以觸時忌而獲重咎。蓋自甲寅迄丙辰,忽忽三載矣。
與此同時,喻血輪身邊的一些同鄉(xiāng)親友直接參與了辛亥革命前的思想宣傳工作,對他的影響非常大。1909年12月,喻血輪同邑好友、革命志士宛思演變賣祖產(chǎn),接辦《漢口商務(wù)報》,作為革命團體群治學社的機關(guān)報,革命黨人自此開始擁有機關(guān)報。宛思演、邢伯謙(亦黃梅人)擔任正、副經(jīng)理,主筆詹大悲,編輯何海鳴,梅寶璣(喻血輪堂舅)、查光佛等擔任撰述,劉復基任會計兼發(fā)行。該報“不特鼓吹革命,言論激昂,抨擊無所忌諱”,成為全國報界“革命之先鋒”。1910年4月,《漢口商務(wù)報》被查封,革命黨人“卷土重來之志,迄未稍衰”。同年12月14日,《大江白話報》創(chuàng)刊于漢口歆生路。此報由梅寶璣勸說黃梅富家子胡為霖投資所辦,胡自任經(jīng)理,詹大悲、何海鳴擔任正、副主筆?!皡且还钒浮卑l(fā),《大江白話報》“據(jù)實直書,無所畏憚”,一時名震全國。1911年春,胡為霖離開《大江白話報》,由詹大悲接辦,改名為《大江報》。7月17日,《大江報》發(fā)表何海鳴《亡中國者和平也》;同月26日,又發(fā)表黃侃(署名“奇談”)《大亂者救中國之妙藥也》,震驚于世的“大江報案”由此產(chǎn)生。可見,辛亥革命前的喻血輪雖未直接參與革命思想的傳播工作,從中深受感染和鼓舞則毫無疑義。
那么,喻血輪是否參與了辛亥革命的實際工作?從臺灣《湖北文獻》上翻讀到喻血輪的一篇《參與武昌首義身經(jīng)概略》,可見喻血輪確實參與了辛亥革命。此文頗有史料價值,可以一窺當時實景一二,以下是全文:
余于清宣統(tǒng)三年春間,由梅寶璣君介紹,加入共進會黃州支部。時予方肄業(yè)黃州府舊制中學,所有革命刊物,均由同學宛思演、詹質(zhì)存(大悲)等供給閱讀,以是革命思想,極為堅定。是年陰歷八月十九日(以下時日均為陰歷)武昌起義,予于八月下旬至武昌,隨梅寶璣、詹質(zhì)存赴九江,運動馬毓寶起義,九月二日夜,首由金雞坡炮臺發(fā)難,道臺保垣聞訊逃匿,三日晨馬毓寶即宣布起義,在南門大校場誓師(誓師詞系詹質(zhì)存撰擬),設(shè)都督府于道署,使清廷海軍,不敢再越潯而上。初五日,余即隨梅等返武昌,投效學生軍,隸劉繩武部下第五隊,隊部設(shè)在甲棧,數(shù)日后,以體弱被汰。旋入軍務(wù)部軍裝科為科員,科長為黃梅邢伯謙君,余為司筆札。會漢川梁宗漢,派人來部索取軍械,邢隊派余隨楊得勝君(軍人)于九月中旬由漢陽經(jīng)蔡甸赴漢川,點驗梁宗漢軍隊,點驗畢,始知梁所部兩營,半為新兵,半為逃兵,紀律甚壞,殊無作戰(zhàn)能力。至九月下旬,北軍已由新溝渡過襄河,上取漢川,下攻漢陽,梁需要軍械更急,遂于九月二十三日晚,派其參謀袁其炯君(日本留學生)偕余由漢川乘小舟赴武昌,向軍裝科請械。距舟行不久,即聞漢川城外,槍炮聲大作,城郊稻草堆均已起火,火光熊熊,滿天皆赤,余等相隔二十里,猶能在舟中閱看日記簿,蓋漢川即于是夕失陷,倘余稍遲數(shù)小時啟行,即陷敵手矣。次晨至系馬口,得一拖貨小輪,余與袁君即乘此輪出沌口,沿長江南岸而回武昌,此為余第一次冒險出差。但回軍裝科后,邢君忽調(diào)余至外交部庶務(wù)科為科員,科長為黃梅梅鎮(zhèn)瀾君,與余甚相洽。外交部設(shè)在黃土坡蛇山麓梁敦彥公館,與方言學堂鄰近,方言已停課,學生多半至外交部任翻譯,時南北兩軍,正隔江對峙,槍炮彈滿天飛舞,但漢口各國領(lǐng)事及新聞記者,仍每日冒險渡江,至外交部訪問,日本人尤多,皆由部長胡瑛親自接見。胡每見外賓,必將某省已響應(yīng)起義,某省已出兵援鄂,飾詞以告,外賓亦將國際同情消息,告之胡氏,如此交換情報,在宣傳方面,收效甚宏。外賓來時,有時亦款以茶點煙酒,余在庶務(wù)科,即司其事。九月下旬某日,北軍在漢口招商局躉船架炮,轟擊武昌,一炮彈正落外交部花園,炸死一衛(wèi)兵,蛇山炮兵見狀大怒,立瞄準招商局舊船還擊,忽一彈直接命中,遙見躉船轟然一聲,青煙夾火光并起,俄頃沉沒,余及民眾皆親見之,無不鼓掌稱快。惜當時不知此炮兵姓名,致無以彰其偉績。余在外交部庶務(wù)科,直至南北和議成立,始離去。
辛亥革命后的民國初年,喻血輪在《漢口中西報》發(fā)表不少文章繼續(xù)宣傳革命思想,維護辛亥革命的勝利果實。
在整本《綺情樓雜記》中,喻血輪回憶與鴛鴦蝴蝶派有關(guān)的記載不過三條,集中提到自己與鴛鴦蝴蝶派的只有《沈知方與世界書局》,其余兩則僅稍稍提到“海鳴以‘衡陽孤雁’筆名撰時評小說,尤有精彩”以及還珠樓主、劉云若參與《天風報》。可見,喻血輪雖被后人視為鴛鴦蝴蝶派,但自身卻未必有如此自覺意識。他雖然寫下該派的名作《蕙芳秘密日記》《林黛玉日記》《蕓蘭淚史》,但實與該派其他代表性人物淵源不深。
在《民國以來舊派小說家點將錄》一文中,作者如是感嘆喻血輪:“可憐黛玉黃泉下,任他魯迅評焦大?!辈⑵渖?、創(chuàng)作云:“綺情生以林黛玉唯一知己自詡,目空賈寶玉之流?!读主煊袢沼洝樊敃r轟動三界,而周樹人妒非之,直言看一頁則不舒服小半天。渠不解風情,真焦大之語也。復有《蕓蘭淚史》《西廂記演義》等,皆本寨絕世武藝,舞于仙霧之間。其人出身黃梅文學世家,成名極早,蓋開山功臣級。惜忽焉從政,不辭而別,待歸來時,人面皆已替盡,是以不聞名之如是哉。”這是關(guān)于綺情樓主喻血輪作為一名鴛鴦蝴蝶派文學家的評論,雖簡潔,亦甚中肯,點出了喻血輪為鴛鴦蝴蝶派的先驅(qū),但其后與該派幾無關(guān)系。
民國初年,喻血輪發(fā)表了大量暢銷言情小說,如《悲紅悼翠錄》(進步書局)、《情戰(zhàn)》(進步書局)、《名花劫》(進步書局初版,同年中華書局再版)、《菊兒慘史》(進步書局)、《生死情魔》(進步書局)、《雙薄幸》(文明書局)、《西廂記演義》(世界書局)、《蕓蘭淚史》(清華書局)、《蕙芳秘密日記》(世界書局)、《林黛玉筆記》(世界書局)、《女學生日記》(廣明書局)、《情海風波》(文明書局)、《懼內(nèi)趣史》(大東書局)、《杏花春雨記》(文明書局)、《孤鸞遺恨》(與妻子喻玉鐸合著,文明書局)等。這些書都廣泛流傳,一版再版。
對于早年文學生涯,他在《沈知方與世界書局》中回憶說:“顧沈雄心勃勃,決非久于雌伏,因于民國六年在蘇州組織學術(shù)研究會,由其侄駿聲出面。駿聲時方在滬經(jīng)營大東書局,文藝界舊友甚多,乃約予及其他十余人至蘇州,為學術(shù)研究會任事。既至蘇,始知學術(shù)研究會,實一雛形書局編輯部,其工作為著作小說及注解舊書。沈生平讀書無多,而獨能透悉社會潮流及讀者心理,經(jīng)其計劃編出之書,無不行銷。予所著《蕓蘭日記》《林黛玉筆記》《蕙芳秘密日記》諸小說,即成于是時,一年中皆銷至二十余版,其他各書,亦風行一時,當時系用廣文書局名義出版,由大東書局代為發(fā)行?!?/p>
作為一名鴛鴦蝴蝶派的小說家,也可以說是哀情小說大家的喻血輪,最負盛名的著作是《林黛玉日記》(亦名《林黛玉筆記》)和《蕓蘭淚史》。前者是民國初年的暢銷言情小說,為我國最早的日記體長篇小說之一,也是鴛鴦蝴蝶派早期的重要代表作。它的暢銷程度實在令人驚訝,甚至在民國時期就出現(xiàn)了大量的盜版本。新中國成立后,這本書又一版再版,已經(jīng)不下五六種版本了,前幾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還推出了插圖版。而《蕓蘭淚史》則被某些文學史家與徐枕亞的《玉梨魂》、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并稱為“近代文學的三大名作”,在近代文學史上享有一定聲譽。
喻血輪晚年所著《綺情樓雜記》于2011年如期推出,成為當年“辛亥主題書”中的驕子,也成為一些讀者津津樂道的枕邊書。此書出版以后,我至少收到一百多位讀者的來信,也從網(wǎng)上看到了幾十上百篇的書評或帖子,董橋、陸灝、俞曉群諸位老師竟然主動撰文推薦,傅國涌老師的未刊序言改成書評也在廣泛傳播,讓我感受到了它的些微影響力。然而,我絲毫沒有感到高興,而是如同芒刺在背般的刺痛。
四年后,在整理喻血輪夫婦的《蕙芳日記·蕓蘭日記》時,我在后記中解釋道:“2011年為辛亥革命一百周年的日子,有家出版社出版了喻血輪的《綺情樓雜記》。我雖為供稿者,并遵囑寫有《編后記》,并附錄我之所撰《喻血輪年表》前半部分。但實則此書未經(jīng)敝人全校,更非敝人所編,出版者憑一己之認識,亦不事先溝通,自行刪文、重編。至于署名‘眉睫整理’者,與事實出入甚多。此書錯謬不少,當收到樣書時,我即要求改正重印。在本人強力要求下,終于在首印之后不足兩月,出版方又重印一些校正本。但首印本已流入市場,我接書友指謬之信不下十封。區(qū)區(qū)小書雖不足道,但茲事體大,以免謬誤流傳,特在此聲明。”
這是最為公開、正式的一次聲明,然而我對喻先生的愧疚從未減輕過。我只能繼續(xù)通過搜集他的著作,或有關(guān)他的文獻來表達我對他的虔誠。也正由于我心中的遺憾,自節(jié)選本《綺情樓雜記》出版以來,我從未放下過對足本《綺情樓雜記》的追求與期待,后來,得償所愿,由我主編點校的《喻血輪集》也已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