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榮

(香港中文大學 哲學系， 香港 999077)

意向性是當代哲學的一個熱門話題，在歐陸哲學與英美哲學中皆然。自從胡塞爾在1900年發(fā)表《邏輯研究》第一卷以來，意向性便一直是現(xiàn)象學意識研究之標志性概念。相對而言，意向性在英美哲學界的傳播較晚。首先對之作嚴肅討論的應是英國哲學家賴爾 (Gilbert Ryle)。早在1927年，賴爾便在一篇為英伽登 (Roman Ingarden) 1925年出版的《本質(zhì)性問題》(EssentialeFragen:EinBeitragzumProblemdesWesens) 一書所撰寫的書評中簡短地介紹了胡塞爾的意向性概念，并指出英伽登受其啟發(fā)。(1)Gilbert Ryle, “Essentiale Fragen: Ein Beitrag zum Problem des Wesens by Roman Ingarden”, Mind, 1927, 36 (143), pp.366-370.雖然在接下來幾年的數(shù)篇論文或書評中，賴爾都繼續(xù)討論過現(xiàn)象學和意向性(2)Gilbert Ryle, “Sein und Zeit by Martin Heidegger”, Mind, 1929, 38 (151), pp.355-370; Gilbert Ryle, “Are There Propositions?”, 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 1929—1930, 30, pp. 91-126; Gilbert Ryle, “Phenomenology”, 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 1932, Suppl. 11, pp. 68-83.，但真正在英美哲學界產(chǎn)生廣泛影響的卻不是賴爾，而是美國哲學家齊碩姆(Roderick M. Chisholm)。正如金在權(quán) (Jaegwon Kim) 為悼念這位前輩兼同事所寫的文章中指出的，是齊碩姆在20世紀50—60年代的工作把“意向性難題”引入了分析哲學，以至于今日在心智哲學中已不能回避“意向狀態(tài)”“意向?qū)ο蟆薄耙庀蜿P(guān)系”等術(shù)語。(3)Jaegwon Kim, “Chisholm’s Legacy on Intentionality”, Metaphilosophy, 2003, 34 (5), p.650.

隨著“意向性”一詞的使用范圍變得越來越廣，其意義也不可避免地變得稀薄和模糊起來，以至于令人開始懷疑不同學者在使用“意向性”時是否在談論相同的事情。布洛克 (Ned Block) 在發(fā)表于1995年的一篇著名論文中提出，“意識”是一個“混雜概念”(mongrel concept):“‘意識’一詞意謂 (connote) 數(shù)個不同概念，并且指謂 (denote) 數(shù)個不同現(xiàn)象。”>(4)Ned Block, “On a Confusion about a Function of Consciousness”, Behavioral and Brain Sciences, 1995, 18, p.227.跟“意識”關(guān)系密切的“意向性”現(xiàn)時亦同樣有歧義性之困擾。有鑒于此，我們將在下文分析三位哲學家對“意向性”之使用，以考察其意義演變與分化。這三位哲學家是布倫塔諾、胡塞爾和齊碩姆，他們在當代意向性觀念史上具有特殊的地位。無論歐陸或英美哲學家，都公認是布倫塔諾首先將意向性引入當代哲學討論中。在布倫塔諾的弟子中出色者不少，但若論對后世歐陸哲學的影響，則首推胡塞爾。而在將“意向性”帶入英美哲學界主流的學者中，則如上言，以齊碩姆貢獻最大。

一

當代哲學中有關(guān)意向性的討論，以布倫塔諾1874年出版的《出自經(jīng)驗立場之心理學》為起點。對此，學界難得毫無異議。布倫塔諾在書中一段被廣泛引用的文字中表示：

凡心理現(xiàn)象都以此為刻記，即中世紀學院派所謂對象之意向的(蓋即心智上的)內(nèi)存在 (Inexistenz)，我們將稱之為關(guān)系于一內(nèi)容、朝向于一客體(于此不要理解為實在性)或內(nèi)在的對象性，盡管這些表達非全無歧義。(5)③ Franz Brentano, Psychologie vom empirischen Standpunkt, Erster Band, Duncker & Humblot, 1874, S.115.

這段話的脈絡可以通過其所處篇章之標題“論心理現(xiàn)象和物理現(xiàn)象之差別”而清楚地顯示出來。布倫塔諾旨在界定心理學之研究對象，為此他試圖找出一切心理現(xiàn)象所共有而物理現(xiàn)象所皆缺的特征。雖然布倫塔諾的時代距今不遠，他所用的文詞亦大致為我們所熟悉，但很多時候他的用法卻不盡相同，“物理現(xiàn)象”即其一例。他既非以此詞指物理學所研究的現(xiàn)象(如質(zhì)量、速度等)，亦非指平常大眾以為客觀存在的東西(如石頭、桌子等)，而是指感官經(jīng)驗和以之為基礎(chǔ)的想象經(jīng)驗之對象，大抵相當于我們所謂的“感覺材料”。概言之，他所謂的“物理現(xiàn)象”乃指眼、耳、鼻、舌、身五官之對象——色、聲、香、味、觸。(6)參看Franz Brentano, Psychologie vom empirischen Standpunkt, Erster Band, S.104。Oskar Kraus在其所編注的1924年版的《出自經(jīng)驗立場之心理學》中對此有詳細討論，參看Franz Brentano, Psychologie vom empirischen Standpunkt, Erster Band, hrsg. von Oskar Kraus, Felix Meiner, 1924, S.266-268。心理現(xiàn)象(如眼識)與物理現(xiàn)象(如顏色)有何差別？布倫塔諾在書中提出了數(shù)個心理現(xiàn)象之特征，上面引文所在的小節(jié)專論其一，標題為“刻畫心理現(xiàn)象的是關(guān)系于一客體”。③從引文可見，雖然此節(jié)旨在論述單一特征，但布倫塔諾卻使用了多個語詞來表述之，包括“對象之意向的內(nèi)存在”“關(guān)系于一內(nèi)容”“朝向于一客體”“內(nèi)在的對象性”，而這些表達中的每一個就其本身而言亦“非全無歧義”。如果布倫塔諾這段文字是當代意向性論述之源頭，則我們可以說，從起源之初它便溢滿支流，充滿歧義，布滿解讀的空間。

學者們根據(jù)對上述不同表述之倚重而提出不同的解釋。其中，有一些學者把焦點放在“朝向于一客體”這一表述上，提出“布倫塔諾以‘意向性’單純指意識之朝向于某物”(7)Liliana Albertazzi, Massimo Libardi, and Roberto Poli eds., The School of Franz Brentano, Springer, 1996, p.14.，也就是把“意向性”等同于“對象朝向性”(object-directedness)(8)Dale Jacquette, Alexius Meinong, The Shepherd of Non-being, Springer, 2015, p.8.。于此，我們必須先指出一個重要的區(qū)分。如前所講，上引文字旨在提出一個為一切心理現(xiàn)象所共有的特征，學界現(xiàn)在慣于把上引整段文字旨在表述的心理現(xiàn)象特征稱為“意向性”。既然其中包括了“朝向于一客體”這個表述，如果我們以“意向性”一詞來意指布倫塔諾于此所欲描述的特征，則似乎可以說“意向性”即等于“對象朝向性”或“客體朝向性”，或至少可以說“朝向性”是對“意向性”的其中一個限定。不過，我們必須注意，這不是布倫塔諾本人對“意向性”之用法。(9)嚴格而言，布倫塔諾本人在其所發(fā)表的作品中從未使用過“意向性”(Intentionalit?t)這一名詞，只是如引文所見使用形容詞“意向的”(intentional)。不過，據(jù)說其手稿中名詞形式最少出現(xiàn)了兩次，參看Robin Rollinger, “Brentano’s Psychology from an Empirical Standpoint: Its Background and Conception”, Franz Brentano’s Metaphysics and Psychology, Ion T?n?sescu ed., Zeta Books, 2012, p.263。他并沒有用此詞來意指這里所要展示的心理現(xiàn)象特征，反而是用了相關(guān)的形容詞于其中一個表述中：“對象之意向的內(nèi)存在”。(10)另參看Franz Brentano, Psychologie vom empirischen Standpunkt, Erster Band, S.115, S.116, S.118, S.133。這里有一個重要的區(qū)別。如果“意向性”是指心理現(xiàn)象之特征，則我們可以說心理現(xiàn)象都是“意向的”，而物理現(xiàn)象則不是“意向的”，現(xiàn)在的學者即普遍如此使用此詞。但布倫塔諾本人在書中卻從來沒有把“意向的”用于心理現(xiàn)象。相反，他在上述表達中把“意向的”用于心理現(xiàn)象之對象或客體——或更精確地說，用以表述對象之“內(nèi)存在”。換言之，在布倫塔諾本人的用法中，“意向的”應為心理對象之描述，而非心理行為之描述，在此義下物理現(xiàn)象就其為心理行為之對象而言也是“意向的”。依此，我們發(fā)現(xiàn)了“意向性”的第一則歧義：以今日用法來說，“意向性”指心理現(xiàn)象之特征，其內(nèi)容為“朝向性”所限定；以布倫塔諾本人的用法來說，“意向性”指心理對象之特征，在此義下“意向性”不同于“朝向性”。

二

另一些學者把焦點放在“內(nèi)在的對象性”這一表述上，主張“意向的”意義等同于“內(nèi)在的”，“意向性”等同于“內(nèi)在性”。(11)參看Tim Crane, “Brentano’s Concept of Intentional Inexistence”, The Austrian Contribution to Analytic Philosophy, Mark Textor ed., Routledge, 2006, p.26; Hamid Taieb, Relational Intentionality: Brentano and the Aristotelian Tradition, Springer, 2018, p.88。必須注意，有些學者同時抱有上述兩種看法。相較上一者而言，此看法似乎有一明顯的優(yōu)點，即：“意向的”與“內(nèi)在的”二詞在布倫塔諾那里均用于客體，上面引文的其一表達就是“內(nèi)在的對象性”。不過，要進一步理解兩者之關(guān)系，必須先廓清“內(nèi)在的”之義。我們在上面已經(jīng)指出，布倫塔諾對很多字詞的用法跟我們不盡相同，前面指出了“物理現(xiàn)象”與“意向的”兩詞之不同，現(xiàn)在“內(nèi)在的”又是另一例子。自胡塞爾以來，學者慣于把“內(nèi)在的”理解為在意識或心智之內(nèi)，而相對地把“超越的”理解為在意識或心智之外。依此，則布倫塔諾言“內(nèi)在的對象性”，便是主張一切心理對象都是內(nèi)在于意識或心智的。筆者曾詳細考證，布倫塔諾并非以此義使用“內(nèi)在的”。(12)Ka-wing Leung, “Intra-mental or Intra-cranial? On Brentano’s Concept of Immanent Object”, Europe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2021, 29, pp.1039-1059.他在《出自經(jīng)驗立場之心理學》一書中，在“對象”或“對象性”之前冠上“內(nèi)在的”一詞，是為了區(qū)別“對象”一詞之平常義與他自己所使用的意義。(13)參看Franz Brentano, Wahrheit und Evidenz, hrsg. von Oskar Kraus, Felix Meiner, 1930, S.87-88。換言之，“對象”也是另一個在布倫塔諾那里用法跟我們有別的字詞，而要明白他所謂的“內(nèi)在的”之義又必先理解他所謂的“對象”之義。

對于布倫塔諾所謂的“對象”之義，他在上引段落中其實已經(jīng)有所透露，只是學者一般都未加留意而已?！拔覀儗⒎Q之為關(guān)系于一內(nèi)容、朝向于一客體(于此不要理解為實在性)或內(nèi)在的對象性”(14)Franz Brentano, Psychologie vom empirischen Standpunkt, Erster Band, Duncker & Humblot, 1874, S.115.，對于這段話，學者一般將之解釋為包括對有關(guān)心理現(xiàn)象特征(即俗稱“意向性”之特性)的三個表述，即：(1)關(guān)系于一內(nèi)容；(2)朝向于一客體；(3)內(nèi)在的對象性。但這并非其唯一解讀方式，我們亦可將之解釋為只包括兩個表述，即：(1)關(guān)系于一內(nèi)容；(2)朝向于一客體或內(nèi)在的對象性。(15)這樣解讀的學者例如：Marvin Farber, The Foundation of Phenomenology: Edmund Husserl and the Quest for a Rigorous Science of Philosophy, third edition,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68, p.12; Liliana Albertazzi, Immanent Realism: An Introduction to Brentano, Springer, 2006, p.109。后一解讀最少在兩點上優(yōu)于前者。第一，它維持了不同表達之間在結(jié)構(gòu)上的平衡：“關(guān)系于”對應“朝向于”，而“內(nèi)容”對應“客體”。第二，它顯示了“內(nèi)在的對象性”這一表達其實是對“客體”一詞之注釋。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對于“客體”一詞，布倫塔諾自己在上引短短的一句話中其實已經(jīng)作了兩個自注：(1)在括號之內(nèi)的“于此不要理解為實在性”；(2) “內(nèi)在的對象性”。為什么他在一句話之中竟然要對“客體”這一平常術(shù)語加入兩個自注呢？原因無非是他自知對此詞之使用與流俗不同容易引起誤解。

在布倫塔諾書中，Gegenstand與Objekt兩詞沒有明顯的意義差別。我們將前者翻譯為“對象”，將后者譯為“客體”，但英語沒有兩詞之便，只能一概翻譯為object。以今日英語用法而言，object相當于entity，皆指客觀實在的東西。(16)參看A. D. Smith, Routledge Philosophy Guidebook to Husserl and the Cartesian Meditations, Routledge, 2003, p.33。從布倫塔諾的論述看來，其時德語用法亦如此，因此他在“客體”一詞后面加上括號內(nèi)的按語，謂“于此不要理解為實在性”，其目的即在于告訴讀者他所謂“客體”不同于日常之義。然則他以何義使用此詞？我們可從他附于“意向的內(nèi)存在”一詞之腳注中取得線索：“他們也使用此表達‘對象地(客體地)是在某東西中’(gegenst?ndlich [objective] in etwas sein)，如果我們今天想采用之，則反而會被以為是標示精神以外的現(xiàn)實存在?！?17)Franz Brentano, Psychologie vom empirischen Standpunkt, Erster Band, Duncker & Humblot, 1874, S.115, n.2.這里所謂“他們”自然也是指“中世紀學院派”。布倫塔諾想指出，在他們的用法下“意向的內(nèi)存在”與“對象地是在”兩術(shù)語意義相等。但使用后者卻易生誤解，會被以為是指“精神以外的現(xiàn)實存在”。何以有此誤解？無非是因為這是objective一詞當時的常用義，按此義翻譯為中文即“客觀地是在”。

與其常用義相對的是此詞在中世紀學院派中的意義，其實object或Objekt原來就是拉丁文，于中世紀學院派的論述中始成為哲學術(shù)語，所以此義亦可謂其本義。當布倫塔諾言“對象”或“客體”時，他所用的正是中世紀的意義。他在“客體”一詞后自注“于此不要理解為實在性”“內(nèi)在的對象性”，都是為了表明他用的不是當時的通用義。object之中世紀義其實就是其字面義，意指“處于對面者”，中文翻譯為“對象”甚得其義。此詞最初出現(xiàn)于亞里士多德的靈魂論，靈魂的不同資能各有其相應的適用之境，稱為其“對象”(18)參看梁家榮：《布倫塔諾的亞里士多德與中世紀的對象概念》，《哲學研究》，2019年第2期，第90-98頁。，例如：視覺對顏色、聽覺對聲音。相反來說，即使聲音是客觀存在者，但它不會激發(fā)視覺能力產(chǎn)生視覺行為，故此不是視覺對象。由此可見“對象”之今義(客觀存在者)與中世紀義之區(qū)別。布倫塔諾用“內(nèi)在的對象性”一詞來表達中世紀的意義，他所謂“內(nèi)在的”與胡塞爾所謂“內(nèi)在的”意義并不相同，很多讀者(包括他的學生)由于不諳中世紀哲學，往往誤解其意。他用“內(nèi)在的”一詞只是想表達心理行為與對象之間有某種內(nèi)在的關(guān)系，類似于文法上所謂“內(nèi)在的賓語”(internal accusative)，并非謂對象僅存在于意識流之內(nèi)，或僅是子虛烏有之物。

三

如上所言，布倫塔諾以“關(guān)系于一客體”“朝向于一客體”來表述現(xiàn)時學者稱為“意向性”之心理現(xiàn)象特征。既然布倫塔諾對“對象”或“客體”之理解與時人不同，則他對“朝向于一客體”之理解自然也跟時人有別。由此我們發(fā)現(xiàn)了“意向性”的第二層歧義。如果我們跟從現(xiàn)時一般用法以“意向性”指心理現(xiàn)象之特征，則對于“關(guān)系于一客體”或“朝向于一客體”這些涉及“客體”一詞之限定，可依“客體”(Objekt) 之今義與中世紀義區(qū)分為兩義的“意向性”。今天的學者一般把“客體”理解為客觀存在的東西，依此義言則“意向性”作為“關(guān)系于一客體”便被理解為心智或意識與外在世界之關(guān)系?，F(xiàn)今英美哲學界普遍作此解，例如塞爾 (John Searle) 謂：“依流行用法，‘意向性’一詞意指彼心智特性，心智借之朝向或關(guān)于世界中的客體與事態(tài)。”(19)John Searle, “Intentionality (1)”, A Compan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Mind, Samuel Guttenplan ed., Blackwell, 1994, p.379. 另參看John McDowell, “Sellars on Perceptual Experience”,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1988, 95 (9), p.431。依中世紀義而言，則所謂“關(guān)系于一客體”并非指心理現(xiàn)象與外界的外在關(guān)系，而是對心理能力實行情狀之描述。

最后，讓我們對“意向的內(nèi)存在”一語稍加解說。如上所言，布倫塔諾在腳注中指出，在中世紀的意義下，它與“對象地(客體地)是在某東西中”。這是一則很重要的線索?！皟?nèi)存在”這個譯法非常容易引起誤解，其實在布倫塔諾的用法下，In-existenz即In-esse(是在)，“存在”的前綴In并非指“內(nèi)”而是指“在”。因此，整個術(shù)語更恰當?shù)淖g法為“意向的存在在”，與“對象地是在”相應?！耙庀虻摹苯枳灾惺兰o術(shù)語。布倫塔諾在一則腳注中提及托馬斯·阿奎那(20)Franz Brentano, Psychologie vom empirischen Standpunkt, Erster Band, Duncker & Humblot, 1874, S.115-116, n.3.,我們可借助其文本來說明此詞之義。托馬斯在其《亞里士多德論靈魂評注》第二卷中云：“在可感物事中，形式具有自然是有 (esse naturale)，而在感官中則具有意向的和精神的是有 (esse intentionale et spirituale)?！?21)Thomas Aquinas, Sentencia libri de anima, Commissio Leonina, 1984, Ⅱ.24, p.169.此語之脈絡是亞氏的感性認知學說。亞氏認為可感物事由形式和質(zhì)料合成，五官通過攝納其形式認識之。托馬斯以“自然是有”與“意向的是有”兩術(shù)語來區(qū)分形式“是在”之兩義，前者指其是在實物中 (esse in re)，后者指其是在感官中 (esse in sensu)。布倫塔諾借用了“意向的”一詞，同樣為了區(qū)分“存在在”之兩義。其實，我們平常言“存在在”原來就有此兩義，只不過少有對之明確區(qū)分者。一者如“大熊貓存在在四川”，這是空間義的“存在在”；另一者如“孔子一直存在在朱熹心中”，這時“存在在”不是空間義，不是說孔子在空間上藏在朱熹的腦袋里，而是說孔子無時無刻都是在朱熹的思想中。布倫塔諾所謂“意向的”即旨在標示對象“存在在”或“是在”心理現(xiàn)象中之義。必須再次強調(diào)，他所用之義與現(xiàn)在流行之義不同，不能解作“朝向于”。

四

胡塞爾與其師對“意向性”之理解有別，從兩人對布倫塔諾的貢獻之評價已可見端倪。在布倫塔諾本人看來，“意向的存在在”之說不但見于中世紀學院派，實還可追溯至亞里士多德，他自己只是繼承者；但在胡塞爾看來，其師卻是意向性之“發(fā)明者”。(22)例如：Edmund Husserl, Cartesianische Meditationen und Pariser Vortr?ge, 2. Auflage, Martinus Nijhoff, 1963, S.79。兩人在這點上的分歧，歸根究底出于他們對“意向性”一詞之理解有異。

查實，以“意向性”的現(xiàn)今用法即以之指意識行為之特征而論，胡塞爾才是真正的發(fā)明者。從《邏輯研究》開始，胡塞爾便以“對象朝向性”來限定“意向性”之義，并將之視為意識行為之特征。(23)參看Herbert Spiegelberg, The Phenomenological Movement, third edition, Martinus Nijhoff, 1982, p.97。但必須指出，“意向的”一詞在胡塞爾的論述中由始至終都存在著歧義。一方面，他在《邏輯研究》中明確表示“意向的”乃用以指一類體驗之特征：“Intentional此限定語指我們將要界定的體驗組所共有的本質(zhì)性格，即意向之特性，以表象方式或任一類似方式關(guān)系于一對象性東西?！?24)⑥⑦⑧⑨ Edmund Husserl, Logische Untersuchungen, Zweiter Band, Martinus Nijhoff, 1984, S.392; S.353; S.15; S.387; S.361.句中“關(guān)系于一對象性東西”一語顯然源自布倫塔諾，但胡塞爾以此語來限定“意向之特性”，則已經(jīng)脫離了其師的用法，而與現(xiàn)今通行用法無異。在此用法下“意向的”義同“朝向?qū)ο蟮摹?。⑥?jù)此，我們可以就“意向性”一詞之義在他們之間劃一條分界線：布倫塔諾的用法仍可歸入中世紀，胡塞爾才開啟了其當代意義。但另一方面，胡塞爾在書中卻沒有嚴格跟從他自己上述的界定。他把“意向的”亦用在“對象”之上，甚至此詞其一最早用例即如此。⑦顯然，“意向行為”與“意向?qū)ο蟆辈坏迷谙嗤饬x下稱為“意向的”。前一用法等同于“朝向?qū)ο蟮摹?，而后一義則義同“所意向的”(intendierte)⑧，即指朝向之所朝向。由此我們看到胡塞爾對布倫塔諾之繼承。“意向?qū)ο蟆敝詾椤耙庀虻摹?，并非因為它“關(guān)系于一客體”(“意向性”今義)，而是因為它在意向的意義下“是在”意識行為之中。⑨正如布倫塔諾與他所繼承的中世紀學院派那樣，胡塞爾也區(qū)分了兩個意義的“是在”(In-Sein)，一者他叫作“實質(zhì)的 (reell) 意義”，另一者為“意向的意義”。

必須指出，盡管“意向性”在胡塞爾中已有“對象朝向性”之義，但胡塞爾對意向性之理解卻仍有別于現(xiàn)今英美哲學家(如上述的塞爾)。究其原因，乃由于胡塞爾對“對象”之理解跟他們不同。如上所言，“對象”一詞有中世紀義(即其本義)與今義之別，跟布倫塔諾一樣，胡塞爾傾向前者，他所謂“對象”不是指客觀存在者而僅指意向之所向。因此，“意向性”作為“朝向于對象”在胡塞爾那里便不是指意識與外界事物之關(guān)系，而是“表達了意識之基本特性”。(25)Edmund Husserl,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nomenologie und ph?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Erstes Buch, Martinus Nijhoff, 1977, S.337.他一再強調(diào)，意向性是意識之“內(nèi)部特性”“本質(zhì)規(guī)定性”(26)Edmund Husserl, Logische Untersuchungen, Zweiter Band, Martinus Nijhoff, 1984, S.382.或“本質(zhì)屬性”(27)Edmund Husserl,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nomenologie und ph?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Erstes Buch, Martinus Nijhoff, 1977, S.74.，而不是兩樣事物之間的外部聯(lián)系，既不是某一心理事件與某一實在事物間之關(guān)系，也不是同在意識內(nèi)的兩樣東西間之心理聯(lián)結(jié)。(28)參看Edmund Husserl, Logische Untersuchungen, Zweiter Band, S.385; Edmund Husserl,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nomenologie und ph?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Erstes Buch, S.74。抑且，由于“意向性”乃指意識本身之內(nèi)在特性，意向?qū)ο笾F(xiàn)實存在與否，對其本質(zhì)不會有任何影響。換言之，意向關(guān)系不以外在事物之客觀存在為條件。如此看來，所謂“意向關(guān)系”與其說是“關(guān)系”，不如說是意識之“內(nèi)部結(jié)構(gòu)”。(29)Martin Heidegger, Prolegomena zur Geschichte des Zeitbegriffs, 3. Auflage, Klostermann, 1994, S.36.

五

現(xiàn)時英美心智哲學界流行一個專有名詞，叫作“布倫塔諾論旨”(Brentano’s Thesis)，用以標示此主張：意向性為心智界之印記 (the mark of the mental)，能用以區(qū)別心理和物理二界。設(shè)立此詞的是齊碩姆，他在一篇發(fā)表于1952年的論文中說：“布倫塔諾在一眾所周知的段落中寫道，意向性是特有于心理現(xiàn)象的?！虼耍庀蛐越o我們提供了心智界或心理界之判準?！?30)Roderick Chisholm, “Intentionality and the Theory of Signs”, Philosophical Studies, 1952, 3 (4), p.56.齊碩姆以布倫塔諾命名，大概因為他視布倫塔諾為最先提出者。上文已指出，布倫塔諾本人其實沒有用“意向性”來標示心理現(xiàn)象之特征。即使我們跟從現(xiàn)時用法，則仍須視乎齊碩姆以何義言“意向性”，才可決定其設(shè)立的論旨是否名實相符。如上所言，“對象”有兩義，因此“意向性”也有兩義。本節(jié)將指出，在齊碩姆手上“意向性”又獲得了新的意義。他在同一篇文章中這樣描述“布倫塔諾論旨”：

最清楚展示其論旨的心理現(xiàn)象，是所謂心理態(tài)度，例如：相信、意欲、希望、愿望等。當他說，它們以“意向的內(nèi)存在”為印記時，他指這一事實：就算那些據(jù)稱為它們所具有的對象不存在，稱這些態(tài)度具有對象亦可為真話。(31)Roderick Chisholm, “Intentionality and the Theory of Signs”, Philosophical Studies, 1952, 3 (4), p.56；另參看Roderick Chisholm, Perceiving: A Philosophical Stud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57, p.169。

平常我們說“甲是百萬富翁”，則僅當他的百萬家財實際上存在時，我們所言才是真話。但如果我們說“甲希望自己是百萬富翁”，則縱使百萬家財實際上不存在，我們所言亦可為真話。甲盡可希望，但其希望不一定成真。不但“希望”一詞出現(xiàn)之語句如此，“相信”“意欲”“愿望”等詞亦如此。羅素在一篇刊于1919年的文章中設(shè)立了“命題態(tài)度”(propositional attitude) 這個術(shù)語，來總括這些語詞之使用。(32)Bertrand Russell, “On Propositions: What They Are and How They Mean”, 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 1919, Suppl. 2, p.30.齊碩姆所謂“心理態(tài)度”即相當于“命題態(tài)度”，他在上引段落中做了一件意義非常深遠的事情：通過以“心理態(tài)度”來解釋“意向的內(nèi)存在”之義，他把自英美語言分析哲學傳統(tǒng)內(nèi)所產(chǎn)生的問題嫁接到了布倫塔諾的學說之上。

齊碩姆的嫁接有一個顯而易見的毛病：盡管英美傳統(tǒng)所謂“命題態(tài)度”可歸為心理現(xiàn)象，但布倫塔諾所謂“心理現(xiàn)象”卻非盡是命題態(tài)度。齊碩姆以“命題態(tài)度”來解釋布倫塔諾所謂“意向的內(nèi)存在”，其結(jié)果是造成了“意向性”意義的又一次轉(zhuǎn)化。意向性在布倫塔諾那里是對象“存在在”心理行為之義理，在胡塞爾那里是意識之本質(zhì)結(jié)構(gòu)，到了齊碩姆手上則變?yōu)槟愁愓Z句之邏輯特性?！耙庀虻摹币辉~在布倫塔諾那里首先用于對象，胡塞爾始用于心理行為，而到了齊碩姆則轉(zhuǎn)而用于“陳述”“動詞”(33)Roderick Chisholm, “Intentionality and the Theory of Signs”, Philosophical Studies, 1952, 3 (4), p.57.或“語言之使用”(34)④ Roderick Chisholm, “Sentences about Believing”, 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 1955—1956, New Series, 56, p.125; p.129.。丹尼特對齊碩姆所做的轉(zhuǎn)向有這樣的描述：“在1950年代，齊碩姆復活了布倫塔諾的意向性概念，并且將之轉(zhuǎn)化為一種語言特征：我們典型用來談論心智事件之語句，具有一定的邏輯獨特性?！?35)Daniel Dennett, “Current Issues in the Philosophy of Mind”, American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1978, 15 (4), p.257.齊碩姆確實在英美學界“復活”了“意向性”，但他所呈現(xiàn)的布倫塔諾卻是一幅扭曲的圖像，他言下的“意向性”已經(jīng)歷了一次“語言學的轉(zhuǎn)向”。

對于他所呈現(xiàn)的布倫塔諾圖像，已然經(jīng)過語言分析之折射，齊碩姆本人其實也直認不違，他將之稱為“語言學版本的布倫塔諾論旨”(36)② Roderick Chisholm, “Sentences about Believing”, 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 1955—1956, New Series, 56, p.125; p.129.。在他所使用的意義下，“意向性”已經(jīng)不單純指“朝向于對象”，而是等同于“意涵性”(intensionality)。(37)“Intension”一般翻譯為“內(nèi)涵”，筆者翻譯為“意涵”，旨在對應“意向”一詞。他先是誤解了“意向性”在布倫塔諾那里的意義，將之把握為命題態(tài)度之特性，繼而則借助卡爾納普在試圖證立“外延性論旨”時對外延語句和意涵語句所做之區(qū)分，來規(guī)限表達心理態(tài)度之“意向語句”，由此導致了“意向性”和“意涵性”兩詞之混淆以至混同。為了能嚴格界定意向語句，亦即表達心理態(tài)度之語句，齊碩姆提出了三個判準。(38)參看Roderick Chisholm, “Sentences about Believing”, 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 1955—1956, New Series, 56, pp.126-129; Roderick Chisholm, Perceiving: A Philosophical Study, Cornell University, 1957, pp.170-171。在這些所謂“意向性判準”中，有兩個其實正相當于外延性條件之否定，例如共指稱表達之互換性原則之失效。非外延性又可稱為“意涵性”，故此齊碩姆所提出的意向性判準的其中兩個跟邏輯學上的意涵性判準完全相同。(39)參看James W. Cornman, “Intentionality and Intensionality”, The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1962, 12 (46), pp. 44-52。英語中“意向性”和“意涵性”只有一個字母之差，由此導致了塞爾所謂的“當代哲學其一最周遍的混亂”(40)John Searle, Intentionality: An Essay in the Philosophy of Min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 p.24.。但正如塞爾極力強調(diào)的，兩者絕非同一回事。齊碩姆以“意向語句”來意指表達心理現(xiàn)象之語句，但意涵語句卻不只是意向語句，還包括其他語句例如模態(tài)語句。上文已指出，塞爾對“意向性”之理解其實有別于布倫塔諾與胡塞爾?，F(xiàn)在則可見，齊碩姆之理解又不同于他們。換言之，在英美哲學內(nèi)部亦至少有兩義的“意向性”。

六

當代意向性思想的發(fā)展史可以不同學者對布倫塔諾的不同解釋為綱領(lǐng)。如果說歐陸學界以胡塞爾的解釋為主導，則英美學界可說為齊碩姆所引領(lǐng)。依照布倫塔諾的用法，“意向性”應指心理現(xiàn)象之對象在意向的意義下(相對在物理的意義下)存在在心理現(xiàn)象中。但在胡塞爾的理解下，“意向性”則轉(zhuǎn)而等同于“對象朝向性”，指意識行為之特征。在齊碩姆之理解下，則“意向性”更變而等同于“意涵性”，指某類語句之邏輯特征。由于齊碩姆之影響力，其后英美哲學家在談到“布倫塔諾的意向性”時，幾乎都是指齊碩姆的意向性。例如，奎因便這樣說：“學院派的用詞‘意向的’，在跟命題態(tài)度動詞和前已探討的那類相關(guān)的動詞之聯(lián)系下，為布倫塔諾所復活?！?41)Willard V. O. Quine, Word & Object, MIT Press, 1960, p.219.從其把“意向的”與命題態(tài)度聯(lián)系起來，并將之關(guān)聯(lián)于某類“動詞”，可見奎因的理解乃來自齊碩姆，而非布倫塔諾本人。齊碩姆原來意在論證，意向語句不可能被重寫或翻譯為不帶有意向表達之語句，他視此為“布倫塔諾論旨”之本旨。(42)Roderick Chisholm, “Intentionality and the Theory of Signs”, Philosophical Studies, 1952, 3 (4), p.59.如果他是對的，那么外延性論旨就是不成立的。但后來在齊碩姆語言學轉(zhuǎn)向之基礎(chǔ)上，意向性在英美學界卻又經(jīng)歷了另一次轉(zhuǎn)向。這次轉(zhuǎn)向主要發(fā)生在心智哲學界，學者將齊碩姆對意向語句之討論理解為一種反物理主義論證，主張心理現(xiàn)象最終不能還原為物理現(xiàn)象。(43)齊碩姆對意向語句與外延語句之區(qū)分，其實不能直接用于心理界和物理界之區(qū)分。參看William Lycan, “On ‘Intentionality’ and the Psychological”, American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1969, 6 (4), pp. 305-311。正是在此意義下，普特南有名言謂：“意向性不會被還原，不會跑掉?！?44)Hilary Putnam, Representation and Reality, MIT Press, 1988, p.1.面對“意向性”意義之不斷演變與分化，現(xiàn)在似乎已經(jīng)有必要反省一下，其分化諸義只是出于偶然抑或有某種內(nèi)在的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