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均辰

1989年11月9日，民主德國政府宣布解除柏林墻封鎖。

1989年11月9日，牛津大學哲學、政治學和經(jīng)濟學專業(yè)學生愛德華·盧斯一聽到民主德國開放東西柏林分界線上查理檢查站的消息后，就和四名同學一起出發(fā)前往柏林。他們和成千上萬人一起，鑿開了冷戰(zhàn)最重要的標志性建筑——柏林墻。對包括他們在內的很多西方人來說，正是那個期盼已久的夜晚宣告了“自由民主”的完美勝利。

三年后，美國學者弗朗西斯·福山出版了《歷史的終結與最后之人》。黑格爾和馬克思都曾設想：人類社會不會無限向前演進，當它能夠滿足人們最深層和最根本的渴望，歷史便就此終結。但在當時的福山和很多西方學者看來，西方“自由民主”的社會形態(tài)已滿足了這些渴望，“我們可能目睹的不僅僅是冷戰(zhàn)的結束，而是歷史的終結，即人類意識形態(tài)演變的終點和西方自由民主的普遍化，將是人類社會和政府的最終形式”。

而時隔30年后，“自由的共識”卻在西方變得脆弱無比。中產(chǎn)階級變成了“不穩(wěn)定型無產(chǎn)者”，激進右翼黨派和民粹主義廣泛興起，匈牙利東邊拉起了長長的鐵絲網(wǎng)以應對難民潮，美國還出現(xiàn)了“一位崇尚修墻的總統(tǒng)”。當年手握柏林墻碎片、對全球新視野充滿神往的盧斯意識到，公眾信念已然改變，包括精英在內的很多西方人不再相信社會是一個聚合整體，西方國家變得踉踉蹌蹌，自由主義四面楚歌。

不論從時間點還是理念根源來說，“超級全球化時代”的歷史進程都是從柏林墻倒掉開始的，其中也包括著名的“華盛頓共識”。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為了給陷入債務危機的拉美國家提供改革方案，美國主導的國際金融機構提出了減少政府干預、開放貿易體系、資本自由流動等政策主張。資本項目開放成為加入歐美主導的頂級國際金融俱樂部的先決條件?？纱撕髷?shù)十年間，從墨西哥比索債務危機到亞洲金融風暴，再到2008年次貸危機引發(fā)全球金融危機，“華盛頓共識”的局限打破了自由市場的神話。

在超級全球化時代，主導國際經(jīng)濟秩序的歐美國家并不能獨善其身。在《西方自由主義的衰落》中，盧斯分析了20多年來全球經(jīng)濟增長分布情況，其中西方中產(chǎn)階級的收入水平僅增長了1%。盧斯認為西方的困境不僅真實，而且還在加劇，“最糟糕的影響是停滯不前。許多現(xiàn)代生活工具的價格增長到了大多數(shù)人難以承受的程度。在美國，像樣的醫(yī)療保險和高等教育的費用同樣增長得令人難以負擔”。亞當·斯密曾把新生的資產(chǎn)階級稱為“經(jīng)濟人”，因為內心有位“公正的旁觀者”，因此他們追求財富的過程會自然而然地增進大眾福祉。而從幾百年后的歷史現(xiàn)實看來，“公正的旁觀者”不僅常常隱而不顯，西方“自由民主”制度也并未成為歷史終結，現(xiàn)代資本與受雇傭者形成了新的對立關系。

這也解釋了為什么近20年里，反對世界經(jīng)濟的民粹主義抗議在歐美風起云涌。如盧斯所說，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與一個政體的合法性和有效性之間，存在著越來越難以回避的聯(lián)系。一個新的悖論是，在超級全球化歷史性大范圍地抹去“地理間隔”之時，“地理位置”卻重新成為和階級、種族或性別同等重要的決定性因素，全球城市與國家支柱之間布滿鴻溝。自由市場并沒有給西方國家?guī)砩鐣掷m(xù)和平的圖景。

島國海地于2010年1月遭遇強震，超過15%的民眾流離失所，最大的港口和經(jīng)濟命脈——太子港也被毀掉大半。美國國際開發(fā)署撥款40億美元助其重建，然而十余年過去，其中規(guī)模最大的重建項目Caracol工業(yè)園和新港口卻無疾而終。在歐美媒體看來，這正是一個“新自由主義”剝削型經(jīng)濟模式的典型案例：在美國“長期”幫助與設計下，海地一直朝著并不適宜的中小型制造業(yè)基地發(fā)展，土地和農(nóng)民變?yōu)楣S和工人，糧食依靠進口，港口等基建項目因缺乏專業(yè)高效管理而進度緩慢乃至終被棄用。

在盧斯的反思中，與“華盛頓共識”一樣，西方“指導”其他國家如何民主化的思潮存在嚴重誤導性，同樣展現(xiàn)出對歷史毫無歉意的無知。美國著名社會學家米爾斯早在上世紀中就一語道破其中原因，如同巨富們行使著巨大的權力，但從不需贏得被行駛權力人的道德認同一樣，“美國在世界面前呈現(xiàn)的是一種直接和肆意的權力，而且其決策者們經(jīng)常以自由主義的名義，將他們不切實際的定義強加到世界現(xiàn)實上。”

西方權力精英面對他者世界的傲慢姿態(tài)，同樣出現(xiàn)在了西方內部。2005年8月底，卡特里娜颶風登陸新奧爾良市。雖然決策者在風暴前19個小時發(fā)布“強制疏散令”并組織了高效撤離，但還有幾十萬人留在了那里。美國學者海耶斯在其《精英的黃昏》中引用有關調查指出，選擇留下的人中有30%無處可去，也沒有交通工具離開，他們“絕大多數(shù)是新奧爾良市人口的一個特定分層——貧窮、年老、體弱——他們幾乎被排斥在疏散計劃制定者所屬的圈子之外”。決策者與普通人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民主政體一直標榜將致力于保護少數(shù)人的權利和利益，而在這種煙霧彈的掩護下，民主社會殘忍地、事后看來不可原諒地無視那些處在最黑暗角落里的人所遭受的困境”。

在對“自由民主”發(fā)展路徑與未來的反思中，盧斯認為問題的根本在于“治理空洞”和“群眾恐懼癥”，曾經(jīng)穩(wěn)定的西方政黨早已脫離了曾扎根過的社群，對社會失敗者的漠不關心和“民主力量”的沾沾自喜讓他們站在一條兇險的歷史軌跡上。海耶斯則把當下西方政治稱為“后精英統(tǒng)治時代”，認為不平等、區(qū)域化以及分層化現(xiàn)象的加劇，使得身處頂層的人沉浸在極其危險甚至是病態(tài)的自滿中。兩人觀點所帶來的啟示殊途同歸：西方的政治路徑與聲望在日漸衰微，其政治模式也不再是世界羨慕的對象。

如馬克思所說，“經(jīng)濟基礎”與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的“上層建筑”間始終存在辯證互動，那么新的社會契約應該是什么樣子？從西方與世界的關系來說，德國哲學家哈貝馬斯認為化解世界分裂的關鍵在于“絕不能采用單邊主義的特殊立場，即不能用任何民族、國家的一己私利來替代整個人類的福祉，也不能將單個國家的道德標準上升為人類普遍的法則”。

毋庸置疑，世界還將在技術與資本的賦能下更深程度地全球化，西方國家不論是在自我社會內部還是彼此之間，社會差異和文化碎片化可能都正在日益加劇。進一步加深對西方工業(yè)化之后的信息資本主義和新自由主義的認知與解釋成為刻不容緩的重要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