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胡曙霞
廚房角落,若少了姜的身影,便覺得空落落的。燒魚、熬湯、燉肉,哪一樣少得了姜?看其外貌,極是尋常,灰棕表皮,肥厚根莖,拇指般的姜芽嚴(yán)密無縫。若要洗凈,非得將姜掰開不可。撕裂的地方,顏色鮮黃,聞一聞,芳香撲鼻,放嘴里舔一舔,辛辣無比。
卻是這辛辣,讓人欲罷不能。少時,外婆喜歡種姜,狹枝長葉,紛紛披披,仿佛迷你版竹林。一棵拔出,連須帶土,乳黃的皮,嫩紅的頂,肥碩的軀,拎手中,抖索幾下,泥土簌簌,一指連一指,一芽挨一芽,端的是大豐收。掰下莖葉,清理洗凈,一塊塊嫩姜,黃皮紅頂,讓人一看便溢出口水。或腌,或炒,嫩中帶辣,脆中藏香,吃起來停不了口。嫩姜出土的日子,憑空多吃幾碗飯,姜炒肉、姜炒豆,無論哪一樣,都讓人欲罷不能。
小姨父是腌姜能手。嫩姜豐收的時節(jié),他把家中的玻璃罐,一個個洗凈。陽光下,一字兒擺開,锃锃發(fā)亮。嫩姜洗凈,拍裂入鹽,捏出水。而后一塊塊裝入玻璃罐,壓緊,倒白糖和香醋,密封。一周后開瓶,用干凈的筷子夾一小碟,配稀飯是再好不過了。此時節(jié),你若到姨父家,好客的他非贈你一罐腌姜?;氐眉抑校惺聸]事,總惦記那姜,仿佛三歲孩童,隔三岔五,便要掀開蓋子,用筷子夾一塊放入嘴中,且甜、且酸、且辣,脆嫩爽口,別有滋味。吃一塊,并不過癮,過了一會兒,總還要去拿。如此這般,反反復(fù)復(fù)。
姜是老的辣。老姜一般用于配料,皮成褐黃,皺縮起褶,藏在廚房的邊角,靜靜地等待主人的召喚。炒肉、燉雞、蒸魚,哪一樣少得了姜?入了姜的食材去腥增鮮。這廂的火苗騰騰地?zé)沁叺暮阱伱俺銮酂?,找一老姜,切半,用手捏著,朝著鍋底來回擦。入油,放魚,煎至七分熟,再拿一塊姜,刮皮切絲,撒在魚身,入水燜一會兒,出鍋,味道鮮美。
年少,村莊做喜事,大師傅尋來大姜若干,锃亮的大刀對其嚓嚓切片,雪白鋒利的刀從姜的軀上咔咔而落,那姜便成又細(xì)又長的絲了。我頂佩服大師傅的刀工,一轉(zhuǎn)眼的工夫,姜塊成絲,勻稱無二。黃黃的姜絲,落入滾油的大鍋,滋滋冒泡,雞鴨魚肉,蟹螺蝦貝,各式大菜,因了姜的輔佐,靈魂蘇醒,活色生香。
冬日,寒雪瀟瀟。父親從遠(yuǎn)方回,須發(fā)覆雪,臉色蒼白,手腳僵硬。趁父親拍雪的間隙,母親囑我灶中添火,她轉(zhuǎn)身拿姜、捏棗。水燒沸,丟下去核的棗,丟下切片的姜,一碗濃濃的姜湯,遞至眼前。湯霧裊裊,一碗滾燙的姜湯落肚,父親的臉色緩和了不少。他抱我入懷,我依著父親,淡淡的姜味,噴薄到臉頰,攪出微微的暖。
年關(guān)將近,村莊里流行一種糖,美其名曰——姜糖。制糖之人將生姜、紅糖等原料兌水放鐵鍋里熬,熬至糊狀,冷卻,掛在鐵鉤上,反反復(fù)復(fù)地拉扯出一條條糖絲,等到再也拉不動時,便將其切成小塊。寒冷的冬天,丟一塊姜糖放嘴里,脆香甜辣,綿軟滋潤,讓人溫暖又踏實。
長大之后,離開村莊,來到城市,鮮少見到土生土長的姜。城市的菜場也有姜,細(xì)細(xì)長長,纖維頗多,吃在嘴里總不是家鄉(xiāng)的味。有一年,廚房少姜,在拼多多購得黃山老姜一箱,分量足,價格低,足足用了一年還有剩余。來年春天,剩余的老姜冒出芽,吐出葉,一副要開花的模樣。然而,姜是極少開花的,即便開花,也只是穗狀花序,鱗狀苞片,仿若松果。我沒見過開花的生姜,卻見過白色的野姜花,一朵朵,仿佛展翅的白蝶,那清冷翩躚、山野之姿,與姜的品性,無比契合。
鄉(xiāng)下人家,處處栽蔥。門前、屋后、墻腳,破甕、舊盆、粗罐,哪里都有它。你看它,不挑不揀,不聲不響,一把泥,幾撮灰,均勻地扭出來,纖纖細(xì)細(xì),娉娉婷婷,如同詩經(jīng)楚辭中走出來的小美女。
古人形容美人的手指喜歡說“指如削蔥根”,可見這蔥,自有獨特的韻味,楚楚之姿,青青之色,一團綠意,惹人歡喜。
《紅樓夢》里也寫蔥。四十九回,賈府一下子來了四位姑娘,薛寶琴、邢岫煙、李紋、李琦。晴雯歡天喜地地說:“大太太的一個侄女兒,寶姑娘一個妹妹,大奶奶兩個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蔥兒。”
把美人比作水蔥,貼切而巧妙。可見,蔥是清秀美好的代名詞。青蔥婷婷,又齊整,又鮮嫩,可不就是美人兒纖細(xì)的身姿嗎?
蔥的好,不僅僅在于它的美,還在于它的親切隨和。作為食材界的“和事佬”,蔥具有去腥、增香的作用,蔥葉、蔥白,蔥實、蔥汁皆能入藥。從小吃到?jīng)霭柙俚匠床?,蔥味家常菜可謂豐富多樣:蔥油餅、蔥包燴、蔥姜炒蟹、蔥油拌面、蔥爆羊肉,哪一樣都讓人口舌生津。
蔥的種類極多:大蔥、樓蔥、胡蔥、羊角蔥、小蔥,不一而足。南方人栽蔥,大多是小蔥。小蔥又名香蔥,蔥葉青翠、蔥白純凈,連根拔起,細(xì)須沾泥。將蔥白外面的薄膜剝掉,洗凈,切斷,撒上,仿佛一朵朵綠茵茵的小花輕輕綻放。小蔥綿軟,遇熱伏貼,它們閉合蔥管,乖乖地貼著菜肴,點綴、調(diào)味、增色。
北方人喜食大蔥。不同于南方人用小蔥當(dāng)佐料,北方人把大蔥當(dāng)蔬菜。一張烙餅,一簸箕大蔥,左手大蔥,右手大餅,咔嚓咔嚓地吃起來。那是蔥最豪邁的吃法,不燒不煮甚至不用蘸醬,咔嚓幾下,大蔥就著烙餅入了北方人的胃。南方人若看到,一定會驚詫到張口結(jié)舌,南方小蔥相較北方大蔥實在是婉約細(xì)致。
門口一盆蔥,做菜不用愁。這廂灶火騰騰,那邊豆腐出鍋,掐一把綠蔥灑上,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那色澤先是勾了你的口水,更兼那香,勻稱有致,絲絲縷縷,擾了你的齒唇。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莫急,拿穩(wěn)筷子,夾一塊豆腐,小口小口地嘗,嫩滑之余,小蔥綿綿,香得舌尖打轉(zhuǎn)。
每年4-7月,蔥的尖頭爆出白色的小花,花兒細(xì)細(xì)碎碎,聚成一團,絨球一般,遠(yuǎn)遠(yuǎn)望去,仿佛綠裳姑娘戴著一頂白色的帽子,風(fēng)吹花搖,簌簌而擺,甚是有趣。開了花的蔥,也結(jié)籽,用籽去播種,還會長出新的蔥。也有把花掐掉的,那樣的蔥依然鮮嫩不老。還有人把蔥挖出來,球莖的瓣掰開,分開種,每個莖瓣也會長出新的一簇。
小時,家住小鎮(zhèn),晨起讀書時都會遇見一賣蔥少年。一身藍(lán)裳,一籃小蔥,水靈靈的大眼睛忽閃忽閃。他也不吆喝,就拎著一籃青蔥,靜靜地站在你家門口。一定會買的,一為少年的青澀懂事,二為香蔥的鮮嫩可人。吃完撒了蔥花的面條,我便背著書包上學(xué)去。還是會遇見那少年,一籃子的小蔥已然見底,他沐著金色的朝陽,小鹿一般奔向?qū)W校。
搬來城市后,少見了蔥。有一天,在小院的角落遇到它,仿佛遇到舊相識。它們站在泡沫箱里,一簇簇,且直,且立,青青碧意,綠到泛白,精神好得很。
“要嗎?盡管摘去!掐了又長,長了又掐,多的是!”見我癡癡迷迷的樣子,蔥的主人——二樓的老太太笑著說。
“謝謝您!這蔥栽得真好?。 蔽矣芍缘刭潎@。
“蔥好種,挪幾株給你,燒菜的時候,想掐多少就掐多少,香得很咧!”老太太慈眉善目,仿佛老家的外婆。
沒等我拒絕,她彎腰拔蔥,一棵棵帶著泥留著須的青蔥塞到我手心。我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只覺一縷縷香,在鼻翼輕手輕腳地溜達(dá)。
自此,我家窗臺多了一盆蔥。它攬住過往的清風(fēng),喝著飄落的雨水,自生自長。燉竹筍、炒肉片、蒸黃魚,都要撒蔥花兒。有了百搭調(diào)味品——蔥,普通的一盤菜立馬活色生香。
常常的,家里的那人在廚房揮勺忙碌,忽然,他探出頭,喊一聲“掐幾根蔥來!”我便丟下書本,蹦到窗臺掐蔥,一根,一根,又一根,洗凈,切段,撒在菜肴的上方。因為蔥,尋常的一頓飯,吃出了不一樣的味。
鄉(xiāng)下人家,結(jié)蒜成辮;廚房煙火,因蒜生香。蒜衣薄薄,層層剝下,露出潔白的身、鼓圓的腹。蒜瓣輪簇,潤潔如玉,湊近細(xì)聞,香氣撲鼻。然,不喜蒜之人,以為是臭氣。
我喜蒜,一絲辛辣,一味香,味覺臣服,肺腑舒暢,多日郁悶一掃而空。一顆蒜,為一道菜肴添加內(nèi)涵,食之,諸多回味。烏冬菜、空心菜、莧菜,各類蔬菜,以蒜調(diào)味,鮮美異常。常常的,這邊的鍋注入油,那邊的蒜拿將出來。油在鍋里冒青煙,案板上的刀一橫,對著蒜啪啪一拍,薄薄的外衣松了。扯住,抖索,蒜瓣溜出,也不用切,只管拿刀繼續(xù)橫著拍,啪啪兩聲,蒜瓣扁裂,汁香四溢。將其抓起,丟入熱油,香得濃郁之時,將青菜推入,翻炒兩下,油亮發(fā)綠之際出鍋。這入了蒜的青菜,去了土腥味,色香味俱全,三五兩下便入了口。
而我對蒜最早的記憶便是兒時在姨娘家吃過的腌蒜。一小罐玻璃瓶,倒入米醋、糖、鹽,把洗凈的蒜頭沒入,密封。幾天后,姨娘時不時地從玻璃罐里夾幾顆腌好的蒜頭放在小碟子里。表姐稀罕它,捏一顆入嘴,咔嚓咔嚓地咬起來,微微地閉著眼,直說好吃。我看了,也忍不住嘗一嘗,濃郁的辛味在口腔打滾,差一點辣得我眼淚掉下來,可不敢輕易嘗第二個。表姐又若無其事地嚼起來,咔嚓,咔嚓,清脆動人,一副銷魂的樣。我忍不住又跟著嘗了一顆,可也奇,只覺沒有先前的霸道,酸甜爽口,不膩歪。嗯,不錯,越吃越上癮。
原來,有一種味覺,習(xí)慣之后,化干戈為玉帛,又以綿綿的溫柔,悄無聲息地俘獲你——蒜便是其中的一種。嘗試過它的烈馬奔騰,雖然顛簸得讓人流淚,卻也體驗了快意恩仇的刺激!至此,迷上它的辛烈,世間美食,有蒜慰平生。
在河坊街買過一瓶辣醬。嘗一口,便中意。辣醬里拌入蒜末,又辣又香,吃得人渾身冒汗,卻又欲罷不能。一碗面,加入兩勺這樣的辣醬,蒜香入湯水,裊裊娜娜,直搗舌尖,神經(jīng)的細(xì)枝末節(jié)忽而放大、忽而收縮,如此這般,蒜的香味注入肺腑。一碗湯面落肚,心滿意足,直呼過癮。
取整粒大蒜放入蒜臼中搗碎,用色拉油小火炒熟,炒出香味,便是蒜蓉。細(xì)瞧那蒜蓉,細(xì)細(xì)密密,香香軟軟,它們大面積地覆蓋在金針菇、生蠔、開背蝦、烤茄子之上,各式菜肴因了蒜蓉的澆筑,去腥、和味,散發(fā)出無法言說的香。入夏的蒜蓉小龍蝦便是其中翹楚。蒜蓉半斤,蔥少許,啤酒兩聽,另有胡椒粉、白糖為輔料。小龍蝦去線入油鍋里炸,撈出,取蒜蓉,一半煸炒,一半增味。一盤紅艷香美的龍蝦裝盤后,嘬一口,蒜香直擊味蕾,讓人渾身抖機靈。
蒜的辛烈讓初嘗之人辣得流眼淚??梢财?,它的不羈入了面包、魚、肉,卻又變得柔軟芳香。原來,遇到對的食物,蒜也會漾出傾世溫柔。這樣的互相成就,好比良師、諍友,以及上好的愛情。
《齊民要術(shù)》載“八和齏”制作方法,其中重要的一味就是大蒜:“蒜:凈剝,掐去強根,不去則苦。嘗經(jīng)渡水者,蒜味甜美,剝即用”。在陜西,面館里擺放大蒜??腿藖砹?,一碗面,一顆蒜,邊剝,邊咬,邊吃面。如此豪放的吃法,端得適宜蒜的性情,越吃越得勁,酣暢淋漓,意猶未盡。
蒜的好處很多,殺菌、排毒、降血糖,是血管清道夫。食蒜之人,久而久之會上癮,見蒜便漾出口水,溢出歡喜。甚至,遇到煩悶之事,吃一頓入了蒜的食物,也會天高地闊,心境暢快起來。
一場梅雨養(yǎng)肥了樓下的紫蘇,一棵棵,一叢叢,高壯繁密,蓬蓬勃勃。
每次下樓,見到它,仿佛久違的老朋友,些許親切從心里冒出來。
紫蘇,紫蘇呀,念一念它的名,只覺得好。紫是紫蘇的紫,蘇是紫蘇的蘇,紫蘇兩字合一起如此相宜,詩經(jīng)里的詞句一般,耐人尋味,況味悠長。
況味悠長的,一定還有兒時寫作文常用的一個詞:“光陰荏苒”。可又有幾人真正知道“荏苒”的意思?“荏苒”,古語中指蘇子。蘇子,又名紫蘇。古人用紫蘇枯榮輪回的過程,比喻時光流逝。
草木一秋,紫蘇枯榮。斗轉(zhuǎn)星移,物轉(zhuǎn)人換。
紫蘇年年發(fā)芽,年年長葉,細(xì)腰身,娉婷姿,一身紫裳香細(xì)細(xì)。哪里沒有它?房前屋后,階縫墻角,處處都有它。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胖,有的瘦,有的渾身紫盈盈,有的一面綠一面紫。只需在院子隨意走幾步,就會碰到它。
誰種的?沒印象。似乎從老宅蓋起的那一天,紫蘇就在。許是風(fēng)吹來的種子,許是鳥兒銜過來的苗,總之,它們就那樣自由自在地長。想在哪里發(fā)芽就在哪里發(fā)芽,想在哪里開花就在哪里開花。誰會管它?誰也不會管它。紫蘇生就一副自在的好模樣,想長葉就長葉,想結(jié)籽就結(jié)籽。
大暑的天,熱氣騰騰。二叔從溪水里摸來溪螺,青殼,尖尾,隆背,用手抓一抓,沙啦啦響。可不急,清水養(yǎng),吐凈泥,再剪尾。
燒一鍋清甜的溪螺湯,是大暑天里美美的盼頭。姜切細(xì),蒜拍碎,豬油下鍋,鹽粒兒蹦跶,一勺溪螺下鍋,唰,唰,唰,鏟子在鐵鍋與溪螺間歡快地歌唱,螺尾發(fā)亮,螺蓋掀開,注入一勺水,慢慢地熬吧。
霞兒,掐一把紫蘇來!油煙的香味好聞得緊,奶奶遙遙遞一聲。我蹦跶著去了,隨便一蹲,便瞧見了它,葉團有尖,邊緣有齒,卵圓鋪排,憨厚可愛。挑那最好的,對準(zhǔn)葉柄,輕輕一掐,紫色的葉片,落掌心。
總得掐下四五片,洗凈,切細(xì)。溪螺湯沸了,撒下紫蘇,凜冽甘辛的香,迎面噴涌。加了紫蘇的溪螺,清甜醇美,夾一顆,撮嘴吸,鮮嫩的螺肉,在口腔輕歌曼舞。
除了溪螺,紫蘇還可與溪魚、拉面、土豆相佐,整個夏天,我的舌尖與紫蘇纏綿,徜徉在紫蘇的香里,神清氣爽,盤桓不忘。
秋日,清蒸大閘蟹,也少不了紫蘇。蟹腹放紫蘇,去腥增香,爽口解膩,驅(qū)寒暖胃。吃罷螃蟹,手指染腥,不易去。用紫蘇葉煮的水洗一洗、聞一聞,香噴噴。
多年以后,知道有一種紫蘇葉熬的湯,叫紫蘇飲。遠(yuǎn)在宋朝,人們流行紫蘇飲,明代養(yǎng)生書里記載著:“取葉,火上隔紙烘焙,不可翻動,候香收起。每用,以滾湯洗泡一次,傾去,將泡過的紫蘇入壺,傾入滾水。服之能寬胸導(dǎo)滯?!?/p>
紫蘇飲解表散寒、行氣和胃,備受文人雅士的喜愛。
作家周華誠也喜歡紫蘇,用文字夸獎它:“可以去盡腥膻之氣、俗世之氣、市儈之氣、銅臭之氣、造作之氣,讓它的同伴、鄰居,都沾染上它的芳香?!边@便是紫蘇,如蘭芝,似澗水,能洗滌,能去污,以一身細(xì)香撫慰紅塵食客的心。
這樣的紫蘇豈止在舌尖?我曾用過紫蘇面膜,水淋淋、香噴噴,養(yǎng)得皮膚水潤潔凈;我曾穿過紫蘇染過的棉麻裳,一席淡紫如云似霧;我曾欣賞過一束用紫蘇成就的插花藝術(shù),紫意盈盈,別具一格……
紫蘇,紫蘇,只輕輕地喊一喊它的名,便有一股細(xì)香在唇齒間蔓延……
居然有一種菜叫香菜。這名兒有意思,一聽便記住了。香菜,香菜,該有多少香,從菜中而來。然,說是菜,充其量只是一個配角,和蔥花、姜絲、蒜頭一樣,撒在菜肴之上,起到點綴、提味之用。
香菜又名芫荽,狀似芹,莖纖細(xì),葉缺刻,多用于涼拌菜。香菜肉絲、香菜餃子、涼拌香菜、蝦皮拌香菜,都是吾鄉(xiāng)之人常吃的佳肴。尤其是海蜇頭,必有香菜輔佐不可,人們無法想象沒有香菜的海蜇頭如何上桌,那味道必然大打折扣。你看,晶瑩如絲的海蜇頭,伴著纖細(xì)的香菜,風(fēng)雅如畫,別樣風(fēng)情。再品,脆爽之余,濃郁的香味次第傳來,斑斑駁駁,如暗月之花,浮動一片美。
第一次嘗香菜,年幼之時。婆婆煮芋頭,起鍋之際,撒上香菜,入口一嘗,一股嗆鼻的味,騰挪移閃,熏死個人。一口吐掉,呸!難吃,太難吃!哪來的菜,頂著香的名頭,去誆人。簡直就是菜中小霸王,濃味兒灌下去,也不管你是否受得了。
哼,再也不碰這玩意兒。
沒承想,誠心躲,卻總也繞不開。門前、屋后,破缸、舊盆,哪里都是它的家。一叢叢,一簇簇,細(xì)細(xì)密密,綠色的煙霧一般,彌漫、擴散、氤氳。
吾鄉(xiāng)之人喜愛它,頓頓離不了,一邊燒菜,一邊支使娃娃,去,掐一把香菜來。那娃兒便撒開腿兒歡蹦而去。
我是什么時候喜歡上它的?回憶找不出相應(yīng)的源頭,只知,后來的我,覺得香菜濃郁好聞,讓人如癡如醉,一盤好菜,非有香菜不可。甚至,我能蘸醋生吃香菜,越嚼越香,香到四肢百骸,香到不能自已。
原來,有一種菜,很耐吃,還能吃上癮。如同一個人,越相處,越喜歡;越喜歡,越深愛。
我想起我的叔叔了。
叔叔其實不是叔叔,是我的繼父。讀初中那年,叔叔來到我家。當(dāng)時的我,滿懷戒備,青春期的叛逆如同一株長刺的仙人掌。他呢?呵呵一笑,包容所有,仿佛他的身套著一件軟猬甲,刀槍不入。攻擊屢屢無效后,我慢慢收斂刻薄與尖銳,繳械投降。
叔叔會種菜,種子隨處一撒,豆苗兒爭先恐后地躥出頭,同樣的四季豆,愣是比別家的肥胖鮮嫩許多,同樣的絲瓜也比別家的豐滿俊逸。所有的菜蔬里,叔叔最愛香菜。家門口的一小片地,常年種著它。只見他隨手撒下香菜的種,不幾日,它們便扭著綠色的小身段,娉婷而生。莖兒纖細(xì),葉兒羽狀,遠(yuǎn)遠(yuǎn)望去,綠意蒙蒙,生機勃勃。
家有香菜,香飄十里。
炒面、蒸魚、燉湯,哪一樣菜肴離得了香菜?叔叔的香菜,讓日子逐漸豐盈,仿佛一塊棉布繡了朵小花,添了一點點鮮,染了一點點艷,細(xì)細(xì)品咂,有說不出的好。
傍晚,天邊的紅云騰騰地燃燒,家里的大鍋油煙四濺,“哧溜”一聲黃魚入鍋?!跋純海ラT前摘香菜!”叔叔一邊用勺子將魚翻身,一邊朝我喊。
“好咧!”我歡蹦而跑。一地的香菜,綠瑩瑩的春水一般,隨手一掐,滿手香。兩面金黃的魚兒配上綠綠的香菜,好吃又好看。家人圍著,邊吃邊聊。一頓飯,總要吃到月上柳梢頭。
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一直過下去。沒承想,五十歲的叔叔,得了癌癥。他去的時候,滿地的香菜忽然開了花,雪白的小花,噴涌而出,遍地的香,前赴后繼,仿佛淡淡的哀傷,繚繞不息……
辣是一種痛覺,而非味覺。辣椒入口,針挑刺戳,灼燒綿密。不會吃辣之人,受了刺激,免不了吐舌喝水、揮手跺腳,嘴里嚷著,再也不吃辣了??梢财?,吃著吃著,也就習(xí)慣,甚至無辣不歡了。這樣的人不在少數(shù),我家小女便是其中一個,五六歲之時,面條加辣椒,吃一口面,跑到門口吐一回舌頭,再吃一口面,再跑到門口吐一回舌頭,一邊吃一邊大喊:“媽媽,不好啦,嘴巴著火了!”吃著,吃著,也就上癮了。
家里廚房,辣椒必備。紅色的、綠色的,尖的、圓的,新鮮的、罐裝的,擺放在伸手可及之處。燒魚頭、炒螺螄、烤羊排,都需辣椒點綴。這些佳肴,因辣而奔騰,鮮衣怒馬,豪爽剛烈。
無辣不歡的城市很多,長沙、貴陽、武漢、重慶、成都、太原……以辣出名的菜肴亦不少,西安的酸辣雞雜、重慶的辣子肥腸、武漢的麻辣牛肉、成都的麻辣燙、長沙的剁椒魚頭,它們因辣而馳名。辣椒的種類,自然也多,朝天椒、燈籠椒、羊角椒、印度鬼椒、巧克力辣椒等等,因辣椒制作的調(diào)料也不盡其數(shù):辣椒油、辣椒醬、剁辣椒等等。
因了小女食辣,我家窗外種滿辣椒,葉橢圓,莖較粗,花白色。那花雖小,卻也耐看,純白剔透,細(xì)小玲瓏?;洌苯窂幕ㄍ刑幣こ鰜?,先是綠的,后轉(zhuǎn)成紅的,一個挨一個,喜氣洋洋,炮仗一般,甚是可人。家有辣椒,做菜不愁,這廂的魚剛下鍋,那邊喊聲丫頭摘辣椒。魚燜至七成熟,新鮮的辣椒剛剛剁好,撒進(jìn)去,遮腥增味,火燒火燎,讓人吃了直咂嘴吐舌。
看過一部紀(jì)錄片,陜北人家的晚飯時光。家窮,無余錢買菜,一大碗手搟面,撈在粗瓷大碗中,剁碎的紅辣椒粗粗地潑上去。老子、兒子、妻子,手捧紅艷艷的手搟面,蹲在家門口,埋頭痛吃,稀里嘩啦,大汗淋漓。那樣的酣暢,極富感染力,讓人不得不相信,這拌了辣椒的手搟面是世上最美的食物。若干年之后,紀(jì)錄片的內(nèi)容幾近忘卻,那戶人家吃面的情景卻根深蒂固,紅紅的辣椒、白白的面條,嗦嗦的聲音,在我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辣椒究竟有何神奇,竟為窮苦人家的食物注入光芒?一趟西安之行,讓我尋得了謎底。羊肉泡饃、西安涼皮、關(guān)中攪團、辣子疙瘩、油潑辣子面、肉丸胡辣湯,西安的每一道美食都離不開辣椒,一座城,因辣生香。即便如此,店家還怕你不夠辣,一瓶瓶辣醬桌上供著,憑君任取。品嘗西安美食亦是與辣椒較量的過程,辣意縱橫,靈魂尖叫,這廂細(xì)汗紛紛,那邊意猶未盡。辣椒的美意在西安的美食里得以淋漓地展示,仿佛身著紅衣的少俠,踏馬江湖,快意恩仇。此中意境,灼灼燃燒,熱血沸騰,不能與人語。
杭州有一家隱石餐廳,藏在大井巷的深處,此家餐廳有一招牌菜——好吃的羊排。滿滿的一盤紅色尖椒,油亮細(xì)長,密密疊疊,好吃的羊排藏匿其間若隱若現(xiàn),撈一塊,嘗其味,松脆可口,辣意可人,好吃,果然好吃。這樣的一道菜,因了辣椒,色鮮艷,味勁爆,讓人難以忘懷。
途經(jīng)南宋御街,被一家醬鋪的香勾住腳,剁椒拌大蒜,紅紅白白,碎碎密密,一股子辣香滿街淌。忍不住地住了腳,忍不住地拿眼直勾勾地看,忍不住地舌尖沁出口水。想著,拿這辣醬拌面條或煮魚該是何等痛快。哪怕什么也沒有,直接拌白米飯,亦是吃得人額頭冒汗、舌頭打轉(zhuǎn)呀。忍不住買一罐,忍不住用筷子尖蘸一抹,拌菜、拌魚、拌雞爪、拌白米飯,一頓飯因了一點點辣醬吃得那叫一個痛快,一忽兒口腔著火,一忽兒螞蟻啃食,各種滋味,紛沓而來,夠味,夠狠,夠勁。明明辣得說不出話,偏就迷戀那股子勁,舌尖的味蕾,在辣醬的刺激下,暗夜的煙火一般,咻的一聲,炸出紅的黃的紫的藍(lán)的斑斕。
如今的我,已和女兒結(jié)為盟友,共同成為辣椒的忠實粉絲。常常的,我點一盤酸菜魚,她點一道爆炒牛蛙,一樣的香嫩爽口,一樣的辣意十足,一樣的直呼過癮。每每這時,腦海里總會浮現(xiàn)宋祖英唱過的歌:辣妹子從來辣不怕,辣妹子生性不怕辣,辣妹子出門怕不辣,抓一把辣椒會說話……
南方人的廚房少茴香,除非燉肉、熬豬蹄、煮茶葉蛋,也無須多,就那么幾顆,散散地落入食物中。看其外表,頂有趣,八角的星星一般,精美的盤扣似的,它們在熬制的過程中,將自己的芳香綿綿地釋放,為食物注入鮮甜的美味。
銅雀春深鎖二喬,三國時期的美女,大喬與小喬是一對姐妹花。茴香也有大小之分,大茴香,小茴香,然,兩者之間相差甚遠(yuǎn)。大茴香,喬木果子,八角形,香料之王,是鹵制品、燉燜菜肴不可缺少的調(diào)味品;小茴香,傘形科草本植物,可做菜蔬、香料,是煎餅、餃子、團子等餡料的最佳點綴品。
北方人愛吃小茴香,拎一把小茴香于手中,幾近染一捧綠霧或綠云,那疊疊的葉,溫柔得讓人心疼。在小茴香妖嬈的姿態(tài)、攝人魂魄的氣息里,北方人找到了歸屬感,他們不厭其煩地將小茴香置于餡料、蛋液、面粉中,包餃子、做包子、攤餅子,綠色的小茴香在北方人的舌尖繞出別樣芳香。那滋味,深入人心,讓人上癮。
而南方人口中的茴香,自是大茴香。大茴香又名八角,因其能除卻肉中臭氣,使之添香,故名茴香。大茴香即大料,學(xué)名八角茴香。一顆顆八角來自高高的八角樹,它們在枝頭成熟、老化、掉落。孩子們撿拾林中八角,或捏在指尖,或置于手心,細(xì)細(xì)觀之,輻輪勻稱,精美如花。
《本草品匯精要》中對八角如是描繪:“其形大如錢,有八角如輻而銳,赤黑色,每角中有子一枚,如皂莢子小匾而光明可愛,今藥多用之?!卑私强扇胨?,溫陽散寒;亦可入食,增鮮添味。在南方,八角用于食物的概率并不算高,偶爾與之相遇,便被那一絲別樣的味覺所牽絆。它們像舞臺上的配角,面目模糊,卻又在某種菜肴中扮演點睛之筆。添加了八角的食物,味覺豐美,斑斕燦爛,讓人品咂不止。八角可調(diào)味卻不能單吃,若不小心,夾一顆入口,定會被其“怔住”,而后,迅速吐掉。
在廣東、廣西、云南一帶,八角樹蔥郁茂密,挺拔高聳,倒卵狀的葉,層層疊疊,潑油一般。森森八角林,暗香隱秘。風(fēng)吹樹梢,深綠的光澤一片推動另一片,有陽光從葉尖滑落,一滴又一滴。靜靜地聽,慢慢地看,仿佛跌入芳香秘境,直欲尋香而去。
枝頭上,深紅的八角花,鮮艷欲滴、玲瓏別致。是美人額前的朱砂痣,抑或是玲瓏別致的紅風(fēng)鈴?它們藏在茂密的綠葉間,仿佛深海里的紅魚,搖曳著,閃爍著。風(fēng)過,雨過,紅花結(jié)綠果,八角形的綠星星,累累垂枝。
一邊開花,一邊結(jié)果,是八角樹的特點。果子沉沉,花兒灼灼。早熟的那果,自然落地;遲一些的,或站著采收;或用小竹鉤采摘。因其花果同生,采摘時要格外小心。順風(fēng)而落的八角,孩子們歡呼著去撿。他們?nèi)宄扇?,說說笑笑,尋寶一樣。
采摘回來的八角攤晾在曬場,果實肥大,顆粒飽滿,密密勻鋪。熱烈的陽光親吻著八角,在它們身上留下細(xì)細(xì)的吻痕,只聽一陣噼啪作響,八角的芳香破殼而出。它們成群結(jié)隊,活潑的蝴蝶一般,散入風(fēng)中,飛入門庭。風(fēng)化后的八角,成了棕褐色的干果,人們將其賣去,或入了中藥房,或入了尋常人家的廚房。
江南的主婦們,拿出八角幾顆,制作待客的美食:江南紅燒肉、茶葉蛋、鹽水毛豆、小雞燉土豆,都有八角的身影。而鹵豬蹄、鹵雞爪、鹵雞翅、鹵雞胗,各式鹵味更是非有八角不可。
大姑是制作鹵味的高手,她的手常年與八角接觸,以至于指尖繞著無法言說的香味。有遠(yuǎn)客來,大姑洗凈雙手,準(zhǔn)備美食。大鍋架好,柴火燃起,加水,入調(diào)料:八角、花椒、料酒、姜片、雞翅……大火將水燒沸,轉(zhuǎn)小火慢鹵。時光靜靜,風(fēng)兒輕輕,空中彌漫著無法言說的香氣,八角、花椒、姜片各種調(diào)料相互融合又齊齊作用,翅尖的骨骼滋啦作響,鮮嫩的翅中慢慢收汁。
鹵好的雞翅,冒著熱氣,色澤金黃,香氣撲鼻。拿一個放嘴里咬一咬,軟糯的肉筋、上癮的醬汁,讓人贊不絕口。其間,那一縷八角的香,一牽一扯,若有若無,吃得人欲罷不能,黯然銷魂。
八角,茴香,果真是迂迂回回的香、繚繞不絕的味。“草”字下面一個“回”,回的是雨露精華、日月芬芳。它們?nèi)缟⒙涞陌私切切?,在尋常百姓的餐桌上忽隱忽現(xiàn),在平淡的光陰里開花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