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先藝，王 敏，蔡 偲，袁義華（.武漢理工大學 藝術與設計學院；.日本神戶藝術工科大學 藝術工科研究院）

中國商周時期創(chuàng)造的青銅文明，以青銅器龐大的形體、神秘的紋飾、精巧的技術，共同折射出這一歷史時期的造物思想和造物智慧。青銅器萌芽于夏朝，商朝至西周初期是青銅器發(fā)展的首個高峰時期，并未完全脫離原始思維意識的殷商社會，具有濃厚宗教意義的巫術禮儀，占卜、祭祀成為當時統(tǒng)治階層非常頻繁的宗教活動。 《禮記·表記》中記載：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為歌頌征伐的勝利和祖先崇拜而作為祭祀“禮器”的青銅器應運而生，被賦予了通天地人神的神圣職責，其造型、紋飾等物象背后，有著濃重的政治宗教觀念和象征意義。商周青銅器設計是中國古代“立象盡意”哲學思想的具體體現(xiàn)，也是創(chuàng)意與智慧的真實寫照。

一、“立象盡意”的提出及其思想內(nèi)涵

1.1 問題的提出

“立象盡意”是中國哲學史和美學史上廣泛探討的問題，也是中國古代造物史上的重要設計思想，蘊藏著古人的設計智慧。它的提出源自《周易·系辭上》： “子曰： ‘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粍t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 ‘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1]這里的“圣人”可以理解為具有造物智慧的先祖，圣人通曉天地萬物之規(guī)律，掌握宇宙人生之奧妙。圣人想把參悟到的宇宙萬物的規(guī)律傳達給后世，但是作為主要傳輸媒介的“語言”卻存在很多局限，難以傳達艱深玄妙的 “圣人之意”，即 “言不盡意”，于是圣人“立象以盡意”。

1.2 “立象盡意”的思想內(nèi)涵

“象”，今人一般解釋為獸名，即“大象”，且常用來象征某種具有特別意義的具體事物。從歷史來看，“象”字最早見于商朝的甲骨文、金文。此外， “象”作為一個哲學概念，早在幾千年前就出現(xiàn)在先秦諸子和古典文籍的論述中。老子曰：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盵2]為了闡釋無形的、難以言說的“道”的深意，老子用 “大音” “大象”來作類比。這說明“象”既可以表達一般意義上有形之物的形象，也可以寓意無形的“道”的形象，或者難以言傳的“意”的蘊涵。莊子繼承老子的理念，提出 “象罔”的概念： “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乃使象罔，象罔得之?！盵3]莊子用“象罔”這個虛擬的形象來探求和解釋何為 “道”，因為“象罔”是有形與無形的統(tǒng)一，虛實相生，最能象征 “道”。宗白華對此也有解釋，他認為 “象”是境相，“罔”是虛幻，藝術家創(chuàng)造虛幻的境相以象征宇宙人生的真際[4]?？梢姡怯捎?“象”具有模糊性、象征性、視覺性等特征，才使之傳達奧妙艱深、不可言傳的“圣人之意”成為了可能。

“象”在 《周易》中也出現(xiàn)過多次，概括來講，主要有3種內(nèi)涵：一是指卦象， 《周易》也是卜筮之書，圣人通過卦象來模擬和詮釋天地萬物的形象， “象”在書中最基本的含義就是卦象；二是指物象，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 “象”和 “形”都可以看作是天地萬物的形象；三是象征、模擬的意涵， 《周易·系辭下》曰： “象也者，像也?！边@里的 “象”通“像”，是象征的意思。書中記載，“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盵5]可見，所謂的卦象，正是圣人通過觀察和效法天地萬物之形象，即“觀象于天” “觀法于地”而締造出來的，其目的是象征和詮釋自然萬物演變的規(guī)律，也就是為了“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

“神明之德”意指天地陰陽變化的性質(zhì)和規(guī)律，同不可言傳的“圣人之意”，以及老子所說的“道”有異曲同工之妙。因此，從《周易》的論述可以推斷，象之所以能盡意，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首先，卦象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其產(chǎn)生是經(jīng)過“觀象于天” “觀法于地”創(chuàng)造出來的，目的是傳達自然萬物演變之規(guī)律；其次，卦象可以比擬天地萬物的形象，象征天地萬物的狀態(tài)，即“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5]，可以借具體有形之物象來象征或闡釋無形、抽象的概念。正如《周易·系辭下》所說，“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其旨遠，其辭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隱?！盵5]意思是，64卦的卦名可能比較小而具體，但是其指稱的同類事物卻很博大，其寓意更是深刻奧妙?？梢?， “象”有著以小喻大、以淺喻深、以簡馭繁的特征?！傲⑾蟊M意”雖然原本是對卦象具有象征性的提煉，但卻與藝術的本質(zhì)問題相通，即形象與意義的關系問題。在藝術領域，好的作品常借用某種藝術形象來傳達深刻的寓意。

從設計造物的角度來看， 《周易》中的卦象不僅本身就是杰出圖形設計的代表，還與中國傳統(tǒng)器物設計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從卦象的符號形式上看，這是一種形式極其簡潔，內(nèi)涵卻十分豐富的圖形設計。64卦的演變和轉(zhuǎn)化都僅以陰爻和陽爻為基本元素，但這種具有高度概括性和象征性的簡潔符號，卻包羅萬象，可以闡釋意蘊復雜的道理。 “立象盡意”本質(zhì)上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設計美學中的象征思維，其中對 “象”與 “意”之間關系的處理，也是設計中需要重點考量的問題。在傳統(tǒng)造物設計中，往往通過器物的材質(zhì)、造型、紋飾等具體有形的形象，來表述更深層次的意。商周青銅器的設計正好體現(xiàn)了“立象盡意”思想的運用，商周時期的青銅器從造型到紋飾往往都有特定的象征意義，如 “鑄鼎象物”是通過對善惡、奸邪的象征來教化萬民， “器以藏禮”則是借由對身份等級的象征來宣揚禮制等級觀念。

二、“立象”：青銅器設計所擬之“象”

如果說原始社會的設計造物思想是起源于原始巫術禮儀和圖騰崇拜，那么商周時期的設計造物思想則帶有濃厚的宗教政治色彩，受統(tǒng)治階級的意識主導。這一點可以從當時的青銅器設計中找到證明，亦可從古書籍文獻中發(fā)現(xiàn)相關記載的蛛絲馬跡。原始社會陶器上的裝飾紋樣，多為動物紋和幾何紋，如仰韶時期半坡彩陶中常見的魚紋，其蘊含的宗教寓意是對氏族后代綿延不絕的祝福。據(jù)《山海經(jīng)》記載 “蛇乃化為魚”，也說明了這些彩陶中的魚紋有著更為遠古的淵源。而像馬家窯中常見的作為象征氏族圖騰崇拜標志的抽象幾何紋，則記錄著我國陶器紋樣從寫實走向抽象。新石器時代晚期，陶器的幾何紋飾則從前期的活潑自由、開放流動轉(zhuǎn)變?yōu)樯衩乜植?、嚴峻威嚇，代表著權威統(tǒng)治力量明顯加重，是開啟殷商青銅器時代的前奏。商也被稱為殷商，以青銅器為代表的商周設計始終伴隨著巫史文化而前行，帶有濃厚的宗教政治色彩。 《尚書》中對商周占卜活動有諸多記載， 《周易》實際也是一本卜筮的典籍。除了古籍史書的記載，作為歷史器物而流傳后世的青銅器也成為商周設計文化的縮影，青銅器在神秘、恐怖的巫史文化影響下，呈現(xiàn)出神秘獰厲的設計特征。商周青銅器不僅是食器，更是禮器，其無論是造型還是紋飾都隱含著有關政治、宗教、文化、意識的深層寓意。

2.1 青銅器造型之“象”

借用器物的造型來表達一定的意圖，是中國自古以來的設計傳統(tǒng)。比如古人通過器物的造型象征天圓地方的宇宙觀， 《呂氏春秋》中有 “大圖在上、天矩在下”的描述，而比商周更早的良渚文化中祭祀用的玉瓊就是內(nèi)圓外方的形制，剛好印證了“天圓地方”的觀念。商周青銅器在設計上也常常通過造 “象”而達 “意”。根據(jù)生活用途劃分，商周青銅器有烹飪、食器、酒器、兵器、樂器等不同種類，造型各不相同。拿最有代表性的大型容器“鼎”來說，其造型通常是圓體或方體，三足，雙耳，體型龐大厚重。鼎耳、鼎腹、鼎足各部分比例協(xié)調(diào)，既符合力學要求，又呈現(xiàn)出雄渾、莊嚴、穩(wěn)重之感。除了煮肉食等實用功能外，鼎還是至高權力和等級的象征。傳說“夏禹鑄九鼎，以象九州”，禹因之成為多元一統(tǒng)王朝的開創(chuàng)者，后 “九鼎”成為傳國重器。此外，在古文獻的記載中，鼎不僅是禮器、重器，還是超乎自然的神器、靈器，有著某種神秘的力量。 《左傳·宣公三年》記載：“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6]夏禹收“九州”之金鑄成鼎，并在鼎上刻畫能夠象征善惡的萬物之圖像，目的是使百姓“知神奸”，明善惡?！拌T鼎象物”實質(zhì)上是象征思維在設計中的運用，青銅鼎造型形象的營造是有特殊意圖的，即為當時社會的政治功能服務。

目前我國最大的鼎是1939年于安陽武官村出土的商代杰作——司母戊大方鼎（見圖1），其重875 kg，高133 cm，四足雙耳，鼎身方正，四周有簡約對稱的獸面紋和夔紋裝飾。這樣的重量和形制顯然并不適于日常生活使用，而是作為祭祀用的禮器或祭器存在。造型上，司母戊鼎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青銅器的雄渾、厚重、莊嚴與大方，四足粗壯敦實，長方形的腹部周正雄偉，兩耳向上挺拔，裝飾紋樣以饕餮紋和夔紋為主，腹外的夔紋組成裝飾帶，兩虁相對組成饕餮形象，巨大的體量、偉岸的氣勢和神秘的裝飾都體現(xiàn)出統(tǒng)治階級特有的尊嚴。

該鼎造型雄偉、渾厚、莊重，其體積之大、耗費的人力物力之多，是殷商統(tǒng)治階級擁有至高無上權利的象征。又如酒器 “觥”，其造型多為獸身或獸頭形蓋。如1977年衡陽包家臺子出土的商代牛形銅觥（見圖2），其整體造型為水牛形象，牛背上站立一虎，牛觥的形態(tài)和尺寸比例也較為寫實。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牛可寓意勞動人民，亦可作為力量、財富的象征；虎則象征權利、勇氣、正義，或者寓意驅(qū)邪避兇?？梢?，商周青銅器的造型設計并非單純實用層面的考量，更有政治、文化、思想方面的寓意。

圖2 商代牛形銅觥

2.2 青銅器紋飾之“象”

商周青銅器上的裝飾紋樣主要為動物紋，既有自然界中的動物紋樣，如牛、馬、羊、鳥、蛇、蛙等，也有想象中的動物紋樣，如饕餮、夔、龍、鳳等。其中，想象的動物紋居多，尤其是饕餮紋，常作為青銅器物裝飾的主紋?！镑吟选币辉~最早出現(xiàn)于《呂氏春秋·先識覽》，書中記載饕餮的特征是“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渡胶＝?jīng)》則將類似于饕餮的獸類稱為“狍鸮”。關于饕餮究竟是何種動物，學術界有多種爭論，如牛、羊、虎、怪獸等等，并無確切的答案。從紋樣來看，饕餮紋雖然貌似牛頭、羊頭的形象，卻又與現(xiàn)實中有所不同，可能是對現(xiàn)實動物加以抽象、變形和聯(lián)想的創(chuàng)作，也可能是古人根據(jù)神話傳說而純粹想象的產(chǎn)物。一般意義來說，可以將其稱作是獸面紋?！墩f文》描述，“昔禹貢九牧之金，鑄鼎荊山之下，民入山林川澤，魑魅魍魎莫能逢之?！盵7]說明在古人的意識形態(tài)中，鼎有驅(qū)靈辟邪、保護山民的作用。而鼎之所以能夠成為驅(qū)邪避兇的神器，和青銅鼎上造型奇異、面目猙獰的獸面紋有關。

結(jié)合商周時期的歷史文化推斷，以“饕餮”為形象的獸面紋裝飾，除了表層的審美意義，還具有其他更深刻的內(nèi)涵。商周時期巫史文化盛行，統(tǒng)治者利用巫術禮儀維護其地位和利益，各種祭祀、占卜活動盛行，民眾間也彌漫著濃厚的鬼神文化。青銅器作為祭祀用的禮器，其裝飾也有著祭祀的宗教意義。從饕餮本身的形象來看，其具有神秘、恐怖的特點，又象征著巨大的原始力量，這種符號有著雙重含義，既是本族民眾的保護神，又是威嚇異族的恐怖化身。因此，商周青銅藝術一方面具有神秘、獰厲的風格，另一方面又兼具某種原始、拙樸的美感，是這一歷史時期政治文化、藝術造物、精神觀念的有力證明。與饕餮類似的具有神話色彩的紋樣還有“夔紋”，也是商周青銅器的常用紋樣。據(jù)《說文》記載，夔的形態(tài)與龍類似。而龍鳳一直是古人心中神圣、尊貴、吉祥的象征，因此龍紋也是青銅器中常見的紋樣。

三、“盡意”：青銅器設計所象之“意”

商周青銅器無論是器物本身的造型，還是紋飾圖案的形象，都不僅僅只是視覺審美意義上的形式美，而是在形式中蘊含內(nèi)容，感官中隱藏觀念。事實上，越是不寫實，越是趨向于想象中的、抽象的圖形符號，其象征意味就更為強烈?？傮w而言，商周青銅器設計所象之“意”，或所傳達的象征主題，主要包含尊卑有序的禮制觀念和祈福納吉的禎祥思想。

3.1 尊卑有序的禮制觀念

隨著人類理性意識的日益增加，彌漫著神話傳說和圖騰崇拜的原始混沌世界，在商周之際逐漸轉(zhuǎn)變?yōu)榫哂欣硇哉J知的宗法禮制社會，全民性的原始歌舞演變成了為政治和社會服務的禮儀活動。可以說，原始先民為占卜、祭祀而舉行的巫術儀式是“禮”的早期表現(xiàn)形式，后來被商周統(tǒng)治者改造成維護統(tǒng)治和階級利益的倫理規(guī)范。君主與奴隸、貴族與平民，階級的觀念在人們的頭腦中日漸清晰，且逐漸被強調(diào)。 《禮記·表記》中記載，殷人崇尚鬼神，常以占卜、祭祀等活動祈求神鬼的庇佑，希望獲得有關兇吉禍福的指引。統(tǒng)治階層占卜、祭祀活動的盛行，也讓原始社會巫師的政治地位如日中天，他們中很多人甚至成為了可操縱政權的 “巫” “史”，影響社會規(guī)則和秩序的制定。商周帝王建立統(tǒng)治，需要依賴這些宗教的精神領袖，憑借青銅禮器這個象征神性的媒介，來與天地溝通，從而宣揚與鬼神和先祖之間的聯(lián)系，實現(xiàn)“建國受命”和“君權神授”的統(tǒng)治目的。青銅器形制和紋飾設計，就是以統(tǒng)治者和精神領袖的意識和需要而制造的，而鑄造青銅器的普通勞動者和奴隸只能服從命令。

鼎體現(xiàn)出青銅器與國家政權和禮制的密切關系，正如張光直先生認為“中國王朝從一開始即通過祖先的藝術珍品使其合法化。制造這些銅器最初的目的自然是使統(tǒng)治者和祖先相通，但是，它們后來成為統(tǒng)治者權力和合法性的象征?！盵8]

鼎在青銅器中有著特定的政治地位，它本是飲食器，在奴隸社會卻演變?yōu)闄嗔Φ南笳鳌！跋挠龛T九鼎”，象征“九州”，夏、商、周一直尊為國寶，奉為重器。秦攻西周，取“九鼎”，其一沉入泗水，故派人“泗水撈鼎”成為古代常用的歷史題材?！蹲髠鳌分羞€記載“問鼎”的故事，后來以“問鼎”一詞比喻圖謀奪取政權。鼎也逐漸被當作“明尊卑，別上下”，體現(xiàn)等級差別和王權地位的禮器，其象征功能已遠遠超過了原來的實用功能。此外，通過器物上的裝飾紋樣，鼎還體現(xiàn)出一種強大的階級力量，是政治權力的象征，是利益斗爭中的利器和手段?！叭澜绻糯S多地方有青銅時代，但只有中國3代（夏、商、周）的青銅器在溝通天地上，在支持政治力量上有這種獨特的形式。全世界古代文明中，這三者的結(jié)合是透過了青銅器與動物紋樣的美術力量?！盵9]

商周社會是一個有著強烈等級、尊卑觀念的社會，貴族統(tǒng)治者為了維護自己的地位塑造了嚴格的禮儀制度，并將禮藏于器，在祭祀、饗食、喪葬等活動中得以宣揚。禮的確立與等級、地位的劃分有著難以分割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其作用在于規(guī)定社會、政治、倫理等各方面的秩序規(guī)則： “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禮制觀念始終貫穿在商周青銅器的設計中，突出表現(xiàn)為“器以藏禮”的設計思想。 “器以藏禮”出自 《左傳》，是指器物的設計者借助禮器這個媒介，將禮法秩序貫穿于各種儀式活動中。他們將想要傳達的“意”通過有象征意義的“器”體現(xiàn)出來，商周的青銅器就常被當作禮器使用。

鼎作為青銅器中權力和等級的象征，自然成為貴族彰顯自身地位的標志。據(jù)史書記載，商周時期形成了一套嚴格的“列鼎而食”的規(guī)則，利用身份的高低來決定人們使用鼎數(shù)的多少。在舉行祭祀儀式或宴飲活動時，貴族參與者所用青銅鼎的級別、數(shù)量，以及鼎中食物皆有明顯的等級區(qū)分，天子用9鼎，卿用7鼎，大夫用5鼎，士用1鼎或3鼎，普通平民則不能用。天子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其食用的食物種類也最多。

青銅器的種類繁多，其形制主要可以歸納為烹飪器、食器、酒器、水器、雜器、兵器、樂器、工具等8類。西周時期，奴隸主貴族為了鞏固自身的統(tǒng)治地位，對從事祭祀和典禮的青銅器的數(shù)量和規(guī)格都作了明確嚴格的限制，以使上下有別。根據(jù) 《周禮》記載： “禮祭，天子九鼎，諸侯七鼎，大夫五鼎，士三鼎?！?《左傳》也有關于禮器的禮制規(guī)定，強調(diào)“名位不同，禮亦異數(shù)”。

鼎，本身是一種食器，造型穩(wěn)重，形態(tài)巨大沉重,象征著其重要的政治意義和權力“大一統(tǒng)”的中央集合體，其使用的功能，也要遵循嚴格的等級規(guī)定。天子9鼎，反映以 “九”象征天子至高無上的地位；諸侯7鼎，大夫5鼎，其象征性已遠遠超越了日常使用的目的與功能，成為設計從由物化始，以文化終的代表。正是這種文化體現(xiàn)出了一種強大的階級力量，是政治權利的象征，是政治權利斗爭中的利器和手段，成為中國文化一個重要的現(xiàn)象。

《左傳》里記載“問鼎”的故事，后用來比喻意圖篡奪政權。由此可見，以“九鼎”為代表的禮器同時也見證著政治權力的聚集和更替，鼎作為一種 “禮器”，不僅標志著一種王權的合法性和正統(tǒng)性，更是實際擁有這種政治權力的象征符號。

中國傳統(tǒng)造物工藝的產(chǎn)生大多來自于統(tǒng)治階級自身的需要，在這樣的背景下，工藝品的樣式、裝飾也自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政治制度、等級觀念，甚至是統(tǒng)治階級主觀意識的影響。從西周開始，統(tǒng)治階級通過豐富的政治符號來鞏固、襯托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工藝器物的造型、制式、裝飾樣式也都因此具有強烈的政治象征意義，逐漸成為社會政治制度和封建“禮制”的重要組成部分。 “這種關系，在古代藝術家（工匠）那里，主要就是如何把統(tǒng)治階級的政治含義表現(xiàn)美，即把器物裝飾起來以達到政治的目的?！盵10]

禮最早是人與神靈、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后來則演變?yōu)樯鐣燃壷刃?，更是一種直接的社會道德規(guī)范。中國傳統(tǒng)藝術濃重的“禮教”色彩使商周時期的審美思想受著禮制文化的支配，由禮儀衍生出文化，并由此賦予社會和政治秩序的合法性，是商周政治制度的符號表征。商周以來的各種國家制度、人民的行為規(guī)范被總結(jié)成一套完備而標準的制度準則，稱之為 “禮”。

《禮記·曲禮》中記載： “君子，凡家造，祭器為先，犧賦為次，養(yǎng)器為后。”中國古代青銅時期的設計作品，多是用于祭祀的各種禮器，如樽、豆等，至商周時期更是出現(xiàn)“物無禮不樂” “鐘鳴鼎食”的景象。當人們強制地賦予了器具以意義之后，器具就獲得了自身的意義。

禮是社會等級秩序，更是一種直接的社會道德規(guī)范。 “禮樂”中包含了深刻的倫理意識。因此，宗教、政治、軍事生產(chǎn)、文化與藝術，都成為了禮的表現(xiàn)方式和外在形式。從周公制定周禮開始，禮的發(fā)展逐步演變成為國家的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禮的本質(zhì)是維護統(tǒng)治階級尊卑等級秩序的工具。 “禮樂”中包含了深刻的倫理意識，這種倫理的道德觀深深影響到傳統(tǒng)器物活動。禮器使 “禮”具體化，而器物設計不僅強調(diào)功能的滿足，形態(tài)的審美愉悅，還強調(diào)以明喻或暗喻的方式感化人的倫理道德情操。 “鐘鳴鼎食”被賦予文化禮儀色彩，是貴族生活的標志。盡管青銅禮器的制造成本巨大，然而這種制作又是不惜成本的，禮器就這樣被源源不斷地制作，用于賞賜、祭祀和墓葬，用以將自身轉(zhuǎn)化為權力的象征符號。

在奴隸社會，青銅器一直被奉為權力的象征。正如學者張光直認為：“每一件青銅容器——不論是鼎還是其他器物——都是在每一等級都隨著貴族地位而來的象征性的徽章與道具。青銅禮器是被國王送到他自己的地盤去建立他自己的城邑與政治領域的皇親國戚所受賜的象征性的禮物的一部分，然后等到地方上的宗族再進一步分枝時，它們又成為沿著貴族線路傳遞下去的禮物的一部分?！盵11]

宗白華先生在《美學散步》中引述了郭寶均先生在《由銅器研究所見到之古代藝術》中對銘文形制的觀點，他明確指出： “同組同鑄之器，大抵同銘，如列鼎編鐘，亦有互校之益。又有一銘分載多器者，齊侯七鐘其適例?！弊诎兹A先生自己亦認為：“銅器銘刻因適應各器的形狀、用途及制造等等條件，變易它們的行列、方向、地位，而呈現(xiàn)不同的形式，卻更使它們豐富多樣，增加藝術價值?！盵10]

青銅器本身就是一本體現(xiàn)中國古代禮制秩序的百科全書。作為奴隸主階級統(tǒng)治的象征，如從殷墟婦好墓出土的青銅器中，禮器約占45%。這些器物大都是祭祖或銘記自己功德的證明，因此上面大都刻有銘文，直接反映了當時奴隸社會的真實狀況。因此，銘文也可以說是最初的政治象征符號。 “銘文”，又稱為鐘鼎文，也是我國最早的文字之一。商代的銘文較為簡單，一般用幾個字概括之，如母毋、武丁等，僅僅表示了青銅器的主人，或是簡單的族徽。后來隨著統(tǒng)治意識和集權觀念的不斷增強，再加上文字的發(fā)展和鑄造工藝的提高，至西周后期出現(xiàn)了長篇銘文。如西周晚期的毛公鼎，共497個字，銘文的內(nèi)容也更為豐富，涉及祭祀、占卜、農(nóng)耕、征戰(zhàn)、契約、訴訟等各方面。此外，很多銘文還事無巨細，詳細記載了祭奠的規(guī)模、殘殺奴隸的數(shù)量、交換田地以及開墾荒地的情況等。此外，銘文的形制與內(nèi)容也與當時使用者的社會地位密切聯(lián)系。

商周青銅設計對于“禮樂”的強調(diào)和傳播，是希望能夠借此益于治理社會和“教化補世” “使民知神奸”，在實用性的基礎上，突出了作為文化意識形態(tài)的社會教育功能，移風易俗，使民心向善。自古以來，禮的傳播服從于政治教化的需求，是國家政權形象的理論基礎，在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的同時，也顯示出了積極的能動作用。首先儒家思想的正統(tǒng)地位，使禮的觀念對于設計藝術傳統(tǒng)一脈相傳，積淀出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設計文化；其次，由于設計與藝術有著“禮”的明示和教化功能，使得古代中國設計的發(fā)展一直受到上到帝王下到臣民的極高重視，享有很高的地位，也取得了輝煌的成就；最后，這種禮樂傳播觀念也促使設計藝術的表現(xiàn)和設計藝術的理論，始終具有關注社會的責任和功能。

3.2 祈福納吉的禎祥思想

原始社會，人們一方面飽受饑餓、自然災害、猛獸侵襲等多種危害，一方面由于認知水平低下，對很多難以解釋的現(xiàn)象歸結(jié)于超自然的力量，并逐漸演化出鬼神觀念。人們試圖通過一些歌舞、儀式、器物等與神進行溝通，表達祈求安吉的愿望，希望求得神靈庇護。在商周時期，由于奴隸制剛從氏族社會脫胎，君王、天子還是自然神，他的神性就依靠這些古老圖騰的政治化來象征。后來，隨著奴隸制的逐漸發(fā)達和中央集權意識的不斷增強，君王也逐漸變?yōu)樽顬槌绺?、統(tǒng)治一切的神明化身。為了鞏固自己的政治地位，當時的奴隸主階級經(jīng)常將自封的特權渲染成神靈的安排，將自己的思想意識神化為“秉承天意”，無論是耕種、征戰(zhàn)還是舉行某種儀式，無一不聽命于巫術活動。但是，這種看似聽命于上天、傳達天意的占卜預言，實際卻是為統(tǒng)治階級推行政策和維護自身統(tǒng)治的工具。正如《史記·龜策列傳》記載：“自古帝王將建國受命，興動事業(yè)，何嘗不寶卜筮以助善。唐虞以上，不可記已，自三代之興，各具禎祥”。正是得益于這些天意，奴隸主的統(tǒng)治才有了合理性與合法性。而傳統(tǒng)青銅器的造型與裝飾紋樣所蘊含的某種神秘、猙獰與詭異的符號，在統(tǒng)治階級主觀地維護自身統(tǒng)治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客觀地促進了造物藝術的發(fā)展。

在中國傳統(tǒng)的造物藝術中，圖騰占據(jù)了十分重要的地位。所謂圖騰，就是原始人類崇拜某種未知自然和動物，并在日常生活和生產(chǎn)中將其當作整個部落的保護神，進而成為本部落的象征。隨著各部落之間的融合與吞并，其圖騰也必然相互結(jié)合。在長期的歷史演變過程中，圖騰與政治統(tǒng)治相關聯(lián)，最終成為一種政治上的符號象征。比如中國傳統(tǒng)器物上的裝飾紋樣，起初大都是本民族或部落的圖騰符號，如虎紋、鳥紋、魚紋等，后來與政治相互結(jié)合，進而形成一種全新的紋樣，如龍紋、鳳紋、饕餮紋、虁紋等。由此，這些圖案產(chǎn)生的政治威嚴與神秘性驟然增強，逐漸成為奴隸主貴族威懾普通百姓的工具。

商周青銅文化是奴隸社會的設計代表,到處蘊含著神秘、詭異、猙獰的形式美，既有政權的象征，又有天地溝通的意義。以饕餮紋為代表的裝飾紋樣，是社會政治關系的真實反映，以超越現(xiàn)實世界的神秘恐怖的形象設計，象征著威嚴，作為天賦神權的證明，青銅器本身被賦予了統(tǒng)治階級意志的教育和啟示功能。

饕餮紋、虁紋、龍紋、鳳紋等這些人類想象中的動物形象，在傳統(tǒng)造物的裝飾中占有重要地位，其中龍紋和鳳紋已經(jīng)成為中華民族的象征。在《說文》中記載：“龍，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巨能細，能長能短，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薄傍P，神鳥也，鴻前麐后，蛇頸魚尾，鸛顙鴛思，龍文虎背，燕頷雞喙，五色備舉，出于東方君子之國，翱翔于四海之外。見，則天下大安寧。”后來隨著時代發(fā)展和等級觀念的不斷加深，統(tǒng)治者逐漸將龍鳳當作自身政治統(tǒng)治的工具，逐漸成為其行為和意志的化身，這種象征意義在后來的封建社會達到頂峰。但在商周時期， “在奴隸主祭天敬祖時陳設的禮器上，龍鳳形象成為溝通奴隸主與天神之間的神物，它在這一時期的象征意義是很明確的?！盵12]

殷商甲骨文的卜辭中、周易的卦辭中都有關于人們尋吉問兇的記載。商周統(tǒng)治階級重用善于卜筮的巫師，上到國家大事，下至婚喪嫁娶，皆要請巫師用青銅禮器來進行占卜輔助自己做決定，其主要的目的是求吉避兇。商周青銅器上的饕餮、龍鳳等紋樣所象征的意義中，很大部分也是出于統(tǒng)治者對于禎祥的期許，包含祈福納吉的寓意。相傳“饕餮”“狍鸮”等上古兇獸為非作歹，后來被舜流放到邊遠之地，抵御魑魅，其用意是讓惡人代善人受過。于是，這些兇獸也就逐漸具有了保護神的角色。因此，商周青銅器上的饕餮紋雖然面目恐怖，但卻具有辟邪驅(qū)魅、保護社會蒼生的禎祥寓意。也有人認為饕餮的紋樣實際是由雙雞組成的羊頭形，借用雞和羊的諧音，寓意“吉祥”。龍紋和鳳紋也是青銅器中廣泛使用的代表祥瑞的圖案，還有象紋、龜紋、蛙紋等都表達了人們對于吉祥福佑的美好期許。

在古人看來，青銅器中的鼎有象征天道呈祥、國運昌盛的寓意?！墩f文》將鼎描述為“三足兩耳，和五味之寶器也”，“和”是和諧之意，鼎原本只是烹飪的器具，但五味和則五方和，人和則政通，是社會和諧的吉祥之兆。《周易·鼎卦》曰：“鼎，元吉亨。彖曰：鼎，象也。以木巽火，亨飪也。圣人亨以享上帝，而大亨以養(yǎng)圣賢……象曰：木上有火，鼎，君子以正位凝命?！盵1]古代只有在祭祀、宴客時才用鼎來烹煮食物，用鼎來烹飪象征用國之重器來祭祀上帝、供養(yǎng)賢士。而“鼎”則類比君子，寓意君子應該具備像鼎一樣的氣質(zhì)，耳聰目明、沉穩(wěn)持重，修身養(yǎng)徳。結(jié)合青銅鼎的形象可知，鼎有雙耳，寓意耳聰目明，鼎有三足，象征沉穩(wěn)中正，鼎身寬大厚重、方正莊重，象征厚德載物、正直剛毅的可貴品質(zhì)。此外，《周易》中與鼎有關的卦象都是大吉之象。

在“協(xié)上下、承天體”的意志下，商周青銅工藝作為奴隸社會的一面鏡子，反映出這一時期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各方面的面貌，尤其是政治方面，它充分體現(xiàn)了奴隸主貴族至高無上的絕對統(tǒng)治地位。新型的奴隸主階級，憑借強大的政治和經(jīng)濟優(yōu)勢，將自己的意志、尊嚴和信仰物化到青銅禮器之中，使造物工藝成為奴隸主維護自身統(tǒng)治工具和階級地位象征之一。“在統(tǒng)治者看來，青銅器一方面是‘使民知神奸’的工具，具有統(tǒng)治階級意志的教育和啟示功能；一方面‘協(xié)于上下以承天體’，統(tǒng)治階級以此來作為溝通天與地、神與人、上與下之間的特殊工具，作為天賦神權的證明，用于奴役民眾和確證其統(tǒng)治的必然性。”[13]

四、結(jié) 語

商周青銅器是中國造物史上的藝術杰作，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完美詮釋了“立象盡意”的設計智慧。從古文獻的記錄和后來學者的研究蹤跡，以及對青銅器的紋飾、形制、色彩等設計要素的觀摩考察，我們可以描述出商周時期政治、宗教、人倫物事的總體面貌，窺見商周社會因?qū)Y源、權利和意識的控制集權而實行的政巫合一的運行規(guī)則。透過青銅器設計的造型之“象”、紋飾之“象”，可以摸尋到器物背后隱藏的尊卑有序的等級觀念，以及先民祈福納吉的禎祥思想。商周青銅器因承載了千年的歷史而變得厚重，因蘊藏了漫長時間和空間的文化沉淀，以及凝結(jié)了無數(shù)先輩的心血和智慧而變得不朽?？缭綆浊旰蟮慕裉?，我們依然可以感受到青銅設計巧奪天工的創(chuàng)意和無與倫比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