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 諳 劉瀠檑 張靜波
1.湖南師范大學,湖南長沙 410081;2.中國傳媒大學,北京 100024
2017年以來,永順縣委、縣政府明確提出要把文化旅游作為戰(zhàn)略性支柱產業(yè)和產業(yè)轉型升級的主攻方向,堅持以世界文化遺產老司城為龍頭,創(chuàng)建“神秘湘西·土司王城”核心品牌,衍生旅游新業(yè)態(tài),拉長旅游產業(yè)鏈,放大旅游綜合效應,實現全域旅游健康可持續(xù)發(fā)展。這一戰(zhàn)略一方面將促成脫貧攻堅與鄉(xiāng)村振興的銜接,另一方面將助力新發(fā)展格局的構建。在這一背景下,從居民的民生訴求與游客的體驗需求出發(fā),對以老司城遺址資源進行理性剖析并創(chuàng)造性利用勢在必行。
老司城遺址位于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永順縣靈溪鎮(zhèn)司城村,曾行使著政治、經濟、軍事、文化中心的功能。從布局上看,城址被一系列險峻的軍事關隘和防御設施所包圍,宮殿區(qū)與衙署區(qū)位于中心,其周圍分布有街道區(qū)、土司墓葬區(qū)等功能區(qū)。城址內基礎設施完整,物質遺存豐富,其觀賞性、真實性、完整性為中國現存城市遺址中所罕見。
由于與外界相對隔絕,老司城的非物質遺存保存較為完整。流傳有22項國家級以及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同時,老司城村民中還有多位非遺傳承人。
老司城是中國土司制度的物化載體和民族區(qū)域自治的成功案例,具有特殊的歷史價值和重要的現實意義。2015年,老司城遺址申遺成功,成為湖南省內第一個世界文化遺產。
2016年5月1日,老司城遺址作為風景區(qū)正式對外開放。開放期間,其在旅游發(fā)展方面取得的成績主要包括以下方面:一是完善了基礎設施;二是舉辦清明節(jié)祭祀、土家族舍巴節(jié)等旅游活動;三是開展旅游脫貧工作;四是增加媒體曝光度,推進全域旅游戰(zhàn)略打造“神秘湘西·土司王城”旅游品牌。
然而,到了后申遺時代,老司城旅游發(fā)展逐漸疲軟,暴露出了兩大問題。
1 資源利用不充分導致游客體驗感欠佳
就物質遺存而言,建筑遺址較為分散,缺乏統(tǒng)一的包裝和有機的聯系,此外,單一的游覽方式也使得觀賞體驗感大打折扣。就非物質文化遺產而言,實景演出仍片面追求感官刺激,非遺展示淺嘗輒止,游客參與程度也較低。
根據永順文化旅游廣電局的官方統(tǒng)計數據,即便在未受疫情影響的2019年的主要假期中,老司城的接待人次和門票收入就已總體呈現出下滑趨勢,而反觀附近有相似定位的芙蓉鎮(zhèn),其接待游客人次逐年增長,2019年國慶期間兩者的數據差距高達一個數量級??梢姡纤境沁z址資源目前的利用深度有限,其中蘊含的經濟文化勢能未能得以釋放。
2 經濟場域失語削弱居民文化認同
一方面,由于考古工作需要,原居住于核心遺址區(qū)的居民被要求搬遷至周家灣,但搬遷后的經濟權益并未得到維護。另一方面,景區(qū)人力資源供不應求,且在舉辦活動時往往外聘演員而非本地村民。
居民的生活無法得到長期保障。老司城旅游發(fā)展不可避免地陷入下行漩渦:經濟上的匱乏迫使這些傳承主體外出謀生,導致村落空心化,進而可能威脅作為旅游根基的文化認同和文化資源。原真文化的流失和低性價比的門票價格將降低游客二次消費的可能性,從而進一步加劇老司城遺址的艱難處境。
老司城旅游項目缺乏創(chuàng)新設計和長遠考量,其旅游開發(fā)方式和利益分配方式都需要進行一場徹底的變革。
消費者對同質產品的厭倦和對獨特經驗的追逐,敏感于這一市場風向的研發(fā)者對交互形式的創(chuàng)新和個體感受的關照,以及技術進步等因素綜合起來,催生了形態(tài)各異的沉浸式體驗項目。《2020中國沉浸產業(yè)發(fā)展白皮書》顯示,截至2019年12月,全球沉浸產業(yè)總產值達51.9億美元,中國沉浸產業(yè)總產值達48.2億人民幣。
沉浸產業(yè)同時作為一種設計理念,為各傳統(tǒng)行業(yè)存量市場提供了新的破局思路,“沉浸”與文旅行業(yè)的融合更是自然而然,旅游目的地能夠為沉浸式體驗提供場地和內容,又需要依靠其來升級體驗。2019年“中國旅游演藝獨立劇場類劇目票房十強”榜單中,半數為沉浸式旅游演藝。政府也及時作出了反應,如《關于進一步激發(fā)文化和旅游消費潛力的意見》提倡發(fā)展新一代沉浸式體驗型文化和旅游消費內容。
沉浸式旅游同老司城面臨的問題有密切關聯。一方面,沉浸式旅游能夠更合理充分地利用資源,從而使游客獲得更高質量的旅游體驗。設計者可以在沉浸式旅游的框架下靈活地填充文化資源,既顧及資源的利用質量,即遺產的原真性及其彼此之間的有機關聯,又顧及資源的利用效率,即游客對于文化資源的介入程度和理解程度。另一方面,沉浸式旅游能夠為居民帶來更多的獲利機會。不僅可以創(chuàng)造更豐富的工作崗位,還有助于食住行購娛各產業(yè)實現集約化的區(qū)域旅游發(fā)展,打破“門票經濟”的惡性循環(huán)。
然而,沉浸式旅游賦予資源利用和獲取收益的機會,并不直接意味著必然的成功,沉浸式旅游項目良莠不齊的現況證實了這一點。
一方面,沉浸式旅游缺乏文化資源利用的標準。沉浸產業(yè)的火爆導致了“沉浸”這一概念的濫用,然而部分對“沉浸”概念認知模糊的景區(qū)本末倒置,成本朝本該作為輔助性的高科技裝置傾斜而忽視文化資源的挖掘,導致景區(qū)面貌的空洞和同質,以及文化資源的浪費甚至直接損耗。另一方面,沉浸式旅游缺乏保證居民獲利的機制。國內從業(yè)者仍缺乏產品變現的經驗和創(chuàng)新思考,許多沉浸式旅游項目仍未跳脫出門票經濟模式,加之沉浸式旅游演藝市場馬太效應明顯,“又見”系列占據票房半壁江山,其他單打獨斗的項目只能勉強維持運轉。同時,社區(qū)居民雖然是文化資源的傳承主體,但其在經濟場域內的話語權仍未被經營主體和管理主體重視,這意味著即便景區(qū)項目運轉健康,他們仍可能面臨艱難的生活處境。
歸根結底,沉浸式旅游仍需要一套成熟的理論來提供可參照的標準和框架以設立門檻、規(guī)范亂象。
場景原指電影中場地、道具、演員等元素共同傳遞給觀眾的整體感覺,芝加哥社會學派的特里·克拉克(Terry·Nichols·Clark)等將這一概念引入社會學研究中,提出了從文化、消費、空間整合的角度來解釋后工業(yè)化時代經濟社會文化現象的場景理論。在這一理論范式中,場景指蘊含特定價值觀念的生活便利設施的有機組合,其可以被解構為以下要素:一是特定社區(qū)范圍,二是物理設施,三是多樣性人群,四是文化實踐活動,這些元素通過相互作用共同傳遞出某種價值觀念。
這一理論在國外已被納入城市公共政策制定的工具當中。中國學者也嘗試用場景理論為青年公共文化空間、歷史街區(qū)、創(chuàng)意街區(qū)等提供發(fā)展策略,證明了場景理論的應用范圍之廣闊。
場景理論與沉浸式旅游也有著較高的契合度。一方面,場景理論能夠為企業(yè)提供文化資源利用的標準和規(guī)范。另一方面,場景理論能夠為政府提供建構游客和居民文化認同的理論機制。由此,對老司城遺址進行旅游開發(fā)時,應以沉浸式旅游為手段,以場景理論為指導。
場景的價值觀念可解構為三個維度:一是真實性,暗含著“你到底是誰”的肯定和否定;二是合法性,即思考和行動在某種場合中是否合理合規(guī);三是戲劇性,即在場景中如何用衣服、言語、禮節(jié)、姿態(tài)、舉止和外表來表達自我。
在場景理論視域下,每個經過旅游開發(fā)的遺址都具備完整的場景要素—社區(qū),即遺址的文化空間;物理設施即物質遺存、配套設施等;多樣性人群主要指游客、當地居民和非遺傳承人;文化實踐活動即演藝演出、民俗體驗等旅游活動。其中,多樣性人群作為關鍵的場景要素,與其他要素發(fā)生互動,從而創(chuàng)造出價值觀念。
《2020中國沉浸產業(yè)發(fā)展白皮書》提出了場景要素互動的沉浸體驗深度模型,包含三大維度:一是敘事深度,指參與者與沉浸體驗故事的關系;二是包裹深度,即感官的包圍程度;三是互動深度,即參與者與沉浸環(huán)境中所有人與物的交互程度。
沉浸式遺址旅游開發(fā)路徑,即在敘事深度、包裹深度、互動深度三大維度的構成的沉浸模型框架下,實現場景要素的密切配合,分別營造出真實性、合法性、戲劇性,使其組合孕育出一種區(qū)別于其他遺址的價值觀念,進而驅動場景經濟發(fā)展(見圖1)。
圖1 沉浸式遺址旅游開發(fā)路徑
合法性實質上就是應該做什么和不做什么。根據羅蘭·巴爾特的結構主義理論,沉浸式遺址旅游項目是一套具有先天合法性的敘事,其功能在于推行設計者規(guī)定的價值觀念和行為方式。要營造這種合法性,就需要利用社區(qū)中的人際關系來引導、規(guī)范甚至道德捆綁每個個體。
敘事的首要材料應該是社區(qū)的民間文學類非遺。老司城遺址的史料和民間傳說十分龐雜,大多都以彭氏土司王為敘述中心。在進行旅游項目設計時,可以把他們的重要經歷提煉出來附在一個虛構的土司王角色身上,編纂成完整的敘事。
1 社區(qū)給予游客判斷根基
羅蘭·巴爾特提出,人們會應用哪種代碼解讀敘事,取決于三個要素:人所處的歷史時期、故事所在的場所、人的文化背景。在敘事深度的構建過程中,應利用這三個要素給游客提供道德判斷的共同根基。
游客可以通過扮演老司城民間傳說中的某個角色來參與敘事,置身于一個有時間、空間和故事設定的社區(qū)中去,社區(qū)里的所有角色和事物都以這個背景設定為基礎,其行為舉止和樣貌特征都呈現出鮮明的價值傾向。角色與游客互動時,也只是把游客當作社區(qū)相互熟稔的一分子而不是天外來客般的造訪者,因此在偽裝為神話的社區(qū)價值傾向的束縛下,游客能夠在無意識中接受暗含于敘事中的土司王的積極價值取向。
2 社區(qū)激發(fā)居民傳承動力
對于居民來說,敘事可以使他們的營利行為擁有原真意味,從而提升游客的消費意愿,賦予傳統(tǒng)文化現代生存根基。
具體來說,居民可以通過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在沉浸式旅游項目中為游客提供服務,前者指可以模仿影視劇中的植入廣告,將當地特色產品包裝為道具,以此為營銷手段帶動特色產業(yè)發(fā)展;或將居民私營店鋪包裝為敘事環(huán)境,居民尤其是作為遺產傳承主力軍的年輕人可以扮演敘事中的角色,展演非遺和傳統(tǒng)民俗,從而意識到自身文化的價值,進而生產出相應的機制來維系他們所認同的文化形式。
真實性實質上意味著文化認同。凱文·林奇(Kevin Lynch)在《城市意象》中提出,人的感覺器官對城市空間布局和物理設施產生反應,這些反應綜合起來就成為意象。人們以這種意象為基本材料進行群體交往活動,進而形成文化認同。因此,設施應具有“可意象性”,即其蘊含的特性能夠被人清晰地感知。
1 設施特征區(qū)別游客身份
在場景中,人們可以根據設施特征的相似程度,形成不同層次的文化認同。宏觀層次上,設施的主要作用是將景區(qū)內的沉浸世界與外部世界劃清界限。中觀層次上,劃分正反兩派陣營,將土司王與倭寇的主要聚集區(qū)劃分界限,游客以土司王追隨者的角色標榜自己的文化身份。微觀層次上,將游客按照角色類型劃分為不同團體,扮演相同角色的游客之間形成文化認同。
由此,在沉浸式旅游景區(qū)中,游客擁有超脫于日常生活的、多層次的特殊身份,這種身份帶給他們的歸屬感,會在他們離開景區(qū)后轉化為迷失感。在現實生活中一些類似的經驗,或者景區(qū)刻意推送的營銷信息,可能勾起游客對五感的記憶,喚醒他們的文化身份,甚至吸引他們重游景區(qū)。
2 設施復原穩(wěn)固居民認同
對于作為沉浸式旅游提供方的居民來說,重要的是維系他們作為司城村村民和遺產傳承者的文化認同。
據研究,主題策劃與藝術展示策略可以再現各種社區(qū)的歷史故事,喚醒場所變遷中那些被遺忘的集體記憶,建構社區(qū)居民與記憶場所之間的情感關系與文化認同。因此,在沉浸式旅游景區(qū)中,可以重建和復原部分司城村的設施,而作為敘事載體的故事情節(jié)和文化活動,將為設施賦予更為深厚的文化意義。司城村村民在結束景區(qū)的工作回到自己熟悉的原生社區(qū)、共同面對真實設施時,也就能識別出更多的文化符號,達成更深刻的共識,他們的文化認同也就更為穩(wěn)固。
戲劇性是人們用何種方式來展示自我。人們展示自我時也在觀察別人,在他人的凝視下調整自己的行動,在與他人的對照中確認自己的身份。這種相互展示越多,團體內部的共識越深厚,不同團體之間的界限越明晰,場景的價值觀念越鮮明,人們對場景也越依賴。
1 活動深化游客價值觀念
通過參與沉浸式旅游中的活動,游客能夠獲得與人互動、相互展示的機會。設施為游客提供了身份認同基礎,通過互動,游客才能對自己扮演的角色有更深厚的歸屬感和認同感,在遇到與角色有緊密聯系的產品時也就更有消費的欲望。同理,社區(qū)雖然有合法規(guī)則的背景設定,但也只有通過互動,社區(qū)才能向游客傳遞價值觀念。游客在無意識中接納了所傳遞的價值觀念,同時主動地、身體力行地表達,不斷加深這種價值觀念,使場景呈現出區(qū)別于其他景區(qū)的鮮明面貌。
2 活動賦予居民凝視權利
作為故事的建構者的居民能夠與游客發(fā)生大量互動。老司城村民在景區(qū)中扮演角色和展示非遺技藝的過程,是當地文化與外界交流、居民與游客進行權力制衡的過程。居民在沉浸式景區(qū)中主體地位的提升,能夠使旅游的前臺和后臺打破空間和概念上的隔膜,合力促進遺址的保護、傳承與發(fā)展。
總結來說,這樣的場景不是所謂客觀原真的場景,而是一種建構主義的甚至是后現代主義的真實,但它反而能更好地滿足游客和社區(qū)居民的需求。一方面,沉浸式旅游不僅通過賦予游客豐富的異質文化體驗滿足了游客對于原真社區(qū)的想象,還賦予了游客主體性,使他們能夠在自我價值的實現中自然而然地認可和接納場景中蘊含的價值觀念,從而產生消費熱情;另一方面,建構的真實為文化資源提供了現代的依存空間,增強了居民文化認同和文化自信,激發(fā)了他們的傳承熱情。來自遺址內外部的雙向動力由此產生。
場景理論指導下的沉浸式遺址旅游開發(fā),強調場景要素的密切配合,能夠充分并合理地利用遺址文化資源,提升居民在競爭場域的話語權,孕育地域特色,驅使遺址內外力量共同推動區(qū)域發(fā)展,實現良性循環(huán),最終賦予遺址現代生存空間和持久的生命力。
沉浸產業(yè)將激發(fā)文旅市場巨大的發(fā)展?jié)摿?。反之,文旅市場對沉浸式遺址旅游開發(fā)路徑的深耕,也將助力打破沉浸產業(yè)暫未形成產業(yè)細分的階段性瓶頸,加速沉浸經濟時代降臨,引發(fā)一場線下空間和消費體驗的集體升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