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濤
儒學自本自根、源遠流長、內涵豐厚,其內部不僅有子學、經學之分,也有漢學、宋學的對立,每一學術形態(tài)下又有不同之派系,故后世有所謂“道統(tǒng)”說,以對其內容做出判別、衡定、分析。蓋一種學術思想,雖極復雜,而不可無一中心,道統(tǒng)即表示一個居于中心地位的思想傳統(tǒng)。儒家的道統(tǒng)觀念由來已久,孔子見夏、殷、周禮之相因,而確信“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1)《論語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3-24頁。。孟子主張“五百年必有王者出興,其間必有名世者”(2)《孟子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25頁。,并詳列由堯、舜經成、湯、文王而至孔子的序列(3)《孟子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408頁。,均表現(xiàn)出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續(xù)統(tǒng)意識。不過系統(tǒng)表述道統(tǒng)思想的是唐代中期的韓愈,其《原道》云: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工賈,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4)《韓愈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21-122頁。
韓愈認為儒家道統(tǒng)始于堯、舜、禹、湯,而不是孔子,表明其所理解的儒學乃是全面繼承了前軸心時代的文化,而不是始于軸心時代的孔子,無疑是有歷史根據(jù)的。不過他將荀子排斥在道統(tǒng)之外,認為“軻之死,不得其傳焉”(5)《韓愈全集》,第122頁。,則可能與他對道的理解有關。在韓愈看來,“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参崴^道德云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6)《韓愈全集》,第121、120頁。。故他所謂道的本質內容為仁義,其經典之文獻為《詩》、《書》、《易》、《春秋》,其表現(xiàn)于客觀社會政治之制度為禮、樂、刑、政,其民有士、農、工、賈。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一脈相傳者即此仁義之道,孔子之后,真正發(fā)揚仁義者為孟子,孟子死后,荀子雖然與孟子一樣,“吐辭為經”,“優(yōu)入圣域”,“要其歸,與孔子異者鮮矣”,但對于仁義,“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大醇而小疵”(7)《韓愈全集》,第131、122、128頁。,故不得不排除在道統(tǒng)之外。韓愈道統(tǒng)說是在“儒門淡薄”的頹勢下,辟佛老,明仁義,重新確立儒學的正統(tǒng)地位,故對后世影響甚大,其觀點也被同樣有弘道意識的理學家所接受。南宋理學集大成者朱熹云:
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此非深知所傳者何事,則未易言也。夫孟子之所傳者何哉?曰:仁義而已矣。孟子之所謂仁義者何哉?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如斯而已矣。然則所謂仁義者,又豈外乎此心哉?堯舜之所以為堯舜,以其盡此心之體而已。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傳之,以至于孟子,其間相望,有或數(shù)百年者,非得口傳耳授密相付屬也。特此心之體,隱乎百姓日用之間,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而體其全且盡,則為得其傳耳。雖窮天地,亙萬世,而其心之所同然,若合符節(jié)。(8)朱熹撰,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525頁。
朱熹認為如果不能真正理解孔孟所傳者為仁義,則不容易對其解釋,說明韓愈何以主張“軻之死,不得其傳”,表明他對韓愈的道統(tǒng)說頗為認同,且深有同感。不過朱熹將仁義進一步落實在“心之體”上,認為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以至于孟子所傳者為“特此心之體”也。在《中庸章句序》中,朱熹繼承了程頤“《中庸》乃孔門傳授心法”(9)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11頁。的思想,將堯舜禹相傳之道統(tǒng)具體化為《古文尚書·大禹謨》中的“十六字心傳”:“其見于經,則‘允執(zhí)厥中’者,堯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10)朱熹撰,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6冊,第29頁?!笆中膫鳌敝校霸蕡?zhí)厥中”是核心,舜所增人心、道心等三句乃是對此句的進一步闡釋。在朱熹看來,“心者,人之知覺,主于身而應事物者也。指其生于形氣之私者而言,則謂之人心;指其發(fā)于義理之公者而言,則謂之道心”(11)朱熹撰,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3冊,第3180頁。。故道心是符合仁義之理之心,人心指生于形氣之私之心,而“允執(zhí)厥中”就是要省察“危而不安”的人心,持守“微而不顯”的道心,時時以仁義之心即道心為標準,“執(zhí)中”,無過不及。所以在以仁義為道的本質內容上,朱熹與韓愈是一脈相承的,不過朱熹將仁義與道心、人心的區(qū)分聯(lián)系在一起,將仁義形上化、哲學化。這樣,朱熹所言之道更具有超越性和絕對性,從前軸心時代的堯、舜、禹到軸心時代的孔、孟相傳的都是此一永恒、普遍的道,而與具體的歷史時代無關。道統(tǒng)之“傳”亦非事實層面的前后相續(xù)或師徒傳授,而是超越層面的心靈感悟,心心相傳。圣人相傳雖然是仁義之道,但仁義之道離不開心而存在,傳道與傳心密不可分,欲了解圣人相傳之道,就要了解堯、舜、禹相傳之“十六字心傳”,舍此無以了解圣人之道。孟子之后,荀子以及漢唐諸儒未能領悟這個“心法”和“密旨”,結果使得“堯、舜、禹、湯、文、武以來轉相授受之心不明于天下”(12)朱熹撰,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1冊,第1588頁。,直到宋代周敦頤、二程兄弟奮起于“百世之下”,“以興起斯文為己任。辨異端,辟邪說,使圣人之道煥然復明于世”(13)朱熹撰,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6冊,第459頁。。朱熹本人也是以承繼道統(tǒng)自命,欲將二程等人接續(xù)的道統(tǒng)進一步發(fā)明光大之。
韓愈道統(tǒng)說不僅被多數(shù)宋明理學家所接受,在當代新儒家那里也得到了回響。當代新儒家代表人物牟宗三稱:“自韓愈為此道統(tǒng)之說,宋明儒興起,大體皆繼承而首肯之。其所以易為人所首肯,因此說之所指本是一事實,不在韓愈說之之為‘說’也。”(14)《牟宗三全集》卷5,臺北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2003年版,第197頁。認為韓愈道統(tǒng)說之所以被接受,就在于它反映了一客觀事實,而不是因為韓愈的個人主張。不過,牟宗三雖然也將道統(tǒng)溯源于前軸心時代的堯、舜、禹,但他更強調孔子立仁教對“道之本統(tǒng)”再建的積極意義,強調孔子的生命形態(tài)與生命方向之獨特性。他說:“然自堯、舜三代以至孔子乃至孔子后之孟子,此一系相承之道統(tǒng),就道之自覺之內容言,至孔子實起一創(chuàng)辟之突進,此即其立仁教以辟精神領域是?!艘粍?chuàng)辟之突進,與堯、舜三代之政規(guī)業(yè)績合而觀之,則此相承之道即后來所謂‘內圣外王之道’。此‘內圣外王之道’之成立即是孔子對于堯舜三代王者相承‘道之本統(tǒng)’之再建立。內圣一面之彰顯自孔子立仁教始?!钥鬃恿⑷式毯?,此一系之發(fā)展是其最順適而又最本質之發(fā)展,亦是其最有成而亦最有永久價值之發(fā)展,此可曰孔子之傳統(tǒng)?!?15)《牟宗三全集》卷5,第199頁。在牟先生看來,堯、舜、禹三代所傳之道乃是“政規(guī)業(yè)績”之道,是文制之道。此是“外王”之道,而非“內圣”之道?!皟仁ァ敝雷钥鬃邮?,此即孔子所立之仁教,將孔子之仁教與堯、舜、禹三代之政規(guī)業(yè)績合而觀之,方有完整意義的“內圣外王之道”,故孔子對于“道之本統(tǒng)”是創(chuàng)辟之突進,是再建立。這樣看來,儒家道統(tǒng)當是自孔子講,而不是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講。可見,牟宗三強調的是孔子對前軸心時代文化的超越和突破,而不是對其的繼承和聯(lián)系。從這種意義上說,牟宗三眼里的孔子乃是一“截斷眾流”的孔子。牟宗三亦承認,“孔子即習六藝,亦傳經”(16)《牟宗三全集》卷5,第14頁。,對于前軸心時代的文化有一種繼承關系,但在他看來,“對于《詩》、《書》、《禮》、《樂》、《春秋》,無論是刪、定、作,或只是搜補,有述無作,皆不關重要。要者是在仁。仁是其真生命之所在,亦是其生命之大宗。不在其搜補文獻也。有了仁,則其所述而不作者一起皆活,一切皆有意義,皆是真實生命之所流注。然則唐虞三代之制度之道與政規(guī)之道惟賴孔子之仁教,始能成為活法,而亦惟賴孔子之仁教,始能見其可以下傳以及其下傳之意義”(17)《牟宗三全集》卷5,第257頁。。故他反對漢唐儒者以傳經看孔子,因為“傳經以教是一事,孔子之獨特生命又是一事。只習六藝不必真能了解孔子之獨特生命也。以習六藝傳經為儒,是從孔子繞出去,以古經典為標準,不以孔子生命智慧之基本方向為標準,孔子亦只是一媒介人物而已?!被谶@種認識,他將漢唐諸儒排除于道統(tǒng)之外,而肯定宋明儒學接續(xù)道統(tǒng)的兩點貢獻:一是“對先秦之龐雜集團、齊頭并進,并無一確定之傳法統(tǒng)系,而確定出一個統(tǒng)系,藉以決定儒家生命智慧之基本方向”,具體地說是確立了“以曾子、子思、孟子及《中庸》、《易傳》與《大學》為足以代表儒家傳承之正宗”(18)《牟宗三全集》卷5,第15頁。。二是改變了漢人“以傳經為儒”的觀念,“直接以孔子為標準,直就孔子之生命智慧之方向而言成德之教以為儒學”。故宋以前是“周孔”并稱,宋以后是“孔孟”并稱,“周孔并稱,孔子只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驥尾,對后來言,只是傳經之媒介”,“孔孟并稱,則是以孔子為教主,孔子之所以為孔子始正式被認識”(19)《牟宗三全集》卷5,第15-16頁。。
就牟宗三強調仁為道統(tǒng)的主要內容,與韓愈、朱熹等人無疑是一致的。不過他并不認為仁是由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到孔孟一脈相傳,而是孔子創(chuàng)辟之突進,是孔子獨特的生命方向,這一看法無疑更符合歷史實際,一定程度上使其道統(tǒng)說帶有了歷史的因素,而不像韓愈、朱熹等人的仁義超絕、孤立。另外,對于道統(tǒng)本質內容的仁,牟宗三不是像韓愈將其理解為倫理原則,也不是像朱熹將其具體化為“十六字心傳”的“密旨”、“心法”,而是通過與康德哲學的比較,著力闡發(fā)其“性與天道”(20)《論語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61頁。、道德形上學的哲學意蘊,反映了他對孔子仁教的理解和認識。以對孔子仁教的承繼和發(fā)展,牟宗三認為儒學的發(fā)展實際可分為三期??鬃觿?chuàng)立仁教,傳至孟子,“軻之死,不得其傳焉”(21)《韓愈全集》,第121頁。,是為第一期。在經歷了中國文化生命長期歧出,至唐末五代道德淪喪、儒家倫理掃地之后,宋明理學家繼承孔子仁教,挺立道德主體,發(fā)揚內圣心性之學,是為第二期。自明末劉宗周死后,有清三百年又失道統(tǒng)之傳,直到熊十力出來,傳至牟宗三、唐君毅等人,才又光大,是為儒學第三期。在牟宗山看來,儒學第三期的任務就是要由儒家內圣心性之學開科學、民主的新外王(22)關于儒家道統(tǒng)問題的論述,參見:蔡方鹿《中華道統(tǒng)思想發(fā)展史》,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李明輝《當代儒學的自我轉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37-159頁。。
以上由唐代韓愈提出、多數(shù)宋明理學家所接受、當代新儒家進一步闡發(fā)的道統(tǒng)說乃儒學史上的主流觀點,其影響也最深、最大。但與此對應的還有另一種道統(tǒng)說,似也應值得注意。如唐代楊倞提出:“昔者周公稽古三五之道,損益夏殷之典,制禮作樂,以仁義理天下,其德化刑政存乎《詩》?!手倌岫ǘY樂,作《春秋》,然后三代遺風,弛而復張。而無時位,功烈不得于天下,但門人傳述而已。……故孟軻闡其前,荀卿振其后,……真名世之士,王者之師?!w周公制作之,仲尼祖述之,荀孟贊成之,所以膠固王道,至深至備。雖春秋四夷交侵,戰(zhàn)國三綱弛絕,斯道竟不墜矣?!?23)楊倞《荀子注序》,《諸子集成》第2冊,上海書店1986年版,第2頁。楊倞認為,周公所承繼的三皇五帝之道,在內容上包括禮樂、仁義、德化刑政以及記錄先王德化刑政的《詩》、《書》等,此道顯然是一種廣義的道,道不僅僅是觀念形態(tài),還體現(xiàn)為德化刑政,故又稱“王道”。此道由周公、孔子、孟軻、荀卿一脈相傳,雖經春秋戰(zhàn)國“四夷交侵”,倫常廢弛,也未有中斷??梢姶说澜y(tǒng)說的特點:一是擴大了道的內容,道不僅限于仁義,也包括禮樂等;二是與此相應,不是將荀子排斥在道統(tǒng)之外,而是看作道統(tǒng)傳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
楊倞這種廣義的道統(tǒng)論在宋明理學家那里也有表現(xiàn),如宋初三先生之一的孫復稱:“吾之所謂道者,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也,孟軻、荀卿、揚雄、王通、韓愈之道也?!?24)孫復《信道堂記》,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9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版,第313頁。另一位三先生石介亦稱:“道始于伏羲氏,而成終于孔子?!耸?、神農氏、黃帝氏、少昊氏、顓頊氏、高辛氏、唐堯氏、虞舜氏、禹、湯氏、文、武、周公、孔子者,十有四圣人,孔子為圣人之至。噫!孟軻氏、荀況氏、揚雄氏、王通氏、韓愈氏、五賢人,吏部(注:指韓愈)為賢人而卓。不知更幾千萬億年復有孔子,不知更幾千百數(shù)年復有吏部?!?25)石介《徂徠石先生文集》,中華書局1984版,第79頁。孫復將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孟軻、荀卿等均列于道統(tǒng)之中,石介雖對伏羲氏、神農氏、黃帝氏、周公、孔子與孟軻、荀況、揚雄等做了圣人、賢人的區(qū)分,但仍肯定他們是處于同一道統(tǒng)序列之中,只不過前者是創(chuàng)造、開拓者,后者繼承、傳播者,其所主張的都是一種廣義的道統(tǒng)說,而這種道統(tǒng)說的提出顯然與其對道的理解密切相關。如石介稱:“周公、孔子、孟軻、揚雄、文中子、韓吏部之道,堯、舜、禹、湯、文、武之道也,三才、九疇、五常之道也?!?26)石介《徂徠石先生文集》,第62頁。認為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孟軻、荀況之道是三才(天、地、人)、九疇(指《尚書·洪范》九疇)、五常之道。又說:“道者,何謂也?道乎所道也?!烙谌柿x而仁義隆,道于禮樂而禮樂備,道之謂也?!?27)石介《徂徠石先生文集》,第245頁。認為道的本質內容為仁義、禮樂。孫復亦說,“仁義、禮樂,治世之本也,王道之所由興,人倫之所由正”(28)孫復《儒辱》,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9冊,第309頁。,與石介的看法是一致的。由于不是將道的內容僅僅限定在仁義,而是將禮樂也包括其中,孫復、石介均將荀子列入道統(tǒng)之中,肯定荀子在道統(tǒng)傳播中的貢獻。“道大壞,由一人存之;天下國家大亂,由一人扶之。周室衰,諸侯畔,道大壞也,孔子存之??鬃託{,楊、墨作,道大壞也,孟子存之。戰(zhàn)國盛,儀、秦起,道大壞也,荀況存之。”(29)石介《徂徠石先生文集》,第84頁。由肯定荀子而進一步肯定漢唐諸儒中的揚雄、王通等,這也可以說是這種廣義道統(tǒng)說的一個特點。
近代歷史學家錢穆由于反對牟宗三等人突出心性論,以心性為標準取舍儒家傳統(tǒng),故通過批評韓愈、宋明理學家的道統(tǒng)說,提出以整個文化大傳統(tǒng)為道統(tǒng)。在其看來,由韓愈提出、宋明兩代爭持不休的道統(tǒng),“只可稱之為是一種主觀的道統(tǒng),或說是一種一線單傳的道統(tǒng)。此種道統(tǒng)是截斷眾流,甚為孤立的。又是甚為脆弱,極易中斷的。我們又可說它是一種極易斷的道統(tǒng)。此種主觀的、單傳孤立的、易斷的道統(tǒng)觀,其實紕繆甚多。若真道統(tǒng)則須從歷史文化大傳統(tǒng)言,當知此一整個文化大傳統(tǒng)即是道統(tǒng)。如此說來,則比較客觀,而且亦決不能只是一線單傳,亦不能說它老有中斷之虞”(30)錢穆《錢賓四先生全集》,臺北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1998年版,第97頁。。當代學者李澤厚針對牟宗三等人的儒學“三期說”,提出“四期說”,即“孔、孟、荀為第一期,漢儒為第二期,宋明理學為第三期,現(xiàn)在或未來如要發(fā)展,則應為雖繼承前三期、卻又頗有不同特色的第四期”。他認為“三期說”至少有兩大偏誤:一是以心性——道德理論來概括儒學,失之片面,相當脫離甚至背離了孔孟原典;第二,“三期說”抹殺荀學,特別抹殺以董仲舒為代表的漢代儒學。而后者在創(chuàng)設制度層面和作用于中國人的公私生活上,更長期支配了中國社會及廣大民眾,至今仍有殘留影響(31)李澤厚《說儒學四期》,陳明、朱漢民主編《原道》第6輯,貴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6-47頁。。錢穆所談,已不限于儒家,故是一種更為廣義的道統(tǒng)說。李澤厚雖然沒有明確提到道統(tǒng),但他認為三期、四期的分歧,關系到如何理解中國文化特別是儒學傳統(tǒng),從而涉及下一步如何發(fā)展這傳統(tǒng)的根本問題,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他對儒家道統(tǒng)的認識和理解。
綜觀以上兩種道統(tǒng)說,其內部雖然有種種分歧甚至是較大差異,但大體而言,前者可稱為即“道”而言“統(tǒng)”,后者可稱為即“統(tǒng)”而言“道”。即“道”而言“統(tǒng)”就是首先確立何為儒家的道,并以此道為標準來判別、確立儒家的譜系,凡合此道者即列于道統(tǒng)序列之中,凡不合此道者則排斥于道統(tǒng)序列之外。所以,首先它是一種哲學、超越的道統(tǒng)觀,而不是歷史、文化的道統(tǒng)觀,它關注的不是儒學歷史、社會層面的發(fā)展、演變,而是社會、歷史背后某種超越的精神、價值或理念。其次,與之相應,它具有判教的性質,需要區(qū)分儒門正統(tǒng)與非正統(tǒng)。由于韓愈、朱熹以及牟宗三等均將仁義看作道的本質內容,而仁義又表現(xiàn)為心性義理,所以他們認為孔子之后繼承道統(tǒng)的是孟子、宋明理學,而將荀子以及漢唐儒學排斥在道統(tǒng)之外。最后,道統(tǒng)之“傳”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師徒傳授,而是“深造自得”,心靈感悟。因而,它可以承認道統(tǒng)有一時的中斷,天地無光,一片黑暗,亦相信道統(tǒng)在中斷多時后又被重新接續(xù),前圣后圣,心心相契。與此不同,即“統(tǒng)”而言“道”則著眼于儒學的整個大傳統(tǒng),凡在此儒家統(tǒng)緒中的都可看作是道。如楊倞將仁義、禮樂、德化刑政,《詩》、《書》六藝都歸于道,石介提出的三才、九疇、五常之道。錢穆的道統(tǒng)論雖然不限于儒家,但若具體到儒家,也可說是以整個儒家大傳統(tǒng)為道統(tǒng),正是典型的即“統(tǒng)”而言“道”。李澤厚肯定荀子與漢唐儒學,理由是后者在創(chuàng)設制度與塑造民眾心理上曾產生過重大影響,與即“統(tǒng)”言“道”說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即“統(tǒng)”而言“道”主要是一種歷史、文化的道統(tǒng)觀,它更多關注的是儒學實際的發(fā)展、演變,而不是某種超越的價值理念;它亦不要求在儒門內部做出正統(tǒng)與非正統(tǒng)的區(qū)分,或至少它的重點不在這里,而是要對儒學的觀念體系、內部結構、社會功能做一整全的把握;同樣,它也不強調道統(tǒng)的中斷,價值理想的迷失,而是著眼于儒學傳統(tǒng)生生不息,前后相續(xù)。
那么,如何看待以上兩種道統(tǒng)說,如何對其進行分析、檢討、評判,并面對現(xiàn)實、當下重構儒家的道統(tǒng)說?這無疑是關涉儒學未來發(fā)展的重大理論問題。言道統(tǒng)只能是“即道言統(tǒng)”,而不能是“即統(tǒng)言道”,因為道統(tǒng)不是對思想的發(fā)展做出描述,而是指出貫穿其思想發(fā)展中的恒常價值。韓愈認為儒家道統(tǒng)的核心是仁義,無疑是正確的。但他將仁義僅僅理解為“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32)《韓愈全集》,第121頁。,則失之片面。在儒家那里,仁義實際存在著由仁而義和由義而仁兩個進路,前者強調擴充、培養(yǎng)內在的仁,進而承擔起對他人的責任和義務,這就是孟子的“居仁由義”(33)《孟子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199頁。,韓愈的仁義觀即來源于此;后者則主張通過公正、正義的制度來實現(xiàn)仁,這就是荀子的“處仁以義”(34)王先謙《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492頁。。不論是由仁而義還是由義而仁,都可以在孔子思想中找到根據(jù),都是對孔子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二者相結合才代表儒家完整的仁義觀,這就涉及對儒學尤其是儒學核心概念仁義的理解。
如果拋開傳統(tǒng)道統(tǒng)說的影響,從孔子開始,完整的儒學至少包括了兩個方面:一是成己安人,“為政以德”(35)《論語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14頁。;二是推己及人,“為國以禮”(36)《論語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154頁。。前者見于《論語·憲問》“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37)《論語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204頁。。以后《大學》對這一思想做進一步發(fā)揮,其特點是強調修身的重要,主張“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38)《禮記正義》,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1592頁。,把道德看作政治的根本,將政治道德化,走上了一條德治也就是人治的道路?!洞髮W》的這一套理論,雖然在喚醒士人的道德主體,激發(fā)傳統(tǒng)儒生平治天下的豪情,期待“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上發(fā)揮了積極作用,但仔細一想就會有疑問,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何以有如此大的作用,竟然可以“安人”、“安百姓”?其實在孔子那里,個人的道德教化,只有在滿足了民眾的物質生活,在一套禮義制度下才能發(fā)揮作用。所以孔子主張“富之”、“教之”(39)《論語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174頁。,要求“因民之所利而利之”(40)《論語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269頁。。而之所以要富民、利民,就是因為民與我有相同的情感、愿望,故應推己及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41)《論語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83頁。,自己想要得到的也應該讓別人得到,自己想要實現(xiàn)的也應該讓別人實現(xiàn)。在“道之以德”的同時,還要“齊之以禮”(42)《論語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15頁。,德治需要禮治來配合。沒有完備的制度,一個君子固然可以獨善其身,卻很難做到兼濟天下。所以孔子感慨,“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43)《論語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209頁。,“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44)《論語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104頁。。所謂“有道”、“無道”也就是有禮、無禮,特別是國君能否守禮??梢姵杉喊踩耸怯袟l件的,如果條件不具備,只好“道不行,乘桴浮于?!?45)《論語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57頁。。所以孔子一方面提出超越性的仁,用仁喚醒人的道德意識,把人的精神向上提、向外推,通過道德人格的自我完善,“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46)《論語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204頁。,主動承擔起扶危濟貧乃至平治天下的責任。另一方面他又十分重視禮,認為“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手足”(47)《論語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171頁。,希望通過“克己復禮”(48)《論語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157頁。,確立和諧的政治秩序。前者是“為政以德”,后者是“為國以禮”?!盀檎缘隆睆娬{的是執(zhí)政者的德性、身教,認為“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49)《論語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14頁。?!白訋浺哉?,孰敢不正!”(50)《論語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166頁?!熬又嘛L,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51)《論語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166頁?!盀閲远Y”則突出禮義制度的重要性,認為“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52)《論語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10頁。,禮是人與人和諧相處的制度保障?!澳芤远Y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53)《論語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51頁。禮的產生本身就是為了解決人與人之間的對立和沖突的,在前禮義的階段,由于人有各種欲望,都希望欲望得到最大滿足,于是便相互爭奪,彼此對立、沖突。于是人們通過約定制作了禮,對行為進行約束,將欲望限定在合理的范圍之內,這樣便出現(xiàn)了國家。國家為了維護統(tǒng)治,往往需使用一定的刑法,所以禮與刑必然相伴。國家不只是使民眾被動地服從禮,更要使其主動地奉行禮,依據(jù)禮彼此謙讓。
古代哲人在開宗立派時,其思想往往豐富、含混,具有向多個方向發(fā)展的可能。同時由于其表述不夠清晰,又常常因材施教,往往使其弟子或后學在理解上產生分歧。結果在宗師去世后,學派內部便出現(xiàn)分化,這可以說是古代學術、宗教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儒學亦是如此。孔子之后,“儒分為八”(54)王先慎《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457頁。,從思想傾向上看,則可主要分為“主內派”與“主外派”(55)參見:梁濤《孔子思想中的矛盾與孔門后學的分化》,《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2期;梁濤《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第1、2章,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55-63頁。。其中曾子一派屬于孔門后學主內派的作品,突出修身的作用,主張由內在修養(yǎng)達致外在政治。曾子之后,孟子“道性善”,提出性善論,為儒家的修身奠定了人性論的基礎。孟子云:“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56)《孟子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192-193頁。既然身是家乃至國、天下之本,故“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57)《孟子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192頁。,在突出修身的作用上,與《大學》的思路是一致的。而且由于確立了性善論,孟子更強調善性的擴充,并以之為仁政的內在根據(jù),所謂“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58)《孟子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93頁。,實際是走了一條由內而外、由道德而政治的道路。但不應忽視的是,孔子之后還存在著一個主外派,此派以子夏開其端,由荀子集大成,其思想同樣構成儒學的一個重要面相。近些年清華簡的發(fā)現(xiàn),特別是《逸周書》重新引起人們的關注,為我們了解這一條思想線索提供了重要的材料。例如《逸周書》中有《文儆》一篇,當為戰(zhàn)國前期儒者假托文王與武王的對話,從內容來看,應屬于荀子之前主外派的作品。其文云:
民物多變,民何向非利?利維生痛(注:同“通”),痛維生樂,樂維生禮,禮維生義,義維生仁。嗚呼,敬之哉!民之適敗,上察下遂,信(注:當為“民”之誤)何向非私?私維生抗,抗維生奪,奪維生亂,亂維生亡,亡維生死。(59)黃懷信、張懋镕、田旭東撰《逸周書匯校集注(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32-233頁。
“民物”,民性也。民性多變,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其追求的無非是利。追求利無可指責,關鍵在于其可以“痛”(“通”),也就是共享。如果你在追求利的同時,使他人也獲得了利,這樣彼此便產生快樂,由快樂產生出禮,由禮產生出義,由義產生出仁。儒家的仁義原來是從利益推導出來的,真可謂“利者,義之和也”(60)《周易正義》,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2頁。。而要做到義利的統(tǒng)一,關鍵是要推己及人,可以“通”,可以共享。與孟子不同,《文儆》所說的民性是自然人性,具體指情感、欲望等,情感、欲望既可能追求利,也可能追求私。利與私的根本差別在于,利是可以共享的,私卻不能共享,只會產生對抗,對抗產生爭奪,爭奪產生混亂,混亂導致滅亡。而造成私的原因,是執(zhí)政者過于苛察,不能推己及人,反而與民爭利。所以對于民性,應引導其追求利,而避免滑向私,引導的方法是制度、禮義,而遵守禮義、制度便是仁。如果說《大學》、《孟子》是由內而外,由修身而治國平天下,由道德而政治的話,那么《文儆》則是由外而內,由政治而道德,由欲望、利益推出禮義乃至仁義,走了與《大學》、《孟子》不同的另一條道路。如果說《大學》、《孟子》由于是由內圣而外王,主要建構了儒家的內圣之學的話,那么,《文儆》則是由外王而內圣,開始發(fā)展出一套儒家的外王之學。而《文儆》之后,對儒家外王學做了進一步發(fā)展的是荀子。其《禮論》云:
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故禮者,養(yǎng)也。(61)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46頁。
與《文儆》一樣,荀子也是關注于人的自然欲望,從自然欲望推出制度、禮義。人生而有種種欲望,欲望得不到滿足便會向外追求,向外追求如果沒有“度量分界”,也就是禮義法度,則必然會產生爭奪;爭奪導致混亂,混亂導致困窮。“先王惡其亂也”——需要說明的是,荀子這里所描寫的是一個前禮義的狀態(tài),政治秩序尚未建立,自然不可能有什么王,所謂“先王”只能是后人追溯的說法,實際是指人群中的先知、先覺者。另外,由于傳統(tǒng)上認為荀子主張性惡論,而荀子又認為圣人與凡人的人性是一致的,這樣便產生第一個圣人如何制作禮義的難題。其實,如果知道荀子并非性惡論者,其完整的人性主張是“人之性惡,其善者偽”,實際是性惡心善論者,這一所謂難題便迎刃而解了。在荀子看來,一方面“人生而有欲”,欲本身雖然并不為惡,但若不加節(jié)制,又沒有規(guī)則約束的話,就會產生爭奪、混亂,最終導致惡。但另一方面人又有心,心有思慮抉擇和認知的能力。心的思慮、認知活動便是偽,“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慮指心的抉擇判斷能力,“情然而心為之擇謂之慮”;能,指心的認知能力,“智所以能之在人者謂之能”(62)王先謙《荀子集解》,第412-413頁。。故當人順從情欲不加節(jié)制而導致惡時,其心又會根據(jù)認知做出抉擇判斷,并制作出禮義來,這就是善。如果說禮義的制定是為了解決欲望與物質的矛盾,從而協(xié)調二者關系的話,那么制作禮義的動因則是心,是心的思慮、認知活動,也就是偽(63)荀子認為“凡禮義者,是生于圣人之偽”,故只承認圣人可以制作禮義。但他又認為圣人與凡人在人性上是相同的,其成為圣人是實踐禮義的結果,“圣人者,人之所積而致矣”,這樣便出現(xiàn)最早的圣人是如何出現(xiàn)的,以及他又是如何制作禮義的難題。要解決這一難題,要么承認圣人是天生的,與凡人并不相同,要么承認制作禮義的實際是心的思慮、認知活動(偽),所謂圣人不過是充分發(fā)揮了其心的功能和作用而已。參見:荀子《性惡篇》,王先謙撰《荀子集解》,第437、443頁;梁濤《〈荀子·性惡〉篇“偽”的多重含義及特殊表達——兼論荀子“圣凡差異說”與“人性平等說”的矛盾》,《中國哲學史》2019年6期。,所以荀子的人性論可以概括為性惡心善說。這與孟子的性善論顯然有所不同,它不是通過區(qū)分“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64)《孟子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233頁。,要求以善為性,從而激勵人的道德自覺,確立人的價值、尊嚴,而是著眼于人性(廣義的)中欲望與理智的緊張與沖突,從而建構起禮義、制度。如果說孟子的性善論主要為儒家的內圣奠定基礎的話,那么,荀子的性惡心善論則為儒家的外王提供了理論論證,它們二者共同構成儒學的重要內容。
用這種完整的仁義觀去重新審視傳統(tǒng)才是儒家的真道統(tǒng),在此道統(tǒng)譜系中,孟、荀自然各居其位,而如何統(tǒng)合孟荀,發(fā)展出新的儒學體系,便成為當前儒學研究的重大理論課題。按照宋儒的說法,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以后,代表儒家道統(tǒng)的是:孔子、曾子、子思、孟子。反映他們思想的便是傳統(tǒng)《四書》了。但是郭店竹簡子思遺籍的發(fā)現(xiàn),使我們認識到子思的思想不僅影響了孟子,也影響了以后的荀子。思想史上雖然不存在一個思荀學派,但從思想的發(fā)展來看,子思、荀子之間同樣存在著聯(lián)系。孔子、子思之后,先秦儒學實際是一個分化的過程。分化的好處是深化,孟子把仁落實在心,提出“仁,人心也”(65)《孟子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第310頁。,又即心言性,提出性善論,是對孔子仁學的一大發(fā)展。荀子則提出“隆禮重法”(66)王先謙《荀子集解》,第485頁。,認為“禮有三本”(67)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49頁。,對孔子禮學有所推進。但分化的不利之處則是窄化,儒學本來是內外兼?zhèn)?,仁禮并重的,但到了孟、荀這里,則往往取其一端,片面發(fā)展了某一方面。所以如果立足于根源的文化生命,以仁義(“居仁由義”與“處仁以義”)為道統(tǒng)的基本內容,以內圣外王的貫通為儒學的根本特征,那么,孟子是有所失,荀子是有所偏。孟子繼承、發(fā)展了孔子的仁學,但對禮學有所忽略,所以是有所“失”;荀子對孔子禮學有重大貢獻,但對仁學的理解有所不足,所以是有所“偏”。因此,我們就不應該在孟、荀誰是正統(tǒng)的問題上爭來爭去,而應該統(tǒng)合孟荀,重新建構完備的儒學思想體系。這樣代表先秦儒家道統(tǒng)譜系的就不應該只是孔子、曾子、子思、孟子四人,而應是孔子、七十二子及其后學,以及孟子、荀子,代表先秦儒學的核心經典的也不應是傳統(tǒng)的四書,而應是《論語》、《禮記》、《孟子》、《荀子》,可稱為新四書。其中,《論語》、《孟子》、《荀子》分別反映孔子、孟子、荀子的思想,《禮記》則主要是七十二子及其后學的作品,尤其是其屬于通論的部分,《大學》、《中庸》本來就是出自《禮記》,現(xiàn)在可以將其返回。因此,以新道統(tǒng)(根源的文化生命、仁與禮的統(tǒng)一、內圣外王的貫通)為綱領,以新四書為基本經典,“六經注我”、“我注六經”,以完成當代儒學的返本與開新,便成為當代大陸新儒學發(fā)展中的一項重要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