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琦
(北京交通大學 語言與傳播學院,北京 100044)
埃里希·奧爾巴赫是20世紀著名的羅曼語文學家與文學理論家,他的集大成之作《摹仿論》擁有貫穿古今的廣闊視野和令人贊嘆的深刻洞見。奧爾巴赫對于歐洲文學的分析立足于對具體文本片段的細讀,通過分析不同時代、不同國家、不同體裁的作品,從文體分用和文體混用的雙重視角,對歐洲文學史及歐洲思想史進行了深入而細致的分析。奧爾巴赫理論的核心詞為“摹仿”,相較于文學史的普遍規(guī)律,奧爾巴赫本人尤為重視充滿了偶然性、隨意性和特殊性的文本和歷史細節(jié)。那么,具有強烈的主觀性和特殊性的文學作品,如何達成一種普遍意義上的摹仿與呈現(xiàn)?本文從特殊時刻與共同人性、特殊個體與時代狀況、特殊文本與人類歷史三個視角出發(fā),試圖透視奧爾巴赫理論架構中文學“特殊性”背后之認識論意義:正是文學“摹仿”對特殊性的把握與展開,才使得獨特的表現(xiàn)形式呈現(xiàn)出人類歷史中的普遍性因素,從而賦予文學以獨特的意蘊。
作為博古通今的語文學家和文學理論家,奧爾巴赫清楚地認識到,一切文學作品都離不開“人”這一核心主題,《摹仿論》本身的研究重心即是對歐洲文學對于人類活動的詮釋方式的研究。在眾多歐洲作家中,奧爾巴赫對意大利詩人但丁尤為重視。在《塵世詩人但丁》(Dante: Poet of the Secular World)一書中,奧爾巴赫于“論再現(xiàn)”(The Representation)一章中著重論述了但丁在人物塑造方面的獨到之處。
在《塵世詩人但丁》的開篇,奧爾巴赫敘述了古典文學中的角色塑造傳統(tǒng)。他指出,人物的行動、性格與命運是相符的,角色的本質(zhì)特性首先在一個行動中展現(xiàn)出來,又在隨后一系列相似的行動中得以自然地流露,最后,這一切事件的總和就是角色的命運。(1)Auerbach,Erich, Dante:Poet of the Secular World, Trans.Ralph Manheim,(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1),1.換言之,角色塑造依賴于“命運”,而命運又依賴于一系列的“事件”。事件首先預設了一個含有選擇的場景,而眾多事件的依次相序構成了角色的命運,角色通過做出選擇來展現(xiàn)自身的性格。例如,在《奧德賽》中,奧德修斯的勇敢與機智就是在對于危難事件的一次次回應中體現(xiàn)的,在屢次化險為夷中我們得到了關于角色性格的印象,這是從眾多的事件中抽取出來的共性。
與古典作家不同的是,但丁所描寫的并不是個體生命的長期歷程,而是通過“時刻”(moment)來描繪角色?!渡袂分械慕巧⒉皇潜粍拥刈呦蛩麄兯鶎俚拿\,而是在個體生命的特殊時刻通過選擇書寫了自己個體性的最終歸宿。他們沉溺于塵世的某一個時刻中,這種時刻也將在永恒的時間中一直持續(xù)下去,成為角色個體性的永恒的烙印。在他們的回憶中,人世間的一切起伏似乎都不如回憶中的這一時刻更能直擊自己人生的本質(zhì),成為他們自身的“塵世存在的具體總和”。(2)Auerbach, Erich, Dante:Poet of the Secular World, Trans. Ralph Manheim.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1),143.它可能只是一次事件中的一個選擇,或用奧爾巴赫自己的話來說,是“一個決定性的具體事實”。(3)Auerbach, Erich, Dante:Poet of the Secular World,Trans. Ralph Manheim,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1),146.當《神曲·地獄篇》中的但丁偶遇法利那太之時,后者并沒有追憶自己一生的興衰榮辱,也沒有因身處地獄而對塵世進行追悔和反思。但丁為我們展現(xiàn)的是他生命中最為輝煌的一個時刻——作為吉柏林黨領袖的法利那太。他的個體性并不是通過一系列的事件表達出來的,他對于自己的童年、老年時代沒有絲毫追憶,生命中的種種組成部分——例如親情、愛情、友情等,都無法在他身上找到一絲痕跡,似乎塵世命運之中的種種事件已消失殆盡、不留痕跡。從他那“昂首挺胸直立”的氣度,“稍微看了看”的上位者姿態(tài),以及“輕蔑的表情”(4)[意]但丁:《神曲·地獄篇》,田德望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50頁。,我們可以得出結論,此時法利那太依然沉浸在權力巔峰的生命印象之中,這也是他的個體性的寫照。他對于塵世生命留下的唯一印象是權力與政治,是將貴爾弗家族趕出佛羅倫薩的時刻,是黨爭勝利的時刻,這個時刻可以揭示法利那太的個體性中的本質(zhì)特色。
然而,這似乎與我們的認知相悖:時刻所承載的是特殊性,它有可能是由某個不同尋常的偶然事件而引起,也有可能是在沖動之下所作出的不合常理的行為。它是個體生命歷史之中的“一”,具有極強的片面性和特殊性,在此意義上,它不可能成為角色歷史的“具體總和”。但奧爾巴赫認為,“時刻”更能直擊個體性的本質(zhì)的原因在于,它是從“回憶”這一對個體生命的整體印象中所抽取出的一點,而它往往蘊含著不被回憶者所意識到的本質(zhì)性:“在回憶中,所有事件的潛在的同時性永遠是在一個明確的形象中展現(xiàn)出來的;但是這個形象本身是被一種意識塑造出來的,這種意識的全部經(jīng)歷都為這種塑造作出了貢獻;相反,事件的某個時刻是隱晦的;盡管在這個時刻他人可以理解我們,但我們不能理解我們自己?!?5)Auerbach, Erich, Dante:Poet of the Secular World,Trans. Ralph Manheim,(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1),144.
奧爾巴赫在此賦予了具有特殊性的“時刻”以啟發(fā)性的意義。個體的生命經(jīng)驗具有連續(xù)性的特質(zhì),生命中的所有事件都以個體的自覺意識為串聯(lián)而形成了對自身經(jīng)歷的流暢印象,這種自我認知的方式與古希臘式的悲劇角色定義如出一轍,均是以個體經(jīng)驗中的大量“事件”堆疊的方式來抽取共性。但在奧爾巴赫看來,在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描寫具有特殊性的“時刻”更能直擊人性的本質(zhì),因為在他者的視角中,從這種特殊性“時刻”往往能夠追索到不為個體所意識的內(nèi)心深處的奧秘。如果將法利那太的生平詳細道來,眾多事件的堆砌使得細枝末節(jié)蓋過了本質(zhì)特征,讀者看到的可能只是一個陷于無數(shù)政治事件的忙忙碌碌的掌權者,又如何能看到法利那太在叫住但丁的那一刻所展現(xiàn)出的強烈的政治欲望和權力的鋒芒呢?正是因為它是眾多事件中的“一”,它的特殊性才得以更加鮮明、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進一步說,但丁以三界中的眾人百態(tài)為讀者描繪出了一幅栩栩如生的人間圖景,所涉及的角色有百余位之多,其歷史跨度從古希臘時代一直到但丁所生活的13世紀,描繪了智者、哲學家、詩人、政治家、教皇等分屬不同社會階層和生活領域的人物,并以此為媒介間接表現(xiàn)了西方歷史中尤其是佛羅倫薩政治中的重大事件,展現(xiàn)了不同時代人物的精神風貌。奧爾巴赫將此命名為“但丁現(xiàn)實主義”,但這與西方文學流派中的“現(xiàn)實主義”有著顯著的不同。在《神曲》一書對于角色的塑造中,我們沒法找到19世紀以降歐洲現(xiàn)實主義對于時代的重視,所能看到的唯有個體性的差異所造成的截然不同的靈魂歸屬。例如,維吉爾和奧維德同為古羅馬詩人,但由于信仰的差別,前者成為了但丁的引路人,而后者只能身處地獄最外圍的靈簿獄。甚至在同一個歷史事件中,不同角色對于現(xiàn)實的關注也截然不同:法里那太和加瓦爾甘底為政治聯(lián)誼的雙方,同屬佛羅倫薩黨爭中的黨派領袖,但前者對于政治紛爭念念不忘,后者卻只掛念著父子親情。(6)法里那太和卡瓦爾甘底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前者對于親情無動于衷,后者卻為兒子的命運而感到痛不欲生,這從他們的動作和姿態(tài)中可以看出。參見[意]但?。骸渡袂さ鬲z篇》,田德望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54頁,注釋20。單一的個體事件最終導向了個體的生命史,人的形象比古典作品中的更加有力,更加具體,更加富有特色,《神曲》為我們展示的絕不僅僅是作為結果的具有偶然性的片段,而是“整個過去的生活”,是“一個個體歷史的發(fā)展過程”和“一個獨特的生命史”。(7)[德]埃里?!W爾巴赫:《摹仿論》,吳麟綬、周新建、高艷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237頁。正如奧爾巴赫對但丁作品所評價的那樣,“個體通過其非凡的特殊性而達成普遍性”(8)Auerbach, Erich, “The Discovery of Dante by Romanticism”,Time, History, and Literature:Selected Essays of Erich Auerbach, Ed. James I. Porter. Trans. Jane O.Newman,(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4),140.。在這眾多個體生命的合奏中,角色的極致的個體性最終表達了人類生命所蘊含的一切欲望、情感與掙扎,成為超越一切時代、超越一切民族的共同人性。
奧爾巴赫對于文學傳統(tǒng)中的細膩變化有著超乎尋常的敏感性,他清晰地覺察到了從古典時期到中世紀、再到現(xiàn)實主義文學這一發(fā)展過程中的文體變化——從文體分用到文體混用。但奧爾巴赫對此的研究顯然不僅僅止步于文體本身,他所看到的是在文體表象的背后所隱藏的對于社會、時代和世界的觀念變化。從古典到現(xiàn)實主義,文學作品中角色塑造越來越脫離了“性格”與“命運”這自古希臘傳統(tǒng)流傳下來的兩大主題,而致力于以個體生命來表現(xiàn)時代與社會。
在古典文學作品中,幾乎不存在“社會環(huán)境”這一文學母題。個體生命的經(jīng)歷幾乎只源于“命運”這一形而上的概念,而絲毫不受歷史現(xiàn)實變動的影響。正如奧爾巴赫所說,“在古典時期的摹仿作品中,福禍變化的形式幾乎總是從外部突然降臨某個范圍,而不是世界歷史內(nèi)部運動的結果”。(9)[德]埃里?!W爾巴赫:《摹仿論》,吳麟綬、周新建、高艷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35頁。古典文學作品所體現(xiàn)的“社會”是一種作者預先設計好的先驗模式,所有角色都已事先安坐在作者為他設計好的那個位置上,說著符合自己身份的華麗套話,一切個體性的思考都僅僅局限于自己所在的社會等級之內(nèi)。這一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一直到了騎士小說時代依然在延續(xù),并已成為一種逐漸僵化的文本創(chuàng)作的固定格式,與現(xiàn)實絲毫無涉。對此,奧爾巴赫在《摹仿論》中以對安托萬·德·拉薩爾的作品的分析為例,做了如下精要概括:“在這種固定的生活等級秩序中,一切都有其自己的位置和形式,都保持著自己的位置和形式,這種固定的生活秩序則反映在修辭中:說出的話莊嚴、煩冗、體態(tài)語豐富、信誓旦旦。每個人都有與其相應的稱呼……每個人的舉手投足都符合他的社會等級和狀況,好像依照的是一個永恒不變的模式……”(10)[德]埃里希·奧爾巴赫:《摹仿論》,吳麟綬、周新建、高艷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282—283頁。
雖然在古典作品中存在類似現(xiàn)實主義的文體創(chuàng)作,例如佩特洛尼烏斯(11)佩特洛尼烏斯,古羅馬作家,奧爾巴赫在《摹仿論》第二章中對其作品有過詳細評述。的小說即通過對于下層民眾的描寫而為讀者展現(xiàn)出一幅生動的歷史畫面,奧爾巴赫稱之為“古典現(xiàn)實主義”。但他的作品仍然沒有對歷史的具體時間、地點和環(huán)境進行暗示,可見佩特洛尼烏斯對于作品的時代性并不重視,作品對于現(xiàn)實描寫的落腳點并非是反映時代,而是反映作者對于道德倫理等方面的觀點,其現(xiàn)實指涉性無非是一種空洞的修飾。
奧爾巴赫的創(chuàng)見在于,他在文體分用的傳統(tǒng)中發(fā)現(xiàn)了文體混用的前兆。文體混用來源于基督教傳統(tǒng)內(nèi)部,此后薄伽丘的《十日談》以及宗教神秘劇已打破了古典文體中只描繪貴族階層的傳統(tǒng)。但是這種文體混用的支流依然與文體分用的主流混合在一起,例如莎士比亞的戲劇和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雖然也描寫下層人物,但他們的關注點依然是道德觀念或者是一種對于世界本源的認識,依然沒有指涉具體的歷史、時代和社會現(xiàn)實。
現(xiàn)實主義作品描寫個體,但與古典作品不同的是,其目的并不是表現(xiàn)“命運”這一超驗的文學母題。時代環(huán)境并不是蒼白的背景板,而是會對個體生命產(chǎn)生深刻影響的歷史動因?,F(xiàn)實主義作家將人物放置于具體的社會、時代和歷史情境中,以單個角色的生命經(jīng)歷為焦點,對整個時代進行透視。在奧爾巴赫看來,德國的席勒首先進行了這種嘗試,但并不成功。嚴肅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應該把人物“置于具體的、不斷發(fā)展變化著的政治、社會和經(jīng)濟的總體現(xiàn)實之中”,(12)[德]埃里?!W爾巴赫:《摹仿論》,吳麟綬、周新建、高艷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546頁。在此意義上,司湯達才是嚴肅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他對所觀察到的現(xiàn)實狀況進行詳盡的描述,但他在單個事件的描述上依然采取了“古典的倫理心理學”意義上的道德立場,(13)奧爾巴赫認為,司湯達依然試圖通過事件來表達自己的道德傾向,因此事件中的角色的塑造更取決于作者本身的立場,而不是環(huán)境。參見[德]埃里?!W爾巴赫:《摹仿論》,吳麟綬、周新建、高艷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547頁。角色與環(huán)境之間的聯(lián)系并不密切。相反,巴爾扎克的作品將人物和環(huán)境統(tǒng)一了起來,個體命運隨著社會、時代和歷史的境況而起伏,使人物與歷史并置而行,或者用奧爾巴赫自己的話來說,“人物和環(huán)境具有強烈的時代特征,但事實上它們始終被作為歷史事件和歷史動力中的現(xiàn)象加以展示的”。(14)[德]埃里?!W爾巴赫:《摹仿論》,吳麟綬、周新建、高艷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569頁。福樓拜則在此意義上更進一步,將個體意識和環(huán)境更密切地聯(lián)結起來。例如在《包法利夫人》中,福樓拜對愛瑪與丈夫吃飯時的一個場景進行了細致描寫,這種描寫深入到了個體主觀性的內(nèi)部——個體意識——之中,以最極致的個體特殊性來展現(xiàn)現(xiàn)實。愛瑪?shù)囊磺袀€人感受,都是對于她所身處的環(huán)境的生動展現(xiàn)。在此之外,福樓拜避免插入作者自身的評論,個體完完全全成為環(huán)境本身的產(chǎn)物。由此,“個體性”一詞本身所具有的特殊性、偶然性的因素被減弱了,相比但丁所描述的萬花筒一般的角色群體,對于個體生命史的深入描寫可以使角色在不同事件中與社會現(xiàn)實的不同側(cè)面進行劇烈碰撞,更能觸及時代狀況的深層,也因此成為反映普遍的時代現(xiàn)實的最好素材。
現(xiàn)實主義得以發(fā)展的原因并非在于文學發(fā)展的內(nèi)部,而在于社會和思想的變化。奧爾巴赫對此有著深刻洞見,他指出,以德國為例,一直到席勒的文學作品都難以觸及社會發(fā)展的深層,難以反映整個時代現(xiàn)實,原因即在于德國的四分五裂的政治現(xiàn)實使人們限于傳統(tǒng)的地域性,缺乏對于人類整體狀況的直觀感受和主觀重視。當波及全歐洲的法國大革命發(fā)生后,人們才開始關注世俗社會,更為關鍵的是,由于革命的大范圍影響,各國人民的生活和思想開始產(chǎn)生交集,有了“比過去更加寬泛的現(xiàn)實生活基礎和更加廣闊的生存環(huán)境”。(15)[德]埃里?!W爾巴赫:《摹仿論》,吳麟綬、周新建、高艷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540頁。這使得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了普遍性的意義。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講,想要在有限的文字范圍內(nèi)反映時代樣貌無疑是一件具有挑戰(zhàn)性的工作,經(jīng)歷歷史的大浪淘沙,流傳至今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的主題基本都是個體的生命史,而非但丁式的對于眾多人物的均勻描述。個體命運具有偶然性和特殊性,它往往只是復雜的歷史運動的邊緣一角,但奧爾巴赫的分析無疑使個體命運的意義從特殊性上升到了普遍性,將特殊的個體作為展示整個時代的出發(fā)點,賦予了“現(xiàn)實主義”一詞以真正再現(xiàn)時代與歷史狀況的宏大視野。
奧爾巴赫的著作《摹仿論》的副標題為“西方文學中現(xiàn)實的再現(xiàn)”,這個“現(xiàn)實”并不僅僅指個人的生命史或者某個時代。奧爾巴赫在此書中論及的作品眾多而龐雜:在時間上跨越兩千多年的歷史,從“兩希”傳統(tǒng)的古典文學一直延伸到現(xiàn)代小說;在地域上涉及法、德、西班牙等多個國家,覆蓋幾乎整個西方文明。這給予了《摹仿論》以異常廣闊和宏大的視野。奧爾巴赫的研究也絕不僅僅局限于文體本身的變化,而是從文體中發(fā)掘不同時期、不同國家人類對于現(xiàn)實的觀點的變遷。換言之,奧爾巴赫所寫的不單單是文學中“摹仿”的歷史,而是一部真正的人類思想史。當然,將幾十部具有強烈主觀性和想象虛構成分的文學著作作為研究整個人類思想狀況的素材,相比歷史記錄等其他文本形式,似乎有失客觀,因此,若要研究奧爾巴赫作品的意義,就應厘清奧爾巴赫選擇文學文本背后的理論合法性依據(jù)。
薩義德在其所作的《摹仿論》導論中清楚地指出,維柯是奧爾巴赫所終身關注的理論家。(16)[美]愛德華·W·薩義德:《五十周年紀念版導論》,見埃里?!W爾巴赫:《摹仿論》吳麟綬、周新建、高艷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v頁?!皧W爾巴赫對維柯的歷史決定論(historicism)——有時稱為歷史主義(historicism)——的迷戀支持著他的解釋學的語文學?!?17)[美]愛德華·W·薩義德:《五十周年紀念版導論》,見埃里?!W爾巴赫:《摹仿論》吳麟綬、周新建、高艷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viii頁。維柯認為,人類創(chuàng)造了歷史本身,這個歷史就是天神意旨(Providence)在不同階段和不同地域所產(chǎn)生的各種人類文化變體的總和,或者說,這個歷史就是“各民族的世界”。維柯的《新科學》致力于發(fā)現(xiàn)各民族間的共同之處,它體現(xiàn)為對一切民族都適用的、全人類都擁有的共同意識(common sense)(18)共同意識是“一整個階級、一整個人民集體、以整個民族乃至整個人類所共有的不假思索的判斷”,它是天神意旨教給各民族的準則,也因此產(chǎn)生了一種“心頭詞典”(mental dictionary),可以構思出一種理想的永恒歷史,為一切民族歷史提供判斷的原則和基點。參見[意]維柯:《新科學》,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108頁。。因此,要研究民族世界和歷史,就需著眼于人類心靈,“這個民族世界確實是由人類創(chuàng)造出來的,所以它的面貌必然要在人類心智本身的種種變化中找出”。(19)[意]維柯:《新科學》,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170頁。因此,維柯的《新科學》的研究對象并不是歷史的客觀性本身,而是人類思想史、人類習俗史和人類事跡史。(20)[意]維柯:《新科學》,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182頁。
維柯的語文學基于“詩性智慧”這一概念,它的本質(zhì)是對原始人表達事物的語言方式的理解。原始人類處于人類的幼年時期,他們的理性能力還很薄弱,與之相對的,他們的想象力就蓬勃發(fā)展起來。(21)維柯認為,“推理力越薄弱,想象力也就成比例的愈旺盛”。見[意]維柯:《新科學》,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119頁。他們看待世界的方式是生動而充滿隱喻的,往往使用幻想式的語言——即詩性的語言——來表述事物,因此“在世界的童年時期,人們按本性就是些崇高的詩人”。(22)[意]維柯:《新科學》,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120頁。這并不是毫無根據(jù)的推論,維柯發(fā)現(xiàn),“一切野蠻民族的歷史都從寓言故事開始”(23)[意]維柯:《新科學》,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123頁。,這些寓言故事即是人們運用詩性智慧對真理進行想象的產(chǎn)物,可以說,任何民族的歷史在起源時都具有詩的特性。因此,文學作品進入了維柯的研究視野,在《新科學》中,他多次引用《荷馬史詩》,并認為《荷馬史詩》是古希臘人民共同的文學作品,他們以詩的方式編制自己的歷史。(24)[意]維柯:《新科學》,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486頁。因此即使文明發(fā)展到理性階段,依然有必要回到原始人的視野中,以把握人類的共同意識:“共同意識便不再只是一切都能自我協(xié)調(diào)的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的一個客觀原則。它還是我們?nèi)绾卫斫鈿v史的內(nèi)在基礎……因此,當人類發(fā)展階段一個接著一個地達到最高的文明階段,也就是得以完全發(fā)展的理性階段時,人類只能通過強烈的自我反思才能在它們最遙遠的起源中把握它們?!?25)Auerbach, Erich,“Vico and the National Spirit”,Time, History, and Literature: Selected Essays of Erich Auerbach. Ed. James I. Porter. Trans. Jane O.Newman. (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4),52.
“最遙遠的起源”自然是指詩性智慧,而詩性智慧本身就是一種以想象、隱喻等方式而看待事物、看待世界的方式,它的產(chǎn)品就是詩。維柯說過,“世界在它的幼年時代是由一些詩性的或能詩的民族所組成的,因為詩不過就是摹仿”(26)[意]維柯:《新科學》,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126頁。。雖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文學創(chuàng)作已與維柯所說的“詩”大相徑庭,但它仍然是人類所具有的最富想象力、最接近詩性智慧的表達方式,也是最接近原始人詩性智慧的素材。若想把握人類心靈的共性,即共同意識,僅僅有理性分析是不夠的,必須通過文學文本,在文學傳統(tǒng)內(nèi)部分析人類心靈的變化。
維柯的理論實際上賦予了奧爾巴赫的文學研究以充分的合法性依據(jù),因此《摹仿論》中所引述的眾多文學作品,本身即可稱為探索人類歷史的可靠素材,甚至歷史本身在一定程度上也是通過想象力而進行詩性創(chuàng)作的產(chǎn)物:“書寫歷史是如此之難,以至于大多數(shù)歷史作家不得不退而采用傳說的寫作方法。”(27)[德]埃里?!W爾巴赫:《摹仿論》,吳麟綬、周新建、高艷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24頁。當然,奧爾巴赫所采用的材料遠遠稱不上全面,他所摘取的不過是每個歷史時代具有代表性的幾部作品而已,在時代與時代之間必然會有斷裂。他所采用的方法論完全是一種對個人信仰的承認,即認為獨立的特殊性可以表現(xiàn)真理,因此對于文學史的每一個階段,他均相應選擇了一組文本進行闡釋。(28)Auerbach, Erich & Leo Spitzer. Literary Criticism & the Structures of History, (Lincoln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1982),37.奧爾巴赫所論述的時代有長有短,時代之間常有空缺之處,然而,時代本身就是歷史的一個變體,也是歷史展現(xiàn)自身的方式。奧爾巴赫認為,事物的本質(zhì)不過是在特定的時間和特定的條件下顯現(xiàn)的,這也為歷史多元主義(historical perspectivism)奠定了基礎。歷史的整體面貌只能在不同的、特殊的、具體的時代中進行把握。同樣地,文學創(chuàng)作雖然是具有強烈主觀性和特殊性的素材,它的優(yōu)勢在于其更能體現(xiàn)時代的特殊性,并在特殊性中把握歷史的普遍規(guī)律:“哲學語句愈升向共相,就愈接近真理;而詩性語句卻愈掌握住殊相(個別具體事物),就愈確鑿可憑?!?29)[意]維柯:《新科學》,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127頁。相比于力求客觀準確的枯燥的歷史記錄,文學作品以其獨特的靈動、洞察和把握特殊性的能力,為奧爾巴赫對人類思想史的梳理提供了最可靠的素材。
從個體生命的特殊時刻、特定時代的特殊個體以及人類歷史的特殊階段出發(fā),奧爾巴赫論述了“特殊性”背后的“不特殊”之所在。當然,奧爾巴赫自己也承認,個別性、特殊性和偶然性甚至在他自己的論述過程中也無法避免:“在知識史中,沒有什么同一性……必須以這樣的方式進行整理,就是允許個別現(xiàn)象自由存在、展開?!?30)[德]埃里?!W爾巴赫:《摹仿論》,吳麟綬、周新建、高艷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689頁。的確,《摹仿論》全書所重點論述的不過是十幾部作品中的文本片段而已,相比廣闊宏大的文學史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奧爾巴赫對于但丁和維柯的極度重視似乎也證實了他的理論重心的“特殊性”和“個別性”。但奧爾巴赫失敗了嗎?當然沒有。
在一系列的特殊案例中,奧爾巴赫不但生動地再現(xiàn)了文學發(fā)展史及其內(nèi)在的動因,更通過文學為我們徐徐展開了一幅波瀾壯闊的人類思想史畫卷。他通過詳盡而有力的分析告訴讀者,文學創(chuàng)作特殊性的著眼點在于普遍性,因此但丁對于角色“時刻”的描寫旨在表現(xiàn)共同人性,現(xiàn)實主義作家對于個體命運的塑造反映了時代的風云變幻,文學創(chuàng)作通過對特殊性的把握而達成了不同于客觀事實的另一種歷史呈現(xiàn)。由此,奧爾巴赫賦予了文學以認識論意義上的崇高地位,深刻揭示了文學與現(xiàn)實在本質(zhì)上的聯(lián)結和糾纏,作為主觀創(chuàng)作的文學已不單單具有審美趣味上的意義,而是可以透過其對特殊的“摹仿”而上升到具有普遍性意義的共同人性、時代精神和人類狀況。也正是在此意義上,文學史構成雖然不同于思想史但同樣具有普遍性、實在性的認知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