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毅

(北京外國語大學 俄語學院，北京 100089)

一、作者形象理論——意與辭的統(tǒng)一

文學作品是語言學和文藝學共同的研究對象，然而兩個學科對文學作品的研究卻各有側(cè)重。語言學多從文學作品的語言角度入手，而文藝學則更多地偏向思想內(nèi)容層面的研究，進而導致對文學作品的研究走向兩條軌道。文學作品是一個完整的結(jié)構(gòu)體系，由多種內(nèi)容要素和形式要素構(gòu)成。內(nèi)容要素與形式要素之間不是“杯子與紅酒”的關(guān)系，而是“生命與肌體”這樣一種難以拆解的關(guān)系。盡管許多學者也曾試圖尋求一種方法使兩者相統(tǒng)一，但真正實現(xiàn)文學作品內(nèi)容和形式相融合的則是蘇聯(lián)學者維諾格拉多夫(В.В.Виноградов)。

維諾格拉多夫是蘇聯(lián)著名的語言學家和文藝學家，經(jīng)過多年苦心孤詣的研究，維氏終于發(fā)現(xiàn)了統(tǒng)攝一部文學作品的靈魂所在，這個靈魂便是 “作者形象”(образ автора)。根據(jù)維氏的觀點，作者形象不能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作者其人畫等號，也與他的人生經(jīng)歷、個人性格、階級屬性、社會地位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這是反映在具體作品背后的創(chuàng)作主體，是作家的一種獨特的“演員”臉譜。作者形象是一種虛指，而非實指，是一種原則立場，體現(xiàn)于具體文學作品的布局謀篇、情節(jié)架構(gòu)、文體風格等各個方面[1]。作者形象是作家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的最高統(tǒng)帥，在對文學作品的人物、情節(jié)、語言等進行分析時，可以時刻感受到作者形象隱性或顯性的存在。他決定著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情節(jié)發(fā)展、語言風格和主題思想，像一雙無形的手，操控著作品中的一切，同時也反映著作品主體——作者本人的情志、觀點、性格、審美等。

具體而言，維諾格拉多夫認為作者形象是一部作品真諦的集中體現(xiàn)，它囊括了人物語言的整個體系，以及人物語言同作品中敘述者、講述者(一人或更多)的相互關(guān)系；它通過敘述者、講述者而成為整個作品思想和修辭的焦點及作品整體的核心[2]252，是作者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的總指揮，決定著作品中的一切形式和內(nèi)容要素?！白髡咝蜗笫且粋€高度抽象、高度概括的綜合范疇，簡單地說，體現(xiàn)在作者對所寫世界的評價態(tài)度和作者對民族語的態(tài)度兩個層面?！盵3]由此可見，作者形象是使作品的意與辭得到有機統(tǒng)一的核心和關(guān)鍵。

正如我國學者白春仁在《文學修辭學》中所言：“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更是思想的藝術(shù)，是飽含著人類生活智慧的社會觀念形態(tài)?！盵2]257在現(xiàn)實主義作品當中，作者將現(xiàn)實生活升華為筆下的藝術(shù)世界，在這一創(chuàng)作活動中，作者必然要表現(xiàn)出自身對所描繪的藝術(shù)世界的情感態(tài)度和道德評價，反映自身的價值取向，這是作者進行創(chuàng)作的目的和驅(qū)動力。作家創(chuàng)作，無不有感而發(fā)，他的苦心創(chuàng)作就是要“透過人物形象表現(xiàn)某種社會思想或觸及某些社會問題”[2]258。作者對描寫藝術(shù)世界的態(tài)度是文學作品的最高層次，是創(chuàng)作意圖的直接體現(xiàn)，它貫穿作品的始終，決定作品的情調(diào)和氣韻，構(gòu)筑著復雜的評價語層。維氏引用托爾斯泰的話印證了這一點：“任何文學著作中，對讀者來說最重要、最珍貴、最有說服力的東西，便是作者自己對生活所取的態(tài)度，以及作品中所有寫這一態(tài)度的地方?！盵4]因此，作家對文學作品中所描繪世界的評價態(tài)度便是維氏作者形象的一個層面。

作者對民族語的態(tài)度則體現(xiàn)了作者形象的另一個層面?！白髡邔λ囆g(shù)現(xiàn)實的態(tài)度，他的立場和情緒，均非游離于文字之外的抽象概念，而是滲透在語言之中。若離開了作品的語言結(jié)構(gòu)和修辭體系，簡言之，離開了辭章文本，則個中態(tài)度連同整個故事內(nèi)容，就完全蕩然無存了?！盵2]263語言是文學活動的核心和根基，是作家將生活現(xiàn)實編織為藝術(shù)世界的主要手段。為了建構(gòu)文學作品的藝術(shù)世界，表達對這一藝術(shù)世界的評價態(tài)度，就需要在文學作品中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多種語言手段?！白髡咴趯Ω黝愋揶o手段、語型、語體的使用中均反映出其本人對于民族語的認識、偏好、品評標準，顯示出其語言修養(yǎng)、趣味、習慣以及好惡取舍。”[2]253例如，使用俗語、俚語，還是標準語，長難句或簡單句，口語體或是書面語體。作品獨特的辭章面貌便反映出創(chuàng)作主體對民族語的態(tài)度，而作品的創(chuàng)作主體也便由一般的語言主體升華為作者形象。

維氏指出：“在文學作品的結(jié)構(gòu)里，使用哪種語言手段是同作品的內(nèi)容有機聯(lián)系著的，又是由作者對這個內(nèi)容所抱的態(tài)度決定的?！盵5]因此，作者形象的這兩個方面并不是簡單的相加，而是相互制約、相輔相成。作者的情態(tài)決定了如何選擇和運用全民語以構(gòu)成作品中獨具一格的修辭體系。同時，“作者對藝術(shù)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又只能通過作者對全民語的駕馭，依靠作者偏愛的藝術(shù)手法獲得物質(zhì)的表現(xiàn)和存在”[2]262。作者形象從這兩個方面將文學作品中的內(nèi)容和形式要素貫通起來，成為解讀文學作品的核心和機杼。

二、從語層結(jié)構(gòu)看《怪人》中的作者形象

文學作品中的一切要素都通過語言來呈現(xiàn)。小說的語言結(jié)構(gòu)是作者語言、敘述者語言和各種人物語言的統(tǒng)一體。其中每一種語言都有自己的主體(即作者、敘述者、作品中的人物)，都刻畫著語言主體的人物形象，表現(xiàn)著主體的思想態(tài)度(即視角)，體現(xiàn)著主體的語言風貌。作者與人物在思想感情和評價態(tài)度上的交織實際上就是作品中各語層的交織，在交織的語層中透視著作者形象?！霸谛≌f中，多視角產(chǎn)生多語層，多語層帶來多語型。多視角—多語層—多語型的辯證統(tǒng)一構(gòu)成了作品修辭體系的主線，實現(xiàn)了小說思想與修辭的渾然一體。而創(chuàng)作過程中作者形象的運用，正在于實現(xiàn)了小說思想與修辭的統(tǒng)一?！盵6]

瓦西里·馬卡羅維奇·舒克申(Василий Макарович Шукшин)的《怪人》是一部講述體小說，小說以敘述人的話語為主體，以第三人稱視角講述“怪人”烏拉爾之行的七個片段，其中穿插著主人公怪人與各類人物的對話，用事實詮釋著“怪人”這一綽號的深層意義。小說中作者悄然出現(xiàn)，旁白似的發(fā)聲促進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作品主題的深化。《怪人》中的語言結(jié)構(gòu)分為敘述人語層、人物語層及作者語層三個層次，下面試從各個語層分析小說中的作者形象。

(一)敘述人語層：愛憎分明的態(tài)度

在《怪人》這部小說中，作者假托一位無所不知卻從不露面的敘述人講述“怪人”生活中發(fā)生的“怪事”。在小說中，敘述人不具備特定的社會特征，不暗示自己的身份，只是以旁觀實錄的立場，毫無局限地利用外位超視的優(yōu)勢講述怪人生活中的事件，甚至能夠深入人物的心理，洞悉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小說中的敘述話語多為簡單的詞匯和句式，與作者語層言語風格相近，敘述人獨白性的敘述話語平緩地鋪陳敘事，構(gòu)筑出小說中不同的場景，并通過不同的言語手段傳達出作者對于不同人物的情感傾向。

敘述人語層首先在平鋪直敘中奠定作品基調(diào)：

(1)妻子叫他怪人，有時還叫得很溫柔①。

小說開門見山，指明了“怪人”這一綽號的由來，奠定了作品平和舒緩的基調(diào)，充滿愛意與溫情。開篇的敘述中作者語層和敘述人語層重合，側(cè)面反映了作者對怪人的態(tài)度，不是反感厭惡，而是飽含憐愛之情。

(2)怪人有個特點：他經(jīng)常要出點什么事。他并不愿意這樣，為此十分苦惱，可還是常常惹事——雖然是些小事，但是挺惱人。

在這段敘述中，敘述人轉(zhuǎn)入了主人公視角，透視主人公的心理，仿佛怪人的自白，替怪人澄清了常常惹事并非其本意，自己也深受其擾，滿是無辜與無奈，流露出作者對怪人的深切同情，同時也預告著主人公即將登場，一系列可笑而又惱人的事件即將上演。

敘述人以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觀察并講述著主人公日常生活中的一系列讓人忍俊不禁的事件。在敘述中，既有對怪人行為動作的生動刻畫，又有對怪人心理活動的準確傳達，并且不摻雜敘述人的任何主觀評價，僅通過客觀敘述塑造出一個可笑而又可愛的怪人形象，下面將通過幾個片段從敘述人語層分析文中的作者形象。

當怪人在商店地下看到一張50盧布鈔票時的描寫：

(3)好一個綠色的小寶貝呀，不聲不響地躺在那里，誰也沒看見。怪人竟高興得渾身顫抖起來，眼睛也發(fā)亮了。他唯恐別人趕在他前面發(fā)現(xiàn)這張鈔票，于是趕緊動起了腦筋，想該怎么把這張鈔票的事告訴這些排隊的人，怎么把話說得讓人開心又俏皮。

當怪人在地上看到50盧布時，內(nèi)心激動萬分，此時作者想表達的是怪人內(nèi)心的情緒變化，因而敘述人轉(zhuǎn)向人物視角，從主人公心理角度進行敘述。敘述人以主人公的口吻將50盧布的鈔票擬人化，稱其為“綠色的小寶貝”，并暗自竊喜無人發(fā)現(xiàn)，體現(xiàn)了怪人激動、興奮的心情。接下來則是以第三人稱視角看待怪人的行為，“高興得渾身顫抖，眼睛也發(fā)亮了”。略帶夸張的描寫將主人公的心情和行為狀態(tài)表現(xiàn)得活靈活現(xiàn)。而更有趣的是，他不是因為撿了錢而激動不已，而是激動于終于有機會在人前表現(xiàn)自己，于是他動起了腦筋，想辦法用開心又俏皮的方式把鈔票的事告訴給排隊的人。通過敘述人語層，我們可以看到怪人拾金不昧的美好道德品質(zhì)，然而他在撿錢時的心理和行為狀態(tài)卻十分滑稽、可笑，甚至可以看到怪人的表演型人格和渴望受到關(guān)注的心理狀態(tài)。

當聽到兄嫂二人的爭吵時，對怪人情態(tài)的敘述：

(4)怪人趕緊從臺階上走下來……他也不知道接下去該怎么辦才好。他心里又難受起來。每當有人恨他時，他心里就萬分難受，感到可怕，似乎現(xiàn)在一切都完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他想到別的地方去，離這些恨他和嘲笑他的人遠遠的。

這段敘述將怪人心理的矛盾、窘迫、無奈乃至無望展露無遺?！肮秩粟s緊從臺階上走下來”一句中“趕緊”一詞將怪人聽到兄嫂二人吵架時的慌張、恐懼和茫然無措的神態(tài)刻畫得淋漓盡致。面對陌生人的冷眼相對、嫂子的冷言惡語，他的心中不是怨恨，而是自責和委屈。他已經(jīng)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迎合所有人，卻還是不被理解，反被嘲笑和侮辱，怪人覺得無地自容，倍感傷心，萬分難受，并感到可怕，仿佛生活都失去了意義。這理所當然會喚起讀者的同情：一個單純善良的老實人卻不被善待，讓人倍感辛酸和難過。

當怪人從兄嫂家回來后，敘述的語調(diào)變得明快起來，標志著怪人的心情由陰轉(zhuǎn)晴：

(5)怪人快到家時，正下著一場春意盎然的大雨。怪人走出公交車，脫下新靴子，在溫暖、潮濕的泥土地上跑開了——一手提著箱子，一手提著靴子。他不時地跳躍著，大聲唱道：“白楊樹啊……白楊樹……”天空的另一邊已經(jīng)放晴，泛出蔚藍色，近處一個地方還露出了太陽。

回到了家鄉(xiāng)，回到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怪人終于可以不用再小心翼翼，處處察言觀色、謹言慎行，終于可以盡情釋放自我，隨心所欲，無所顧忌地跳躍、奔跑、歌唱。種種委屈早已被拋在腦后，怪人恢復了往日的純真，連周圍的景色都呈現(xiàn)出光亮、明媚的色調(diào)，烘托出主人公歡快、輕松的心情，怪人的本真、質(zhì)樸淳厚令人欣慰和動容。從敘述的語調(diào)中可以看出，敘述者和作者由衷地替怪人回歸自我感到高興，心情仿佛也和主人公一樣終于放晴，走出了陰霾。在對天氣和景物的描寫中“太陽”“春意盎然的大雨”“溫暖、潮濕的泥土”等意象象征著生機與希望，預示著主人公性格的閃光和未來的生活景象。

怪人在生活中不斷地與他人沖撞，他與周圍的人仿佛是指南針的兩極，永遠指向不同的方向。在對怪人日常生活的描寫中，敘述者運用與描述怪人截然不同的話語體系刻畫著冷漠、尖刻的他人形象。

當怪人向一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人講一件自以為有趣的故事時，對知識分子這樣描寫道：

(6)“是您自己編的吧？”知識分子模樣的同志從眼鏡框上看著他，一本正經(jīng)地問道。

“干嘛要編呢？”怪人沒明白，“拉緬斯科耶村就在我們那條河對岸嘛?！?/p>

知識分子模樣的同志把臉朝車窗外扭了過去，再也沒說話。

這段描寫頗為生動，“從眼鏡框上看著他”這一動作細節(jié)和“一本正經(jīng)地問”這一情態(tài)，將知識分子模樣同志的高冷、孤傲刻畫得十分生動。而后“知識分子模樣的同志把臉朝車窗外扭了過去，再也沒說話”。顯然知識分子對怪人略顯粗俗的故事并不感興趣，甚至心生厭惡，“扭過頭去”這一動作顯示了其拒絕與怪人交談的態(tài)度，行為決絕，態(tài)度冷漠，突顯了兩者身份地位的差距和心與心之間的距離。

當飛機乘務員要求大家系好皮帶時，對怪人和讀報人行為反差作對比敘述：

(7)怪人乖乖地系好皮帶?？伤泥徸鶇s毫不理睬。怪人小心翼翼地碰了他一下。

由于沒系皮帶，飛機快速降落時，鄰座從座位上栽了下來，假牙也掉到了地上：

禿頂?shù)淖x報人在尋找失落的假牙。

怪人解開皮帶也開始幫他找。

“是這個嗎？！”他高興地大聲說，把假牙交給了那位讀報人。

他的禿頂竟然變成了血紅色。

“為什么非要用手去拿呢？”他伊里唔嚕地喊了起來。

怪人不知所措了。

“那用什么呢？……”

“我到哪兒去把它煮開呢？到哪兒？”

怪人也的確不知道。

“您和我一起走好嗎？”他建議說，“我有個哥哥就在這兒住，到他那兒去煮……您是擔心我把病菌帶到您的假牙上吧？我身上可沒有病菌……”

讀報的人頗為驚訝地看了看怪人，不再喊叫了。

在這段情節(jié)描寫中，敘述人獨白和人物對話交替進行。通過敘述者語層，讀者可以感受到一個固執(zhí)己見又對他人吹毛求疵的人物形象。鄰座先是對怪人的善意提醒置之不理，再是對別人的幫助不知感恩，反去責怪對方用手拿了假牙。敘述人對他的稱呼經(jīng)歷了“鄰座”(сосед)——“讀報人”(читатель) ——“禿頭的讀報人”(лысый читатель)的三次轉(zhuǎn)變，可見作者對其態(tài)度、評價的急轉(zhuǎn)直下。而怪人則心地善良，樂于助人，先是“小心翼翼地”提醒對方系皮帶，而后幫助對方找假牙。雖然因自己的善行遭受對方斥責而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依然報以善意，請鄰座到自己哥哥家去把假牙煮開?！白x報人頗為驚訝地看了看怪人，不再喊叫了?！惫秩巳绱酥屏肌⒄嬲\，這是令鄰座感到驚訝錯愕的。從敘述話語“驚訝地”及“不再喊叫”可以看出怪人的友善的行為言語給讀報人內(nèi)心帶來的極大震動。

(二)人物語層：特色鮮明的口語

《怪人》雖是講述體小說，但其中貫穿著大量的人物對話，并由敘述者將一個個對話情境串聯(lián)起來，猶如電影中的場景片段。小說通過怪人與形形色色人的交往對話，全方位地揭示怪人的性格特征，以及作者對這一人物的態(tài)度，也使讀者具體可感地了解到怪人及其周圍的世界，增加作品的真實性和形象性。

故事圍繞著住在農(nóng)村的“怪人”去烏拉爾哥哥家之行中發(fā)生的事件展開，作品中不涉及重大的歷史事件和英雄人物，描摹的只是平常的普通人和他們最簡單不過的日常，富有濃厚的生活氣息和鄉(xiāng)土情韻。人物的對話以簡單的句法結(jié)構(gòu)、口語化的詞匯和句式為主要特點，但不同人物因身份、職業(yè)、教育水平、性格特點的不同而造成語言和修辭上的差異，而作者也正是通過這些形式各異的語言特點塑造出一個個更為立體的人物形象。下面通過舉例加以說明。

怪人獲準休假，決定去烏拉爾看望12年未見的哥哥，他在收拾行李過程中找不到釣魚用的魚形金屬片時與妻子展開對話：

(8)“那塊釣魚用的魚形金屬片在哪……像魚形釣鉤一樣的？”怪人在儲藏室大聲叫道。

“我怎么知道？”

“可別的魚鉤都在這兒呀！”怪人瞪大了那對圓圓的、又藍又亮的眼睛，想做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你瞧，別的魚鉤都在這，就是我要找到那塊沒有。”

“像魚形釣鉤一樣的？”

“是啊，狗魚形的?！?/p>

“噢，大概是我錯把它當魚給炸了。”

怪人沉默了一會。

“炸得怎么樣啊？”

“什么？”

“味道好嗎？哈——哈——哈！……”他根本不會說俏皮話，可偏偏還特別喜歡說，“你那口小牙沒硌壞？魚鉤可是硬鋁做的呀！……”

怪人與妻子的對話具有鮮明的口語化色彩，如口語化句式的使用，“Да вот же ж все тут лежали!”“ Ну и как?”“ Что?”不完全句“Щучья”“Зубки целые?”獨詞句“Ну. ”口語化詞匯“нету.”“ж”，以及主人公邊說邊想造成的口語化句序“Все тут, а этой, видите ли, нету.”使對話場景富有濃厚的生活氣息，顯示了作者對于日常生活場景描寫的精準把握。怪人在找不到釣鉤，問妻子是否知道釣鉤在哪時，妻子的態(tài)度略顯冷漠，而怪人依然不依不饒地追問，而當妻子說大概是錯當成魚炸了時，怪人又耍起了小聰明，想要說點俏皮話調(diào)節(jié)氣氛，便問道：“炸得怎么樣？”妻子顯然并未理解丈夫的幽默，于是怪人繼續(xù)逗趣地問道：“味道好嗎”，“你那口小牙沒硌壞？”并自以為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怪人想要通過這樣的俏皮話增加夫妻之間的情趣?！哀侑濮咬堙凇?小牙)這一指小表愛形式突顯了他對妻子的愛意，然而從妻子詫異的反映來看，他的俏皮話并沒有奏效，他的努力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通過這段夫妻間的對話，一個不懂幽默卻強裝幽默的滑稽形象躍然紙上。

當怪人順利飛抵烏拉爾，在機場給妻子發(fā)電報時，與電報員的對話展現(xiàn)了冰與火的反差對比：

(9)怪人在機場給妻子發(fā)了封電報：

“安全著陸。丁香花枝落在了我的胸上，可愛的格魯莎，別忘了我。瓦夏特卡?！?/p>

電報員，一個一本正經(jīng)、冷冰冰的女人，看完電報說：

“請您重寫。您是一個成年人，不是托兒所的小孩?！?/p>

“為什么？”怪人問，“我每次給她寫信都是這樣寫的。這是我的妻子！……您大概以為……”

“在信里您愛怎么寫就怎么寫?？墒请妶蟆@是一種通訊形式。電文是公開的?！?/p>

怪人重新擬了電文：“安全著陸，一路平安。瓦夏特卡?！?/p>

電報員改動了兩處：把“安全著陸”和“瓦夏特卡”改成了“平安飛抵”“瓦西里”。

“‘安全著陸’，您難道是宇航員嗎？”

“好吧，”怪人說，“就那么改吧！”

這一段描寫也頗具戲劇性：怪人剛下飛機，就第一時間給妻子發(fā)電報報平安，電報的內(nèi)容充滿了愛意：“安全著陸。丁香花枝落在了我的胸上，可愛的格魯莎，別忘了我。瓦夏特卡。”怪人詩一般的語句(Ветка сирени упала на грудь)、對妻子親昵的稱呼(милая Груша)和指小表愛形式的落款(Васятка)無不表明怪人是一個愛妻子、愛家庭，并充滿著浪漫主義情懷的丈夫，哪怕是一封報平安的電報也寫得如此詩情畫意、情意綿綿。然而這封電報卻引來了電報員的不滿，并被要求重寫：“請您重寫。您是一個成年人，不是托兒所的小孩。”女電報員的語氣十分生硬，透過女電報員的話語可以看到一個冷冰冰的、嚴肅的面孔，諷刺怪人像孩子般幼稚可笑。而怪人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反而詢問原因，并解釋道：“我每次給她寫信都是這樣寫的。”這一解釋再一次深化了怪人天真、質(zhì)樸的個性，對妻子永遠充滿關(guān)愛、倍加呵護。然而還沒等怪人把話說完，電報員就揶揄道：“在信里您愛怎么寫就怎么寫?？墒请妶蟆@是一種通訊形式。電文是公開的?！蓖高^文字，讀者已經(jīng)窺見一個極不耐煩的女電報員形象。當怪人終于妥協(xié)，重寫電報時，盡力去掉了浪漫的話語，只剩下 “安全著陸，一路平安”和自己的昵稱“瓦夏特卡”，然而還是沒能讓電報員滿意，而此時的電報員已經(jīng)不愿再費口舌與怪人爭論，而是直接將電報內(nèi)容改到僅剩一句“平安飛抵”和署名“瓦西里”，并且還不忘對怪人嘲弄一番：“‘安全著陸’，您難道是宇航員嗎？”充滿著濃重的諷刺意味。寥寥數(shù)筆，幾輪對話，作者對于電報員和怪人雙方的態(tài)度已清晰可見，怪人對妻子細膩的情感、真摯的表達、澄澈的內(nèi)心令人動容，而電報員板著的面孔、陰陽怪氣的腔調(diào)、尖酸刻薄的話語、冷嘲熱諷的態(tài)度不禁讓人感嘆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漠。除女電報員外，小說中的女售貨員、火車上的知識分子、機長、飛機上鄰座的話語也都十分冷漠，絲毫感受不到人與人之間的溫暖，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怪人的熱情與善良。

怪人和哥哥多年未見，有無盡的話題閑話家常，但嫂子卻對怪人頗為不滿，對兩人的閑談也頗為厭惡，甚至惡語相向：

(10)傍晚，怪人和哥哥喝了酒，用顫抖的聲音唱了起來：

白楊樹啊……

白楊樹啊……

他的嫂子索菲亞·伊凡諾夫娜從另一個房間探出身子看了看，惡狠狠地問道：

“別大聲喊叫行不行？你們又不是在火車站，對不？”隨即砰地一聲把門關(guān)上。

……

“你們到底要喊叫到什么時候？”索菲亞·伊凡諾夫娜有一次氣勢洶洶、神經(jīng)質(zhì)地問道，“誰想聽你們那些各種各樣的丑事，又是鼻涕又是親嘴的。你們可好——還越說越來勁了?！?/p>

怪人為了哄嫂子高興，在童車上作畫，不料卻引來了嫂子的不滿，并和哥哥大吵了一架：

(11)“哎，這有什么吶！……算啦……索涅……算了吧！”

“明天我可不愿在這兒再看見這個傻瓜！”索菲亞·伊凡諾夫娜喊道，“明天就讓他滾！”

“你算了吧！……索涅……”

“我就是不能算！不能算！別讓他等著我把他的箱子扔出去，讓他見他媽的鬼去，我說話算話?！?/p>

從以上兩段對話中，可以看到嫂子尖酸刻薄、不近人情、勢利又市儈的丑惡嘴臉。兄弟二人12年未見，自然有說不盡的話題。而嫂子卻極為不耐煩，乃至厭惡二人的談話，惡狠狠地問道：“別大聲喊叫行不行？”嫂子的話語中使用“орать”(喊)而非“говорить”(講)，顯示了她對兄弟二人的不滿情緒。而哥哥也十分尷尬，替她解釋道：“這……那兒有孩子在睡覺?？偟膩碚f，她是個好人哪?！笨梢姼绺鐚τ谄拮拥臒o禮也萬般無奈，并以孩子在睡覺緩解兄弟二人之間的尷尬，維護妻子在弟弟心中的形象，足以見得哥哥的善良。而后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回憶著青年時代，回憶父母親，可以看出兩人對于家鄉(xiāng)和親人的摯愛和個性的淳樸?？稍谄拮釉僖淮蔚某庳熀?，哥哥終于忍不住哭訴起來：“瞧吧，這就是我過的日子！你看見了吧，這個人心有多狠呦！”顯然哥哥在這樣一個強勢妻子的壓迫下，日子過得并不幸福，整日忍氣吞聲。而嫂子看到了怪人在童車上作的畫后，更是火冒三丈，跟丈夫大吵起來，并惡語相向：“明天就讓他滾！”“讓他見他媽的鬼去。”而哥哥只能唯唯諾諾地勸說：“哎，這有什么吶！……算啦……索涅……算了吧！”幾句簡短的對話就已經(jīng)刻畫出一位鄙俗、勢利、粗魯?shù)拇鍕D形象。哥哥在家中地位低下，沒有話語權(quán)，而嫂子則咄咄逼人、作威作福、不通人情，非要將弟弟趕走才罷休。敘述話語中透露著作者對這一人物的否定態(tài)度。而后從哥哥的口中得知，原來這位嫂子本也是鄉(xiāng)下人，搬到城里后拼命融入，“愛慕虛榮，趨炎附勢，極力洗刷自己身上的鄉(xiāng)下印記”[7]。并看不起鄉(xiāng)下來的弟弟乃至自己的丈夫。從這部分對話中，我們便可以深切感受到作者對嫂子為人處世態(tài)度的不恥和對兄弟二人處境的同情。

(三)作者語層：超越文本之上的評價

在《怪人》中，敘述者語層和人物語層是作品的主要語層結(jié)構(gòu)，但隱居幕后、間或出現(xiàn)的作者語層從另一個側(cè)面揭露著《怪人》中的作者形象，傳達著作者的情感態(tài)度。在小說中，作者語層出現(xiàn)的頻次并不高，主要是通過敘述人語層和人物語層敘述情節(jié)事件，描摹人物形象，揭示作品主題思想。但在作品的最后一段，在交代怪人的身份時可以發(fā)現(xiàn)敘述語調(diào)完全不同于前文中的輕松、詼諧，而是以嚴肅而莊重的語調(diào)，鄭重其事地對怪人的基本信息進行介紹。因此，可以認為與全文風格大相徑庭的結(jié)尾便是通過作者語層表達著對怪人的評價。

小說的最后一段對怪人的身份的交代：

(12)……他的名字——瓦西里·伊戈雷奇·克尼亞澤夫，39歲，在農(nóng)村當放映員，崇拜偵探和警犬，童年時的理想是當一名偵探。

小說的最后一段使用標準語敘述，與整個作品的口語化風格明顯不同，顯然是從作者語層對怪人身份的補白。在整部作品中主人公的名字被隱去，只是以“怪人”這一綽號稱呼他，突顯其與眾不同的個性特點。而在作品的最后終于讓讀者了解到，盡管怪人是一個平凡的小人物，但他也有姓名，“瓦西里·伊戈雷奇·克尼亞澤夫”這種名字、父稱、姓氏的全名形式充分表明了作者對其高尚品格的贊揚。作者對其年齡、職業(yè)、喜好的介紹表明了怪人也是普通的正常人，他的生活和普通人并無二致，也有自己的喜好和夢想，只是他的美好品質(zhì)不被這個冷漠的世界所理解，因而顯得奇怪，體現(xiàn)了作者對怪人人格的敬佩和精神品質(zhì)的贊賞。作者語層以客觀、冷靜的筆觸將讀者從輕快、幽默的故事中拉回到現(xiàn)實世界中來，使小說擲地有聲，引發(fā)讀者無限深思。

三、結(jié) 語

維諾格拉多夫認為：“統(tǒng)攝一部文學作品的靈魂是作者形象。一部作品如果缺乏鮮明的作者形象，那就不是一部成功之作。如果其作者形象游移不定，飄忽變幻，那也不是一部好的作品?！盵8]通過對小說《怪人》中敘述人語層、人物語層和作者語層的分析，可以看到文本中所呈現(xiàn)出的鮮明的作者形象。

小說以輕松詼諧的語調(diào)，略帶調(diào)侃和嘲諷的語氣勾勒出一個常常惹是生非、絞盡腦汁在各種場合說俏皮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自得其樂并滑稽而可笑的怪人。然而當讀者隨敘述人的視角觀察怪人在不同場合的言談舉止，通過敘述人話語透視他的所思所想，從人物語層聽到他真誠的言語，從作者語層感受到作者對其人格的尊重，就越來越被這個單純、質(zhì)樸、天真、善良、熱情的小人物所打動，真切體會到他美好的性格品質(zhì)，高尚的精神境界，好似俄羅斯文學中的“圣愚”，在其愚笨的行為舉止下隱藏著一顆金子般的心。同時，作者對待城鄉(xiāng)的態(tài)度也浮現(xiàn)于字里行間。俄羅斯的城鄉(xiāng)好似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鄉(xiāng)下人學不會城里人的冷漠、孤傲，城里人不懂鄉(xiāng)下人的淳樸與真誠，這就是隱藏在作品各個語層中的作者形象，啟發(fā)著讀者對于人性問題的深入思考。維諾格拉多夫提出的“作者形象”理論實現(xiàn)了作品語言和思想的統(tǒng)一，達成了通過作品辭章面貌揭示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的目標。從語層結(jié)構(gòu)角度入手分析作品中的作者形象則具有邏輯性和層次性，為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為分析文學作品的語言和思想提供了具體可行的方法和手段。

【 注 釋 】

①本文中引文均出自《俄羅斯文學名著賞析》中《怪人》一文，張建華譯，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