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旸

(航天工程大學 基礎(chǔ)部， 北京 101416)

賈寶玉是一個什么樣的形象，怎樣理解賈寶玉的思想性格、種種行為和典型意義，歷來是《紅樓夢》閱讀和研究最為關(guān)鍵的問題?！凹t學”研究中關(guān)于賈寶玉的形象，有多種多樣的觀點，譬如新人形象、叛逆的反封建思想性格等等，對人們閱讀和思考賈寶玉形象包括領(lǐng)悟《紅樓夢》主題都起到了很重要的幫助作用。但是，諸多的對寶玉形象的研究中也有一個相當重要的缺欠：大多數(shù)研究還是從現(xiàn)實主義的角度分析賈寶玉思想性格，而對賈寶玉的神話性來源是極端忽略的。事實上，賈寶玉與一般人物形象不同，是一個來源于神話的形象，對其進行神話性地考察就是一個十分有必要的事情了。

一、寶玉來源于“寶玉”的獨特“來歷”

賈寶玉雖然也是一個現(xiàn)實生活中的形象，他的主體故事大多也是發(fā)生在現(xiàn)實之中的，但與其他古代小說形象相比，賈寶玉形象的一個極為獨特之處是，他是出生于神話的形象：他在出生于他母親王夫人之前是被女媧所“生”的，他原先是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的一塊頑石，經(jīng)由女媧所煉，成為“寶玉”，“寶玉”又變?yōu)樯耒陶?，神瑛侍者轉(zhuǎn)世投胎才成為賈寶玉。賈寶玉具有雙重母親，第一個母親是女媧，第二個母親是王夫人。女媧賦予了賈寶玉靈魂，王夫人賦予了賈寶玉肉身。賈寶玉有一個極為重要的特點：他的思想性格和人生方式的根源不是來源于現(xiàn)實生活，而是來源于他的出身，來源于他的“寶玉”性格，即來源于他由女媧所“生”。女媧所“生”賦予了他極為不同的思想性格，賦予了他區(qū)別于所有人的思想觀念、精神特質(zhì)、情感方式和人生方式等等。賈寶玉所有的想象行為和人生方式都與他出身于女媧所煉“寶玉”息息相關(guān)，都在女媧所煉“寶玉”那里才能獲得最終的合理的解釋。

賈寶玉出身于女媧所煉“寶玉”，是曹雪芹最奇妙的藝術(shù)想象和偉大虛構(gòu)，是構(gòu)成《紅樓夢》深邃主題最重要的方面?！都t樓夢》所有的思想內(nèi)容都是由此生發(fā)開來的。但是，曹雪芹擔心他的讀者不能領(lǐng)會他的由女媧所煉“寶玉”成為賈寶玉進入現(xiàn)實生活產(chǎn)生的意義，即由神話進入現(xiàn)實產(chǎn)生的意義，因而，他在敘述故事的開篇、中間和結(jié)尾曾多次用“荒唐”言和“荒唐”詩來提醒讀者對神話的高度重視?！翱垂伲耗愕来藭鴱暮味?？——說來雖近荒唐，細玩頗有趣味”[1]1，那個“趣味”就是賈寶玉來源于女媧補天所煉“寶玉”而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所有故事。不僅如此，曹雪芹還多次用“荒唐”詩來強化神話的意味。但曹雪芹仍嫌不夠，仍然擔心讀者閱讀時不能給予神話足夠的重視與意義的領(lǐng)悟，還多次用賈寶玉的“來歷”來繼續(xù)強化賈寶玉來源于女媧所煉“寶玉”即神話性來源。

二、五個“來歷”的不同意義

第一處“來歷”出現(xiàn)在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空空道人與石頭的對話之中。在“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起？……”緊接著，從整體上敘述了“石頭記”神話的大框架，之后寫到：“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曉得這石頭有些來歷，遂向石頭說道：……”[2]3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是指大石上記載的“石頭記”故事，看了“石頭記”故事才“曉得這石頭有些來歷”。那“來歷”其實就是那塊“原來是無才補天、幻形入世、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引登彼岸的一塊頑石”的故事。這個故事就是“石頭記”故事，它是在空空道人與石頭對話之前就由作者講述出來的，它既顯示著“石頭記”神話的整體，又特別強調(diào)了女媧補天所煉頑石成為“寶玉”。

而在敘述空空道人與石頭對話之前，作者敘述了“石頭記”故事另外兩部分內(nèi)容：第一部分：女媧煉石補天之時，煉了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剩下一塊未用，自經(jīng)鍛煉之后，靈性已通；第二部分是一僧一道要個“寶玉”刻上幾個字并攜“寶玉”到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走一遭。這已經(jīng)是在告訴“看官”，賈寶玉的“來歷”了，為什么在敘述賈寶玉“來歷”之后，又通過空空道人之口，說：“曉得這石頭有些來歷”呢？曹雪芹是擔心“看官”忽略這個來源于女媧補天所煉“寶玉”的“來歷”及其意義，所做的進一步強調(diào)。

第二處“來歷”的強調(diào)仍然是在這一回，那是在寫甄士隱夢見了“木石前盟”神話時寫到的。那塊寶玉由于沒能參與補天，“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為赤霞宮神瑛侍者。他卻常在西方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那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絳珠仙草’，十分嬌娜可愛，遂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使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fù)得甘露滋養(yǎng)，遂脫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僅僅修成女體”[1]5。那警幻仙子是根據(jù)“寶玉”的來歷來安排它(他)為赤霞宮的神瑛侍者的。這就說明，“寶玉”的“來歷”與“赤霞宮”和神瑛侍者有一種非常內(nèi)在的一致性。赤霞宮顧名思義，是青春女兒宮的意思。(這個“赤霞宮”就是賈寶玉現(xiàn)實中大觀園的住處“怡紅院”，而太虛幻境——天上的原型這與后面的大觀園具有驚人的一致性：曹雪芹自己創(chuàng)作《金陵十二釵》后來改成《石頭記》的地方是“悼紅軒”。赤霞宮——怡紅院——悼紅軒：三個地方都圍繞著“紅”即女性而賦名，這頗耐人尋味！)。赤霞代表紅，紅正是青春女兒的象征。而神瑛侍者的瑛是玉的一種，侍者是仆人、奴仆的隱喻。也就是說，警幻仙子在把“寶玉”變化成神瑛侍者其實就是在把“寶玉”變成了青春女兒的侍者。

警幻仙子是根據(jù)“寶玉”的來歷把“寶玉”變成神瑛侍者這個角色的?！皩氂瘛庇惺裁础皝須v”呢？“寶玉”是來源于女媧為了補天所煉頑石而形成的，女媧補天本來是一個上古神話，曹雪芹卻把它改寫成了賈寶玉來源的神話。這個改寫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它極為巧妙地運用了女媧補天神話的兩種原型符號：一是玉的原型符號，二是女媧的原型符號?！坝瘛痹谥袊髠鹘y(tǒng)中是美好、純凈和神圣的象征，已經(jīng)有近萬年的歷史；玉又象征著天的顏色，因而要用玉補天。在玉文化崇拜歷史中找不到欲望的“欲”的象征意義。女媧是女神象征，女神是創(chuàng)世的神靈。女媧補天是繼女媧摶土造人創(chuàng)世之后又救世的表現(xiàn)，是在“天”被男性統(tǒng)治破壞后重新恢復(fù)女性文明的象征。最為關(guān)鍵的是在改寫中增加了兩個非常重要的內(nèi)容：第一，通過煉石成玉使“寶玉”繼承了女媧補天精神。在這種改寫中，表現(xiàn)了女媧通過煉石成玉的過程，就把女媧自身的補天精神熔鑄到了“寶玉”之中：“此石自經(jīng)鍛煉之后，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盵1]2(第一回)這就暗示了大荒山那塊頑石已經(jīng)變成“寶玉”，已經(jīng)就有了靈性，已經(jīng)具有了補天能力，也具有了補天的志向(沒能參與補天，“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第二，賈寶玉帶著“通靈寶玉”(“銜玉而生”)就是帶著補天原型進入紅塵世界的象征。

警幻仙子是根據(jù)“寶玉”由女媧補天所煉的“來歷”來安排“寶玉”為神瑛侍者角色的。警幻仙子了解女媧補天的意義，了解女媧煉石成玉的意義，了解“寶玉”生成于女媧就具有了女媧補天精神，因而才做了符合“寶玉”身份的安排(這其實是曹雪芹的原型轉(zhuǎn)化方式)?！吧耒陶摺笔菐е皩氂瘛本竦?，因而，神瑛侍者才對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絳珠仙草進行了“灌溉”，使其幻化人形，成為女體，這就顯示了由“寶玉”置換而來的神瑛侍者具有“補天”能力，也象征了“補天”是對不幸女性的憐憫與關(guān)懷。而這也成為神瑛侍者轉(zhuǎn)換為賈寶玉進入現(xiàn)實世界的一種“原型預(yù)示”。賈寶玉對不幸女性的憐憫與關(guān)懷是神瑛侍者對絳珠仙草“灌溉”行為的轉(zhuǎn)換。

第三處對“來歷”是在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中由賈雨村說出的。那是小說進入到了賈寶玉故事的具體講述，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補敘出來的：賈寶玉“一落胞胎嘴里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還有許多字跡；你道是新聞不？”賈雨村笑道：“果然奇異！只怕這人的來歷不?。　盵1]20

人怎么會銜玉而生呢？這當然不是如實描寫，而絕對是一個象征，一個非常奇異而偉大的象征。《紅樓夢》的一大特點就是象征性的寫法，不明白《紅樓夢》的象征也就在很大程度上減損了《紅樓夢》的深刻蘊意。生活中“銜玉而生”是不存在的，但是，《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就是這樣出生的，它是象征性的真實，這個象征性的真實是具有極其重要意義的。賈雨村說：“果然奇異，只怕這人的來歷不小，”其實是代作者敘述的。作者是用象征的藝術(shù)表現(xiàn)賈寶玉出生的“奇異”和“來歷不小”。“來歷不小”仍然是指賈寶玉來源于女媧補天神話的，但重點是表現(xiàn)“銜玉而生”的。“銜玉而生”的玉是“通靈寶玉”，通靈寶玉象征的是女媧補天精神的與生俱來——賈寶玉是帶著補天原型而進入現(xiàn)實世界的。玉本來就象征著美好和神圣，但那不是一般的玉，而是“寶玉”，“寶玉”就象征了女媧補天精神。因為“寶玉”是經(jīng)由女媧所煉的，而女媧是為補天而煉石成玉的，這樣，女媧補天原型就蘊藉在了“寶玉”之中?！般曈穸迸c千千萬萬所有人不同的“奇異”，是因為他帶來了女媧補天原型，那是現(xiàn)實中所絕對沒有的思想精神和行為方式?！巴`寶玉”象征著女媧補天原型，賈寶玉帶著“通靈寶玉”就是帶著女媧補天精神進入“好了歌”及其注解所象征的男性統(tǒng)治世界。

“通靈寶玉”是賈寶玉的靈魂，它有著神秘的力量，有它在賈寶玉才對青春女性有著特別的憐憫與關(guān)愛，與眾多青春女兒才在大觀園中過著詩意的生活，“通靈寶玉”不在了，賈寶玉就發(fā)傻發(fā)昏，就糊里糊涂地與薛寶釵成婚，就昏昏然地使寶釵懷孕；當“通靈寶玉”回歸了，賈寶玉也就失去了靈性，失去了對所有人的愛，并且飄然而去出家，最后又回到大荒山成為一塊石頭。“通靈寶玉”的描寫，正體現(xiàn)了坎貝爾所說的：象征是“激發(fā)能量、引導能量的中介?！盵2]63

第四處對“來歷”的強調(diào)仍然是在第二回，仍然是由賈雨村說出的。當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接著“銜玉而生”講到了賈寶玉抓周故事：

冷子興笑道：“萬人都這樣說(指銜玉而生，來歷不小——筆者注)，因而他祖母愛如珍寶。那周歲是時，政老爺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世上所有的東西，擺了無數(shù)叫他抓，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huán)抓來玩弄；那政老爺便不喜歡，說將來不過酒色之徒，因此不甚愛惜。獨那太君還是命根子一般。——說來又奇：如今長了十來歲，雖然淘氣異常，但聰明乖覺，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1]20雨村罕然厲色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的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不能知也?！盵1]21

賈雨村的這個“來歷”的重要意義在于，它在賈寶玉“抓周”、女兒觀和其他思想行為與賈寶玉的“來歷”即來源于女媧補天神話之間建立了一種最內(nèi)在的思想聯(lián)系。賈寶玉之所以在世上無數(shù)的東西中，只抓取了代表女性的脂粉釵環(huán)，那是由于賈寶玉出身與女媧補天神話所致。這里面包含了曹雪芹對人的集體潛意識的深刻理解與巧妙表現(xiàn)。女媧煉石成玉的時候，已經(jīng)把女媧補天原型蘊藉到“寶玉”之中，成為“寶玉”的原型思想，而當“寶玉”變?yōu)樯耒陶哂肿優(yōu)橘Z寶玉的時候，那種補天原型就成就賈寶玉的潛意識，“通靈寶玉”就是這種潛意識的象征，是這種潛意識支配了賈寶玉的思想行為(這是很大的問題，也是“紅學”還沒有接觸的問題，當有另外文章專門探討)。賈雨村的“來歷”實際上是指向由賈寶玉出身來理解賈寶玉思想行為的問題。它的重要意義在于，它雖然只是關(guān)于賈寶玉“抓周”和女兒觀等問題要從賈寶玉“來歷”角度來理解，但是，它卻隱秘地指出了一個方向：從賈寶玉的“來歷”來理解賈寶玉的形象，以及賈寶玉一切所作所為和整個生命過程。

第五處“來歷”是在最后的一百二十回中賈雨村與甄士隱的對話出現(xiàn)的：這回的題目是“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jié)紅樓夢”，與開篇的“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是相照應(yīng)的。賈雨村再一次與甄士隱不期而遇，賈雨村問甄士隱“現(xiàn)今寶玉的下落”，士隱說了如下一番話：

寶玉，即“寶玉”也。那年榮寧查抄之前，釵黛分離之日，此玉早已離世：一為避禍，二為撮合。從此俗緣一了，形質(zhì)歸一。又復(fù)稍示神靈，高魁貴子，方顯得此玉乃天奇地靈鍛煉之寶，非凡間可比。前經(jīng)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帶下凡，如今塵緣已滿，仍是此二人攜歸本處：便是寶玉的下落。[1]1593

雨村聽了，雖不能全然明白，卻也十知四五，便點頭道：“原來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歷，又何以情迷至此，復(fù)又豁悟如此？還要請教?！笔侩[道：“此事說來，先生未必盡解。太虛幻境，即是真如福地。兩番閱冊，原始要終之道，歷歷生平，如何不悟？仙草歸真，焉有‘通靈’不復(fù)原之理呢？”[1]1593(第一百二十回)

賈雨村問甄士隱“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歷”，初讀感覺好像是針對甄士隱所說“寶玉的下落”那段話的，但仔細思考就會發(fā)現(xiàn)，賈雨村的“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歷”的話不是針對甄士隱“寶玉的下落”說的，而仍然是針對賈寶玉來源于女媧所煉“寶玉”說的，那話頭是對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賈雨村與冷子興對話的接續(xù)。當冷子興說賈寶玉“一落胞胎嘴里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賈雨村說“果然奇異，只怕這人的來歷不??！”當冷子興說到賈寶玉“抓周”之抓脂粉釵環(huán)，而政老爺說將來不過酒色之徒時，賈雨村又說：“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的來歷?！辟Z雨村對甄士隱說“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歷”的話是接續(xù)賈雨村此前說到的“來歷”的，那意思是說，既然賈寶玉是來源于女媧所煉“寶玉”，怎么會“親密至此”，——是指賈寶玉與林黛玉等諸多青春女兒的親密熱戀；然后又怎么會豁然醒悟，即飄然出家，一走了之呢？

甄士隱的回答言簡意賅，抓住要害。那意思是說，賈寶玉雖然來源于女媧所煉“寶玉”,但是，“兩番閱冊，原始要終之道，歷歷生平，如何不悟？”[1]1593“原始要終”語出《周易·系辭下》：“《易》之為書也，原始要終，以為質(zhì)也?！?“原始”是指事物發(fā)展的起源；“要終”是指事物發(fā)展的結(jié)果。曹雪芹所說的“原始要終之道”所表現(xiàn)的意義就是現(xiàn)代原型批評概念的原型模式。原型既是歷史積淀模式，又是未來發(fā)展形式?！皟煞唭浴敝傅木褪琴Z寶玉兩次太虛幻境夢，第一次夢見金陵十二釵正副冊，夢見了女性悲劇命運模式的象征，而他家所有的眾多女性則是對他夢見的金陵十二釵正副冊判詞的重演。這實際生活對夢的驗證導致了賈寶玉第二次夢見太虛幻境，看到了那些女性都歸結(jié)到太虛幻境。甄士隱所說的“原始要終之道”即是賈寶玉夢見金陵十二釵正副冊所象征的原型，及其家族女性對其重演。甄士隱的話還包含了沒有直接說出的矛盾：賈寶玉補天精神與“原始要終之道”即女性悲劇命運原型的矛盾與沖突。這其實是在指引讀者要充分注意到這個內(nèi)在的矛盾沖突。賈寶玉雖然是來源于女媧補天所煉“寶玉”，雖然是帶著補天原型進入現(xiàn)實世界，但是，現(xiàn)實世界女性悲劇命運是一種“原始要終之道”，即是原型的象征。而那“原始要終之道”是被歷史規(guī)定的，來自遙遠的女媧補天神話的“寶玉”并不能改變那“原始要終之道”。

三、強調(diào)“來歷”的深層意義

曹雪芹的這五個“來歷”的描寫都是指向賈寶玉來源于女媧補天所煉“寶玉”神話的，第一個“來歷”(“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曉得這石頭有些來歷”)，是強調(diào)女媧補天所煉頑石成為“寶玉”的；第二個“來歷”(警幻仙姑根據(jù)“寶玉”的“來歷”安排他為神瑛侍者的)，神瑛侍者“灌溉”絳珠仙草，在賈寶玉來源于女媧所煉“寶玉”和賈寶玉現(xiàn)實人生故事之間，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第三個“來歷”(針對冷子興說賈寶玉“銜玉而生”賈雨村說“這人來歷不小”)，是講賈寶玉帶著補天原型進入現(xiàn)實世界的。第四個“來歷”(是針對冷子興說賈寶玉“抓周”，賈雨村說“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的來歷”)強調(diào)的是賈寶玉“來歷”與賈寶玉后來思想行為的關(guān)系的。第五個“來歷”(賈雨村問甄士隱：“但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歷，又何以情迷至此，復(fù)又豁悟如此？”)，是講“寶玉的下落”，但其實是強調(diào)賈寶玉補天原型與女性悲劇命運原型兩種原型之間矛盾沖突的。五個“來歷”之間形成了緊密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從整體上構(gòu)成了賈寶玉的人生故事的基本線索。在這五個“來歷”的描寫中，再一次地重復(fù)了故事敘述中的原型編碼過程：曹雪芹對女媧補天神話的運用，首先是利用了玉在中國文化大傳統(tǒng)中的原型意義，用它象征美好與神圣；其次是利用了女媧補天所煉“寶玉”的象征意義，在玉美好與神圣的基礎(chǔ)上又使其成為“寶玉”，具有了女媧補天的原型的象征意義；第三是“寶玉”置換為神瑛侍者就使“寶玉”具有的女媧補天原型轉(zhuǎn)換到了神瑛侍者身上；第四是神瑛侍者轉(zhuǎn)世投胎成為賈寶玉就把神瑛侍者——“寶玉”——女媧補天補天精神轉(zhuǎn)換到了賈寶玉形象之中；第五，賈寶玉“銜玉而生”象征了賈寶玉攜帶著“寶玉”所具有的女媧補天原型精神。五個“來歷”體現(xiàn)了“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第一回)的創(chuàng)作構(gòu)思。

如果說“荒唐”言和“荒唐”詩的意義主要是指向神話和現(xiàn)實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向讀者強調(diào)虛構(gòu)的重要性，那么，有關(guān)“來歷”的反復(fù)表現(xiàn)則是強調(diào)賈寶玉思想精神的來源的。通過多個“來歷”的描寫，就在敘述故事的基礎(chǔ)上，強化了賈寶玉思想行為與女媧所煉“寶玉”的關(guān)系，也強化了賈寶玉人生故事與女媧補天神話的內(nèi)在關(guān)系?！盎奶啤毖院汀盎奶啤痹娭饕侵赶蛸Z寶玉過去(神話)的，而“來歷”則主要是指向賈寶玉未來發(fā)展向度的。曹雪芹是用“荒唐”言、“荒唐”詩與“來歷”在向讀者特別強調(diào)賈寶玉形象來源于女媧補天神話的獨特性。

曹雪芹已經(jīng)講述了賈寶玉來源于女媧補天所煉“寶玉”的神話，已經(jīng)表現(xiàn)了由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一塊頑石，經(jīng)由女媧所煉成為“寶玉”，“寶玉”又變?yōu)樯耒陶?，神瑛侍者?chuàng)世投胎成為賈寶玉，賈寶玉在塵世間經(jīng)歷了與林黛玉愛情的毀滅，與薛寶釵婚姻的悲劇，與眾多青春女兒詩意生活的瓦解，最后終于出家并重返大荒山成為一塊石頭。但是，曹雪芹仍然要以多個“來歷”特別強化賈寶玉來源于女媧補天神話。曹雪芹為什么要以“來歷”反復(fù)強調(diào)賈寶玉來源于女媧補天所煉“寶玉”呢？他的“來歷”的強調(diào)究竟有什么更深層的意義呢？

第一，賈寶玉的“來歷”決定了《紅樓夢》的主題。閱讀《紅樓夢》必須高度重視賈寶玉來源于女媧補天的神話，必須建立賈寶玉形象與女媧補天神話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必須看重賈寶玉來源于補天神話與現(xiàn)實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賈寶玉來源的神話是《紅樓夢》的靈魂，因而，離開了賈寶玉的“來歷”是不可能獲得《紅樓夢》真正主題的。

第二，賈寶玉的“來歷”決定了賈寶玉所有的思想行為。賈寶玉所有的選擇和拒絕都是由他來源于女媧所煉“寶玉”決定的，都受“寶玉”支配，都與“寶玉”息息相關(guān)，賈寶玉的女兒觀、“抓周”、“摔玉”、與林黛玉一見如故、為大觀園賦名、與諸多青春女兒在大觀園詩意棲居、對青春女兒不幸的憐憫與關(guān)懷，對仕途道路的拒絕，包括兩次太虛幻境夢等等，都是由他的“來歷”決定的。

第三，賈寶玉的“來歷”決定了賈寶玉形象的獨特性。賈寶玉雖然是現(xiàn)實中的人物，但是他的靈魂卻是女媧賦予的，賈寶玉具有女媧的精神基因，他的血管里流淌的是遙遠的先祖女媧的血液，他的精神故鄉(xiāng)也在遙遠的女媧補天神話的時空中。他由女媧補天精神生發(fā)出他的思想性格、情感方式、價值方式和生命方式。

第四，賈寶玉的“來歷”決定了賈寶玉的潛意識。賈寶玉的思想行為大多是由賈寶玉的潛意識生發(fā)出來的，這體現(xiàn)了女媧所煉“寶玉”給他注入了原型思想，他的原型思想成了他感受、夢幻和行為最內(nèi)在的思想基礎(chǔ)。曹雪芹是由賈寶玉的潛意識表現(xiàn)構(gòu)建女媧補天神話與現(xiàn)實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的；賈寶玉潛意識描寫最典型地體現(xiàn)了曹雪芹對人的深刻認識與藝術(shù)表現(xiàn)；賈寶玉潛意識描寫是《紅樓夢》最大的特點之一。

第五，賈寶玉的“來歷”決定了《紅樓夢》最深刻的批判性主題。賈寶玉帶著“通靈寶玉”是象征女媧補天精神，其中對女性崇拜和女性價值觀的內(nèi)涵也象征了女性主義文化模式，而現(xiàn)實世界則是由“好了歌”所象征的男性統(tǒng)治文化模式。這就構(gòu)成了《紅樓夢》兩種文化模式的矛盾與沖突。賈寶玉的選擇和拒絕，具有張揚人的個性自由與反封建的意義，但是它卻是被包容在女性文化模式之中的，是女媧補天文化模式所決定的。女媧補天象征了女性孕育、創(chuàng)造和奉獻的文化模式，而“好了歌”及其注解所象征的是男性自私、貪婪和毀滅的文化模式。賈寶玉從女媧那里帶來的補天精神毀滅于現(xiàn)實之中，就象征了女媧補天即女性文化模式在現(xiàn)實中的徹底毀滅，也象征了腐敗黑暗現(xiàn)實的無可救藥。

第六，賈寶玉的“來歷”決定了悲劇主題對人們的警告與警戒。賈寶玉的人生是一個絕對的悲劇，寶玉的思想精神是由“寶玉”生成的，他的行為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著女媧補天精神，他不同于淫亂的賈珍、賈璉，不同于惡棍薛蟠，也不同于并不能改變現(xiàn)實的賈政，還不同于始于純真如玉但終于向現(xiàn)實妥協(xié)的甄寶玉，但是，現(xiàn)實中他無路可走，他的愛情被毀滅了，他的人生自由被毀滅了，他的理想追求被毀滅了。現(xiàn)實中所提供的道路都是人的異化、毀滅的道路，他找不到人生的出路，因為現(xiàn)實中賈寶玉沒有關(guān)于人的愛情、自由和理想的哲學和道路可援引、支撐與遵循，而他在還沒有出生、還是一塊“寶玉”的時候，一僧一道其實就給他指出了出家的人生道路，那是一種原型之路的暗示，它集中體現(xiàn)了人的遭遇。賈寶玉最后真的走上了那條道路，那是賈寶玉對現(xiàn)實無可奈何的別無選擇，它是與賈寶玉“來歷”背道而馳的，并非賈寶玉最初的精神信仰。

四、結(jié)語

曹雪芹以對賈寶玉“來歷”的反復(fù)強調(diào)，意在提醒讀者，閱讀賈寶玉的故事和思考賈寶玉形象的典型意義，千萬不能忽略賈寶玉的神話性來源。賈寶玉來源于“寶玉”的神話，是賈寶玉形象最重要的思想根源。賈寶玉來源于“寶玉”，“寶玉”是女媧所煉，而女媧之所以煉“寶玉”是為了“補天”的需要。女媧在煉“寶玉”的時候，就已經(jīng)把“補天”精神熔鑄到“寶玉”之中，當“寶玉”轉(zhuǎn)換為神瑛侍者，又轉(zhuǎn)換為賈寶玉的時候，就把“補天”精神帶到賈寶玉思想性格之中，賈寶玉“銜玉而生”就是帶著補天“寶玉”的藝術(shù)象征，而賈寶玉在現(xiàn)實中的重要思想行為，都與他的神話性“來歷”息息相關(guān)。曹雪芹關(guān)于賈寶玉“來歷”的強調(diào)，表現(xiàn)出他對讀者閱讀忽視賈寶玉來源于“寶玉”神話的擔心。二百多年的《紅樓夢》閱讀和研究證明，曹雪芹的擔心并非多余，大多數(shù)讀者和研究者，閱讀和研究《紅樓夢》是“去神話”的，人們基本上是刪除了神話性內(nèi)容領(lǐng)略《紅樓夢》主題和賈寶玉形象意義的。由《紅樓夢》閱讀和研究史產(chǎn)生的“去神話”現(xiàn)象，我們進一步懂得，曹雪芹對賈寶玉“來歷”的強調(diào)十分必要和重要?！皝須v”的多次強調(diào)，直接指明了賈寶玉形象的神話來源，他指示讀者和研究者，從神話角度閱讀和研究賈寶玉形象的路徑。因而，我們對“來歷”意義的思考就顯得十分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