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因古人類研究而授予斯萬特·帕博。很多人詫異,破譯尼安德特人的基因,為什么會成為諾獎級別的突破?
復旦大學校長金力院士與帕博有過一些交往,他在接受澎湃新聞記者采訪時說:“我認識很多頂尖科學家,像帕博這樣執(zhí)著的人,還真是不多見。每個人執(zhí)著的程度不一樣,多數(shù)人做事情的時候,碰到問題總免不了知難而退,但像帕博這樣低著頭,一直低著頭,用一生去努力的,我覺得真的很難得?!?/p>
歷年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要么頒給與人體生理相關的重大發(fā)現(xiàn)、醫(yī)學技術的重大突破,要么頒給能給未來科研/醫(yī)學帶來深遠影響的工具突破。而2022年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卻授予了瑞典生物學家斯萬特·帕博,頒發(fā)理由是“發(fā)現(xiàn)已滅絕人種的基因組和人類進化”。
人類基因組測序都沒得諾獎,反而讓研究尼安德特人基因的得了?
絕大多數(shù)人看到2022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的成果會有點蒙,如果解釋說,他測序了尼安德特人的基因,很多人就會恍然大悟:“原來是這個??!”“這研究真的是諾獎級別的嗎?”“人類基因組測序都沒有得諾獎,反而讓研究尼安德特人基因的得了?”
那么,首先就來說說,與人類基因組測序相關的研究,真的沒有得過諾獎嗎?非也。
聚合酶鏈式反應技術( PCR 技術),一種用于放大擴增特定的DNA片段的分子生物學技術,它可看作是生物體外的特殊DNA復制。PCR的最大特點是能將微量的DNA大幅增加。因此,無論是化石中的古生物、歷史人物的殘骸,還是幾十年前兇殺案中兇手遺留的毛發(fā)、皮膚或血液,只要能分離出一丁點兒的DNA,就能用PCR加以放大,進行比對。這也是“微量證據(jù)”的威力所在。
PCR技術在臨床上用于治療感染性疾病、腫瘤及遺傳病, 擴增的模板可以是DNA, 也可以是R N A。在醫(yī)學檢驗學中最有價值的應用領域就是對感染性疾病的診斷。理論上,只要樣本有1 個病原體存在,PCR就可以檢測到, 一般實驗室也能檢出10~100個基因拷貝,而目前病原體抗原檢測的方法一般需要105~107個病原體才可以檢測到。PCR檢測解決了免疫學檢測的“窗口期”問題,可判斷疾病是否處于隱性或亞臨床狀態(tài)。新冠病毒的核酸檢測,使用的檢測方法就是RT-PCR檢測法,通過PCR擴增技術使標本中微量DNA、RNA物質達到可被檢測的量。
1980年,美國生物化學家保羅·伯格因研究操縱基因重組DNA分子,與創(chuàng)立DNA結構的化學和生物分析法(即鏈終止法、雙脫氧法)的美國分子生物學家沃爾特·吉爾伯特、英國生物化學家弗雷德里克·桑格共同獲得諾貝爾化學獎(這是桑格第二次獲得該獎)。1993年,美國生物化學家凱利·穆利斯因發(fā)明“聚合酶鏈式反應”(Polymerase Chain Reaction,簡寫為PCR)技術在遺傳領域研究中取得突破性成就,與開創(chuàng)“寡聚核苷酸基定點誘變”技術的加拿大籍英裔科學家邁克爾· 史密斯共同獲得諾貝爾化學獎,甚至PCR 技術的最初設想(核酸體外擴增)也是由諾貝爾獎得主、印度裔美國分子生物學家哈爾·葛賓·科拉納(破解了遺傳物質)最初提出的。作為DNA 測序和PCR擴增技術的開拓者,古遺傳學先驅阿蘭·查爾斯·威爾遜曾在1991年獲得諾獎提名,卻遺憾去世。雖然以上是諾貝爾化學獎,但都是對生命科學有著重大影響的技術工作。
人類基因組計劃是一個偉大而浩瀚的計劃,一方面有賴于前人開發(fā)的成熟的測序技術;另一方面,參與人類基因組計劃的各個國家都有重要工作,世界上眾多研究者都參與其中,而諾獎一次最多只授予3位科學家,這就很難從中選出一兩位來代表集體的成果。但是,與人類基因組測序相關的成熟技術,大多數(shù)已經獲得過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諾貝爾化學獎等獎項了。
與其說諾獎頒給了古人類學,不如說是頒給了基因組學
這一次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與其說是頒發(fā)給了古人類學,不如說是頒發(fā)給了基因組學。當然,斯萬特·帕博研究的領域——古遺傳學,是這兩個學科的交叉學科。
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如果人類基因組計劃是從“二維平面”的角度來研究DNA,它能告訴我們DNA 是什么樣的,什么樣的疾病是由什么樣的基因決定的,但它并不能從時間(進化)的角度,確定人類的DNA 及其與相關疾病的動態(tài)關系。但如果研究古基因,就加上了一個時間的維度,可以把DNA研究變成“三維”的,這樣我們就能弄清楚DNA 的發(fā)現(xiàn)脈絡,以及與其相關疾病的發(fā)展淵源。
最早開始做相關工作的古遺傳學先驅,正是因為去世而沒能獲得諾獎的阿蘭·查爾斯·威爾遜。作為分子生物學領域的科學家,威爾遜率先把DNA 測序和PCR 擴增技術用在了生物進化上(主要對比類人猿和人類的基因),對重建生物系統(tǒng)發(fā)育做了開拓性的工作。順便吐槽一句,很多反對進化論的人,總是聲稱沒有現(xiàn)代科學能支持進化論,但實際上,整個遺傳學、分子生物學都對進化論形成了支撐,甚至整個系統(tǒng)分類學就是完全建立在這種支撐基礎上的。
不過,威爾遜的工作主要還是依賴測序研究當今物種和人類的關系,并沒有從時間線上去“觀察”人類的進化,而是相當于通過投影(對比其他物種身上與人類相同的基因),去反推生物進化的時間線。威爾遜也由此提出了“分子進化鐘”的概念。雖然分子鐘讓人類對進化分支的時間點判斷有了劃時代的進步,但是從今天的角度來說,分子鐘其實是存在不小誤差的。例如,實際測得的古類人猿和人類的基因差距,是小于分子鐘的估算結果的。當然,在威爾遜提出“分子鐘”的年代,人們也很難直接分析古生物的基因。
古遺傳學的奠基工作,還缺少一塊無比重要的基石——直接獲取并分析古生物的遺傳信息(古基因組學)。而斯萬特·帕博正好是這塊重要基石的奠基人。帕博的父親蘇恩·伯格斯特龍因對前列腺素的研究,在1982年獲得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父子獲獎的時間跨度正好是40年。帕博的母親凱琳·佩博同樣是一位化學家。跟隨母親生活的帕博,雖然從小受到科學熏陶,立志要當科學家,但他最癡迷的既不是生物也不是化學,反而是古埃及學。但誰也無法想到,正是因為對古埃及學的癡迷,讓他在未來打開了古基因組學的大門。
最初就是很好奇:建造金字塔的那些人后來去哪兒了?
雖然帕博在博士期間的功課是研究“腺病毒的E1 9蛋白如何調節(jié)免疫系統(tǒng)”,但分子生物學領域的他,卻偷偷研究起了古埃及的木乃伊。為了研究木乃伊,帕博每到假期就跑到博德博物館,在長期的研究中,甚至還學會了德語。
剛開始,帕博的研究目的也并非要開創(chuàng)一個學科。他的想法很單純,就是很好奇:當初建造金字塔的那些人到哪里去了?現(xiàn)在的埃及人是不是古埃及人和法老的后代?
要回答這個問題,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分析法老們的DNA,然后和現(xiàn)代人的進行對比。然而,當時并沒有人能成功從古生物中提取DNA,或者說提取工作受到極大客觀因素的影響。古遺傳學先驅威爾遜等人的很多研究工作,正是因此而受到了限制。
1984年,威爾遜實驗室的一名研究生從滅絕100多年的斑驢皮膚中提取出了DNA,通過對線粒體基因的研究,發(fā)現(xiàn)斑驢是斑馬的近親,和野驢的關系反而比較遠。這個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登上了當年的《自然》雜志。但這其實同樣是采取“傳統(tǒng)”方法,分析年代較近的滅絕動物,對年代過于久遠的動物依舊無能為力。
其實,在威爾遜團隊發(fā)表這篇論文之前,帕博就已經做出了自己未來事業(yè)的奠基性成果——通過化學方法提取到了木乃伊的DN A 片段。他用德語發(fā)表了相關論文,但未引起關注。幸運的是,1984年11 月,帕博正好看到了威爾遜團隊發(fā)表的關于斑驢的論文。激動的他產生了一個破天荒的想法,把自己的論文改寫成英文,投給《自然》雜志。結果,他的論文不僅通過了,還受到了威爾遜的密切關注。當時,威爾遜已經是著名生物學家,在伯克利(即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有著自己的實驗室。他本以為帕博是一位教授,所以寫信邀請他到自己的實驗室來工作,當發(fā)現(xiàn)帕博僅僅是一位在讀博士生時,便邀請他到自己的實驗室做博士后。
1986年,帕博取得博士學位后,第一時間便去美國參加了一項重要的學術研討會,在這里,他不僅見到了自己的博士后導師威爾遜,也見到了諾獎得主、PCR技術的發(fā)明者穆利斯。這次會議的核心就是討論DNA 測序技術,帕博受益良多。博士后期間,他逐漸完善了從頭骨中提取DNA 的技術。
隨著深入研究,帕博意識到,自己的工作其實充滿巨大的挑戰(zhàn)。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DNA 會發(fā)生化學修飾,降解成短片段,僅僅幾千年的時間,便只剩下微量的DNA;此外,古生物腐敗的過程中,還會滋生大量細菌,它們的基因會污染古生物的基因;研究者進行采樣、提取等一系列工作的過程中,自身的DNA 也可能成為重要的污染源。
為了解決這些問題,在威爾遜研究室期間,帕博做了大量古生物的測序工作。他獨立以及與威爾遜等共同發(fā)表的一些和測序相關的重要論文,促使古DNA 測序逐漸有了可能。
1990年,隨著小說《侏羅紀公園》的出版,全球范圍內掀起了古遺傳學研究的熱潮。當時有不少研究者發(fā)表了有關恐龍基因提取的論文,但后來發(fā)現(xiàn),這些論文中所謂的恐龍基因,都是被細菌或者人類基因污染過的。也正是在1990年,帕博回到德國,成為慕尼黑大學的教授,專門從事古NDA的研究工作。
相比正常人的DNA序列尼安德特人的基因像被撕碎的紙片
在慕尼黑大學,帕博一開始就選擇了一個極具挑戰(zhàn)性的工作:測序尼安德特人的基因。
DNA經歷早期的快速降解后,遺留的DNA碎片還會以521年左右的半衰期不斷衰變。超過100萬年的DNA,將很難提取出有用的信息,這也是為什么哪怕以今天的技術,人們也很難分析恐龍的DNA。帕博的研究工作,難度空前。
一直到1996年,帕博團隊才通過比較精細的方法,提取到了40萬年前的尼安德特人線粒體基因中的379個核苷酸。最終發(fā)現(xiàn),這個曾被認為是歐洲人祖先的人種,竟然和現(xiàn)代人的線粒體基因譜系完全不同。這個研究結果在當時引起了巨大的轟動,也給帕博帶來了很大的聲望。論文發(fā)表后不久(1997 年),帕博進入德國著名的馬克斯·普朗克多學科科學研究所(簡稱馬普所),建立了進化人類學研究所,并擔任所長。
隨著人類全基因組測序的興起,帕博開始了對尼安德特人全基因組的測序工作。
從慕尼黑大學到馬普所的幾年時間,帕博帶領團隊,逐漸建立起以PC R 檢測為基礎,探索不同的提取、拼接、恢復、修復DNA的技術,最終建立起了一套能篩選污染基因,并最終破譯古DN A 碎片的關鍵技術和流程,成為古基因組學研究的標準范式。
為了盡可能避免DNA被污染,在馬普所,帕博幾乎建立了世界上最干凈的生物實驗室。該實驗室分成內、外房間,內部房間被厚厚的玻璃門隔開,配備超強的空氣過濾裝置,可過濾小至0.2微米直徑的顆粒,過濾度可達99.995%。正是因為檢測技術的突破、標準流程的建立和實驗室要求的嚴苛,才讓帕博團隊破譯尼安德特人的全部基因有了可能。
相比正常人的完整DNA序列,尼安德特人的基因完全就像被撕碎的紙片。如果把人類的全組DN A 比作書,按照一頁3000個字母計算,正常人的完整DNA序列如同一部200萬頁的巨著。尼安德特人的基因組,則相當于把1000本這樣的巨著,撕碎成只有50個字母大小的碎片,然后與30多倍的廢紙碎片混合。帕博團隊的工作則需要從中找出這些有字的碎片,然后拼起來。
雖然人類基因組的確定(2001年)讓這項可怕的工作變成了可能,但這依舊是一個工作量超乎想象的無底洞。哪怕在其他實驗室的幫助下,也要利用十幾個大容量的硬盤,才最終得以處理所有數(shù)據(jù)。為了避免出現(xiàn)偏差,帕博團隊還同時采用了黑猩猩的DNA,才最終真正測出了尼安德特人的完整DN A 序列。
2009年,測出草圖。2010年,發(fā)表相關論文,僅論文附件就達到174頁。2014年,尼安德特人的完整DNA序列建立。為了保證DN A 序列的精準,每個序列的確定都至少測定了50次。研究尼安德特人期間(2010年),帕博團隊還僅僅通過從牙齒和指骨化石(2008年在西伯利亞南部阿爾泰山脈的丹尼索瓦洞中被發(fā)現(xiàn))中提取的DNA,便確定了一個全新的人種——丹尼索瓦人,隨后成為《科學》2012年度十大科學突破之一。
這些僅僅是我們的祖先與其他古人類基因交流的冰山一角
這一系列的DNA破譯最終證明,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都和現(xiàn)代人發(fā)生了一定的基因交流。非洲以外的現(xiàn)代人類,依然保有1%~2%的尼安德特人的基因,且部分基因與現(xiàn)代人的糖尿病、心臟病、抑郁癥等有關;亞洲、澳洲地區(qū)的現(xiàn)代人類,還有1%~6%的丹尼索瓦人的基因。
通過DNA 數(shù)據(jù),還能進一步建立起人類的進化關系脈絡——智人曾與尼安德特人(距今約3萬年前滅絕)和丹尼索瓦人發(fā)生過基因交流。但其實,這些都僅僅是我們祖先與其他古人類基因交流的冰山一角。
帕博獲得諾獎的真正原因,并不僅僅是破譯了尼安德特人的基因,而是開拓了破譯古DNA的技術,并建立了相關的標準和規(guī)范,讓更多的古DNA 破譯成為可能。在非洲還有大量的古人類DNA尚未破譯,2010年之后,隨著高通量測序的發(fā)展,現(xiàn)在已經能夠測序古生物中極其微量的DNA。隨著大量破譯工作的積累,未來,不僅人類的起源會越來越清晰,甚至人類各個文明起源的確定,都有了更多可能性。
在未來,無論對人種還是物種的溯源,以及對疾病的溯源,古基因組學都將繼續(xù)發(fā)揮它的重要價值。
當年,威爾遜因為去世而與諾貝爾獎失之交臂,作為學科的奠基人,帕博的貢獻可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人們很難猜到,2022年的諾獎會落在這個學科領域。帕博的獲獎,與其說是冷門,不如說是年輕的古基因組學正在全球興起,獲得諾獎實至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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