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中屯堡家譜的族群敘事"/>
傅慧平
(中共江西省委黨??粕缃萄胁浚?南昌 330108)
黔中屯堡人,在20世紀初日本學者鳥居龍藏稱之為“鳳頭雞部落”、漢族地方集團,他還借助婦女頭飾的特點追溯其為明初屯兵子孫。自此,黔中屯堡人便開始進入學界視野,屯堡人的生成及其族群認同也隨之成為關注焦點。
圍繞屯堡人認同的問題,早期研究多致力于其民間資料的收集,尤其是對屯堡地戲這一族群標志性文化事項的歷史性梳理取得豐富成果。20世紀末,肇始于屯堡村落調查,涌現(xiàn)了一批地方學者與研究性著作,且隨著屯堡旅游的發(fā)展以及人類學、社會學等學科視野的介入,圍繞“屯堡人或屯堡文化的生成”產生了各類專題研究。如《屯堡鄉(xiāng)民社會》基于九溪屯堡調研探討了屯堡人的交往狀況[1];張原重視國家政策與精英文化對屯堡文化生成的影響,將其視作中央政權向邊陲地帶推行文明教化的結果[2];李立主張反思研究過程中村民對地方文化傳統(tǒng)知識的創(chuàng)造和傳承[3];美國學者盧百可(Patrick Lucas)則批判了視屯堡為文化孤島的靜態(tài)研究,主張借助族群記憶、族群認同等概念進行動態(tài)研究[4];還有其他從宗教視角與“屯堡共同體”文化角度的觀察等[5]。
然而,對屯堡人生成源頭與當代屯堡文化事項的橫切面關注,還難以深刻闡釋屯堡人群體認同感形成的根源,屯堡文化形成于漫長且曲折的歷史這一客觀事實呼喚長時段的歷史眼光。這點也為不少學者所論證,如張定貴主張從社會變遷的進程來研究地戲與屯堡族群社會的關系,而非將明初屯堡人的歷史出發(fā)點等同于地戲的起源[6]。與此同時,過于關注屯堡族群的整體性特征而忽略了屯堡家戶或個體情感是近年來屯堡研究中的普遍現(xiàn)象。如孫兆霞認為屯堡社區(qū)的社會結構是發(fā)生學上的地緣關系與后來族群內通婚形成血緣關系二者的產物,屯堡人更注重村鄰關系和族群認同而忽視宗族[7]。但是,仍有不少學者注意到了屯堡家譜的特殊性,如吳羽分析了入黔始祖之于屯堡族群敘事的重要性,且認為屯堡家譜超越宗族需求,是屯堡人對族群身份的一種建構[8];李立認為,家戶作為最基礎的社會單元,屯堡家譜理應被視為軍戶移民史或其他類型移民史的重要參考文獻,因為家譜折射出了文化持有者的心態(tài)與歷史記憶;他還特別關注了家譜中入黔始祖的落腳地與葬身地,認為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屯堡文化形成于延續(xù)的動力機制。[9]
因此,黔中屯堡家譜無論是從入黔始祖到屯堡家譜的世系建構,還是屯堡人的身份認同,都包含層層遞進而又豐富多樣的族群敘事。與傳統(tǒng)譜牒研究側重于挖掘世家大族的宗族史不同,因黔中屯堡家譜主體的移民屬性,我們需要將屯堡家譜置于長時段的軍事移民群體形成、發(fā)展歷史來看。因為,身份歸屬與認同貫穿于屯堡家譜的始終,探討以屯堡家譜為中心的族群敘事,既可以避免整體研究中對個體情感的忽略,又有利于突破明初洪武敘事的起點傾向,并從認同視角深化與拓展屯堡人及屯堡族群的形成研究。
王鶴鳴在解釋為何將家譜定義為“記述血緣集團世系的載體”時,認為“家”指一定的血緣集團,狹義上這個血緣集團僅指一個家族的血親關系,廣義上則包括多個有血親關系的家族在內;“譜”指全面系統(tǒng)地布列同類事物,也即家族世系的名字排列。關于“記”和“述”,前者主要是文字家譜,后者主要為口述家譜[10]3-4。推而論之,家譜文本的敘事既包括家族成員的世系排列、家族發(fā)展等具有客觀屬性的民間史實,又暗含家譜編撰者對于其所處時代家族成員交往規(guī)則及社會狀況的理解。黔中屯堡家譜文本,概括起來看,具有幾個突出特點:
第一,始修時間雖早,歷次修譜幾乎都是在前(幾)次殘譜的基礎上重修,老譜留存至今者鮮見。現(xiàn)存文本主要為當代重修,具有觀念新、范圍廣、形式多樣等時代特點。據現(xiàn)存家譜所錄老譜《序》等內容得知,黔中屯堡修譜時間最早可推至明朝嘉靖年間,如《鮑氏宗譜》載五世祖鮑國臣于明嘉靖年間就開始修家譜,《梅氏族譜》記錄明天啟二年(1622年)前就已編修家譜,只是毀于安邦彥之亂。比照來看,新舊譜牒有所不同:一是新譜多基于老譜殘本編撰,以去粗取精的態(tài)度對舊本內容有所取舍。如《梅氏宗譜》認為,民國老譜所作人物傳多含迷信成分;舊譜所載先世文學著述忽略刊載原文;舊譜載男不載女,續(xù)譜男女并載。需要注意的是,盡管諸多家譜聲稱男女平等,但新修族譜仍以男性為主,女性寥寥無幾,其原因或在于家譜本質上便是父系世系的載體。二是老譜多基于地緣姓氏修訂,以某一兩縣甚至某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某姓氏為主;新譜范圍更廣,力圖囊括自入黔始祖以來的各支系后裔。受限于客觀條件,諸多老譜的編纂者秉著家族傳承、昭穆有序的責任感編纂家譜,但受教育人數(shù)有限、水平不高等原因,參與編纂者并不多。加之各支系長期交流不便,多數(shù)老譜只能針對極小范圍的區(qū)域各支系進行纂修。與之相反,20世紀90年代后的新修家譜,參與人數(shù)多、涉及支系廣,多囊括入黔始祖以來的諸多支系。如潘氏老譜分為安順潘氏、普安州金沙潘氏、貴陽潘氏及遵義潘氏多類,新修《潘氏族譜》(黔中)綜合記錄各支系。三是受印刷技術與通訊方式影響,老譜多為毛筆手寫本,形式單一;新譜則多為印刷本,形式多樣內容豐富。字體排版方向也由右起豎排改為左起橫排,文字也由繁體字、俗體字變?yōu)楹嗴w字。同時,新譜能否編纂成功,編撰厚薄、質量好壞,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宗族組織的凝聚力與經濟實力,故為增強史料的權威性,有些家譜直接抄錄或引用學者論述,使用時需有所甄別。如天龍《沈氏族譜》在老譜基礎上不僅收入畢節(jié)沈氏支系情況,還將學界有關入黔始祖沈萬三的評論文字一并錄入。
第二,黔中屯堡家譜的功能指向隨著時代發(fā)展有所變化,從最初收宗納族的倫理功能為主,演變?yōu)槌缶哂袊抑赶虻淖迦赫J同功能,以及當代的倫理屬性與文獻屬性并存的狀態(tài)。中國傳統(tǒng)家譜從誕生、興盛時期作為豪門貴族清理支系、服務婚姻與統(tǒng)治的政治工具,逐漸發(fā)展到宋代以后收宗納族、尋根問祖、規(guī)范秩序的倫理功能[10]。黔中屯堡人作為明初洪武年間的屯軍后裔,起初受軍屯制影響,人際交往以業(yè)緣關系為主。后來隨著軍屯制瓦解、屯軍人口增長,漢人傳統(tǒng)的血緣關系的重要性日益彰顯。因此,明中后期,屯軍中一批世襲軍官因社會地位高、人丁繁盛的大家族開始纂修家譜,如《潘氏族譜》《梅氏族譜》《鮑氏族譜》等莫不如此。這一時期屯堡人纂修家譜的目的多在于收宗納族,令昭穆有序,故具有明顯的宗族屬性。安邦彥之亂后,原本聚居安順府城的屯堡世家大族遭遇諸多變故,如安順梅家?guī)缀踉獾綔玳T屠殺,幾百號人口僅剩十三人,譜牒等家族文獻與安順府城的官方檔案均被銷毀殆盡。隨著朝代更迭、西南邊疆開發(fā)的深入,清代自發(fā)性漢族移民不斷涌入,這些明代軍事性移民后裔受到排擠,以至于清末被稱為“鳳頭苗”,成為后來漢族移民口中地方少數(shù)族群的一種。為保持明初征南入黔的軍事移民身份,有清一代,黔中屯堡地區(qū)諸多家族精英著力于通過纂修家譜來梳理歷史,如鮑氏在清代、民國數(shù)次修譜,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十世祖鮑杭抄出,十二世祖鮑提重修;清嘉慶十年(1805年)鮑相桓采訪續(xù)修;道光七年(1827年)鮑開元繼修、道光十一年(1831年)鮑成賢續(xù)修。清末還致力于興修祠堂,購入祭祀田產。隨著屯堡旅游發(fā)展,黔中屯堡新修譜牒眾多,功能指向更為多樣,除了聚宗納族的倫理功能外,更注重明初洪武年間的移民敘事,凸顯征南入黔的軍事移民身份,以至于許多屯堡家譜大量錄入正史和學界相關研究資料,使得家譜具備一定的文獻功能。
第三,入黔始祖敘事貫穿譜牒文本始終。恰如科大衛(wèi)等所言,明清的宗族制,是以祖先崇拜觀念為基礎、對自身和祖先關系的體認,是人們終極關懷的一種表達。[11]4始祖入黔的緣由及相關事跡,作為黔中屯堡人確認族屬身份的關鍵,始終貫穿譜牒敘事始終。這在屯堡軍事移民后裔所纂修的家譜中,均有所體現(xiàn),如于明洪武二年(1369年)調戍貴州的鮑氏、祖籍江西吉安府吉水縣的蕭氏、自稱為十八指揮史之一的婁氏等,更是將始祖征南事宜作為地方家族史的主要敘述線索;再如祖籍安徽省蕪湖縣楊柳灣石灰巷、于明洪武十八年(1385年)領兵填南的胡氏。即便非軍事移民的后裔也非常注重入黔始祖的敘事,如四川戰(zhàn)亂逃往黔地的號營侯氏。當然,也有一些家譜,著重敘述明代以前家族史上具有廣泛影響力的人物,以凝聚以軍事移民身份進入貴州的族人,如《汪氏族譜》濃墨重彩地介紹了地方抬汪公儀式以及汪公的受封歷程。還有因家族聲望較大、名人較多,而重點敘述明洪武初年至清代的宗族發(fā)展狀況者,如《潘氏族譜》《梅氏族譜》。至于天龍《沈氏族譜》,由于沈萬三的歷史影響力,而將沈萬三發(fā)跡史、入黔緣由作為族譜敘述重點,以至于真正的天龍沈氏開寨祖——沈萬三次子沈茂的敘事,卻被淹沒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根據老譜《序》所言,諸多老譜盡管亦將入黔始祖征南或填南事宜作為家譜敘述的起點,以凸顯自身的族屬身份,但并不像新修家譜那般,極盡所能地描繪或建構始祖入黔事跡。究其根源,或如前文所言,新舊家譜所處時代不同,編纂者的出發(fā)點亦有所不同。以《蕭氏族譜》為例,其系統(tǒng)梳理了自明洪武年間始祖入黔后的諸多歷史大事件,詳細介紹了始祖蕭安民參與的各類戰(zhàn)爭,幾乎占據整個族譜三分之一的篇幅。所以,如果說先前老譜對于入黔始祖與遷出地的敘述在于凸顯自身的政治使命,以及在當?shù)厣姘l(fā)展的正當性、權威性。那么,后來新修的家譜對入黔始祖諸類事件的詳細闡述,便在于借助祖先豐功偉績,營造屯堡人群獨特的文化氛圍,為屯堡文化旅游的今天增加歷史厚重感,擴大家族在地方旅游場域中的社會影響力。
可見,相較于中原、江南等地的譜牒,黔中屯堡人家譜具有典型的移民屬性,如葛劍雄所言,家譜雖然可以彌補正史中的移民史信息,卻因容易附會于歷史大事件而具有一定的局限性;故此,有必要根據遷移時間進行集中、具體的分析。[12]而對于黔中屯堡而言,追溯始祖入黔緣由及入黔時間成為各姓氏各支系乃至整個屯堡人群的重要事件。因為這不僅是某一家族的始遷史原點,也是整個屯堡人群的敘事原點。
呂思勉曾言:“蓋使同出一祖之人,永聚居于一地,則但奉一始祖之正適可矣。惟其有遷居他處者,為始祖之正嫡治理所不及,乃不得不別立一人以長之?!盵13]也就是說,始祖之說源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宗法制度,始祖之尊在于方便聚居一地的宗族自治,如若有外遷出去的支系,為了方便治理,必須重立一位長者,其便自然為始遷祖了。而“只有始祖成功確立出來,宗族的世系有了一個起點,族譜的統(tǒng)一和祠堂的修建才能順理成章,同姓才能轉變成同宗”[14]。至于如何追溯入黔始祖?zhèn)兊纳矸菁捌浔澈笏N含的社會文化意義,趙世瑜運用“知識考古學”方法對山西洪洞移民傳說的分析或可提供有益借鑒[15]。
恰如前文所言,有關始祖入黔時間、緣由及事件的追溯可謂黔中屯堡家譜的敘事原點。按照現(xiàn)有說法,始祖入黔多為“調北征南”或“調北填南”之人。如吳羽統(tǒng)計了30份屯堡家譜的遷出地與入黔事由,其中有25份記載“調北征南”,2份為“調北填南”,3份寫明因軍務調遣入黔,軍務調遣入黔的金氏家譜中還點明先祖逃難至此。[8]對于屯堡人而言,盡管“征南入黔”的說法更為普遍,但同為軍事移民的身份并無較大區(qū)別,相較于清代自發(fā)性移民為主的地方后來漢族移民,明初這些由官方組織的強制性軍事移民更顯特別。“明時,貴州……是政府組織民屯的地區(qū)。貴州民諺有‘調北填南’、‘調湖廣填貴州’之說,這就是由政府組織移民到貴州地區(qū)實行民屯的具體活動?!盵16]至于現(xiàn)在的屯堡村落中,軍屯、民屯劃分并不明顯,只是二者功能不同、地位有別為大家所公認。如“軍屯與同一時期推行的民屯、商屯相比而言,數(shù)量更多、組織更為嚴密……”[17]除了“調北征南”“調北填南”兩類,黔中屯堡家譜所載各始祖入黔原因還有南遷文官、逃難入黔幾類。
黔中屯堡廣泛流傳民諺“李杜蔣許葛范張,南北左右西五王,丁殷莊婁與黃馬,十八指揮定黔陽”?!杜耸献遄V》(黔中)則記載為“李杜許馮郭范張,唐楊左右孫趙王,丁殷姜蔣與黃馬,十八指揮定黔疆”。盡管說法有所不同,但依舊反映了明初洪武年間十八指揮在地方上的深遠影響,以至于不少屯堡家譜聲稱自己是入黔始祖乃十八指揮之一的后裔。如《安順菖蒲李氏族譜》載,李氏入黔始祖李禎,于洪武十四年(1381年)以十八路指揮之身份“鎮(zhèn)南黔”,李氏十二代祖先中有八位祖先曾世襲普定衛(wèi)指揮。其中的普定衛(wèi),原為洪武十四年(1381年)大軍入云南時候首先攻克之地,故留兵駐守。次年建普定衛(wèi),屬貴州都司。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普定衛(wèi)管轄云南布政司所屬安順、鎮(zhèn)寧、永寧三州及西堡、寧谷、十二營、康佐、頂營、募役六長官司;正統(tǒng)三年(1483年),因設置安順軍民府,以六長官司及鎮(zhèn)寧、永寧二州屬府,普定衛(wèi)僅領五千戶所。[18]至于明朝衛(wèi)所組織體制,衛(wèi)都指揮使司常設指揮使一人,指揮同知二人,指揮僉事四人;不論指揮使、同知或僉事,各考選其才能,分理衛(wèi)司諸事。其中僉事管屯田,僉事以下則是管屯的千戶、百戶。若李氏以指揮使軍銜入駐此地,身份必不同于普通屯軍,世代承襲指揮使的事實更是讓這個家族在明代成為地方上的顯赫家族?!读暟仓菟问霞易V》同樣追溯始祖宋龍曾于明洪武戊申年間(1368年)被封為御前侍衛(wèi)護駕明威將軍,洪武十三年(1380年)隨同十八路指揮各帶雄兵一萬入黔,征剿水西羅施鬼國(今大方縣),后鎮(zhèn)守普定衛(wèi),因功誥授為武略將軍明指揮使。安順董官屯董氏在家譜“入黔始祖稽考”部分亦詳述入黔始祖董成公事跡。據載,董氏淵源可追溯至甘肅隴西,后屬于陜西西安府咸陽縣董氏支系。入黔始祖董成統(tǒng)軍進駐江西江都府后,于明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官拜榮祿大夫,任十八路指揮之職,直挺黔中而平普定(今安順)后,因功勛卓著,加封為征南大將軍。此外,《潘氏族譜》(黔中)介紹入黔始祖潘克常于湖北承襲兄長克善的軍務,隨傅友德領屯軍南征。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征伐西堡等寨,受軍功一次,被授予貴州都司普定衛(wèi)軍民指揮使司,并加封昭勇將軍。
事實上,黔中安順屯堡家譜中,不僅各姓氏熱衷于追溯入黔始祖“調北征南”的輝煌業(yè)績,而且歷朝歷代修撰的譜牒中,也在不斷重復始祖征南入黔的敘事。或許對于身處黔中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明屯軍后裔們,如何在朝代更迭與族群互動中,化解屯軍身份帶來的困擾,是一個難題。對入黔始祖各類事跡的念念不忘與反復描述成為凝聚族人的有效手段,入黔始祖?zhèn)儭罢{北征南”的國家使命、光輝業(yè)績始終是支撐屯堡人頑強生存、不息繁衍的內生動力。而除了“調北征南”的始祖入黔敘事外,之后“調北填南”及因其他原因入黔者也不少。正如后來許多學者所論證的,黔中屯堡人作為一個整體,并非僅指明初洪武年間征南或填南入黔者,還包括明中后期和清代陸續(xù)遷入黔中屯軍區(qū)域的移民。這點通過號稱“屯堡第一村”的九溪各姓入黔始祖來源考證上,可見一斑:
顧姓。原籍湖南湘潭。明洪武八年(1375年),始祖顧成為傅友德前鋒,克普定,晉封普定衛(wèi)指揮使。建文四年(1402年)十月,論功封鎮(zhèn)遠候,遂卜居安順“顧府街”。
宋姓。原籍南京應天府花柳巷。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始祖宋忠奉命征南入黔。論功封武略將軍,卜居安順。
朱姓。原籍安徽鳳陽,始祖朱元正于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奉命征南入黔。是開辟九溪十姓之一。
王姓。原籍江西太原洙四巷(或為泰和洙四巷?原籍地具體已無可考——引者注)。始祖王崇德填南入黔。
高姓。原籍南京高家園洙四巷。始祖高蔡牛,于洪武十四年(1381年),奉調征南入黔。
徐姓。原籍江蘇東??h。始祖徐文剛,嘉慶年間經商入黔。[19]
明初洪武年間的征南之役僅百余天時間,但圍繞這一戰(zhàn)事所進行的準備與后續(xù)工作卻是一個長期過程?!镀綁蚊肥献遄V·編修前言》引清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梅廷楨譜序,始祖梅忠原系陜西西安府三原縣人氏,明洪武二年(1349年)奉旨從陜西率軍入黔,轉戰(zhàn)今安順普定一帶。鮑家屯《鮑氏宗譜》亦載,始祖鮑福寶原籍直隸省徽州府歙縣人氏,明洪武二年(1349年)調戍貴州都司普定衛(wèi)軍。九溪屯堡《習安州宋氏家譜》則載,安順宋氏始祖系明洪武十三年(1380年)奉調征南入黔,原居安順府城,后遷農村。九溪還有其他諸多姓氏,如楊姓、田姓、吳姓、陳姓、胡姓、黃姓等,也多為調北征南或填南入黔,也有一些姓氏如徐姓為后期經商等原因入黔。還有如號營侯氏入黔始祖正國公原本為四川成都人,明嘉靖年間因地方苗民叛亂逃難至安順東門外的牛家堡。相較于明初調北征南而來的前述諸姓氏,侯氏為后來移民。家譜據實已告,并無半點隱瞞,且查閱史實,十分嚴謹,這從另一個層面反映了屯堡民間家譜的相對真實性及參考價值。《弘農楊氏家譜·一至五世祖人物行事敘述》中楊氏入黔始祖楊士恒亦為四川成都人,于明末清初時逃難入黔,起初居住在安順的尹家莊,之后遷徙至普定的三棵樹。盡管如此,洪武十四年(1381年)調北征南戰(zhàn)役時進入貴州,戰(zhàn)役勝利后留戍黔中的軍事移民及其“世襲”屯務的后裔仍舊為屯堡主體。
對入黔始祖身份的追溯還深受族群交往影響,雖然羅繞典形容屯堡人“與苗民彼此無猜”[20],但如巴特所強調的因族群身份凸顯而保持的族群邊界,在黔中屯堡地區(qū)仍明顯存在。當屯堡人身上攜帶著江南、中原等地漢文化傳統(tǒng)到西南邊疆時,族群與文化概念便成為屯堡研究中的自然范疇而被認為習以為常。那些將屯堡人的歷史定格在明初“征服者”與“守護者”身份的表述,便不自覺地將其視作經濟與政治的利益群體,認為這些具有優(yōu)勢地位的漢族屯軍群體在與當?shù)厣贁?shù)民族族群接觸時,必定具有主導地位,從而有能力減少族群差異。但這種觀點難以解釋明代中后期中央政府統(tǒng)治式弱時西南邊疆部分地區(qū)“改流歸土”的問題、全國其他地區(qū)屯軍在數(shù)百年后已然不存在的現(xiàn)象。反倒是巴特對族群邊界維持機制的分析,有助于我們進一步探索黔中屯堡人與其他少數(shù)民族之間的差異。他認為,在多族群體系中,維持族群身份需要標準化、模式化的差異,一方面互補性的文化差異有助于增進不同族群在同一生態(tài)區(qū)位的聯(lián)動,另一方面模式化的差異穩(wěn)固了族群的文化特征,并使之持續(xù)發(fā)展;當然,這并不會阻礙不同族群之間的人員流動,后者也不會影響族群邊界的維持[21]14-17。從這個角度而言,屯堡人基于族群來源之“征服者”與“守護者”的族群身份,在入黔始祖征南入黔傳說的反復陳述中,已融入他們的基因,成為自我敘事的關鍵語素。故而,他們的出場,無論是最初的軍事需要,還是后期的政治需要,自帶光環(huán),宏大的官方敘事與民間的自我敘事融匯在一起,成為屯堡人堅守傳統(tǒng)的源動力之一。
但無論如何,現(xiàn)存屯堡村落,明清以后不同時期因不同原因遷徙至此的人群已經在彼此的交流交往中交融為一體。只不過,交流過程中,屯堡人攜帶的“調北征南”之烙印始終成為屯堡敘事中的關鍵部分,成為屯堡記憶的構造主體。入黔始祖的入黔事由、光輝事跡不僅作為家譜的支撐源頭所載,還促成了屯堡基因的演化和屯堡共同體的形成。這類敘事在屯堡旅游文化快速發(fā)展的今天,經由學者的深度解讀、政府的著力倡導及旅游從業(yè)人員的推而廣之,不斷累積重疊,并逐漸成為屯堡文化特殊性與獨立性的符號標簽。
費正清在《中國:傳統(tǒng)與變遷》中這樣認為:與其他民族相比,中國人更愛從歷史角度觀察自身,他們強烈地感受到傳統(tǒng)的存在,通過歷史我們就能按中國人了解自身的方式來了解中國人。[22]其實,費氏所說的借助歷史觀察自身的行為便是群體對身份的追溯,也即身份認同。認同,起初只是心理學意義上的個體闡釋,后來逐漸擴展為社會學、政治學等學科的群體分析。以群體為單位的認同涵括同一性與差異性兩方面,前者強調群體內部成員的彼此認可;后者則關注群體之間成員身份上的差異。有的學者注重從“溝通”角度探討認同即相互信任的關系,如哈貝馬斯的溝通理論;有的則注意到“差異”或者“邊界”的重要性,認為正是這種差異的存在促使群體內部的團結或認同,如巴斯的族群邊界論。無論是同一性的凝聚還是差異性的辨別,某種程度上都是群體身份的界定。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便是對這種身份認同最形象的表述。探討身份認同的動力機制也是族群研究的鑰匙之一。
對于屯堡人而言,始遷祖敘事超越了正本清源、收族歸宗的宗法意義,而具備了國家指向。中國傳統(tǒng)的宗族社會,家族制主要在于團結有血緣關系的人,其中的宗法便在于集聚同出一祖的人。對于身為軍事移民后裔的屯堡人而言,以家戶為單位追溯入黔始祖,除了“同出一祖”的宗法意義,還蘊含著豐富的社會意義。正如地方學者楊友維等所言,自明中葉開始,漢族后移民的大量涌入,擠壓了屯堡人的生存空間。以軍事屯戍為職責而又以農耕為生存基礎的屯堡集團,與外部因土地私有化而迅速集結的漢族移民群體,差別明顯。以至于清代廢除衛(wèi)所屯戍制后,這些明代軍人的后裔變成了典型的前朝遺民,被視為異類,排斥在主流社會之外。嚴峻的生存環(huán)境促使秉持“征服者”身份的軍人后裔們更加重視自身集群文化的堅守。對外,他們奉行“忠孝”等正統(tǒng)的生存法則;對內,他們始終以持有正統(tǒng)漢文化的傳承者自居[23]7。為此,注重入黔始祖的來源與使命,如同忠孝勇武為特征的地戲、以忠勇愛國為精神內核的抬汪公等文化事項一樣,成為屯堡人及屯堡記憶的核心部分,為歷經六百多年風雨的屯堡敘事打牢正統(tǒng)基礎,夯實“自我”根基。譬如,黔中屯堡《郭氏族譜》記述了郭氏家族傳唱了數(shù)代的“孝歌頭”:
……
調北征南洪武令,父將派兒做先行。
郭保少祖領父令,帶領兒郎馬與兵。
隨同十八節(jié)度使,平定南方殘余軍。
帶動南方文化史,代代相傳到如今。
我是郭姓一枝葉,名字叫做郭氏興。[24]
這份“孝歌頭”,不僅詳述了祖先入黔歷史,即“隨同十八節(jié)度使,平定南方殘余軍”,而且羅列了明代入黔之初的各位先祖,如“被朱元璋授予府軍右衛(wèi)左所千戶的郭敏、受宣德帝欽封為驃騎將軍的郭斌(入黔三世祖)、承襲“普定衛(wèi)軍民指揮使同知”的斌公從弟郭貴、承襲為正二品“驃騎將軍”的郭忠、明封右軍昭勇將軍的郭仁、明右軍驃騎將軍郭琦、明右軍振威武略將軍郭文星”,等等??梢姡M管各姓氏在撰寫譜牒時都會以“入黔始祖”作為起點敘述世系,但并不等于他們不重視始祖入黔之前的歷史。與之相反,為了凸顯入黔始祖的輝煌事跡,及本姓氏的光輝歷史,他們也會熱衷于搜尋本姓氏有關諸多歷史,如姓氏來源,氏族發(fā)展脈絡等。更為重要的是,借助祭祖儀式對始遷祖的入黔事跡進行反復吟誦,在強化家族宗法倫理的同時,也使身處邊疆民族地區(qū)的屯堡人具備了更多征服者姿態(tài)和國家權威身份,盡管這種身份已隨歲月變遷被逐漸湮沒于歷史。
屯堡人作為明代以來遷居黔中的漢人,反復強調遷徙緣由,既是對祖居地的回憶,又是對客居地屯戍身份的確認。故而要想了解屯堡及屯堡人,除去官方文獻與學者研究的各類表述,還應該深入理解屯堡人自身的表述方式,即按照屯堡人了解自身的方式來了解屯堡人。譬如,他們對族群身份的表述,即“屯堡人”族屬概念的形成。
族屬的表現(xiàn)可能只限于范圍有限的一些形制特征,并與某種族群標記相伴,而這種特征會被積極地加以維持,并在協(xié)調社會關系中進行操控[25]。如若按照考古學對形制的追蹤,屯堡人與周圍其他群體在共同的生產生活環(huán)境下,之所以能夠保留一些標記性的族群形制,如地戲、抬汪公儀式、婦女服飾等,是在于他們有意無意地積極維持這些族群標記,并在協(xié)調族群關系中進行操控。因為“族群身份與文化上特定的一整套價值標準相聯(lián)系”“歸屬并不以對具體財產的控制為條件,而是取決于出身與認同的準則”[21]22-25。倘若說屯堡人跨越六百多年歷史進行的族群認同構建必定包含一些基本過程和核心元素,那么關于入黔始祖的敘事必定是其中最關鍵的部分。始祖敘事對于“屯堡人”而言,不僅僅是家戶單位上的血緣追溯,還是族群身份的集體確認。
與此同時,入黔始祖敘事作為屯堡人族屬身份的標志性符號,在族群互動與譜牒修撰過程中被反復驗證。巴斯認為,通過時間追溯的族群歷史,并非“文化”的歷史,因為族群當代文化的元素并不是源自以前建構族群文化的那套特定裝置,而是群體中經過不斷修改,且標明邊界的連續(xù)性的組織存在。[21]據畢筑《錢氏族譜》載,自仁峨公征南入黔、擇居蔡官屯后,子孫世代均與當?shù)厣贁?shù)族群融為一體,并沿用其風俗習慣,用“夏”變“夷”。然而,錢姓與一同從南京來的人們對外仍自稱“南京人”,以示區(qū)別,即使20世紀80年代末民族識別時錢氏主動納入“白族”[26]??梢姡迦夯又挟a生的邊界由文化意義所構造,而非單純地理意義上的。同時,受趨利性影響,人們還會根據時代變遷、政策演變等客觀因素,調整群體認同范圍,盡管他們的核心認同沒有改變。如錢氏,即使在梳理世系的過程中,多認同為明洪武年間征南入黔時仁峨公的后裔,仍有很大一部分考慮當前國家的少數(shù)民族各類優(yōu)惠政策而認同為“白族”。從這個角度而言,族群邊界并非一成不變,族群成員對身份的認同卻始終保持,其根本原因或許就在于族群敘事中“不斷的表述與驗證”。正如葛榮玲所言,“屯堡人”這個身份名稱的確立,既與學者、媒體有關,也和屯堡旅游開發(fā)有關聯(lián)?,F(xiàn)在的屯堡人生活中仍習慣自稱“老漢人”,但在周圍人群的口中,他們曾被稱為鳳頭雞、鳳頭苗、堡子、二普人、里民子、大腳妹等。他們原本對各種稱謂并不在意,但是隨著旅游和媒體的宣傳,他們對自己的身份認同變得認真起來[27]。值得注意的是,“征南入黔”的尚武情結也隨著始祖敘事成為屯堡人的身份特征。如道光十二年,湖南提督奉命帶黔兵一千隨同督師會剿。清代愛必達評論道:“黔兵一聞征調,莫不以從軍為樂,視小丑如縛鷇然”。他推測“黔兵之勁”,除了朝廷厚澤外,“皆其祖父以來飫聞而飫見,故其破賊之志,枕戈以待,非一時之激勸所能然也”[28]。如今尚盛行于黔中屯堡以武戲為主的地戲,便是屯堡人軍事移民后裔身份最典型的文化符號。
梳理黔中屯堡人家譜中的敘事歷史,可看出不同時期的譜牒圍繞入黔始祖進行的敘事,內容表述上盡管差異不大,但受編撰者所處時代影響,對入黔始祖的追溯融入了不同的情感指向。以黔中安順鮑家屯鮑氏宗譜為例,道光十年(1830年)鮑成賢所作譜序介紹“大明洪武二年(1369年)調北征南,我始祖考鮑公諱福寶,由江南遠徙貴州?!北M管是調北征南,“遠徙”二字卻透露出些許無奈。民國十九年(1930年)版《鮑氏家乘》編撰者鮑文瀾簡要概述“始祖考鮑公諱福寶,妣牛氏太君來守此土。”表面看來是敘述事實,一個“守”字卻凸顯了鮑氏后裔對于遷居地的主人翁姿態(tài)。2008年版《鮑氏宗譜》收錄當代纂修者所著《頌始祖(七律)》,從黔中鮑氏支系的整體發(fā)展入手,極力描繪入黔始祖鮑福寶的豐功偉績,即“英勇善戰(zhàn)元朝敗,腥風血雨征袍染。征戰(zhàn)立功績卓著,敘功論獎賜軍田。誥封振威將軍職,征南英雄家聲遠”。始祖征南后,“留鎮(zhèn)貴州屯戍邊”“千枝萬葉瓜瓞綿”。[29]始祖敘事,被不同時代的家族精英融入了一些歷史的想象,內容越來越豐富,也越來越具有感染力。
事實上,自明初隨著征南大軍入黔,屯堡先民的軍人身份,便從在內地被視為社會地位低下的軍士,轉變?yōu)檫吔褡宓貐^(qū)國家權威的代表。因戰(zhàn)事需要他們占據當?shù)刈詈玫淖匀毁Y源——交通要道與高原上難得的“田壩區(qū)”。他們大多來自號稱魚米之鄉(xiāng)的江南,帶來相對“先進”的生產工具,秉持相對“現(xiàn)代”的生活方式。此外,軍屯設置格局有利于屯軍們集中防御。明中后期軍屯制的逐步瓦解為屯軍們重視血緣關系的構建提供了前提。朝代更迭后,明初屯軍后裔面臨生存發(fā)展挑戰(zhàn),諸多屯堡家族選擇棄武從文,耕讀傳家,以便融入新的社會體系。極具私密性的家譜成為他們隱忍身份、保持自尊、懷念拓疆權威的有效載體。與此同時,他們還通過保持文化符號的獨立性,不斷強化、標準化族屬身份,以反抗來自后移民群體及其他族群的歧視。至民國時期,封建統(tǒng)治權威的崩塌,并未根本上影響屯堡人對宗族的信仰,梳理家族史,重新思考始祖入黔的緣由,并對其進行歷史性追溯,成為歷經顛沛流離后的屯堡人得以收宗納族的支撐。
之后,屯堡人作為“明朝遺民”受到諸多關注后,屯堡文化旅游逐漸興起。生活條件的改善及旅游產業(yè)對于“異文化”的刺激與吹捧,使得諸多地方精英開始認識到重塑遷移史的重要性。于是,秉持尋根問祖、梳理支系、團結宗族等目的進行的修譜工作漸次展開,并在屯堡形成風氣。不同于以往的是,受教育水平及新的傳播方式影響,屯堡人越來越認識到自身族群屬性的獨特性,以及這種獨特性在旅游文化發(fā)展的今天給地方帶來的諸多益處。這使得屯堡各姓在編修家譜時,開始有意識地將家族史放入國家發(fā)展的大背景中,無論是明洪武初年對入黔始祖的描述,還是后期對本家族歷史的追溯,莫不如此。新修家譜在收宗納族的基本功能上,又承載著記錄、闡釋屯堡文化的功能,如《鮑氏宗譜》被置于鮑氏陳列館的顯眼位置,成為鮑家屯向外人講述自身身份與故事的有力佐證。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認為人口調查對人的抽象量化、地圖將政治空間識別的標識化及博物館的系譜建構這三者促成了想象的民族共同體[30]。按照這種說法,中國傳統(tǒng)家譜對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構造的作用或許亦不容忽視。以宗族為單位,對自始祖以來的父系世系關系的建構,有關宗族歷代人口的梳理,以及宗族生存空間的標識,這些譜牒纂修的必然要件,不僅催生了“想象的宗族共同體”,并在此基礎上,成為聯(lián)結族群共同體的情感紐帶。同理,以宗族為單位的譜系建構、入黔始祖的身份追溯,以及軍屯制影響下相對獨立的、被標識化的屯堡地理空間,構成了屯堡族群這一“想象的共同體”。而圍繞入黔始祖構建的身份認同,有以下幾層深意:
其一,“入黔始祖”的歷史敘事賦予了屯堡人超越空間和時間的認同意識。與大部分家譜因時代久遠難以尋覓始祖,而基于姓氏追根溯源來支撐譜牒敘述不同,黔中屯堡大部分姓氏和家族都有源可考?!罢{北征南”或“調北填南”的入黔緣由包含深刻的時代背景,“中原”“江南”“屯軍”“征戰(zhàn)”“漢人”“應天府(南京)”等標簽為地處云貴高原邊疆民族地區(qū)的屯堡人增添了不少榮譽感、使命感和神秘感,這些標簽建構在“入黔始祖”的歷史敘事中,并借助“入黔始祖”的各類故事成為屯堡人超越時空的認同意識,成為屯堡人歷經數(shù)百年風雨的精神支柱。如李中清所言:“中國疆域達到相當?shù)囊?guī)模并保持了穩(wěn)固,很大程度是其快速有效的邊疆政策和軍事上同邊疆地方勢力激烈對抗的結果?!盵31]在系列開疆拓土的軍事行動后,朱明王朝以衛(wèi)所屯軍的方式開啟了維持大一統(tǒng)格局的戰(zhàn)略安排。正是這一制度安排,歷經歲月的洗禮之后,產生了擁有獨特文化、被認為“六百年未變”的黔中屯堡人。
其二,不同歷史時期所纂修的黔中屯堡家譜中,“入黔始祖”歷史敘事的演化包含著時代烙印,成為屯堡社會認同再生產的一種有效方式。可以想見,奔波于戰(zhàn)場和農田的屯堡始祖?zhèn)兗葲]時間為自己立傳,也無需為人口有限的同姓成員纂修族譜,譜牒多在之后形成。王斯福就曾評論說,“現(xiàn)代化”包含社會認同的再生產,即社會記憶的感受和制度,這種制度又會賦予人們不同社會認同的意識,創(chuàng)造空間的認同和不同空間的認同之間的距離。[32]而此處的“現(xiàn)代化”,對于歷史而言,應是每個時代的“現(xiàn)代化”。邊疆戰(zhàn)地復雜的族群關系,“咸同之亂”的深刻影響,使得屯堡家譜呈現(xiàn)殘缺不全、記錄未能完整連續(xù)的特點。這種情況下,在不同時代纂修的屯堡家譜必定也鐫刻著各時代的烙印?!叭肭甲妗钡臍v史敘事不可避免在這些烙印中被反復再生產。同時,每一次再生產都凝聚著屯堡人新的時代認同感,為屯堡人的群體性增加了新的生命力。
其三,在黔中屯堡旅游發(fā)展的大背景下,“入黔始祖”的敘事被作為“傳統(tǒng)”賦予了當代意義。屯堡人以此創(chuàng)造著新的歷史。相較于明清時期尤其是清代屯堡人處在夾縫中的生存困境,當前的屯堡因其獨特的歷史和鮮明的文化特征成為地方政府推行旅游開發(fā)的重點。這種大背景下,從最初學界的專業(yè)性挖掘到如今的旅游開發(fā),重構歷史,再現(xiàn)輝煌,成為“入黔始祖”新的現(xiàn)實意義?!叭肭甲妗钡臍v史敘事不僅變成了地方旅游的宣傳名片,還從另一個層面強化了屯堡人及其后代對于“屯軍后裔”的深刻認同。這點從越來越多屯堡村寨主動參與政府活動與屯堡地方精英的不斷涌現(xiàn)便可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