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微

《遠方的牧民朝圣者》
“美術館能帶動整個社會文化氛圍和文化影響力,也標志著這座城市文化規(guī)格的提升。過去說每個寺廟都是一座博物館,因為里面的壁畫無比精彩。但沒有現(xiàn)代美術館,許多當代畫家的作品都流失了,所以西藏美術館的成立起到了很大的彌補作用,畫家的作品有了展示的場所,這對我們特別有意義?!绷牡轿鞑孛佬g館的成立時,次仁多吉激動地說。
作為新中國成立后的西藏第一代油畫家,次仁多吉老師的繪畫形成了個人特有的審美,他清醒和自覺地把目光從世界美術史中拉了回來。作為西藏藝術家最重要的代表,西藏美術館這次收藏了他的作品《大昭寺金頂》和《俯瞰布宮》,兩幅作品均以表現(xiàn)西藏最杰出的建筑為題材,但畫風卻截然不同,展現(xiàn)了畫家多變的風格和實踐能力。

拉薩林廓東路、八廓商城附近的江東倉大院,是畫家次仁多吉祖輩生活的地方,如今這里充滿了商業(yè)氣息,老院子躋身于林立的高樓大廈之中,顯得有點另類卻又不乏鬧中取靜的特質(zhì)。
高樓時常遮擋他家底樓的陽光,好在他位于三樓的畫室光線充足。
畫室很大,散發(fā)著油彩的味道,里面大大小小的作品或懸掛或倚靠或堆疊,它們靜靜展現(xiàn)著畫家的每一段人生際遇、呈現(xiàn)著時代的變與不變。
“美術館能帶動整個社會文化氛圍和文化影響力,也標志著這座城市文化規(guī)格的提升。過去說每個寺廟都是一座博物館,因為里面的壁畫無比精彩。但沒有現(xiàn)代美術館,許多當代畫家的作品都流失了,所以西藏美術館的成立起到了很大的彌補作用,畫家的作品有了展示的場所,這對我們特別有意義?!绷牡轿鞑孛佬g館的成立時,72歲的次仁多吉激動地說。
在次仁多吉的畫室里,擺滿了畫幅不等的油畫作品,其中包括美術館指定收藏的兩幅作品《大昭寺金頂》《基石》。
1988年,次仁多吉首次參加全國第一屆少數(shù)民族畫展,送去的正是《大昭寺金頂》并最終獲得“佳作獎”。
《大昭寺金頂》是次仁多吉32歲時的作品?!爱敃r我和愛人才結婚,她幫我一起抬著巨大的畫框上寺院屋頂寫生,透過大昭寺層層金頂?shù)暮Q罂吹綁邀惖牟歼_拉宮,這兩個建筑代表著藏族人民的智慧結晶。”
另一幅作品《基石》,雖然也是布達拉宮,但風格截然不同。畫面中整座山都充滿了律動,沿著游動的色彩可以看出瑰麗的寺廟在山中被色彩建造,仿佛風在畫中穿行。能清晰感受到印象派對畫家的影響。
談起創(chuàng)作過程,次仁多吉激動地說:“我原來的工作單位就在布達拉宮廣場上,每次經(jīng)過布達拉宮,看到一座建筑能把整座山利用得這么好,就覺得很偉大。主體色紅、黃、白又是如此協(xié)調(diào),不僅外觀宏偉,里面的無價之寶更是不可計數(shù)!”

《俯瞰布宮》
除了這兩幅收藏作品,次仁多吉還畫了很多不同角度、不同色調(diào)的布達拉宮,看得出他的情有獨鐘。
油畫家胡杰曾這樣點評次仁多吉的作品:“那密密實實的筆觸,樸實地匍匐在山坡、匍匐在河邊、匍匐在寺廟跳動的心臟上。那酣暢的色彩直接抵達次仁多吉的內(nèi)心,把真誠轉(zhuǎn)換為視覺?!?/p>
“他的繪畫形成了個人特有的審美,他清醒和自覺地把目光從世界美術史中拉了回來。他的畫筆深入到了西藏土地里。毫無疑問,他是西藏藝術家最重要的代表?!?/p>
西藏和平解放以前,“江東倉”算是拉薩最早經(jīng)營旅店的家族,專門接待來拉薩進行物資交易的農(nóng)牧民和朝圣的百姓。彼時的拉薩并沒有現(xiàn)代化客棧和酒店這般清晰的營利模式。所以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人們,會采用物品交換臨時下榻處。
20世紀90年代初的某一天,次仁多吉這個經(jīng)營旅店的家里來了一群需要投宿的那曲牧民。其中一位穿戴樸實、眼神桀驁的青年牧民讓次仁多吉眼前一亮。他整體形象輪廓分明,骨骼結構如刀劈斧鑿,氣質(zhì)彪悍。次仁多吉立時被打動,他誠邀青年做寫生模特,并和對方商量,可以此換取住宿,青年欣然應允。
研磨顏料,揮毫方寸,時間流轉(zhuǎn)之間空白畫布上已有形象躍然。畫風頗有倫勃朗或塞尚的影子,厚重的筆觸將金色顏料如落日余暉般堆疊于人物受光面,使之莊嚴肅穆。
次仁多吉將畫布向后翻轉(zhuǎn),詢問模特:“畫得像嗎?”不料青年回答:“只有帽子像?!彪p方旋即哈哈大笑。而這幅被模特本人認為不夠相似的畫作,卻成了次仁多吉的最愛之一,一直掛于畫室右側的墻上。

《大昭寺金頂》
很多人的藝術才能都始于孩提時期,次仁多吉也不例外。
1960年,次仁多吉在剛興建的拉薩第二小學就讀。某日,教美術的宋老師拿來一幅自己的風景寫生素描,鼓勵班上有繪畫興趣的同學嘗試臨摹。
“老師說臨摹好了就可以發(fā)表在《西藏日報》上,所以我很用心,但礙于當時造型能力的欠缺,最終還是沒能入選,可我一位好朋友的臨摹作品卻登上了報紙?!碑斖瑢W們相互傳看日報、發(fā)出贊嘆時,次仁多吉體會到可以靠繪畫獲得大家的尊敬和欣賞是多么開心的事,這讓他很想好好學習畫畫。
初中時,毛主席號召全國人民學習雷鋒精神,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下,“畫雷鋒”就成了常有的事。
“我能在小本上把雷鋒畫得極度傳神,大家都認為我是畫雷鋒專業(yè)戶。
也經(jīng)常有人找我求畫,于是我在校內(nèi)逐漸有了些許名氣?!闭悄且欢谓?jīng)歷,讓內(nèi)向敏感的次仁多吉對個人價值有了認同。也是在那時期,他接觸到了油畫。
后來次仁多吉和三名同學被拉中招進美術組,給他人擔任美術助理,學校承諾每月給他們17元伙食費,還可以吃到寶貴的白面饅頭,這對當時家境困難的次仁多吉來說無疑是絕處逢生。在這里他看到了來自各單位繪畫好手的作品,當時在他眼里那些人就是大師。
在那個臨時搭建的美術組里,他只能做一些技術含量不高的工作,比如設計人員出圖,他就負責在墻上同比例放大線稿,此期間他逐漸掌握了很多繪畫的基本技能。那些日子,他自詡為“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大家都親如兄弟,即便語言上有一些交流障礙,也不成問題。”
1969年,在拉中待了9年的次仁多吉面臨兩個選擇,要么肄業(yè),要么當農(nóng)民,他選擇了后者。
“當時堆龍德慶縣修水電站需要上萬人,我得到機會去水電隊當小工?!逼溟g,領導發(fā)現(xiàn)他文化水平高于其他人,就安排他做了文職工作。前期主要是測量和制表,后期分配他描圖。
當農(nóng)民期間,鄉(xiāng)里曾需要找得力的人畫宣傳畫,創(chuàng)作一幅知青在農(nóng)村的作品。根據(jù)大家口耳相傳的名氣,生產(chǎn)隊把次仁多吉送到了堆龍德慶縣羊達鄉(xiāng)宣傳組。
“那幅畫叫《革命的種子》?!贝稳识嗉逦赜浀?。
對繪畫的熱愛,讓次仁多吉和他另外兩位同學渴望有機會去內(nèi)地精進藝術造詣。他們寫信給中央民院,表達了訴求。
數(shù)月等待過后,確實有一位北京軍宣隊的領導來拉薩挑人。他對次仁多吉的作品很滿意,但因為各種原因,次仁多吉未能如愿前往。
那時的次仁多吉對未來是迷茫的,但他從未放棄繪畫。
東邊不亮西邊亮。時間來到1972年,自治區(qū)歌舞團急需美工,而歌舞團看上了年輕、懂繪畫的次仁多吉。
在當時,美工在一個劇團中是非常邊緣的工種,次仁多吉經(jīng)常需要畫長16米、高8米的布景。
“每次畫完之后,我還要幫著張掛起來,拉開畫幕的那一刻,是我最有成就感的時刻?!?/p>
1976年,單位推薦次仁多吉去上海戲劇學院進修。因為曾經(jīng)的求而不得,他特別珍惜這次去上戲?qū)W習的機會。
由于西藏時期的緣分,彼時小有名氣的陳丹青和次仁多吉關系很好。有次,法國農(nóng)村畫展在上海展出,正在央美讀研究生的陳丹青很想來看展覽,便和次仁多吉相約同行。
“那會這樣的畫展算是盛會,遠在北京的陳丹青一票難求,我就從學校熟人手里找到了多余的票,然后邀請陳丹青一起來看展覽?!倍鴮W校得知陳丹青會前來,便希望他可以為上戲的師生示范一下油畫步驟。陳丹青提出讓自己熟悉的次仁多吉做模特,他覺得畫熟悉的人更能表現(xiàn)出人物的特質(zhì),最后還把這幅示范作品贈予了他,成了他不愿輕易示人的藏品。

《圣山》
次仁多吉還特別提到了上戲時期的班主任姚振中:“姚老師那時帶領我們畫畫,一言一行對我的人生都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到現(xiàn)在我們都有聯(lián)系,他時常會關切地問我:有沒有畫畫?近況如何?還經(jīng)常發(fā)一些與藝術相關的信息給我看?!毕肫馂槲鞑貙W生付出了所有,卻不求任何回報的姚老師,次仁多吉言語哽咽。
或許度過了最初的艱難,學習機會便接踵而至。工作多年后,次仁多吉又得到了一次去中央美院進修的機會。
他對當時的兩位班主任記憶深刻。一位是鐘涵,“他曾在授課時說‘雖然都是名畫,但有畫家和畫匠之分、有無生命力之分’這讓我懂得了同樣是畫畫,畫者與畫者是有很大區(qū)別的?!边€有一位是羅爾純,“羅老師人品非常好,對每個學生都能因材施教,完全尊重學生自己的性格和畫風。”
讓次仁多吉感嘆的還有他當年的同學:“很多以前在畫冊上才能見到的人,那時突然變成了我的同學!比如丁一林、劉曉東等。當時我有工作,每次發(fā)了工資,我就時不時邀請大家一起去喝啤酒,而最期待我領工資的就是劉小東……”回憶在央美的往事,次仁多吉仿佛又回到了年輕時代。
“進修時,能明顯體會到中央美術學院整體藝術風格的厚重深沉與上海戲劇學院奔放熱烈畫風之間的差別。”為此,次仁多吉除了盡力整合他自身攜帶的西藏文化基因,還融入了南北藝術優(yōu)長,初步形成了自己的畫風。
1991年,次仁多吉去瑞典辦個人畫展,整個展覽時長橫跨三個月。展覽之余,他常去當?shù)馗鞔蟛┪镳^,并在那時看到了各種頂級藝術家的真跡,他默默地吸收著其中的養(yǎng)分轉(zhuǎn)化成自己的靈感。
時隔一年,文化廳再度委派次仁多吉去西班牙訪學展覽,偉大的西班牙藝術無時無刻不在感動著次仁多吉的內(nèi)心。
看得出,每一次學習的際遇,都讓次仁多吉心懷感恩,也讓他收獲頗豐。
隨著繪畫的飛速進步,西藏自治區(qū)文聯(lián)也向他伸出了調(diào)動的橄欖枝。他清楚去文聯(lián)不但能專心作畫,更有不少下鄉(xiāng)采風的機會,能夠讓自己更早實現(xiàn)夙愿。
“不能說我完全不動心,但自治區(qū)歌舞團為了提升我的業(yè)務能力付出了太多,經(jīng)過自己內(nèi)心激烈的思想斗爭后,還是選擇了留下?!眻远ㄐ拍钪?,他便著力為單位培養(yǎng)年輕人做舞美掌舵人,直至61歲退休。
幾十年過去,作為新中國成立后的西藏第一代油畫家,次仁多吉筆下所凝固的內(nèi)在精神和一個時代的往事早已穿越光陰,鐫刻于畫布上,折射出西藏藝術的包容性、多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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