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建龍 劉兆煬
內容提要:《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的頒布并不意味著我國刑法再法典化也應當沿襲其法典編纂的成功經驗而采取單一法典模式,而是要保持理性,并清醒地認識到民法典編纂與刑法再法典化所存在的差異,選擇最符合時代發(fā)展需要的立法模式。自1997年《刑法》修訂以來,隨著社會發(fā)展的不斷加速,單一刑法典所暴露出的問題也越來越多,儼然陷入了內外交困的境地中。即使是采用刑法修正案的方式,刑法典也難以及時適應社會變化,更無法徹底解決立法模式本身的問題。在社會發(fā)展千變萬化的現實之下,多元立法模式絕非罔顧前車之鑒的“倒退”,而是更能夠兼顧法典穩(wěn)定性與適應社會變化的最佳方案,也更切合我國刑法立法未來發(fā)展的趨勢。
“法典編纂之舉是立法史上一個世紀之大事業(yè)。國家千載之利害,生民億兆之休戚,均依此而定。”①[日]穂積陳重:《法典論》,李求軼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序,第1頁。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通過之后,民法典成為我國立法史上第一部名稱中帶有“典”的法律。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民法典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第一部法典,因為一部法律是不是法典,關鍵不在于該部法律的名稱中是否帶有“典”字,而是取決于該部法律是否具有體系性與完備性的法典基本特征?;诖?,應當認為我國刑法早已是實質意義上的法典,無論是1979年《刑法》還是1997年修訂的《刑法》都具備法典的基本特征。1997年《刑法》分為總則與分則兩部分,且各章之間體系結構完整而協調,具備明顯的體系性特征;另外,1997年《刑法》一直堅持的是單一刑法典模式,將刑法的基本原則及各種罪刑規(guī)范全部囊括其中,突出了我國刑法的完備性特征。因此,應當承認,我國現行刑法雖無“法典”之名,卻具有法典之實,是實質意義上的刑法典。這說明我國刑法學者所稱的刑法再法典化必然不是像民法典編纂一樣要重新制定一部新的刑法典,而應當是對現有刑法進行全面而徹底的修改。本文將在該種語境下討論我國刑法再法典化所應當保持的理性與抉擇。
盡管我國刑法學界對現行刑法再法典化基本已經達成共識,但是對刑法再法典化立法模式的選擇仍然存在著較大分歧,主要體現在刑法典的多元立法模式與單一刑法典模式的爭論上。立法模式的選擇決定著我國刑法體系未來一段時間的格局。單一刑法典模式意味著我國刑法將繼續(xù)保持現行刑法“大而全”的格局,把所有的罪刑規(guī)范都納入刑法典中;多元立法模式則意味著我國刑法體系將呈現以刑法典為核心、單行刑法與附屬刑法規(guī)范散落分布的多元格局。民法典的成功編纂對通過法典編纂提升法律的體系化和易適用性具有示范作用,然而,將現行刑法再法典化是否也應當沿襲民法典的法典編纂模式?我國現行刑法在其施行的二十多年的時間里到底存在哪些問題?單一刑法典模式是否能夠繼續(xù)滿足現代法治國家的發(fā)展需要?本文將思考上述問題,并在單一刑法典模式與多元立法模式的爭論中,選擇出一種更能滿足我國法治現代化需求的刑法立法模式。
亨利·梅因在其《古代法》曾說過,“大凡半開化的國家,民法少而刑法多;進化的國家,民法多而刑法少?!雹趨⒁奫英]梅因:《古代法》,沈景一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207頁。也即,在法治程度較低的國家,刑事立法就詳細、完備;而在法治程度較高的國家,民法在整個國家的法律文化中處重要地位,刑法相對萎縮。由此可見,刑法的發(fā)展與民法的發(fā)展并不是亦步亦趨的,反而是一種你進我退的態(tài)勢,所以刑法再法典化應當認識到刑事立法與民事立法所存在的差異從而在立法上保持理性,即使有民法典成功編纂的經驗在前,也不宜盲目跟從。
首先,民法典編纂與刑法再法典化的目的各不相同。那些對大陸法系國家和普通法系國家的法律體系演變進行了比較研究的學者們發(fā)現,大多數大陸法系國家已經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特別是20世紀以來,一些大陸法系國家為了使民法典適應社會發(fā)展的新變化,開始不斷用各種法律技術來修補民法典施行過程中所產生的裂縫,那些特別立法雖然采用了在根本上與法典一致的體制,但是其增加了與特殊的事實相對應的補充或展開,將民法典所調整的范圍不斷“搶走”,甚至創(chuàng)設了一個“微觀系統(tǒng)”,使得法典的中心地位搖搖欲墜,由此產生了“解法典化”的現象。③參見[秘魯]瑪利亞·路易莎·穆里約:《大陸法系法典編纂的演變:邁向解法典化與法典的重構》,許中緣、周林剛譯,載許章潤主編:《清華法學》(第8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82頁。顯然,法典在一些大陸法系國家正面臨著“解法典化”或“法典重構”的問題,在此潮流之下,我國為何如此執(zhí)著于制定一部民法典?有學者認為,由于我國沒有民法典,以上這些問題都還沒有發(fā)生的基礎,所以我們不能以“解法典化”或“法典重構”的現象來否定法典對促進我國立法發(fā)展和維護社會秩序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以此來否定我國對民法法典化道路的選擇更是站不住腳的。④參見王利明:《法律體系形成后的民法典制定》,載《廣東社會科學》2012年第1期,第6頁。在民法典通過以前,我國雖然曾經幾次提出要編纂民法典,但是最終都沒有成功,從而導致我國的民法體系長期是由9部單行民事法律組成,各個民事法律不僅不成體系地散落在各處,彼此之間還多有沖突而不能融洽無間。這些相互沖突的法律需要相互協調,形成一個邏輯嚴密、價值自洽的規(guī)范群,才能便于司法適用,有效規(guī)范社會生活。⑤參見薛軍:《中國民法典編纂:觀念、愿景與思路》,載《中國法學》2015年第4期,第55頁。在民事法律體系基本形成之下,編纂民法典實質上可以看作以民事部門法典的單一化、整體再法典化為核心的民事法律規(guī)范體系的統(tǒng)合化、現代化運動。⑥參見朱廣新:《民法典編纂:民事部門法典的統(tǒng)一再法典化》,載《比較法研究》2018年第6期,第178頁。由此可見,民法典的編纂以整合民事法律規(guī)范為主要目的,中國民法體系化也必須走法典化道路,這既是因為通過制定民法典能夠提高民法的體系化程度,也是因為制定民法典是梳理、整合現有民法規(guī)范的有效方法。但是,刑法所面臨的是如何解決現行刑法內部矛盾不斷、外部銜接不暢,無法及時應對社會發(fā)展變化的問題。這些問題的產生,既是因為我國現行刑法已經施行了一段時間,而且在其施行二十多年時間內,中國的社會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而加快了刑法典“裂縫”的產生速度;也是單一刑法典立法模式本身所存在的不足所導致,例如,單一刑法典為了保持法典的穩(wěn)定性無法及時回應社會變化而進行法條修改。而且,這些問題都無法通過簡單修訂單一刑法典的方式(刑法修正案)而徹底解決。其他大陸法系國家在制定單一刑法典后,都陸續(xù)頒布了大量的單行刑法或附屬刑法規(guī)范以解決單一刑法典所產生的系列問題,這說明“大而全”的單一刑法典難以承受現實之重。
其次,民法和刑法在法律體系中所起到的作用有著明顯不同。民法典被譽為“新時代人民權利的宣言書”,是以保障人民的私權為主,也是人民私權的第一次保障;而刑法是“二次法”——即人民權利的二次保障法,只有當民事、行政、經濟法律調整不能的時候才應由刑法“出手”。民法作為前置法只需要保障其法律體系的內部和諧,通過各民事法律規(guī)范之間融洽無間的銜接保障人民私權;然而刑法作為二次保障法,不僅需要保證其自身法律體系的內部和諧,還需要在法秩序相對統(tǒng)一的前提下,承接前置法的相關規(guī)定,將某些行為作為犯罪處理。另外,刑法不僅需要與民法銜接,還需要與行政、經濟等法律規(guī)范銜接,而行政犯罪、經濟犯罪的變動性較強,一旦前置法的相關規(guī)定發(fā)生改變,刑法也理應做出相應的變化,所以刑法作為二次保障法注定無法自說自話,需要隨前置法的改變而做出相應的變化,否則就會產生刑法與前置法脫節(jié)的問題。實踐證明,單一刑法典已經陷入了保持法典的穩(wěn)定性與及時適應社會變化的矛盾之中。與民法典不同,許多大陸法系國家的刑法典一開始就沒有將所有的罪刑規(guī)范都集中在刑法典中。例如,德國只是將總則性的規(guī)定與那些特別重要的罪名規(guī)定在刑法典中,即所謂的核心刑法。相應地,將那些與特定領域有密切聯系的犯罪規(guī)定在附屬刑法之中。⑦參見張明楷:《刑法的解法典化與再法典化》,載《東方法學》2021年第6期,第59頁。日本、意大利等大陸法系國家都只是在刑法典中規(guī)定了一些如故意殺人、搶劫等自然犯,其他罪刑規(guī)范都散布于其他法律中,且條文數量遠超刑法典中的規(guī)定。此外,我們還應當認識到,在現代文明的法治社會里,法律在調整社會關系、規(guī)范社會行為的過程中,必然是多向善而勿為惡,多民事而少刑事,多經濟而少行政,多教育而少刑罰,多明確而少模糊,多細膩而少粗獷。⑧參見張寶峰:《民法和刑法的比例》,載《人民法院報》2014年4月15日第7版。隨著民法在現代文明的法治社會中的作用越來越大,刑法勢必也會更加保持謙抑,所以,我國刑法在未來幾乎不再可能繼續(xù)保持現有的民刑、行刑銜接方式,刑法必然要主動向民法、行政法靠攏,借助民法和行政法的力量實現法益保護、犯罪治理的目的。因此,考慮到刑法本身所具有的特殊性以及未來法治社會中各部門法的地位,刑法再法典化如果盲目地學習民法典的立法模式,并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擇,而在前置法中規(guī)定相應行為的罪刑規(guī)范,不僅可以與前置法更好地銜接在一起,還能夠避免刑法典被頻繁地修改。
最后,民法典編纂的動力源并不來自學術上的自覺,而是以強烈的政治引導作為動力源。有學者曾指出,2004年往后的十年時間里,雖然民法學界普遍認為我國應當制定一部民法典,但是對于我國民法典的“整體構造”,卻明顯缺乏清晰的共識,“久而久之,民法典編纂這個話題便漸行漸遠,幾乎是被民法學界遺忘(或許是絕望)?!雹釁⒁娧姡骸懂斘覀冋f民法典,我們是在說什么》,載《中外法學》2014年第6期,第1405頁。但是這種狀況很快發(fā)生了扭轉,2014年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為我國編纂民法典孕育了種子,不久后民法典編纂工作便開始啟動。2017年,張德江同志在《在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上的講話》更是明確提出,要繼續(xù)加快推進民法典各分編的編纂工作,確保到2020年形成一部具有中國特色、體現時代精神、反映人民意愿的民法典。⑩參見張德江:《在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上的講話》(2017年3月15日)??梢?,政治引導是我國民法典編纂工作順利開展的主要驅動力,民法典的編纂工作也正是在黨中央和全國人大所規(guī)劃的路線上有條不紊地展開。即使如此,我國民法典最終都沒有成為一部包羅萬象的民事法典,仍有一些民法的重要組成部分尚未被納入民法典中。例如,知識產權法作為民法中的關鍵部分卻沒有被納入民法典中獨立成編,這是因為知識產權法所涉及的內容較為復雜,而且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與科技的進步勢必還要進行頻繁的修改,如果將其納入民法典中將會破壞民法典的穩(wěn)定性。雖然知識產權法的相關內容并未在民法典中獨立成編,但是民法典將知識產權的類型和內容在總則部分予以了概括性確認。如果知識產權法對某一事項未作出相應規(guī)定,就可以適用民法典的相關規(guī)定進行處理,避免無法可依的情況發(fā)生。由此可見,法典并不是包含的內容越多就越科學,教科書式的民法典觀念,已經逐漸被拋棄,不值得中國民法典編纂者去追隨?;趯W理體系構造立法體系,應該有其限度,且要出于實用主義的考慮,將法典更多地看作為司法裁判提供具體規(guī)范依據的文本。?參見前引⑤,薛軍文,第65頁。所以單一法典模式并不是追求科學立法的最佳選擇,刑法再法典化應當打破單一刑法典在法治建設中能夠發(fā)揮重要作用的幻想,重新審視單一刑法典所存在的弊端。
另外,我國當前關于刑法再法典化的討論顯然是以學術爭論為主。一方面是因為刑法學者在看到民法典編纂成功后認為,作為同樣具有重要地位的部門法,刑法的法典編纂工作應不甘人后,遂提出刑法再法典化的命題。另一方面是因為刑法學者逐漸認識到了現行刑法在施行過程中存在的諸多問題,于是就此展開了充分的討論。但是,這些討論似乎和民法學界在2004年之后十年關于民法典編纂問題的討論極為相似,各種關于刑法再法典化的刑法理論各有優(yōu)劣且眾說紛紜,難以達成共識,在眾多的刑法理論的爭鳴中,刑法再法典化更應當保持理性、仔細斟酌。
綜上所述,民法典不僅是新中國第一部以典命名的法律,還是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民事立法的集大成者,是以將單行民事立法進行系統(tǒng)整合為導向,以編纂出一部體系協調、結構巧妙、內容耦合為目的的法典。但是,刑法再法典化并不是要像民法典編纂一樣,要制定出一部全新的法典,而應當站在我國法治現代化的角度,考量我國刑法在未來所應當發(fā)揮的作用,避免學術上的沖動。因此,刑法再法典化不能盲目以民法典編纂的成功經驗為指引,而是要重新理性審視現行刑法所面臨的問題,以刑法再法典化的探討為契機,選擇一種最合適的立法模式以滿足犯罪治理與社會發(fā)展變化的需要,提升我國刑法的效能。
繼續(xù)堅持現行的單一刑法典立法模式是刑法再法典化眾多理論中的重要觀點,然而,堅持現有的立法模式并不意味著正確。我國現行刑法自1997年修訂以來出現了諸多問題,我國刑法學者也逐漸認識到單一刑法典所存在的弊端。只有抓住我國現行刑法所暴露出的問題,才有利于我國在刑法再法典化的理論爭辯中,找到既能夠解決我國現行刑法所存在的問題,又能滿足我國刑法未來發(fā)展需求的合適路徑??偟膩碚f,我國的現行刑法典大致存在如下三個問題。
1979年《刑法》頒布之時,我國剛走上改革開放的道路,國家的政治、經濟等方面都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社會發(fā)展和犯罪態(tài)勢也隨之變動,刑法典很快就無法跟上該時期社會發(fā)展的腳步。為了緩解刑法典與當時的社會發(fā)展出現明顯脫節(jié)的矛盾,國家立法機關相繼出臺了二十三個單行刑法規(guī)定,對刑法典內容加以銜接與調整,并在各部門法中增加了附屬刑法規(guī)范。?參見劉之雄:《單一法典化的刑法立法模式反思》,載《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第108頁。但是,這種對刑法典進行不斷增補的立法方式很快遇到了新的問題,隨著單行刑法與附屬刑法規(guī)范數量的不斷增加,刑法的適用出現了體系混亂甚至條文之間相互矛盾的嚴重問題。因此,我國通過對1979年《刑法》進行全面修訂,從而制定了1997年《刑法》,把1997年以前所制定各個單行刑法全部廢止,將各種附屬刑法規(guī)范吸收到1997年《刑法》中,從而形成了現在的單一刑法典模式。為了維持單一刑法典的格局,1997年至今,我國對刑法典的修改幾乎都是以修正案的形式對刑法典進行補充和修訂。全國人大常委會雖然在1998年通過了《關于懲治騙購外匯、逃匯和非法買賣外匯犯罪的決定》,但是從其內容來看,該單行刑法僅第一條創(chuàng)設了騙購外匯罪并規(guī)定有具體的罪狀和刑罰,其他條文都只是規(guī)定“依照刑法第xx條處罰”;從實際使用的角度來看,有學者通過裁判文書網以“騙購外匯”為關鍵詞搜索得到了134份一審判決書,其中僅有兩份判決書判處被告人騙購外匯罪,90%的被告人都是以非法經營罪論處。由此可見,該單行刑法已是名存實亡,該學者更是直言,不如稱其為“死亡”的單行刑法更為適宜。?參見李曉明:《再論我國刑法的“三元立法模式”》,載《政法論叢》2020年第3期,第25頁。
附屬刑法規(guī)范也幾乎是名存實亡。附屬刑法規(guī)范是指規(guī)定在非刑事法律中關于犯罪及其刑罰的法律規(guī)范,特點是規(guī)定于經濟法、行政法等非刑事法律中。我國當前在各部門法中規(guī)定刑事責任的條文基本分為兩種:一種是宣示性立法,也就是不針對任何具體行為規(guī)定刑事責任,而是在整個法條用一個條文進行表述。例如,2014年修訂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環(huán)境保護法》就在第六十九條中直接規(guī)定,“違反本法規(guī)定,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2019年修訂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證券法》,也是在第二百一十九條采取了這種立法方式。第二種是針對具體的行為,在條文的前部或后半部分單一規(guī)定“依法追究刑事責任”。例如,2018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產品質量法》第六十五條就在該條前部規(guī)定,“各級人民政府工作人員和其他國家機關工作人員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依法給予行政處分;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該法的第五十七條、第六十八條則是采取在條文后半部分規(guī)定“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的立法方式。筆者認為,我國當前在行政法中規(guī)定刑事責任的條文不能被認為是附屬刑法規(guī)范,因為這些規(guī)定刑事責任的條文缺乏實質性內容,只是單一采用“依法追究刑事責任”“依照刑法有關規(guī)定”等注意性規(guī)定,由于缺乏罪刑規(guī)范,實際上已經不能稱之為附屬刑法規(guī)范。而且,現行刑法典所規(guī)定的行政犯,在前置法中大多是采取“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的方式進行提示。如果這樣的規(guī)定還能夠讓人知道哪些行為可能會涉及刑事犯罪,那么,另一種在整部法律最后規(guī)定“違反本法規(guī)定,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卻是讓人完全摸不著頭腦,公民根本無法根據這些提示了解罪與非罪的界限。由于欠缺明確的指引,公眾即使知道這些行為可能構成犯罪,卻依然會陷入無法區(qū)分此罪與彼罪的困境之中。
1997年《刑法》在其施行的二十多年的時間里,確實起到了整合刑法規(guī)范、提高司法效率、適應社會生活變化的作用。有學者認為,刑法法典化更加適合中國社會發(fā)展的需要,將成為未來刑法立法堅定不移的發(fā)展方向。?參見趙秉志:《當代中國刑法法典化研究》,載《法學研究》2014年第6期,第185頁。但是在刑法適用的過程中,刑法典的“一家獨大”造成與其他法律難以銜接的問題同樣遭到了諸多學者的批評。有學者認為,針對中國“單一法典化”的刑法特點,在立法指導思想和價值觀念表達上往往過分追求理想化狀態(tài)與面面俱到,在立法目標的確定與實現等方面也有一些偏差。例如,對于經濟犯罪和網絡犯罪,刑法未能解決好與經濟法和行政法之間的銜接關系以及規(guī)制重心,又在立法標準的精細度以及可操作性等方面出現缺陷,甚至出現了法典權威壓倒法官自由裁量的情況。?參見前引?,李曉明文,第24頁。還有學者認為,基于法典編纂的理念全面修訂刑法典必須注重服務于完善以憲法為統(tǒng)帥的中國社會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需要仔細推敲其與“周邊”相關法律的銜接、協調問題。?參見周光權:《法典化時代的刑法典修訂》,載《中國法學》2021年第5期,第44頁。“上帝的,歸上帝;愷撒的,歸愷撒?!边@句話極好地體現出了部門法各司其職的現象,但是這樣的法律現象正面臨著巨大挑戰(zhàn)。一方面是民刑交叉、行刑交叉案件越來越多,說明民刑、行刑之間的界限正在越來越模糊,這是因為,刑法作為其他部門法的二次保障法,本身就需要與其他部門法相銜接,但是在過去的銜接中,刑法中部分行政犯的相關規(guī)定并沒有遵從前置法中的相關規(guī)定。例如,在《刑法修正案(十一)》通過之前,我國在侵犯著作權犯罪方面存在長時間的民刑嚴重脫節(jié)的問題,具體表現為刑法對侵犯著作權罪與銷售侵權復制品犯罪中“發(fā)行”“銷售”兩個關鍵術語的界定和解釋,與《著作權法》中相同術語的規(guī)定完全不同。刑法將《著作權法》中并不構成違法的行為認定為刑事犯罪行為,以及在認定侵犯著作權罪時偏離《著作權法》規(guī)定的侵權構成要件。?參見王遷:《論著作權保護刑民銜接的正當性》,載《法學》2021年第8期,第4頁。雖然侵犯著作權犯罪中的民刑脫節(jié)問題在《刑法修正案(十一)》通過以后得到了部分解決,但是依然需要不斷調整并在司法實踐中繼續(xù)貫徹民刑銜接的理念,這樣才能真正解決侵犯著作權罪中的民刑脫節(jié)問題。
其次,刑法與其他部門法的銜接,還存在著雖然行政法中規(guī)定了應當承擔刑事責任的情形,但是刑法卻未規(guī)定相應的罪刑規(guī)范的問題。有學者以《建筑法》多個條款為例?!督ㄖā分械牟糠謼l文規(guī)定了建設單位,以及建筑設計、施工、監(jiān)理單位對于建筑工程質量安全所應承擔刑事責任的情形,但《建筑法》的這些規(guī)定在刑法分則中并未得到全部確認。?從《建筑法》相關條文來看,建筑法相關規(guī)范的目的是保障建筑工程的質量與安全,而《刑法》第一百三十四條、第一百三十五條、第一百三十七條的規(guī)范目的則僅限于保護建筑工程的安全問題。該學者認為,建筑工程的安全和質量是不同的,建筑質量達標,可以說它在某種意義上是安全的,而建筑工程安全并不意味著其質量完全合格。由此可見,對于《建筑法》所規(guī)定的建筑工程質量不合格應當承擔刑事責任的情形,并未在刑法中有相應的規(guī)定,《建筑法》與《刑法》之間出現了明顯的銜接縫隙。事實上,刑法與其他部門法的銜接也都存在著這些問題。
最后,勞動教養(yǎng)制度被廢除,我國原有的“行政處罰—勞動教養(yǎng)—刑罰”的三級制裁體制變成了“行政處罰—刑罰”的二級制裁體制,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原來由勞動教養(yǎng)規(guī)制的那些較為嚴重的違法行為應該如何處理?從實踐來看,我國通過采取適當降低犯罪門檻的方式,將原本適用勞動教養(yǎng)的部分嚴重違法行為吸收進了刑法的規(guī)制范圍。《刑法修正案(八)》和《刑法修正案(九)》中一系列新增的輕微犯罪或者犯罪類型,就是在彌補廢除勞動教養(yǎng)制度后的處罰空檔。但是,將原本不屬于刑法規(guī)制范圍的行為大量納入刑法規(guī)制范圍,從而導致刑事處罰將部分行政處罰架空,該做法是否符合當代刑法的基本精神是非常值得商榷的。?參見付立慶:《積極主義刑法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3頁。近年來,我國通過對法律的修改,將部分罪名的入罪門檻予以提升,以設置必須受到行政處罰為入罪條件的方法,避免刑事處罰的擴張。例如,《刑法》二百九十條第三款所規(guī)定的“擾亂國家機關工作秩序罪”,要求“多次擾亂國家機關秩序,經行政處罰后仍不改正,造成嚴重后果的”才構成此罪,明顯提高了入罪門檻,將行政處罰作為前置程序,說明立法機關已經意識到不能將所有原本應當采取勞動教養(yǎng)的行為全部交由刑法進行規(guī)制。無獨有偶,逃稅罪、非法狩獵罪也相繼將行政處罰作為前置程序,對經過行政處罰而不改或再犯的行為才動用刑法予以懲罰。這說明,我們對刑事處罰被積極適用的問題并非無計可施,只是還需要將刑事處罰與行政處罰之間的銜接進行更合理劃分。
一個固化、死板的刑法典必然不能滿足國家社會發(fā)展的需求,在對刑法典修訂的進程中,除了整體修改刑法典,刑法修正案也是一個謹慎而合理的修法途徑。因為,刑法修正案不僅可以維護刑法典的整體性和單一性,還可以適應社會發(fā)展的變遷,也可以按照修法幅度的不同而改變修法程序。以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正案提請全國人大表決通過為例,對于修法幅度較大的刑法修正案也可以采取這種立法方式。?參見前引?,趙秉志文,第188頁。但是從采取刑法修正案修訂刑法的實踐來看,單一刑法典借助刑法修正案進行局部修法的方式適應社會變化存在諸多問題。首先,刑法修正案似乎已經突破了審慎而適當修法的原則,例如《刑法修正案(二)》與《刑法修正案(十)》僅有一個條文。此外,部分條文還面臨著反復被修改的問題,如《刑法》第一百五十一條連續(xù)經歷了三次修改,如此修改已經很難讓人相信還屬于是審慎而適當的修法。其次,刑法修正案完全沒有根據修法幅度大小來調整修法程序,例如修改的條文數量超過五十條的《刑法修正案(八)》和《刑法修正案(九)》最終都沒有提請全國人大表決通過。鑒此,支持單一刑法典模式的學者企圖借助刑法修正案應對社會的變化發(fā)展的方法,實際上存在著僭越立法權的問題。如果想要解決架空全國人大立法權的問題,還要思考什么樣的修改幅度應當提請全國人大表決通過。筆者認為,修改幅度應當分為數量上的修改與內容上的修改兩個層面。數量上的修改是指當刑法修正案修改的條文超過一定數量,就必須提請全國人大表決通過,具體的數量標準應當由全國人大決定,比如刑法修正案八、九、十一修改條文的數量都在五十條左右,修改幅度較大,因此這三個刑法修正案就應當交由全國人大表決通過。內容上的修改是指當刑法修正案對刑法的基本原則和重要制度進行修改時,該修正案就必須提請全國人大表決通過。筆者曾提出,與刑法總則條款相似,如果所要調整和修改的刑法重要制度會對整個刑法體系產生影響,或是牽連到相關的刑法分則條款的適用,那么就不能通過刑法修正案的方式進行修改。參見姚建龍、林需需:《多樣化刑法淵源之再提倡——對以修正案為修改刑法唯一方式的反思》,載《河南警察學院學報》2018年第6期,第65頁。例如,《刑法修正案(十一)》調整了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這一修改會對整個刑法體系產生一定的影響,嚴格意義上說,這樣的修正就應當由全國人大而非全國人大常委會表決通過。再次,刑法修正案的靈活性特點事實上也并非其獨有,即使是支持單一刑法典的學者也同樣承認單行刑法和附屬刑法規(guī)范具有這種靈活性。參見前引?,趙秉志文,第189頁。所以,支持采取刑法修正案的方式修訂刑法的學者所提出的靈活性實際上并非獨有優(yōu)勢。我國社會發(fā)展已經進入了新時代,社會發(fā)展的變化速度不斷加快,犯罪形勢也在隨之不斷變化,這會導致刑法需要調整的領域會越來越多且調整的幅度也會不斷加大,如果仍要繼續(xù)堅持使用刑法修正案這一修法方式,又要兼顧對立法權的尊重,那么,單一刑法典將會再次陷入立法程序較為煩瑣、法典的長期穩(wěn)定性遭到破壞的囹圄之中。
此外,在已經步入新時代的中國社會中,更復雜的社會關系和更高新尖的科學技術都對刑法提出更多要求,特別是金融、環(huán)境等領域的法益和犯罪行為有其特殊性,需要予以針對性的特別處理。參見曹波、于世淇:《論新時代單一刑法典模式的辯駁與堅持》,載《重慶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2020年第10期,第82頁。首先,隨著科技的不斷發(fā)展進步,新型犯罪層出不窮,新型網絡犯罪、新型毒品犯罪正在以不同的新興形式進入我們的視線。例如,新興的元宇宙技術可能引發(fā)犯罪形式的變化,在元宇宙發(fā)展的早期,元宇宙空間內可能出現盜竊、詐騙等形式的犯罪以及數據犯罪,隨著元宇宙技術的不斷發(fā)展,在元宇宙技術高級發(fā)展階段,元宇宙空間可能出現侵犯人身權利的犯罪。雖然討論元宇宙犯罪和以前討論人工智能犯罪一樣都還為時尚早,但是我們可以從中發(fā)現當今的社會生活正在受到科技的巨大影響,而犯罪形式也正遭到猛烈沖擊。除了新增一些以前從未有過的犯罪,當前還出現了大量傳統(tǒng)犯罪新型化的趨勢。例如,傳統(tǒng)的詐騙犯罪已經落伍,網絡詐騙已然成為主流;傳統(tǒng)的盜竊方法正在逐步隱沒,偷換二維碼、盜竊虛擬財產、利用網絡盜竊財物等新型盜竊方式正在興起;利用網絡威脅他人使得傳統(tǒng)猥褻犯罪獲得了新的犯罪形式。其次,疑難復雜犯罪數量明顯上升。譬如,犯罪人從以前的流竄作案到現在變?yōu)槔镁W絡即可實現同時對不同地方的人實施犯罪行為,從而導致一個案件往往涉及多個省市甚至是境外;網絡犯罪疑難復雜案件的另外一個原因是,網絡犯罪的隱蔽性較傳統(tǒng)犯罪有著顯著提升,辦案人員取證難度大,而且多數利用網絡實施犯罪的案件并不像傳統(tǒng)犯罪僅侵害單一的法益,它們通常會侵害多個法益,從而導致案件變得更加復雜,也給立法者帶來挑戰(zhàn)。再次,二十一世紀的新興犯罪更容易造成嚴重的危害結果,傳統(tǒng)犯罪的犯罪手段相對簡單且指向性明確,但是,現在的大量犯罪存在著犯罪手段復雜多樣、犯罪指向性模糊的問題。例如,近年來頻發(fā)的食品、藥品安全犯罪案件,隨著電子商務、物流技術的發(fā)展進步,大量不符合標準的食品、藥品流向全國各地,極容易導致嚴重的危害結果且難以查清全部的受害者。再如,近年來激增的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犯罪,該類犯罪所侵害的公民個人信息往往都是數以萬計甚至更多,如不久前剛發(fā)生的超星學習通數據庫疑似發(fā)生信息泄露事件所涉及的個人信息就達到1.7億條。單一刑法典在應對上述問題時顯得格外捉襟見肘,因為犯罪態(tài)勢的快速變化意味著刑法典要及時進行回應,而單一刑法典又存在無法頻繁修改的問題,導致單一刑法典顧此失彼,無法有效應對社會變化與犯罪發(fā)展。
因此,我國的刑法典事實上正面臨著外部協調不力,內部體系遭受嚴重沖擊的內外交困的問題。與此同時,刑法修正案的修法形式還受到了僭越立法權和修改頻率過高與修改幅度過大的批評。正如日本的穗積陳重教授所說:“依據時勢之變遷,屢屢將有修正性質的法律編入法典之中。如將此加入,就會發(fā)生弊害……若頻繁地修改法典之中的條文,則就會攪亂日后整部法典的秩序。因此人們就要具備識別法典其有效與無效部分之能力?!眳⒁娗耙?,穂積陳重書,第20頁。所以,如果繼續(xù)堅持單一刑法典的立法模式并繼續(xù)以刑法修正案的方式修改刑法典,就像是給破舊的衣服打上了一層又一層的補丁,雖然在形式上彌補了刑法典的漏洞,但是難以解決刑法典的內部問題,而且還會破壞法典的秩序,導致法典失去指引作用。
顯而易見,現行刑法所暴露出的問題大多是受社會高速發(fā)展的影響所致。陳興良教授很早之前就提出:“社會結構形態(tài)的變遷必然引起刑法功能、概念與文化的嬗變?!眳⒁婈惻d良:《從政治刑法到市民刑法——二元社會建構中的刑法修改》,載《刑事法評論》第1卷,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頁。這說明刑法典的制定必然與當時的時代發(fā)展相關聯,所以,刑法再法典化也應當順勢而變,不能墨守成規(guī)。筆者認為,我國應當借助刑法再法典化的契機,順勢從單一刑法典模式向多元立法模式轉換,這樣既能根除單一刑法典模式所帶來的問題,也能使我國刑法有效應對社會的發(fā)展變化,還能契合我國刑法未來的發(fā)展方向。
有反對多元立法模式的學者認為,我國的立法實踐已經表明,分散立法的模式,由于立法思想不統(tǒng)一、立法方式不協調,導致刑法典、單行刑法、附屬刑法之間存在不少矛盾沖突,甚至給人以雜亂無章之感,影響了刑法施行的效果。參見前引?,周光權文,第48頁。
眾所周知,我國在1997年《刑法》制定之前就曾做過多元立法模式的嘗試。我國1979年頒布的《刑法》基本上是以1922年《蘇俄刑法典》為藍本而制定的,是一部統(tǒng)一的刑法典,但是在刑法典制定過程中缺乏對中國社會未來發(fā)展的預判,從而導致1979年《刑法》未能與改革開放所帶來的社會迅速發(fā)展和劇烈變化相適應。為了解決當時刑法典所存在的問題,全國人大常委會在1981年6月10日通過了一部僅有四條的單行刑法,由此拉開了我國刑法典與單行刑法并行的多元立法模式的序幕。立法者在不斷地增加單行刑法數量的同時,還在其他部門法律中附設了130多個附屬刑法條文,可見多元立法模式的探索得到了立法者的肯定。但是1997年《刑法》卻將15個單行刑法納入新通過的刑法典中,并將另外8個單行刑法中有關刑事責任的規(guī)定也納入了刑法典中,與此同時,還將1979年刑法典所規(guī)定的200多個罪名增加到400多個,以滿足社會治理的需要,從而又將我國《刑法》恢復為一部統(tǒng)一、完備的刑法典。有學者認為,1997年修改刑法恢復為統(tǒng)一刑法典模式充分表明在其他大陸法系國家盛行的多元立法模式,在我國存在“水土不服”的突出問題。參見前引?,周光權文,第48頁。但是,筆者認為,這樣的判斷過于片面。雖然多元立法模式確實造成了我國該時期刑法適用的混亂,但是我們應當意識到,之所以會產生單行刑法、附屬刑法規(guī)范與刑法典相矛盾的問題,主要是因為我國當時的立法技術較為落后,無法通過立法上的設計使單行刑法、附屬刑法規(guī)范與刑法典保持協調。如果繼續(xù)采取多元立法模式還需要花費較多的時間進行立法研究,而我國當時急需一部全面、系統(tǒng)的新刑法典,社會需求未能給優(yōu)化多元立法模式更多的時間;相比之下,單一刑法典模式儼然是當時更能立竿見影地解決問題且更成熟的立法選擇。由此可見,1997年的刑法修訂以解決單行刑法、附屬刑法規(guī)范與刑法典之間的矛盾為主要目的,并未認真論證單一刑法典的科學性與合理性,所以據此來說明多元立法模式在我國存在“水土不服”的問題并不具有說服力,反而說明,多元立法模式的價值尚未被立法者完全發(fā)現,還有待我國刑法學界對此進行深入研究。
事實上,再采取多元立法模式不但不是重蹈覆轍,反而體現了我國刑法典發(fā)展變化的否定之否定規(guī)律。我國1979年刑法典施行期間,正因為立法機關先后通過了25個單行刑法,才及時彌補了刑法典在執(zhí)行過程中出現的“裂縫”,及時地維持了社會穩(wěn)定并滿足了當時犯罪治理的需求。而1997年《刑法》將此前的單行刑法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并根據社會發(fā)展需要增加罪名,進行立法完善,可以說是推翻了之前的多元立法模式,并由此使得我國刑法典更加科學有序?,F如今,1997年《刑法》暴露出了單一刑法典模式所存在的諸多弊端,而多元立法模式卻顯得更具優(yōu)越性,當然也不應認為再選擇多元立法模式就是重蹈覆轍。我們當前所選擇的多元立法模式實際上已不再是之前的多元立法模式。由于立法技術的精進以及我國刑法學者對多元立法模式更深入的學習,還有倍數于之前的刑法學者建言獻策,如今再選擇多元立法模式必將能夠使我國刑法體系得到更科學的發(fā)展,推動我國刑法典的實效性更上一層樓。如是,從1979年《刑法》到1997年《刑法》修改再到現今的刑法再法典化探討,說明了我國刑法典的發(fā)展變化其實就是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我們不應將目光過分地停留在過去的多元立法模式所存在的問題之上,而應當用發(fā)展的眼光看待刑法再法典化的問題。
我國刑法再法典化的核心目標必然是要制定出一部符合社會發(fā)展需要、內在結構嚴謹、具有生命力的刑法典。日本的穗積陳重教授在《法典論》中指出:法典并不能終止單行法,社會千變萬化,雖然頒布了法典,但是新生事物層出不窮,所以任何國家在法典編纂之后,都會頒布多部單行成文法,規(guī)定社會的新事物。參見前引①,穂積陳重書,第21頁。日本明治六年(1873年)3月,司法省奏請修訂律例時也提到:“所謂律之大綱,不足以數盡萬變罪狀,何況制度日日精進,禁令月月更新,不可固守舊例?!眳⒁娗耙?,穂積陳重書,第50頁。雖然繼續(xù)堅持單一刑法典模式修改法典可以暫時解決刑法典當前存在的問題,但是社會發(fā)展是永不停歇的,刑法典一經修訂,勢必又會迎來新的修改問題,單一刑法典模式的弊端無法徹底根除。相較于單一刑法典,多元立法模式就更能夠有效應對社會的發(fā)展變化,通過修改單行刑法或附屬刑法規(guī)范既能滿足社會變化的立法需求,又能避免單一刑法典模式下“打補丁”式的修法方式。
多元立法模式是指將原來單一刑法典的內容分為以刑法典為核心,單行刑法與附屬刑法規(guī)范相補充的結構。采取多元立法模式的刑法典應當將刑法總則的全部內容予以保留,將刑法分則中關于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和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中涉及經濟、行政法的罪名,以及貪污賄賂罪和《刑法修正案(九)》新增的恐怖主義活動犯罪規(guī)定在單行刑法或附屬刑法規(guī)范中。單行刑法作為刑法典的補充,有支持多元立法模式的學者認為,可以針對黑社會性質犯罪、恐怖主義犯罪、毒品犯罪等復雜領域的犯罪設立單行刑法,但是沒必要對少年、軍人這些特殊群體設立單行刑法。參見前引?,李曉明文,第25頁。筆者贊同該學者提出的對復雜領域的犯罪設立單行刑法的設想,但是筆者認為,對未成年人這一特殊群體也應當通過設立單行刑法予以其特別保護,就未成年人與軍人在刑法上受到的立法保障而言,軍人犯罪已經被系統(tǒng)地規(guī)定在了現行刑法第十章“軍人違反職責罪”中,而現行刑法關于未成年人的刑法條文卻散亂的分布在刑法的各個角落,筆者曾經指出:“創(chuàng)建現代意義上的少年刑法,應當成為我國今后少年司法改革和刑法改革的重點內容之一?!眳⒁娨垼骸墩撋倌晷谭ā罚d《政治與法律》2006年第3期,第106頁。對未成年人設立單行刑法,既能夠體現未成年人在刑法中的特殊地位,又能夠將有關未成年人的刑法規(guī)定進行系統(tǒng)梳理,這也是將兒童利益最大化原則在立法上的踐行。附屬刑法規(guī)范則主要是保障經濟、行政等部門法規(guī)的有效實施,故應當具備依附性。具體而言,就是將現行刑法的第三章“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罪”和第六章“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中涉及經濟法或行政法的罪名重新合并,形成這些相關立法中的“附屬刑法”。這些罪名受社會變化的影響較大,為了保持刑法典的長期穩(wěn)定,將這些罪名從刑法典中分離,既有利于隨著社會變化的情況隨時調整罪刑規(guī)范,又有利于行刑、民刑規(guī)定的銜接。由此可見,采取多元立法模式的刑法就像是一棵大樹,刑法典是樹干,單行刑法與附屬刑法規(guī)范是樹枝;當刑法需要調整的領域不斷增加,這顆大樹就越枝繁葉茂,同時為了適應社會生活的不斷變化,大樹上的枝葉也可以根據變化進行及時地修剪。此外,需要刑法予以重點保護的領域,那部分的枝葉就更茂密,刑法不應當過多介入的領域,那部門的枝葉就應當隨之稀疏。只有長滿枝葉的大樹才方便根據環(huán)境變化的具體情況進行修剪,如果一棵樹僅有樹干沒有枝葉,當需要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進行修剪時,只能是大刀闊斧地進行劈砍,既不經濟也不靈活。
最后,我國當前的社會生活較1997年修訂刑法時已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科學技術的快速發(fā)展不僅催生了許多新型犯罪,也推動了一部分傳統(tǒng)犯罪“升級換代”。人工智能、元宇宙技術等技術日新月異,在未來,科技的發(fā)展速度只會不斷加速,從而繼續(xù)給社會生活帶來更加劇烈的改變。由此可見,現代犯罪的復雜多樣性與危害結果的難以控制性都意味著刑法“大包大攬”的單一刑法典立法模式將難以為繼。對于那些新興且復雜的領域,我們需要更多地聽取相關領域的專家意見從而進行更為精細的立法,這樣才能對新型犯罪進行有效的治理。如果繼續(xù)沿著單一刑法典“大包大攬”的立法模式走下去,那么刑法典就會顯得過于臃腫,從而導致活動不便,跟不上社會發(fā)展的步伐。如伊爾蒂所說,那些仍然保留在民法典中的剩余規(guī)范,就如同樹干上的枯枝一樣,或遲或早,它們會從樹干上凋落,被調整具體事項或個別類型關系的整合性法律所吸收。參見[意]那塔利諾·伊爾蒂:《解法典的時代》,薛軍譯,載徐國棟主編:《羅馬法與現代民法》(第4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96頁。我們應當直面單一刑法典模式無法有效應對社會變化與犯罪發(fā)展的問題,想要在日新月異的社會變化中提升刑法的社會治理能力,就應該選擇能夠及時跟上社會變化腳步的多元立法模式。
立法模式的合理性是相對的,我國刑法典的立法模式經歷了從統(tǒng)一到分散到再統(tǒng)一的過程。應當說,單一刑法典模式與多元立法模式都各具優(yōu)劣。但也不難發(fā)現,一國對于立法模式的選擇定將立足于刑法未來的發(fā)展方向,以解決現行刑法之“裂縫”為目的。因此,我國刑法再法典化在作出抉擇時,應當將立法模式是否契合我國刑法未來發(fā)展方向作為重要的考量因素。
第一,隨著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二元分立,特別是在1996年《刑事訴訟法》及1997年《刑法》都相當突出地表現出了“公法私法化”的趨勢,在公私法融合的趨勢下,民事法變革中也出現了從“公法私法化”到“私法公法化”轉變的勢頭。參見姚建龍、申長征:《論民法的刑法化》,載《法治社會》2020年第5期,第2頁。刑法作為二次保障法,其目的就是保障部門法的實施;如果刑法繼續(xù)堅持自我封閉,那就無法有效地保障部門法的實施。因此,刑法不可能在公私法融合的大趨勢下獨善其身,我們必須站在我國社會變化與刑法典未來發(fā)展方向的角度選擇與其相適應的立法模式。從大陸法系國家的法典演變來看,不僅民法典逐步由封閉走向共融,刑法典也出現了從孤立到擴張的趨勢。我國作為現代社會采取成文法形式的大陸法系國家,長期學習其他大陸法系國家的立法及法學研究成果,必然也將在形成理論框架基礎、實務操作方法的前提條件下走各個部門法融合的道路。參見前引,姚建龍、申長征文,第10頁。因此,刑法作為各部門法的二次保障法如果不積極地與各部門法融合,刑法的罪刑規(guī)范就難以與其他部門法的規(guī)定相協調,當部門法需要刑法“出手”時,刑法卻“隱藏”了起來;而當部門法不需要刑法“出手”時,刑法卻主動“發(fā)動”。如此一來,便會導致刑法喪失最后保障功能。而采取多元立法模式能夠促進刑法與其他部門法相融合。比如,在啟用附屬刑法規(guī)范后,相關的罪刑規(guī)范直接規(guī)定在其他部門法律中,避免對一個定義有著不同的理解;同時,附屬刑法規(guī)范可以將行政犯的犯罪構成要件將與前置法的規(guī)定緊密關聯,進而解決了刑法與其他部門法銜接不緊密的問題。
此外,隨著我國法治建設進程的不斷推進,可以預見的是,刑法的部分功能未來將被民法、行政法等其他法律逐漸替代。例如,我國當前正在不斷完善的社區(qū)矯正制度、刑事和解制度、非刑罰性處置措施,都體現了刑事責任、民事責任融合發(fā)展的必然趨勢。所以,刑法作為二次保障法,對于某些特定事務應當主動“放權”,不必要認為只有規(guī)定在刑法典才能夠實現規(guī)制的目的。采取多元立法模式可以讓立法者充分認識到刑法立法是立法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而非優(yōu)先事項,從而限制刑法規(guī)范的擴張,并促進刑法與相關部門法的協調發(fā)展。在司法上,附屬刑法規(guī)范能夠減少刑法和其他部門法規(guī)定的脫鉤現象,還可以明確犯罪的成立要件,讓司法工作人員與公眾清晰地認識到罪與非罪的界限。但仍需強調的是,筆者支持我國刑法采取多元立法模式是為了打破刑法的封閉體系,使得刑法能夠更好地與其他部門法相銜接,但這不意味著刑法要盲目追隨部門法。以民刑銜接為例,雖然民法與刑法有著明顯的融合趨勢,但是我們應當認識到二者在理念、原則等方面存在顯著差異,不能為了融合而將二者強行趨同。一方面,如上所述,由于民法典與刑法再法典化之間具有顯著差異,所以刑法再法典化絕不能盲目追隨民法典;另一方面,雖然民法和刑法之間聯系的日趨緊密對推動刑事責任實現方式民事化、解決我國輕罪化的問題具有重要意義,但是刑法作為二次保障法,應當保持自己獨特的評價標準。例如民法中規(guī)定有無過錯責任原則,即行為人只要導致損害結果的出現,不論其是否具有主觀過錯都將承擔侵權責任。而在刑法中,行為人的主觀要件作為犯罪必備的構成要件之一,決不能被跨越。所以無論民法與刑法如何融合,刑法都要堅守自己應有的獨立姿態(tài)。
第二, 無論選擇何種立法模式,保持法典的穩(wěn)定性與堅持刑法的謙抑性原則必定是我國刑法發(fā)展持之以恒的追求。日本的井田良教授認為,“區(qū)分刑法典與特別刑法所具有的實際意義是,刑法典的修改往往容易受到政治性的關注,而采取特別法既可以避免刑法典的修改發(fā)展成為一個政治問題,也能夠應對社會變化進行敏捷的法律修改。因此,只要能夠在特別刑法領域進行新的立法或者法律修改,就不要輕易修改刑法典?!眳⒁奫日]井田良:《講義刑法學·総論》(第2版),有斐閣2018年版,第56頁。轉引自張明楷:《日本刑法的修改及其重要問題》,載《國外社會科學》2019年第4期,第14頁。所以,為了避免刑法典因應對社會變化而進行頻繁的修改,刑法典除了可以保留總則條文,還可以將自然犯大量地保留在刑法典中,這是因為自然犯屬于相對穩(wěn)定的傳統(tǒng)型犯罪,受社會變化的影響較小,所以將自然犯保留在刑法典中不會破壞其長期穩(wěn)定性。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應當將行政犯都從刑法典中剝離。日本近年的幾次刑法典的修改,在刑法典中規(guī)定行政犯罪的現象卻越來越普遍,而且日本也有許多自然犯規(guī)定在特別刑法中,例如劫持航空器的犯罪、綁架人質罪等自然犯并沒有規(guī)定在刑法典中。由此可見,采取多元立法模式的刑法典分則的內容,并不是以自然犯與行政犯為區(qū)分標準,而是以穩(wěn)定性為標準,對于罪刑規(guī)范相對穩(wěn)定的犯罪應當規(guī)定在刑法典分則中,對于罪刑規(guī)范受社會變化影響較大的犯罪則從刑法典中抽離。如此一來,既不會對現有的刑法體系造成較大的沖擊,又能夠盡可能地保持刑法典的長期穩(wěn)定,還能夠及時應對社會變化而進行較為靈活的法律修改。
另外,我國刑法近年的“情緒立法”問題受到了刑法學界和司法實務人員的大量關注,其中包括無視前置法的規(guī)定而貿然啟動刑法予以規(guī)制的例子,這其實是單一刑法典模式下的刑法與其他部門法規(guī)定銜接不暢所導致的。以醉駕入刑為例,立法者在尚未認真地考慮相關部門法的規(guī)定是否得到有效的貫徹與執(zhí)行的情況下,就將醉駕行為納入刑法的規(guī)制范圍。這雖然在客觀上極大地減少了酒駕的發(fā)生,但是筆者并不認為這是刑法威懾優(yōu)勝于其他法律的體現,而是由于醉駕的入刑門檻較低,稍有不慎就可能構成犯罪,而犯罪所帶來的附隨后果都極為嚴重,如被剝奪或者限制某些權利及從事某些職業(yè)的資格,已經從事相關工作的亦將被終止職業(yè)資格,其子女未來的政審也將受到影響,等等。所以與其說是刑法威懾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倒不如說犯罪附隨后果威懾了醉駕。另一方面,在我國,某個事務想要得到民眾重視或信賴,這件東西必須“夠格”或“夠一定級別”,否則可能“不太被當回事”。參見柏浪濤:《德國附屬刑法的立法述評與啟示》,載《比較法研究》2022年第4期,第115頁。相比之下,多元立法模式作為更能促進刑法與其他部門法緊密銜接的立法模式,不僅能夠讓民眾清晰明了地看到,某一事務不僅有前置法的相關規(guī)定,同時也有刑法予以規(guī)制,說明該事務需要得到足夠重視;也能讓民眾看到罪與非罪的界限,理解司法工作人員的處理結果;最重要的是,有前置法的相關規(guī)定在前,司法工作人員在適用附屬刑法規(guī)范時必然要自問:前置法的規(guī)定是否足以懲罰行為?從而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刑法的沖動,保障了刑法的謙抑性。
第三,我國刑法必然以減少空白罪狀、堅持貫徹罪刑法定原則為未來立法的方向。有人大代表指出,全面修訂刑法必須進一步落實罪刑法定原則,減少空白罪狀的立法,減少關于定罪的授權性規(guī)定,將罪刑關系明確化,減少刑法立法在合憲性、合法性方面的疑問??瞻鬃餇钍侵感谭ㄖ袥]有具體地規(guī)定某一犯罪的構成要件,而是指明部分的犯罪構成要件由其他法律、法規(guī)進行補充規(guī)定。由此可見,我國刑法未來的發(fā)展動向必將是減少空白罪狀的數量,堅持貫徹罪刑法定原則。然而,如果繼續(xù)采取單一刑法典模式,只會使得空白罪狀的數量有增無減,因為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與科技的進步,法律所調整的領域數量將會不斷增加,其中不乏一些高精尖的特定領域,隨之所帶來的問題即是空白罪狀的立法只會有增無減。再加上單一刑法典模式下的刑法與其他部門法之間的銜接不暢,罪刑法定原則將會進一步受到沖擊。有學者以生物安全法與刑法銜接為例,明確提出,由于生物安全法涉及到眾多復雜且專業(yè)要求較高的方面,將罪刑規(guī)范直接規(guī)定在前置法中能夠使得規(guī)范的適用更加清晰明確,減少空白罪狀的產生,并且能更好地發(fā)揮刑法的指引功能與預防效果。不過,不得不承認的是,即使采取多元立法模式,部分罪刑規(guī)范也仍需要依靠其他部門法的規(guī)定予以補充,只不過在多元立法模式下,部門法所禁止的行為都能夠在附屬刑法規(guī)范中一一對應,即使相關部門法的規(guī)定發(fā)生調整,附屬刑法規(guī)范也能夠隨之進行改變。如此一來,不僅在形式上減少了空白罪狀的出現,還有效解決了刑法與其他部門法規(guī)定不協調的問題,使得罪刑規(guī)范更加清晰明確。這就既貫徹了罪刑法定原則,也限制了刑法侵入其他部門法所規(guī)制的領域,并由此整合了刑法與其他部門法的關系,使之能夠更加密切配合。
面對民法典頒布所帶來的法典化熱,刑法立法應當保持冷靜和定力。從知識產權法作為民法的重要組成部分卻沒有納入民法典獨立成編來看,未來的民事立法并非絕無頒布特別法的可能,所以刑法典也沒必要強行追求單一刑法典模式。刑法典立法模式的選擇應從在所處的時代發(fā)展需要的角度出發(fā)。1997年刑法修訂時所處的時代急需一部新的刑法典整合雜亂無章的刑事法律規(guī)范,所以單一刑法典模式成為當時的最優(yōu)選;但是在社會正在高速變化的今天,我們已經充分認識到了單一刑法典模式所存在的問題。片面追求單一刑法典并不符合社會發(fā)展的現實,也不符合各個部門法打破壁壘走向“公私法融合”的動向,多元立法模式似乎成為了更符合這個時代需求的選擇。因此,毋須認為我國刑法典從單一刑法典模式向多元立法模式轉換是一種倒退,而要深刻認識到這種轉換實際上是反映了我國刑事立法順應時代發(fā)展需要的進步,也充分體現了我國刑法典發(fā)展變化的否定之否定“規(guī)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