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皓

唐代文學理論家、詩人司空圖所作的《二十四詩品》，系統(tǒng)探求和論證了文學作品的藝術(shù)之美，概括總結(jié)了二十四種在中國文學史上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文學風格：“雄渾、沖淡、纖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煉、勁健、綺麗、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縝密、疏野、清奇、委曲、實境、悲慨、形容、超詣、飄逸、曠達、流動?！北疚闹荚谟懻摱姆N文學風格中“綺麗”一品，探求司空圖所言綺麗之品的定義與特征，并試圖從詞人的生平、創(chuàng)作背景和藝術(shù)技巧等方面，討論“綺麗”在北宋著名詞人周邦彥所作的《六丑·薔薇謝后作》一詞中是如何體現(xiàn)的。

一、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之“綺麗”

（一）“綺麗”的定義與闡釋之演變

“綺”在《新華字典》中解：“會意字。從糸，篆書形體像一縷絲，表示綺是絲織品;從奇，奇有特殊、美妙義，表示綺是有美麗花紋的絲織品……”“綺麗”用在形容詩歌風格時，應當是指詞藻如有花紋的絲織品一樣華美、精致和高貴，是一種早在漢年間就出現(xiàn)的古老文學風格。

在中國文學史上，六朝文學將“綺麗”之風發(fā)揚光大。建安年間以曹氏集團為中心，文士才俊宴請、歌舞等才情競技活動繁多，不重儒經(jīng)。“綺麗”文風自此日漸在“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中登峰造極。典型如西晉陸機《日出東南隅行》吟“淑貌耀皎日。惠心清且閑。美目揚玉澤。蛾眉象翠翰。鮮膚一何潤。秀色若可餐……”極度講究語言上的精雕細琢、詞藻華麗，對偶十分工整。

然而，“綺麗”之風到了唐代卻迎來以李白“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圣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為代表的批評見解。對中國文學史上的這一變化，朱光潛先生在《文藝雜談·談書牘》評：“唐朝古文運動是六朝綺麗的一種反動?！弊砸皂n愈、柳宗元為首的唐代文人士大夫始，一直到宋代的歐陽修、王安石、“三蘇”等人的反對和摒棄，這種六朝以來追求聲律、駢文的“綺麗”文風，似乎逐漸退出了文壇主流。然而，此處的“綺麗”含義與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中所闡釋的“綺麗”一品大相徑庭。

筆者以為，《二十四詩品》著成之前“綺麗”文學風格的發(fā)展和評論史，是司空圖形成對其獨特闡釋和論證的決定性因素之一，故在此處略論之。

（二）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之“綺麗”的主要特征

《二十四詩品》之九“綺麗”曰：“神存富貴，始輕黃金。濃盡必枯，淡者屢深。霧余水畔，紅杏在林。月明華屋，畫橋碧陰。金尊酒滿，伴客彈琴。取之自足，良殫美襟?！?/p>

筆者認為首起句“神存富貴，始輕黃金”是司空圖版“綺麗”品的前提與核心。楊延芝曾解：“言能得富貴神髓，則不以世俗之綺麗為綺麗，而輕乎黃金也。”司空圖強調(diào)精神世界的豐富與高貴，說明他未曾像部分唐代文人完全摒棄綺麗之風。他講究“綺麗”之品重在內(nèi)部的精神氣質(zhì)，而非表面的詞藻華麗。“濃盡必枯，淡者屢深”是對“綺麗”之藝術(shù)方法的進一步論證：“濃”是指粉飾文辭，濃妝艷抹，用盡人工雕琢;“淡”是強調(diào)文辭和描繪不見斧鑿之處，自然清淡，留有余地。如同中國傳統(tǒng)水墨畫一般，若處處著濃墨，則再無層層浸染的空間，必致枯槁乏味;若似淡墨山水，還可以層層遞進與深入，更有留白之處給人無窮無盡的想象和回味。

隨后，司空圖用兩句景象描寫展現(xiàn)了什么是“綺麗”的意境：“霧余水畔，紅杏在林，月明華屋，畫橋碧陰?！币粚颖§F中的湖畔，掩藏著何人何物？色彩明艷的紅杏在林中被襯得耀眼奪目;月光下精美的屋和綠蔭隱現(xiàn)的絢爛橋影，又有何人何事在此處相遇、發(fā)生呢？一幅色彩明麗、富貴雅致的自然畫面主要示范了外在的“綺麗”呈現(xiàn)，亦要求詩境的描繪忌滿而以引人遐想為佳，呼應了前句“淡者屢深”所云。

“金尊酒滿，伴客彈琴?！边@一句描繪的則是人物形象，進一步闡釋“綺麗”風格：身旁陪伴著高山流水、高情厚誼的友客一同彈琴賞樂;共舉金杯飲美酒是古代文人學士們豐富又自然的生活，展現(xiàn)的是一幕毫無矯揉造作的“綺麗”畫面。《詩品集解》在此句注：“……雖不能明言其綺麗，而弦外之音，味外之味，其綺麗煞有可想見焉者?！币囿w現(xiàn)的是一種不露鋒芒、耐人尋味的“綺麗”畫面。最后一句“取之自足，良殫美襟”應是司空圖對首句“神存富貴，始輕黃金”的呼應：身邊自然而又美好的材料和事物取之不盡，重要的是將內(nèi)在美麗和神氣的領(lǐng)悟暢快抒發(fā)自胸襟肺腑。他再次強調(diào)了詩人內(nèi)在精神的豐富華麗，才是“綺麗”之品中的靈魂。

合看六句，司空圖的“綺麗”之品有兩個重要特征：一是內(nèi)在精神、神氣上的“綺麗”。若是失去了這個前提，僅有華美詞藻，那便是徒有其表，只剩了一具綺靡的空殼。換言之，若擁有精神之“綺麗”，外在世俗的“綺麗”便不那么重要了。二是“綺麗”的文辭要自然契合內(nèi)在的思想感情，描繪意境不應費盡心機華贍雕琢，不應追求艷麗詞藻的堆砌，過于顯山露水，應是渾然天成，給人以回味之空間。這兩點相較于前人對“綺麗”風格的見解，實為司空圖的創(chuàng)新之處，亦是互為因果、相輔相成的邏輯關(guān)系。

二、《六丑·薔薇謝后作》

正單衣試酒，恨客里、光陰虛擲。愿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為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隔。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嘆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頭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攲側(cè)。漂流處、莫趁潮汐?？謹嗉t、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一） 周邦彥生平及創(chuàng)作背景

宋仁宗嘉祐元年（公元1056年），周邦彥出生在錢塘一個仕宦家庭。他年少時就同柳永一般，以一個非正統(tǒng)文人的風流才子形象成名于世間。在汴京城求學得官的早年階段，他多作溫柔軟媚、歡快明朗的戀妓詞，博學多才卻又疏雋少檢，因此在中國文學史上受過不少學者的批評。但他也作抒發(fā)思鄉(xiāng)之情的小令詞，最經(jīng)典之作有《蘇幕遮·燎沉香》：“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p>

然而，周邦彥所處的年代正是北宋王朝由盛逐漸轉(zhuǎn)衰的階段，他的仕途可謂坎坷不平，得官僅一年后，神宗帝駕崩，政局大變，圍繞著王安石變法的政治風波越發(fā)激烈。他面對新舊黨之爭，因置身局外，五年不得升遷。元祐二年（公元1087年），他被新當政者發(fā)遣到廬州任府學教授;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始任溧水令。周邦彥從春風得意的青年時期轉(zhuǎn)入到憂患失意、仕途坎坷的中年時期，度過了近十年的漂泊生活。生活境遇的巨變，深刻影響了周邦彥的詩詞文創(chuàng)作，他的詞中再少見那“少年不識愁滋味”般的明快，多呈現(xiàn)凄婉、傷愁和寂寞的調(diào)子。

元祐黨人失勢后哲宗親政，周邦彥又被召還于汴京。直到徽宗重合元年（公元1118年）被外放州牧的二十年間，他步步高升，看似順風順水，實則在極度腐敗黑暗的政治環(huán)境下生存。周邦彥的文學創(chuàng)作里反映了他對現(xiàn)實生活的觀感和心頭的惆悵思緒。

根據(jù)《宋史·文苑傳》記載，《六丑·薔薇謝后作》大約是周邦彥接替驕奢淫逸的蔡京長子蔡攸，任職于皇家最高音樂機關(guān)—大晟府時所作?；兆诘哪康脑臼亲屵@個兼通音樂和文學的名人來領(lǐng)導頌圣貢諛，結(jié)果他的愿望卻落空了。王國維在《清真先生遺事·尚論三》中云：“徽宗時，士人以言大樂、送符瑞進者甚多……先生提舉適當其后，不聞有所建議，集中又無一頌圣貢諛之作……”不行阿諛奉承之事，不與蔡京等貪婪奸惡之人同流合污，可見周邦彥有著高尚可貴的人格節(jié)操。

（二）《六丑·薔薇謝后作》的內(nèi)容與藝術(shù)技巧

周邦彥精通音律，對自身的音樂造詣也頗為自信，其堂名“顧曲”出自周瑜“曲有誤，周郎顧”的故事。《六丑·薔薇謝后作》即為他自創(chuàng)的曲調(diào)：此調(diào)犯六個調(diào)子，皆聲美之者，但演唱難度極高。上古帝王高陽氏有子六個，皆有才卻貌丑，故用此典故作比喻，題名《六丑》?！八N薇謝后作”點明了詞的主題，一見花便聯(lián)想到春天、花開與花落，全篇生動形象地刻畫了“薔薇”這一物象，實則為詠物寄情詞。

周邦彥在這首詞中熟練化用前人的詩句和典故，形成了綺麗的語言風格。上片中，“過翼”語本自杜甫《夜二首》的“城廓悲笳暮，村墟過翼稀”，這里用飛過的鳥兒比喻春光轉(zhuǎn)瞬而逝;“楚宮傾國”自《后漢書·馬廖傳》的“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楚美女的特征由此可見;“釵鈿”語本《新唐書·楊貴妃傳》的“遺鈿墜舄，瑟瑟、璣琲，狼藉于道，香聞數(shù)十里”，描繪的是一幅楊貴妃游玩時縱情歡樂的畫面;“桃蹊柳陌”見于劉禹錫《踏歌詞四首》的“桃蹊柳陌好經(jīng)過，燈下妝成月下歌。為是襄王故宮地，至今猶自細腰多”。下片中，“靜繞珍叢底”一句似梁·劉緩《看美人摘薔薇》的“繞架尋多處，窺叢見好枝”;“斷紅”用典唐玄宗時宮女紅葉題詩，此處借指有人會在花瓣上題寫相思字詞。全篇文辭精致華美，生動活潑地描繪了薔薇花的外在神態(tài)，也甚為契合他要表達的悼花惜春之情懷;所用典故和化用詩詞也都是高雅、凄美之篇，使人讀起來浮想聯(lián)翩、思緒萬千。這樣的藝術(shù)技巧賦予薔薇花凄美、思愁的深意。此詞不拘泥于雕琢物象表面，而是著重豐富內(nèi)在的精神氣，也就是司空圖綺麗之品中最重要的“神存富貴”。

從傷春到惜薔薇花落，周邦彥皆不直寓身世之感，而是均透過一層淡淡渲染，正所謂“濃盡必枯，淡者屢深”。例如“愿春”三句十三字，一波過三折，層層遞進?！栋子挲S詞話》評：“下文反復纏綿，更不糾纏一筆，卻是滿紙羈愁抑郁，且有許多不敢說處，言中有物，吞吐盡致?！痹~人先寫冷清寂靜的東園，轉(zhuǎn)到靜繞薔薇叢時，“長條”三句言花戀人、人惜花，瞥見枝頭殘花，遂將其采下插在頭巾上，又自然感嘆殘紅悲慘的命運……一轉(zhuǎn)一深入，最后挽惜發(fā)問“何由見得？”反復詠嘆，曲折盡意。

在《清真集箋注》中，羅忼烈對《六丑·薔薇謝后作》的著成年份進行了辯論，認為作于政和二年（公元1112年），詞人知河中府時，已年過半百。按此觀點，身旁無家眷陪伴的落寂飄零之感和年華易逝之感在華美文辭中可謂自然流露，余韻悠長。其看似詠物，實為自嘆，達到了無意寄托的最高境界，好一則“綺麗”佳作！

粗略翻閱《清真集》，以《六丑·薔薇謝后作》為首，周邦彥的詞有如下特征：一是不管是詠物、寫景、懷古還是羈旅題材，所選意象鮮少涉及金玉綺羅和物質(zhì)財富，皆為他身邊伸手可得之材料。二是無不寄托個人心曲，有歡愉幸福，有懷人戀舊，有喜春離別，也有傷離恨別，這是多么豐富的精神世界！三是文辭能給人純粹的審美享受，即使不深讀詞中寄托的情懷，也能被華美而又清新的遣詞造句所打動。因此筆者認為周邦彥詩詞可稱司空圖所言綺麗之作的主要代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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