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柯勇
我和瞿獨伊奶奶是有緣的。近10年來,我接連采訪或拜訪過她3次。說來也巧,每隔5年一次,都不是事先安排好的。
2021年8月9日,我和著名人像攝影家郝遠征、編導(dǎo)曹曉麗一起去瞿奶奶家,給她拍一組百歲紀念照。當時她已經(jīng)行動困難,坐在輪椅里,插著鼻飼管,但是精神尚好。在她女兒、女婿的全力協(xié)助下,拍攝很順利,不到一個小時就完成了。郝老師成功捕捉到了老人眼里的光。本來瞿奶奶已經(jīng)不大認得人了,可是當有人問還認不認得我時,她卻清晰地叫了一聲:“小李?!蔽壹硬灰?。這一幕,被曉麗用手機錄了下來,成了我的珍貴記憶。
過了大半個月,8月31日,我和曉麗去給瞿奶奶送相冊,除了這次拍的肖像照,還特意加了瞿奶奶不同年齡段的一些家庭照。我們翻給她看,一張一張地指著照片里的人物,問她都是誰,她對答如流,一個不錯。其中有一張,是楊之華、瞿獨伊母女倆的合影,當時獨伊只有10歲左右,戴著一頂軟帽,倚在母親懷里。我指著少年獨伊問:“這是誰呀?”瞿奶奶指了指自己:“我!”我再問:“這個呢?”瞿奶奶抬頭,大聲說:“媽媽!”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遙遠的從前,又變成了那個天真懵懂的小姑娘。一聲“媽媽”叫得那么平常,似乎媽媽剛剛還陪在身邊,再回頭時卻消失不見。
我聽哭了——女兒都100歲了,媽媽又去了哪里呢?光陰的故事,是如此令人感傷……
那一天,也有好笑的。我們又回憶起拍攝微電影《紅色氣質(zhì)》時瞿奶奶吃很多烤鴨的事,她聽著聽著就冒了一句:“吃了那么多呀!”語氣里還帶著一點不好意思,大家哈哈大笑。
吃烤鴨的典故發(fā)生在5年前,2016年。為了攝制新華社第一部紀實微電影《紅色氣質(zhì)》,我們把瞿奶奶請到了北京東六環(huán)附近的一個攝影棚,從早到晚,拍了一整天。就是那天,面對鏡頭回憶父親瞿秋白時,她說了那句后來打動無數(shù)人的話:“我始終不明白,儒雅的書生和壯烈的革命者,哪一個是我的父親?!?/p>
那時瞿奶奶已經(jīng)95歲了,但身體好得令人驚嘆,聽說就在拍攝前不久,她還去游過泳。盡管如此,我仍然覺得這樣折騰她老人家實在過意不去。午飯時,我決心不讓她跟著劇組吃普通盒飯,就讓執(zhí)行導(dǎo)演姚竣譯去“給奶奶買點好的”。結(jié)果,小姚就買來了一只烤鴨。我心中暗罵這小子不長腦子,95歲的老人,啃得動烤鴨嗎?誰料到,瞿奶奶竟然一口氣吃掉12卷烤鴨!
我們目瞪口呆。一開始,是她家保姆替她卷,后來她嫌保姆卷的肉不夠多,就自己動手卷。我忍不住問:“奶奶,您特別愛吃烤鴨嗎?”她卻反問道:“???難道有人不愛吃烤鴨嗎?!”她自幼被父母帶到蘇聯(lián)生活,俄語說得極好,一輩子說漢語都帶著一點俄國腔。
說到俄語,那次我?guī)ш犎ニ遗臄z,一見面就問:“奶奶,您還能用俄語唱《國際歌》嗎?”她的父親瞿秋白是《國際歌》第一個中文完整版的譯者。瞿奶奶坐在紅白條紋的沙發(fā)上,張口就唱,現(xiàn)場每個人都瞬間屏住了呼吸,生怕干擾了她。她一口氣唱完,一字不落,字正腔圓,中氣充沛。
那時,她是中共六大唯一健在的見證者。六大,是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上唯一一次在境外召開的全國代表大會。1928年6月18日,六大在莫斯科郊外的“銀色別墅”開幕時,與會代表齊唱《國際歌》,很多人想起了剛在國內(nèi)“白色恐怖”中被殺的戰(zhàn)友,邊唱邊哭,會場里哭聲一片。
那天,我們聽著瞿奶奶的歌聲,聽到的不僅僅是一首歌,而是近百年的戰(zhàn)火硝煙、人生風雨,驟然襲至心頭,把我們聽得血脈僨張、熱淚盈眶。
我第一次采訪瞿奶奶,是在2011年春天,和趙承兄一起,為一篇致敬英烈的稿子收集素材。
現(xiàn)在算起來,我才意識到那年瞿奶奶已經(jīng)滿90歲了。此前很多年間,在我的印象里,那次就是見了個70來歲的人。為什么呢?因為她十分開朗,而且活潑,與九旬高齡嚴重不符。她跟我們說:“我現(xiàn)在踢腿還能踢很高!”話音未落已站起身,一下子就把腳尖踢過了頭頂。當時我們也是看得膽戰(zhàn)心驚,趕忙上前勸阻,生怕她受傷。瞿奶奶卻并不在意,爽朗一笑:“小伙子,要加強鍛煉?。 ?/p>
這笑容,是一種渡盡劫波之后的豁達。她幼年喪父,跟母親一起蹲過反動軍閥的監(jiān)獄,后來又經(jīng)受過種種坎坷挫折,卻仍能如此沖淡平和。
被她稱作“好爸爸”的瞿秋白也有這樣的氣質(zhì)。1935年6月18日(恰是中共六大開幕式舉行七年后的同一天),在福建長汀,勸降失敗的國民黨反動派決定處決這位曾經(jīng)的中共主要領(lǐng)導(dǎo)人。那天清晨,囚禁中的瞿秋白早早起床,換上新洗凈的黑色中式對襟衫、白布抵膝褲,泡上一杯濃茶,點上一支香煙,臨窗沉思。這時屋外腳步急促,他知道最后時刻到來了,遂疾筆草書詩半句:“眼底煙云過盡時,正我逍遙處。”注明“秋白絕筆”。在長汀羅漢嶺下一塊草坪上,面對行刑者,他盤膝而坐,微笑點頭:“此地甚好,開槍吧!”
如今,那個聽到父親犧牲的消息曾經(jīng)“哭出病來”的小姑娘也已魂歸厚土。她的笑對死亡的父親,她的飽經(jīng)滄桑的母親,一定在不遠處等著她。相隔將近一個世紀,這一家人終于重聚在了一起。
瞿奶奶說過,她童年最快樂的時光,就是父親帶她去莫斯科郊外森林里采蘑菇的那些日子,她一直記著父親買來的奶渣的味道。
此時此刻,她一定已經(jīng)回到童年的森林里了吧,蘑菇裝滿了小籃子,奶渣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好爸爸”和媽媽都在身邊,再也不會丟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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