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紫東
溜達農場使用基質培育出的番茄。
編者按在近年知識青年人下鄉(xiāng)務農的趨勢中,有一個經常被描述的現象:這些人通常擁有大學以上的學歷,原本可以在城市里就業(yè)生活,卻去到鄉(xiāng)村書寫著田園牧歌般的故事。
但事實往往沒有這么理想。這里講述的對象是3個不同規(guī)模的農場,新農人們都把下鄉(xiāng)務農看作創(chuàng)業(yè),這意味著,如果要在商業(yè)上可持續(xù),除了帶去知識和技術上的創(chuàng)新,還需在經營上找到新的突破口。此外,他們都選擇了有機農業(yè),原因是這種農業(yè)耕種方式有著高技術門檻,并貼近城市中產消費的需求。換言之,這能讓小規(guī)模農業(yè)創(chuàng)業(yè)獲得高收益。
農場主史門杰。
挑戰(zhàn)也隨之而來。有機農業(yè)在中國的認證和標準混亂,消費者對此產生了普遍的不信任,而商超等銷售渠道與有機認證的綁定又導致大部分小農場難以進駐。此外,除了農業(yè)知識和技術上的突破,農場的經營者還要花費大量時間處理與當地農民之間的關系。
鄉(xiāng)村創(chuàng)業(yè)跟城市一樣,也需要解決自己的難題。
29歲的史門杰站在暖棚里忙活,一排排番茄并非長在地里,而是整齊地攀附在離地一米高的高架上,從入口一直綿延至11米外的棚室盡頭?;鸺t的色調,給大雪過后的北京密云增添了一絲暖 意。
兩片總面積約4畝的暖棚,是史門杰投身農業(yè)近7年來的第四塊“試驗基地”,名叫“溜達農場”。這里距北京市內近90分鐘車程,每周都有不少市民在她的網店下單,期待著將品質不同于菜市場和普通商超的本地新鮮蔬菜擺上餐 桌。
2015年,史門杰還是吉林大學工商管理專業(yè)的一名大四學生。史門杰的父母希望女兒在大學本科畢業(yè)后,能順利地考上研究生,或者像許多出生在東北的新一代那樣,離開相對閉塞的家鄉(xiāng),在北京找一份光鮮亮麗的工作,咨詢公司和金融機構都是不錯的選項。
和大部分父母一樣,對這個有些“假小子”脾性的女兒的未來志向,他們并不非常了解,更沒想過她會在畢業(yè)之初就跳出舒適圈,在一個毫不熟悉且“灰頭土臉”的領域創(chuàng)業(yè)。
大四那年,史門杰最初的設想是考上北京大學應用心理專業(yè),當時她的職業(yè)規(guī)劃是成為一名心理咨詢師。但到了備考階段,她突然又對農學知識產生了興趣。在一個農業(yè)論壇上,她認識了當時還在做高端水果銷售生意的男友,兩人都認為農業(yè)是一個值得嘗試的領域,于是聯手開始創(chuàng)業(yè)。
“我當時很天真,只覺得他有銷路,還恰好認識一個懂農業(yè)的技術員,而我學的是管理和營銷,這事兒肯定靠譜?!?/p>
史門杰對《第一財經》雜志回憶稱。史門杰一開始的設想,就是要在北京做一家有機農場,種出“好吃”“健康”的蔬菜。不過,作為農業(yè)領域的門外漢,史門杰當時對“有機”概念的理解還很粗淺?!澳菚r候我認為只要是用有機肥種出來的、不施化肥的就是有機,后來扎到里面才發(fā)現完全不一樣。”
跨行創(chuàng)業(yè),意味著一切都要從零開始。從她想當然地認為從事農業(yè)并不難,結果發(fā)現自己甚至分不清韭菜和麥苗開始,她那些看似天才、實則缺乏實操性的主意就一個接一個地往外冒。
2016年,拿著家里人贊助的20萬元“考研資金”,史門杰在順義租下了22畝土地,包括14個冷棚、1個暖室和一些空白地。在技術員的建議下,她決定種一些“好賣”的蔬菜水果,比如甜瓜、黃瓜、西瓜、水果番茄等,因為這些品類“無需烹飪,一下子就能嘗出來好不好吃”。
但實際情況是,史門杰低估了果蔬種植的成本和難度。為了種甜瓜,她先花錢購買了大量有機肥;隨后發(fā)現,作為新手,她完全無法獨自應對甜瓜的生長和疾病,所以又請了一些當地農民來打零工……粗略一算,各種花銷已經遠超賣出甜瓜可得的預期收入。等到春天農忙的時候,甜瓜的杈子生長的速度很快,因為沒有熟練掌握植物的生長規(guī)律,史門杰無法估算出甜瓜會在次日長到什么程度,導致在零時工的農事安排上出了很大紕漏。
更糟糕的是,在經歷了北京夏季數次來勢洶洶的大雨后,史門杰才意識到,那位技術員一開始挑選這塊地就是錯的,“完全沒有考慮地勢”。每年的6月、7月恰逢農事生產旺季,但史門杰租下的冷棚只要遇到大雨天就會漏水,嚴重的時候棚前連續(xù)幾天都進不去人。
折騰了一年,史門杰搞砸了很多事情,也經歷了虧損最嚴重的時候,但好歹種出了“正常的成熟果實”,“以我現在的標準看肯定是不合格的,但已經比當時市面上賣的味道要好得多?!?/p>
借助男友早年銷售高端水果時積累下來的人脈,史門杰還在這一年完成了最原始的客戶積累。在被外界視為北京“富人區(qū)”的順義后沙峪一帶,每逢果蔬成熟時,兩人就會開著一輛老舊的面包車,拉著滿車的蔬果來到各個小區(qū)樓下,等著已經在微信群里下單的消費者們下來提貨,“基本上一個小時內就會一掃而光。”
盡管如此,務農過程中遭遇的困難和虧損還是加劇了史門杰的焦慮情緒。2017年,經歷了一陣持續(xù)的眼部疼痛后,史門杰被診斷出甲亢病情加重。在身心的雙重折磨下,她通知了遠在老家的父母,這也是家里人第一次知道史門杰的創(chuàng)業(yè)經歷。他們當時很驚訝,說“你怎么會干這個”,“又苦又累”。雖然是大學生創(chuàng)業(yè),但“還不如接著回去考研究生”。
最艱難的時候,“放棄創(chuàng)業(yè),回城里上班”的念頭也曾在史門杰腦海中一閃而過。但她從未中斷過農業(yè)知識的學習,從創(chuàng)業(yè)到現在的7年間,她幾乎每天都會花兩個小時上網課。
一開始,史門杰偏向于選擇實操類課程,比如何時給蔬菜打杈、如何種好番茄等。每聽完一門課,她都會下地親身實踐學到的知識,但久而久之,她發(fā)現這些理論知識并不都能完美奏效。在一位網課老師的指導下,史門杰興致勃勃地培育出了一種新的甜瓜,結果甜瓜的皮是苦的?!氨M信書不如無書,還得自己實踐出真知”,這是史門杰在搞砸了之后才明白的道理。
2018年,史門杰看中了順義一座通過了有機認證的農場,考慮到有認證后賣貨會“更硬氣”,以及個人生產計劃上的調整,她離開了舊基地,在這座農場里租下了一間暖棚。
史門杰提到的有機認證,是指經國家認證認可監(jiān)督管理委員會批準的認證機構認證后,有機產品的生產和加工過程達到一定標準。2013年,國家認監(jiān)委頒布了第一份《有機產品認證管理辦法》,此后,又在2014年公布了一批產品認證機構名錄,并在2015年修訂了相關法令。
制度的建立促進了有機農業(yè)的發(fā)展壯大,也催生了認證檢測市場的亂象。國家認監(jiān)委公布的數據顯示,截至2018年年底,中國共有認證機構481家,檢驗檢測機構數量更是高達4萬家。也正是在這一年,國家認監(jiān)委正式發(fā)聲,要“加強認證檢測市場監(jiān)管”,規(guī)范有機認證市場。
“入駐農場后,我才意識到整個認證過程還是比較草率的,當時農場并沒有監(jiān)控,檢測人員也沒有對每一批蔬果都做抽檢,再加上市面上的檢測機構魚龍混雜,這讓我對所謂的有機認證產生了懷疑?!笔烽T杰說。
此外,由于有機認證每年所需要的費用動輒數萬元,對小型農戶而言難以承受,史門杰放棄了接受正式有機認證這條路線并在幾經輾轉后,她在離市區(qū)更遠的密云找到了新的大棚。
在和消費者溝通時,史門杰不再以有機作為賣點,而是強調作物的“高品質”:承諾不使用激素授粉,堅持自然成熟和有機肥種植,保證農藥無殘留。
說到這里,史門杰當即從棚里的藤蔓上摘下來幾顆新鮮番茄放進嘴里,并邀請《第一財經》雜志記者一同品嘗。
這類名為草莓番茄的品種酸度和糖度都非常高,即便是成熟的個體,外皮表面依然帶著獨特的青肩印記?!芭袛嗍欠褡匀皇诜邸⒆匀怀墒斓募记芍?,是看番茄籽是否數量足夠多,且顆顆呈金黃色,催熟的番茄可能外部通紅,但里面往往籽粒稀疏,且泛綠。消費者可以很直觀地看到?!?/p>
知識青年返鄉(xiāng)的優(yōu)勢也在種番茄這件事上凸顯出來。為了培育出讓人滿意的番茄,史門杰來到密云后的第一項研究就是讓番茄“上高架”。
過去,高架栽培法常見于草莓等品種,在番茄種植領域的應用并不多。將植物從傳統(tǒng)的土壤轉移到高架栽培的最大好處,是可以免去工人彎腰勞作之苦,從而達到省力、省工的效果。史門杰決定效仿草莓的種植方法,這個大膽的想法讓身邊人感到“驚訝”。但她認為,省人工是做農業(yè)“最關鍵的因素”,這樣的嘗試很有必要。
在栽培時,史門杰又有了自己的主意。她放棄了土壤,在高架上使用統(tǒng)一調配的基質栽培,原因在于,“每個園區(qū)的土質都不一樣,蒸發(fā)量也不同,灌溉量等數據無法標準化?!痹谘凶x書籍和論文時,史門杰留意到日本、荷蘭等國很早就開始了基質栽培法,但當地農民使用的基質大多會添加含有化學元素的營養(yǎng)液。出于對綠色栽培的考量,史門杰最終在含有草炭、珍珠巖和蛭石的基質中,創(chuàng)新性地加入了蚯蚓糞和羊糞。在大棚內做了十余次對照實驗,花了近一年半時間后,她終于確定了滿意的配比。
生意逐漸做大之后,有不少年輕的本科和碩士畢業(yè)生曾找到史門杰,希望能加入溜達農場,甚至有人愿意辭職從農。這讓她既歡喜又擔憂,喜是因為,個人的學習能力在現代農業(yè)生產中愈發(fā)重要,憂則是因為,她害怕這些年輕人和當初的自己一樣,帶著幻想來到農場,實際上是把自己扔進了一個比城市生活要艱難得多的環(huán)境。
從將部分土地轉租給市民以獲取租金,到和當地傳統(tǒng)農戶合作,再到以自主經營為主、與其他農人共享銷售網絡為輔—石嫣的農場創(chuàng)業(yè)模式經歷了3個版本的迭代。
相較于史門杰這類“半路出家”的新農人,石嫣的職業(yè)發(fā)展道路可能更典型。作為北京“分享收獲”農場的創(chuàng)始人,石嫣博士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農業(yè)與農村發(fā)展學院,師從中國“三農”問題專家溫鐵軍,且在美國農村有過半年的“洋插隊”經歷。
位于順義柳莊戶的“分享收獲”,是一家“被報道率”很高的私營農場,也是中國第一家社區(qū)支持農業(yè)農場。社區(qū)支持農業(yè)(CSA)模式起源于日本,興盛于歐美,指的是社區(qū)附近的農民,以及農民所生產產品的消費者之間的聯系。消費者提前下訂單,農民根據訂單量來規(guī)劃生產并配送至居民家,它的本質是相互承諾的信任關系:農場養(yǎng)育人,人支持農場并分擔內在風險和潛在收益。
在人類大部分歷史中,人都與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緊密相連,但城市化和全球化改變了這種傳統(tǒng)。石嫣翻譯的《分享收獲社區(qū)支持農業(yè)指導手冊》一書中給出了簡要的解釋:“農民獨自承擔了這個無情的、不斷增長的全球市場的風險,這個全球化的大市場已經使得數百萬農民離開了土地。CSA針對這一螺旋式下降趨勢提供了一種最有希望的替代方 式。”
2008年以前,為增加農民收入,北京市政府曾鼓勵大規(guī)模發(fā)展設施農業(yè),在京郊興建日光溫室和春秋大棚,并提供給農戶相應額度的補貼。到了2 0 0 8年,北京市一度提出要爭取利用5年時間,到2012年在全市建設“35萬畝以溫室、大棚為主體的設施農業(yè)”。但問題也隨之而來,大量興建的大棚,可能會讓北京郊區(qū)本就嚴重的地下水超采進一步加劇,進而導致地表沙化和鹽堿化,破壞城市的資源環(huán)境。
在石嫣和她的博士生導師溫鐵軍看來,這種純粹以工業(yè)生產方式改造農業(yè)的做法在當時已經不可取?!氨本┑慕紖^(qū)農業(yè)應該怎么搞?溫老師很早就提出,城市郊區(qū)除了承擔基礎的農產品生產功能外,更多的還應該包括教育、體驗以及市民參與等多種功能?!笔虒Α兜谝回斀洝冯s志回憶稱。
也正是在2008年,石嫣被學校選派到了美國的一家農場,在那里體驗了半年純正的CSA模式。次年2月,得知導師在北京市海淀區(qū)鳳凰嶺腳下申請了一塊試驗田后,石嫣加入了這里,并和幾位同事一道給農場起了個名字—“小毛驢市民農園”。
起初,石嫣等人并沒有認真規(guī)劃過“小毛驢”的商業(yè)模式,考慮的主要是如何將CSA理論與實踐結合起來。
創(chuàng)立第一年,“小毛驢”吸收了37位配送到家的會員,將自產的蔬菜通過配送網絡直接送到市民家里;同時他們借鑒了國外CSA模式中常見的勞動份額模式,這一模式的原型,是市民通過自愿參與農場勞動換取一定份額的蔬菜,經過調研后,石嫣等人發(fā)現許多中國人有一種“自有土地”情結,于是將勞動份額改造成了租賃農業(yè),以收取租金的形式又招募到了17位自己到農場種地的會員。
這樣的招募結果好于他們最初的預想—當時中國剛經歷了一連串有毒食品事件,包括知名企業(yè)卷入三聚氰胺奶粉丑聞等,許多消費者認為普通商超和菜市場等渠道出售的食品已經不再可 靠。
但作為一個試驗性質的項目,“小毛驢”本身在治理結構上并不完善,發(fā)展一段時間后,內部成員就項目的未來發(fā)展方向也產生了分歧。比如,僅靠出租地來盈利的方式是否有違CSA農場的初 衷?
盡管如此,“小毛驢”的最大意義,或許就是對青年農業(yè)人才的早期培育:這些即將畢業(yè)的大學生走出象牙塔深入田間地頭,在這里體驗到了完整的農業(yè)生產周期,并成為各地發(fā)展CSA中國模式的帶頭人。
2012年,石嫣和幾個同事在通州馬坊村租下了一間院子,用來辦公和住宿,這也是“分享收獲”開始的地方。院子的主人是一對北京本地的農家夫婦,石嫣親切地稱他們?yōu)椤袄墒謇蓩稹?,兩人以專職農民的身份,每月定時向“分享收獲”提供自家棚地里的農產品,石嫣團隊全程參與生產過程,并以收購的形式保證他們的年收入。
對于這個大學畢業(yè)生提出的生態(tài)農業(yè)、產消互信模式,夫婦二人起初也并不信任。“不用化學品,能保證我的收成嗎?對這些缺乏務農經驗的年輕人,我應該信任嗎?”這種樸素的疑慮,也體現了傳統(tǒng)務農人與年輕創(chuàng)業(yè)者之間的普遍價值觀沖突。
首先是化學農藥的使用。一開始,石嫣給農場定下的目標就是生產健康的蔬菜、肉、蛋,在農場出現蟲害時使用除蟲菊素等生物制劑,而不是化學合成藥物。盡管在田間工作的同事叮囑了郎叔郎嬸很多次,她還是在某一天早晨發(fā)現茄子葉片上有使用化學農藥的痕跡,“農民打農藥有時候就和抽煙一樣,戒不掉?!睅捉洐嗪夂?,石嫣和同事們決定將近半畝地的茄子全部“拉秧”,全年不配送茄 子。
“傳統(tǒng)農民不缺技術,缺的是對理念和標準的堅持?!笔虒Α兜谝回斀洝冯s志表示,“分享收獲”在起步階段花費了大量成本用于對“傳統(tǒng)農人”的監(jiān)督和陪伴,這也是她現在更愿意與“新農人”合作的主要原因。
石嫣提到的“新農人”,指的是受教育程度相對較高的80后和90后,他們大部分擁有大學本科及以上學歷,也愿意接納相對前衛(wèi)的農業(yè)生產和銷售理念。她舉例稱,這些新農人可能本身就是曾在“分享收獲”工作過的員工和實習生,對農場理念有著深入了解。截至目前,由遍布全國各地的新農人生產、符合“分享收獲”標準的合作生態(tài)農產品已經有300多個SKU,并利用“分享收獲”常年累積下來的會員網絡拓展銷售渠道。
對于這些新農人來說,種植出有機的農產品并不難,難的是沒有銷售渠道。作為小農生產的農場來說,有機認證需要付出大量的資金成本,此外,“有機蔬菜”迄今仍沒有值得信賴的標準。因此,像分享收獲這類由個人品牌樹立了信任,并能吸納大量會員的銷售渠道便承擔了為它們分銷的功能。
信得過的食品可能價值不菲。“分享收獲”的大白菜包括配送費每斤約23.75元,幾乎是普通生鮮平臺上大白菜的11倍。石嫣承認農場的菜價不便宜,消費者大多是城市里中產消費水平的三口之家。
從城市下鄉(xiāng)的新農人如何與本地居民相處,是至今都讓石嫣頭痛的問題。石嫣強調,由于鄉(xiāng)村多年來資源外流,對于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者,當地政府一開始可能并不會給予傾斜,更多是采取觀望或否定態(tài)度;同樣,創(chuàng)業(yè)者與留守本地的農村居民可能也會產生摩擦,有時候不得不用“相對激進的方式”去處理。
經過近10年的發(fā)展,“分享收獲”目前已經在通州區(qū)西集鎮(zhèn)馬坊村擁有60畝蔬菜種植基地,在順義區(qū)龍灣屯鎮(zhèn)擁有50畝蔬菜種植基地和230畝果樹基地,以及黑龍江五常的60畝大米種植基地。除農產品的種養(yǎng)殖外,“分享收獲”還設有產品加工、民宿運營等業(yè)務。
“這農場做了挺多年了,聽說做得蠻好,也挺賺錢?!蹦荷蹬R時,一位家在順義柳莊戶的本地滴滴司機載著《第一財經》雜志記者駛離農場。當問及附近其他農戶為什么不效仿時,司機只是搖搖頭,“人家有高學歷和技術,我們做不來的?!?/p>
與“信任大于標準”的農場相比,企業(yè)經營的大型有機農場更有資本向消費者證明食物的安全性,同時也為有志于從農的畢業(yè)生提供了更多就業(yè)機會。
在浙江省德清縣莫干山山麓,有一片占地面積約2000畝、名為“義遠”的有機農場。這是位于丘陵地帶的一大片連綿土地,勞嶺村、紫嶺村等大小不一的自然村落散落其間。
董田田本科畢業(yè)后的第一份工作就在義遠,這已經是她在這家農場的第十個年頭?,F在,她承擔了農場的日常質量管理工作,主要負責有機蔬菜的入庫和定期抽檢。最初選擇這份工作,是因為看到了日益凸顯的食品安全問題,而中國的有機農業(yè),特別是新興創(chuàng)業(yè)公司,當時正處于一個踴躍的上升期。
義遠有機農場于2011年創(chuàng)立,創(chuàng)始人梁銘同時也是浙江海銘控股集團總裁,旗下擁有多個浙江本地時裝品牌?!?1年前的莫干山還沒有遍布網紅民宿,義遠幾乎是周邊范圍內最大的商業(yè)體?!绷x遠農場總經理周哲昊向《第一財經》雜志回憶稱。當時,梁銘并沒有意識到這里會因為民宿產業(yè)形成如今的集群效應,選擇在莫干山辦農場更多是出于“機緣巧合”:此前創(chuàng)辦的服裝企業(yè)本身就將生產和物流基地選在了德清,在當地縣領導的邀請下,梁銘沒有多想便向村集體租下了流轉而來的2000畝地,一租就是20年—在現行農村土地承包規(guī)則下,這是租賃土地的最長期限。
“剛租下這塊地時,我們就有了長期做的打算。農業(yè),特別是有機農業(yè),可能需要至少5年才能起步,因為前3年要養(yǎng)地,過程中還有一系列基礎設施要完善,發(fā)展的速度會非常慢?!敝苷荜唤忉?道。
義遠用3年休耕換來的這片土地,起初只是一片荒蕪的景色。在本地農民的支持下,每到一個新地方,員工都會先種一些油菜和紫云英,因為“這些作物的氮磷鉀肥力較好”,等到長出來之后,再將它們耕進土里,以此反復增加土壤的肥力。
對義遠這類規(guī)模較大的農場來說,承擔每年數萬元的有機認證費用要相對容易。周哲昊將這一做法比作“體制內”,將“分享收獲”、“溜達”倡導的社區(qū)支持農業(yè)比作“體制外”:“小型有機農場可能不需要3年休耕,它們更多地是通過信任搭建人與人的關系,在小范圍內把事情做得公開透明,而不是非要通過硬性的國家標準,但它們的產品也不會按有機標準進入流通領域。對大型農場而言,有機認證更像是一種門檻的設置?!?/p>
不同于溜達農場和分享收獲相對封閉的銷售體系,義遠的農產品除了面向會員銷售,還會進入Ole’等精品商超。這意味著,除了在會員內部建立信任,義遠的商品還必須接受更廣大公眾的檢驗,而消費者并不會為開放市場上不能確定安全性的高價食品買單。這種情況下,經國家有機認證后附著在包裝表面的“有機標志”就成了商品最好的自證—盡管這類自證并不是每次都奏 效。
董田田的工作內容就和認證有關,在對內的抽檢外,她還需要定期和第三方認證機構完成對接,保證農場生產的作物在市場流通領域持續(xù)擁有有機標志。這份工作要求她熟知農產品相關標準,以及農業(yè)生產、加工、畜禽養(yǎng)殖等系列流程。盡管建立外部信任是一件難事,董田田對農場有著強烈認可,“如果不是這樣,我很難說服自己在遠離市中心的地方待上10年。”
時間回到2012年,董田田還是浙江農林大學農學專業(yè)的一名大四學生,在那個時候的農學應屆生眼中,最好的職業(yè)路徑是進入各地的農業(yè)局等政府機構,或者干脆轉行進入高薪酬的企業(yè),從農反而成了最不受歡迎的選項。
“班上最終選擇從農的同學很少,一是農業(yè)相關企業(yè)當時數量少,對應的工作內容比較辛苦,發(fā)展前景也沒有其他行業(yè)那么可觀?!倍锾锘貞浾f。
當時恰逢畢業(yè)季,也是義遠招聘團隊第一次走進校園。出于對有機農業(yè)的強烈興趣,董田田成了義遠的實習生,并在畢業(yè)時順利拿到了校招offer。幾個月的實習期下來,通過觀察農場的土質和水源,以及親身參與選品、完善操作規(guī)程等前期工作中,董田田對腳下這片土地產生了莫名的親近感,對“有機”這一概念也有了更具像的理解。
“學校的專業(yè)課講過有機農業(yè),但更多是出于理論的角度。來到農場后,我才慢慢了解到有機需要的是一系列更細化的標準,以及如何才能拿到有機證書,里面有很專業(yè)的農業(yè)經營模式?!?/p>
周哲昊表示,從2016年起,主動來義遠工作的大學生變得越來越多。不同于幾年前農學畢業(yè)生對從事農業(yè)的顯性排斥,這些應聘者大多來自于農林大學的對口專業(yè),在入職后會根據自身興趣和農場需求,前往養(yǎng)殖、種植、園藝和認證等不同細分崗位任職。近年來,義遠員工中的大學生比例已經由零星增長到了50%左右。
目前,這家有機農場已經擁有稻田、蔬菜園、茶園、牧場、帳篷營地、餐廳、民宿等不同板塊。隨著義遠“一二三產融合”業(yè)務的逐步擴大,一些非農學專業(yè)的大學生也從城市來到了義遠,在農場從事更加多元化的工作。
不過,有機農業(yè)的各項高額投入,讓這類模式的實踐者始終逃不過難以盈利的難題。幾位受訪者均向《第一財經》雜志表示,有機農業(yè)行業(yè)的虧損率普遍居高。用周哲昊的話說,義遠農場在前幾年實現了盈利,但這種狀況并沒有維持下來,在新冠疫情的反復沖擊下,農場仍處于“盈虧的邊緣”。不穩(wěn)定的農場經營狀況也反映在了員工的收入水平上,董田田表示,相較于其他行業(yè),她的收入“肯定沒有那么好”,甚至“可能低于其他行業(yè)的平均水平”。
當下最困擾周哲昊的,是近年來滯緩的消費者增長曲線。成立11年來,義遠并沒有采用代理銷售或者風頭十足的直播帶貨模式,而是一直偏向于會員制和直銷。原因在于,尋找代理和帶貨主播會抬高不必要的成本,而互聯網模式短時間內帶來的大量流量又是有機農場無法承受的,“我們手上的農產品都是依節(jié)氣種植,每次的出產量都很有限?!?/p>
這似乎是另一個難題。有機農場的經營者該如何權衡打開市場與堅守固有產銷模式?當農場規(guī)模從小變大時,又該如何保證土地與消費者之間的緊密聯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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