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祖 華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212)
魯迅《狂人日記》的橫空出世,既震動了文學界,也震動了思想界,而其主要震源,則是小說中的一個情節(jié)和這個情節(jié)中所包含的一個驚世駭俗的判斷:“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1]這一情節(jié),尤其是這一情節(jié)中所包含的“吃人”的判斷,不僅直接地彰顯了《狂人日記》“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的深刻主旨,而且新穎別致,前不見古人,后啟來者。因此,人們在研究這篇小說,包括研究魯迅反封建思想的時候,往往十分喜歡引用這篇小說中的這個情節(jié),特別是其中所包含“吃人”的判斷,這一個判斷,也就自然地成了一個“著名”的判斷。但是,索諸既往的研究成果,卻還沒有哪項成果,對這一個著名的判斷進行過知識學的考察。正是有鑒于學界的這種狀況,本文擬基于現(xiàn)代知識學的理論與方法,對這樣一個著名的判斷展開探討。
關于“吃人”的所指,學術界主要有四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是指中國傳統(tǒng)精神文化“仁義道德”的“吃人”;第二種則認為是指中國的統(tǒng)治階級打著“仁義道德”的旗號“吃人”;第三種認為是指中國的統(tǒng)治階級,既用國家機器“吃人”,又用“仁義道德”這種精神文化的“軟刀子”“吃人”;第四種觀點認為是指中國的歷史就是一部“吃人”的歷史。
四種觀點雖然各有自己的依據(jù)與道理,但哪種觀點更經(jīng)受得起推敲呢?我這里就按照知識學的原理與方法,對這四種觀點進行“確證”,以期辨析出一種最經(jīng)受得起推敲的觀點并進而對這種觀點的屬性進行知識學的定位。
確證(有學者稱為驗證),是知識學的三大概念之一(另外兩個概念是信念與知識),它不僅是構成知識的一個不可或缺的要素,而且在知識的構成過程中,它還有著自己重要而獨特的作用,沒有它,我們不僅無法確認一個判斷是否正確,自然也無法確認一個判斷是否是知識?!斑@也是它(確證)作為知識構成的一個要素,能夠在20世紀興盛的知識論研究中成為核心問題,得到知識論者普遍關注的原因?!盵2]76
確證的方法,主要有兩個,一個是事實,一個是邏輯。按照這兩個方法對四種觀點進行確證,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前三種觀點經(jīng)受不起驗證,而第四種觀點則經(jīng)受得起驗證。為什么?因為,前三種觀點,我們在小說中找不到“事實”根據(jù),也不合邏輯,而第四種觀點,我們則不僅能在小說中找到事實的根據(jù),而且其判斷也完全符合邏輯。
第一種觀點認為“吃人”的主體是“仁義道德”,而索諸小說中包含著吃人判斷的情節(jié),我們發(fā)現(xiàn),“仁義道德”與“吃人”之間并沒有任何事實與邏輯的關系。從小說中書寫的事實來看,沒有一個“吃人”的事例(如狼子村的人打死了一個大惡人,村民將這個惡人的心肝“用油煎炒了吃”等)與仁義道德有關。更何況,從本質上講,仁義道德僅僅只是人創(chuàng)造的規(guī)范人的言行舉止的律條,它們本身不具備任何行為能力,自然也不具有任何吃人的功能,這也是具有常識性的事實。從文本邏輯來看,“吃人”,是小說主人公從“字縫”里看出的字,在這兩個字(吃人)與仁義道德之間并不存在語法上的任何邏輯聯(lián)系,所以,這一觀點,即,認為“吃人”的主體是“仁義道德”的觀點,既沒有小說的事實作支撐,也不符合邏輯。
第二種觀點和第三種觀點認為“吃人”的主體是“中國的統(tǒng)治階級”,這有一定的道理,因為,“中國的統(tǒng)治階級”不僅是中國人中的一個集團,也不僅僅是他們作為人具有“吃人”的行為能力,更在于他們還擁有使用各種手段“吃人”的權力。不過,認為小說中的“吃人”僅僅只是指中國的統(tǒng)治階級用各種手段、方式吃人,這固然在邏輯上可以自圓其說,從中國歷史的狀況中也可以得到相應的驗證,但是,從整個小說書寫的事實來看,則顯然經(jīng)受不起檢驗。因為,首先,在包含了“吃人”判斷的情節(jié)中,作者并沒有寫吃人者是誰,我們也自然發(fā)現(xiàn)不了是“誰”在吃人;其次,從整篇小說來看,作者書寫的吃人者,如士兵,或者主人公懷疑的吃人者,如醫(yī)生、大哥、陳老五、趙貴翁等,都不能說是所謂的“統(tǒng)治者”,即使從隱喻、借代等修辭的層面說,這些人是統(tǒng)治者的“化身”或代表,但那些同樣被“我”懷疑是想吃我的“給知縣打枷過的”,“給紳士掌過嘴的”的“他們”呢?很顯然,無論是從寫實的意義上尋索,還是從修辭的意義上分析,都沒有可能得出“他們”是“統(tǒng)治者”的結論。可見,按照這兩個觀點來分析小說中“吃人”判斷的所指,是經(jīng)受不起事實檢驗的。不僅如此,如果將“吃人”者僅僅限定為是中國的統(tǒng)治者,還會直接損傷小說的主旨,不僅使小說反封建的主旨狹窄化了——只反統(tǒng)治階級,不反“庸眾”,而且也直接遮蔽甚至消解了小說更為重要的主旨——啟蒙,即,啟大眾之蒙。
與之相較,當我們對第四種觀點進行事實與邏輯驗證的時候,我們則會發(fā)現(xiàn),這一觀點不僅符合小說所提供的事實,也符合文本自身的邏輯。
從事實來看,這樣兩個事實,能驗證這一觀點的可靠性:一個是,在小說的第十二篇日記中就明明白白地寫著:“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四千年”,正是中華文明史的大概時長;另一個事實是,就整篇小說來看,則既寫了現(xiàn)實中吃人的事例,也寫了歷史上,包括中國近代吃人的事例,小說中有這樣一段總結性的話語:“易牙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還是一直從前的事。誰曉得從盤古開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從徐錫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著血舐”。小說書寫的前一個事實,可以說,是從時間上指出了中國的歷史就是吃人的歷史;小說書寫的第二個事例,則在時間的鏈條上,用一個個吃人的事件,證實了中國四千年的所謂文明史,就是吃人的歷史。
用中國歷史的事實來驗證這一判斷的可信性及其深刻性,早在《狂人日記》發(fā)表不久,就有人做了,這個人就是吳虞。在魯迅的《狂人日記》發(fā)表之后,吳虞旋即就發(fā)表了《吃人與禮教》的論文。這篇論文,可以說是最早評價《狂人日記》的研究性成果,該論文不僅直接地引用了《狂人日記》中的這個情節(jié)以及狂人“吃人”的判斷,也不僅高度地評價了《狂人日記》對禮教“吃人”揭露的深刻性、創(chuàng)造性、振聾發(fā)聵性,而且還從中國的歷史文獻資料,如《管子》《韓非子》《史記》還有曾國藩《日記》等中,列舉了大量“吃人”的例證,為自己對《狂人日記》的評價作“事實”性的支撐。不僅列舉了“大王、皇帝吃人肉”,或者是“掌權者吃人肉”的事例,還列舉了民間吃人肉的事例,如,該文從曾國藩《日記》中找出這樣的事例:“洪楊之亂,江蘇人肉賣九十文錢一斤”[3]等等。吳虞不僅用事實論證了《狂人日記》中“吃人”判斷的合理性、深刻性等等,而且,他從歷史文獻、事例出發(fā)的列舉,還構成了一種歷史的線索,不經(jīng)意間勾畫了中國的吃人史。
從“我”的思維邏輯和文本邏輯來看,“我”是怎么得出“吃人”判斷的呢?是因為:“我翻開歷史一查”,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現(xiàn)象:“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于是,“我橫豎睡不著的,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吃人”的判斷由此得出??梢?,“吃人”并不是專指誰在吃人,而是“我”在對中國歷史的考察后經(jīng)過“橫豎睡不著”的反復“思考”后才得出的,所以,從“我”的思維邏輯和文本邏輯來看,“吃人”應該是與“中國的歷史”密切相關的,其意指當然也應該是“中國的歷史就是一部吃人史”。
“吃人”的判斷,沒有疑問,是《狂人日記》這篇小說最杰出、最深刻、最引人注目、最有價值的思想內(nèi)容,但,這一判斷具有怎樣的屬性呢?學術界一般將其歸為一種觀念,這是完全正確的,因為,這一判斷也是一種具有主觀性的認識成果(盡管這一成果是由認識主體——狂人混亂的“認識”獲得的),不過,觀念作為一種認識成果,是具有不同形態(tài)的,如,肯定、斷言等,而不同形態(tài)的觀念不僅內(nèi)涵不同,而且功能、屬性也不相同。據(jù)此來考察同樣屬于觀念的“吃人”的判斷,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一判斷不是觀念中的“肯定”或“斷言”,而是觀念中的一種信念。誠然,信念作為一種觀念,與肯定、斷言等觀念有相同之處,即,都包含了“同意”的意向,但肯定、斷言的觀念卻不一定包含“相信”的態(tài)度與意指,如,有人斷言明天要下雨,我也點頭同意,但,我同意,卻不一定相信這一斷言,更常見的是“半信半疑”,而作為一種觀念的信念,則不僅包含了“同意”的意指,而且更包含了“相信”的態(tài)度與心理傾向。從《狂人日記》中狂人的態(tài)度來看,當他發(fā)現(xiàn)并判斷中國的歷史就是一部吃人的歷史后,他在自己的世界(狂的世界)里,從來就沒有懷疑過自己的發(fā)現(xiàn)與判斷,而是一直堅定地相信自己的發(fā)現(xiàn)并從現(xiàn)實與歷史中尋索了很多的事例來支撐自己所形成的這一信念。
當然,“吃人”這一判斷作為一種信念,我們也應該明了,它不屬于政治學、道德學、宗教學等層面的信念,而是知識學上的信念。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第一,政治學、道德學、宗教學等方面的信念,它們都不需要“確證”,只需要“相信”即可,如“上善若水”的道德信念;有的信念甚至根本就不能確證,如,宗教學中關于上帝創(chuàng)造一切的信念,關于天堂與地獄的信念等等,就根本無法進行確證。而知識學的信念,則必須進行確證,也完全可以進行確證。第二,正因為政治學、道德學、宗教學等方面的信念不需要確證,有的甚至根本無法確證,只需要“相信”,所以,這些領域的信念,也就不存在“真”與“假”的問題,只存在“有”與“無”的問題;而知識學的信念,由于需要確證且可以進行確證,因此,也就存在著“真”的信念——知識與“假”的信念——錯誤的信念的問題。由此,也就直接引出了下面應該探討的一個問題,即信念與知識的關系問題。
知識是什么?當我們面對這一問題時,我們往往可以從經(jīng)驗的層面回答:我們知道的東西就是知識,如,我們知道:太陽每天從東邊升起從西邊落下,這就是我們所知道的知識。如此的回答當然是不錯的,而從知識學上來回答則應該是:所謂知識就是經(jīng)過驗證是正確的信念,而不能被驗證的信念,則只能是信念,而不是知識。正如有學者指出的一樣:“知識是不可錯的,而信念是可錯的。”[2]33這就是信念與知識的最基本關系。以此來衡量《狂人日記》中關于“吃人”的判斷,那么,可以說,“吃人”這一判斷雖然是知識學上的信念,但卻不是知識學上所認可的知識[4]。關于我的這一觀點,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進行考察或驗證:一個方面是從認知主體的層面來進行考察或驗證,另一個方面是基于事實的考察或驗證。而這兩個方面考察或驗證的結果,在我看來,不僅能有效地說明《狂人日記》中“吃人”判斷的知識學的屬性,而且更能使我們從知識學的層面發(fā)現(xiàn)這篇小說的優(yōu)秀性與創(chuàng)造性。
從認知主體的層面進行考察或驗證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能被閱讀者或研究者都認可的結論,這就是,得出中國的歷史就是“吃人”的歷史這樣一個驚世駭俗判斷的認知主體,也就是小說中的主要人物——狂人,并不是一個具有“正覺”(正常的感覺與正常的認知能力)的人物,而是一個失去了“正覺”的精神病患者,是一個基于“錯覺”或“幻覺”認識歷史、面對現(xiàn)實中的人與事下判斷的“狂人”。從知識學上講,認識(認知)主體的“正覺”,不僅是形成認知主體信念的最基本的條件,也不僅是認知主體接受既往知識或創(chuàng)造新知識的先決條件,而且,“正覺是知識的大本營”[5],也就是說,正覺,不僅是認知主體獲得知識的最基本條件,而且,從知識學上來講,正覺它本身就是知識的載體。據(jù)此我們來看狂人的“認知”,狂人認為,中國的歷史就是一部“吃人”的歷史,這無疑不僅驚世駭俗,而且是“前不見古人”的新的歷史觀,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對于中國歷史弊端的新發(fā)現(xiàn),但由于狂人是基于“錯覺”或“幻覺”而不是“正覺”的新發(fā)現(xiàn),因此,他形成的信念——即,他“相信”,中國的歷史就是吃人的歷史,也自然是一種“錯”的或“虛幻”的信念,而錯覺性或虛幻性的信念,是無法形成知識的,因為,正如我前面已經(jīng)論述過的觀點:所謂知識,無非是經(jīng)過考察或驗證(確證)是正確的信念,而正確的信念只能依據(jù)正常的知覺、推理與內(nèi)省而獲得,而依據(jù)“錯覺”或“幻覺”是難以獲得正確的信念的。
不過,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正因為狂人是一個沒有“正覺”的人物,魯迅也主要基于狂人的“錯覺”來書寫其認可的中國的歷史就是一部吃人的歷史的信念,所以,在藝術邏輯上,就形成了一個完全經(jīng)受得起推敲的因果關系:正因為狂人是一個用“錯覺”看待世界、現(xiàn)象、社會等的認知主體,所以,他主觀地、不加辨析地,甚至生硬地認為中國的歷史就是吃人的歷史,而根本不顧及中國歷史的“非吃人”的內(nèi)容,也就很“正?!绷?,因為,作為一個精神病患者,狂人的認知方式本來就是錯亂的,他所形成的信念雖然是“錯”的信念,不符合知識的基本要求,但卻完全符合狂人這個藝術形象自身的生理與心理特征。這種“符合”不僅在“藝術”上保證了這一特殊人物形象的“真實性”,而且也直接地保證了狂人所形成的“錯”的信念的可信性,魯迅高超的藝術匠心,在這里也得到了一個較為集中的體現(xiàn),這篇小說的優(yōu)秀性與創(chuàng)新性,在這里也得到了相應的體現(xiàn)。
從事實方面進行考察我們會發(fā)現(xiàn),狂人關于中國的歷史就是一部“吃人”史的判斷,顯然不是基于中國歷史的全部事實或主要事實得出的(因為,中國的歷史是充滿了輝煌文明成果的歷史,中華民族不僅創(chuàng)造了以“四大發(fā)明”為代表的技術文化,而且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彪炳史冊的精神文化,如文學藝術等等),而僅僅是基于中國歷史的部分事實得出的,但,即使如此,這一判斷卻也揭示了中國歷史的部分“真相”,因為,在漫長的中國社會的發(fā)展歷程中,也的確有一些弊端,“吃人”就是其弊端之一,這一弊端,在中國的一系列文獻中就有相應的記載,如《左傳》《管子》《漢書》等中就直接地記載了各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吃人”的事件(限于篇幅,不引用了)。從這方面看,雖然狂人“吃人”的判斷具有片面性,但這樣一個片面性的判斷,卻完全可以說是一個“深刻片面性”的判斷,因為,它確實切中了中國歷史的一個弊端,而中國歷史的這樣一個弊端,又是既往的文化產(chǎn)品,特別是文學作品,都沒有“自覺”、集中進行過揭示的,所以,在我看來,《狂人日記》中“吃人”的判斷不僅十分“深刻”,而且極其“新穎”,這也正是這篇小說在思想內(nèi)容方面的杰出性與開創(chuàng)性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
當然,具有新穎性與創(chuàng)造性的信念,雖然其意義與價值十分重要,但卻不一定能得到大眾與社會的認可,自然也就不一定能產(chǎn)生震撼人心的社會效果與認識效果,這就引出了下面要討論的問題。
知識學上的信念,一般可以分為兩大類型:一類為“認知層面的信念”;一類為“評價層面的信念”。兩類信念不僅規(guī)范不同,目的也不相同。認知層面的信念主要是“求真”,因為,這類信念是“主體由經(jīng)驗觀察和理性思維而形成的對事物或理論命題的一種確認?!盵6]142評價層面的信念主要是“求善”,因為,“所謂評價層次的信念是主體對客體價值屬性的一種確認和追求,是對善與惡、利與害的一種價值判斷?!盵6]145以此來分析《狂人日記》中“吃人”的信念,應該說,這一信念,既具有認知的屬性,也具有評價的屬性。不過,如果從審美效果的層面來考察,應該說,“吃人”信念震撼人心的審美效果,主要不是源于其“認知性”,而是源于其“評價性”。為什么如此說呢?
從上面的分析中我們已經(jīng)得知,狂人形成“吃人”的信念,由于不是基于認知主體的“正覺”而是“錯覺”形成的,因此,這一信念雖然也具有“認知”性,但這種認知性卻是“片面”的,盡管我上面已經(jīng)肯定了其“片面”的深刻性,但“片面”的局限性,尤其是在認知層面的局限性則是無論如何也無法被“深刻”性填補的,這就有如理性認識的概括性、深刻性不能替代感性認識的生動性與豐富性一樣。更何況,小說中的著名信念“吃人”的深刻性,并不是由認知主體狂人的“正覺”獲得的,而是由其“錯覺”構成的,從知識學的角度講,這樣的深刻性是“碰巧”獲得的,是“歪打正著”的結果,不是由認知主體“正?!钡母行哉J識能力和強勁的理性思維能力“正?!弊饔玫慕Y果,不具有普遍性,也不符合認知的一般規(guī)律。退一步說,即使這樣具有片面性的深刻性的認知層面的信念能夠震撼人心一時,能夠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如五四反封建,而且是激烈地反封建的時代背景下,以其驚世駭俗的新穎性掀起一片反響的狂潮,但隨著時代的變化和社會的發(fā)展,特別是隨著“中國歷史”的不斷延續(xù),“中國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的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不斷地被“復興”、被發(fā)揚光大,其影響也是無法持續(xù)的。而實際的狀況是,即使到了今天,當學界研究魯迅《狂人日記》,特別是研究其中的“吃人”信念的時候,依然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和新的閱讀感受,由此也不斷有新的研究成果面世。如何來解說這樣的狀況呢?看來,我們應該從另外的角度來進行,這另外的角度之一就是“評價層面的信念”,從這樣的角度切入,我們也許能更為有效地解說“吃人”信念何以能振聾發(fā)聵并一直到今天也仍然受人關注的緣由,而且也能由此而尋索到進一步研究這一問題的新的途徑。
“評價層次的信念”與“認知層面的信念”,雖然都是主體對認知對象的認可,都具有主觀性,但由于一個是“求真”,即對認知對象的現(xiàn)象屬性與本質屬性及其規(guī)律的認知,一個則是“求善”,依據(jù)自己的目的和需求來衡量對象的意義與價值,來評價對象的好與壞、善與惡、利與害等等,因此,兩類信念在本質性規(guī)范與目的性追求方面是存在顯然區(qū)別的。這種區(qū)別也就決定了兩類信念主觀性的社會包容性的不同。一般說來,認知層面信念的主觀性,社會的包容性程度較低,特別是當認知層面的信念出現(xiàn)明顯的“片面性”,與認知對象的“真”面貌鍥合度不高的時候,往往會被質疑、批判甚至否定;反之,評價層面的信念的主觀性,社會的包容性程度則較高,即使當其出現(xiàn)明顯的“片面性”的時候,也是如此。如,有人認為,現(xiàn)代派藝術“好”,有人認為現(xiàn)代派藝術“不好”;有人喜歡流行音樂認為其“好”,有人不喜歡認為其“不怎么樣”等等,社會都能包容。這是因為,衡量“求真”成果(觀念、信念)的標準是對象本身,其基本的邏輯是:越接近對象的本來面目則越好,所以,一旦出現(xiàn)“片面性”則不僅會受到質疑,而且還會因“事實”的存在而直接被否定、被解構;衡量“求善”結果(觀念、信念)的標準是主體的“目的”和“需要”,其基本邏輯是:符合主體的“目的”與“需要”的就是好的,不符合的就是“不好”的,而主體的“目的”與“需要”又是因人而異的,并且,因人而異的各種目的、需要之間,盡管差異明顯,如,有的人的目的是經(jīng)商,有的人的目的是做學問;有的人需要通過金錢來證明自己在社會上的價值,有人需要通過學問證明自己生存的意義等等,但這些差異性的目的與需求又是可以“和平共處”的,也是社會和人在發(fā)展的過程中都需要的。所以,即使各人的目的與需求存在明顯的所謂的“片面性”,也能在社會上存在,當然也可以被社會包容。
以此來檢驗狂人的“吃人”信念,我們就能很明顯地發(fā)現(xiàn),如果基于“認知層面的信念”規(guī)范來驗證“吃人”的信念,自然是具有“片面性”的,而如果基于“評價層面的信念規(guī)范”來看待“吃人”信念,則雖然也具有“片面性”(因為,狂人對中國歷史的評價,只關涉了中國歷史弊端的一面,其“吃人”的信念,僅僅只是對中國歷史“惡”與“害”的一種價值判斷的結果),但卻達到了狂人自身的目的,也自然滿足了狂人自己的需要(從小說中的書寫來看,當狂人形成了“吃人”的信念之后,他似乎找到了解釋自己在現(xiàn)實中碰到的各種“怪”現(xiàn)象的鑰匙,之后,他也幾乎都是依據(jù)自己的這種信念判斷大哥的行為和其他人的話語與行為的)。正由于狂人是基于自我的價值判斷形成的這樣一種信念,而這種“評價層次的信念”又猶如指南針一樣具有規(guī)定和引導狂人根據(jù)自己的目的、需要選擇前進的方向,選擇與方向密切聯(lián)系的客體(中國歷史)的相關內(nèi)容或忽視一些內(nèi)容的功能,因此,狂人“看不到”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故意忽略”中國歷史的輝煌成就而只聚焦于中國歷史的部分弊端,“看不到”現(xiàn)實中“善”與“利”的人和事,只敏感于與“吃人”相關的惡人、壞事等等,也就不僅符合他自身的生理特征,也不僅僅符合他的心理特征,而且也符合“評價層面的信念”的“目的性”特征與規(guī)范。而閱讀者或研究者如果是基于“評價層面的信念”的特征來審視狂人的“吃人”信念,則往往能理解甚至接受狂人的“吃人”判斷;反之,閱讀者如果僅僅只執(zhí)著于“認知層面信念”的特性審視狂人的“吃人”信念,自然就無法認同狂人“吃人”的判斷了。這也許就是《狂人日記》問世以來,有的人高度肯定“吃人”判斷,如吳虞、唐弢及中國大陸和海外的眾多魯迅研究專家,而有的人(如蘇雪林、梁實秋等)則否定其判斷的知識學的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這也許也是為什么立足于今天的人們再研究狂人“吃人”信念的時候,不僅能認可這一信念,而且還能從這一信念中發(fā)現(xiàn)新的問題的重要原因,因為,能夠從這一信念中有所發(fā)現(xiàn)的人,自己本身也是基于“評價層面的信念”對這一信念的研究,而“評價”,是可以,并且必須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發(fā)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