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生活在盒子里,在一些長方體或者是不規(guī)則體的水泥盒子里。
當我俯視著土地上連片的水泥盒子,感覺我平時就像一只鳥兒,在搭建好的盒子里爬進爬出,早出晚歸。這一堆堆的盒子構(gòu)成的小區(qū)又分成各個小苑,苑里邊的每個小盒用數(shù)字或者字母排列,我居住的某層G 單元,就是某個樹杈上的巢。在城市里,雖然沒有任我翱翔的整片樹林,但我也得在樹上壘一個窩,為自己安排棲身之所,安放我那忙碌而疲憊的軀體,停頓沉靜我那漂浮未定的靈魂。
我在這個盒子里已經(jīng)蝸居許久了,直至某一天,地上的瓷磚蹦跳起來,我用腳把薄薄的水泥層蹭掉,隔著稀疏的細鋼筋,我看到底下的一個黑洞,一米多長的棍子仍探不到底。開發(fā)商說框架結(jié)構(gòu)的房子,地基下是有空間的。這就是說,讓我知道了我即使住著一樓,也并不是與大地貼著的,我仍懸在空中。
我被拋離了大地,在空中晾著,我相信這是上蒼之手,把我這個活物收納在盒子里,就像我把自己的老照片鎖在一個抽屜里一樣。
二
村子里傳說,離村不遠的江西第一糖廠里那根幾十米高的大煙囪內(nèi)鎖著一條蛇精,它有十幾米長,身子比人的腰還粗,非常兇惡,是我們江西的神——許真君把它鎮(zhèn)在煙囪里,不讓它出來作怪。我也聽說,現(xiàn)在我所居住的小區(qū),原來是一片水塘,也曾經(jīng)有一條蛟龍被鎮(zhèn)在水里。
但是,現(xiàn)在,連這樣的傳說也銷聲匿跡了,無論是在煙囪里的蛇,還是水塘里的龍。
開發(fā)商在填平水塘、用水泥硬化地面的同時,也把這土地上的傳說封沒了,被無數(shù)的人走過、踩過。
曾經(jīng)在這片土地上耕耘的農(nóng)民們,不再是它的主人,他們不是業(yè)主,因沒有出入卡而被拒之門外。他們早已遷走散佚,不知去向。而那些操著天南地北方言的業(yè)主們,成為鄰居,住進了一個個盒子。
曾經(jīng)茂盛的香蕉樹、龍眼樹、番石榴樹已經(jīng)被千篇一律的杧果景觀樹替代,移植來的草木被剪得整整齊齊,停滿了汽車的小區(qū)路上,寵物狗牽著主人急匆匆地從盒子里出來,在墻角拉了泡狗屎,然后舒暢地離去,到小廣場與其他寵物狗調(diào)情,主人的手中,抓著報紙包著的一坨狗屎。
三
高大的樓房,在白天像個巨人,有棱有角,讓我仰望。
仰望后目之所及的,還有一條條的橫幅:“堅決捍衛(wèi)業(yè)主權(quán)利,誓與奸商抗爭到底”“凝心聚力捍衛(wèi)家園,還我車位議價權(quán)”……三期新開發(fā)的小苑,在我的目光中成長,在一片鑼鼓喧天的喜慶中交樓,然而,業(yè)主與開發(fā)商因為車位的問題很快鬧得不可開交,業(yè)主在一個個盒子前掛出了橫幅,而開發(fā)商就在當天深夜剪斷了幾條橫幅,卻無法沖入已入住的住戶家拆除橫幅。早晨,雙方開始對峙,都報了警,趕來的警察把人群分開,警告著雙方不許有過激行為。
我并不了解事情的緣由,但那幾條仍然高高懸掛的橫幅,分明讓人意識到,這盒子里,除了有螞蟻一樣的人,還有一種讓人相形見絀、自感渺小的偉大思想、崇高權(quán)利!
這盒子,曾經(jīng)是他們合作的對象,此刻,成了業(yè)主自我保護的防空洞,除抵擋了酷熱的陽光,還抵擋了侵犯權(quán)利的刀剪。
夜晚,人群散去,一切恢復了暫時的平靜,房子在黑暗中像個怪獸,面目猙獰,燈光昭示了它的存在。
那些盒子里散發(fā)出光線,驅(qū)趕了黑暗,留下陽臺上的一個人影,像一出默劇在上演,盒子里的每個人都是主角,都要按照寫好的劇本演出,又不斷地發(fā)生意外的變化。
我在這些盒形積木間行走,走過一個個單元梯口,恍惚間不知哪個是我的入口。那些冰冷的阿拉伯數(shù)字,區(qū)分著這些樓的身份。但我想,極有可能我隨意地走進某一個盒子,都會遇見另一個我——一個與我極為相似的人。
我和許多的人一樣,在這個盒子里,既心有安慰,又身心疲憊,似乎有心滿意足的愜意,又有心煩意亂的焦躁。
四
我左顧右盼,生怕有人尾隨,我悄悄地潛入自己的盒子里。此刻,我的心情就像回到巢窩的鳥兒,雀躍歡騰地嘰喳叫幾聲。我可以在外面不動聲色,但退回到巢里,我可以在這個樹杈上沉思、幻想,可以歡喜、放松。
窗外,仲秋之后的草木仍是一片蔥蘢,蓮霧、大樹菠蘿、黃皮樹的綠,似乎要從窗口滲透進來。這是一個獨立、自足的世界,我棲息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里,像挖礦一樣挖掘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把過往的經(jīng)歷、逝去的情感、白天的不快、夜晚的思念都挖出來,在自己的目光里曬一曬。
目光也會越過小區(qū)的圍墻和墻外的一畦畦菜田,不遠處搭建著幾個木棚子,里邊住著從外地來廣州種菜的農(nóng)民。我曾經(jīng)近前目睹過他們弓身于田間的勞作,一頂草帽,一把鋤頭,在田地間往復。困乏了就坐在棚子邊喝水抽煙,陽光從棚頂裂了的帆布處漏下來,照得棚里忽明忽暗?;蛘咄砩暇驮谶@棚子里過一宿,讓朝陽透過縫隙把人叫醒。如果這樣的棚子也是一個盒子,那它就是一個四處漏風漏雨漏陽光的簡陋盒子了。
我和他們一樣,為了追求城市的炫目光彩,像候鳥一樣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擠進這狹小的盒子,而這樣的遷徙卻是一種強大的不可逆轉(zhuǎn)的力量?;蛟S,我應(yīng)該為我們叫好,因為我們都是有勇氣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從來不怕城市會成為令人絕望的地方。
回憶也會越過千山萬水,回到當年我扶貧的小縣城。
在一片小樹林,一棟破敗的木屋里,老人堅決不肯離去。我和村支書向老人說明,這屋子以及旁邊的幾棟木屋都要拆掉易地搬遷,因為這里不適宜生活,政府已經(jīng)為他們在集中安置點分配了寬敞明亮的房子,他們只需要拎包入住。但是,老人還是偷偷地回到了舊木屋,獨自生活在這里。我問他為什么不愿意住在安置點,他情緒有些激動地反問我:“我的雞在哪里養(yǎng)?我的牛在哪里放?我的茶園十幾里路,我每天怎么上山?”我一時還真不知怎么回答。確實,我們的易地安置點都選擇在靠近村鎮(zhèn)的地方,離山里確實遠。
我站在木屋門口,看見雪后的草木都頭蓋著一層厚厚白白的棉絮,屋前的一根竹子終于承受不了雪之重而折倒了,那開裂的竹片和無辜的竹葉,在雪地里綠得發(fā)慌,變得另類。
雪地中一行深深的腳印漸漸地被覆蓋,這孤零零的一個人,映著孤單橘色燈火,越發(fā)顯得安靜了。或許,老人更像一只鳥兒離不開他的老巢,他的那些反問背后的無奈,更可能是他的安土重遷,他對雞、牛、茶樹的不舍吧。
五
無論是否愿意,我每天都還在進進出出這盒子,我可以相信這個盒子里或它在的地底下,有著傳說與蛟龍,我也可以看見這盒子里外的抗爭與自衛(wèi),這個盒子可能漏風漏雨,在風雪中顯得孤單,更主要的是我能在這個盒子里得到暫時的安靜,從陰影中分離出另一個自己,在不遠處與自己對視。
我從城市回到鄉(xiāng)村,晚上睡在老屋里,白天就看螞蟻列隊爬過,我沒有像當年那樣倒上一抔土或者一瓢水來阻擋它們,但我也不知道它們一直在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