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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彎彎田下彎彎雨

        2022-03-11 02:00:33徐觀潮
        北京文學(xué)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老根老陳彩云

        我調(diào)到衛(wèi)生局不久,一個老朋友來告訴我另一個老朋友的消息:老陳真瘋了,還住在你下屬的精神病醫(yī)院。

        告訴我消息的是老根。老根姓趙,根是他的名字。老根總說自己是百家姓里的老大,但別人便不叫他老趙,而是叫他老根。

        “哪個老陳?”

        “這么快就忘了?女兒被綁架的那個?!?/p>

        “不是假瘋嗎?”

        “這回是真瘋?!?/p>

        老根哈哈大笑,笑得很痛快,也笑得很得意。好像他盼老陳瘋不是一天兩天,而是盼了大半輩子。好像只有老陳真瘋了,他才可以松一口氣,才有這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

        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了。以前稱朋友,那是真要好、情趣相投的人,稱呼起來心里有溫暖的感覺。現(xiàn)在稱朋友,朋友固然是朋友,煩你、仇視你、算計你的也稱朋友。稱呼起來有時像喝白開水,有時又像吃了一只蒼蠅。我之所以說老陳和老根是老朋友,也是因為他們一直惦記我。世界變化快,我的變化也快。

        我說:“老陳瘋了,你真有那么高興嗎?”

        老根說:“不僅是高興,而且是心里懸著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的感覺。”

        我罵:“一個人什么都可以缺,就是別缺德。”

        老根說:“還有一句話,什么人都可以罵,千萬別罵朋友?!?/p>

        我說:“現(xiàn)在的朋友成分復(fù)雜,罵罵又何妨!”

        老根說:“因為成分復(fù)雜,所以不知道誰心里藏著一把刀子?!?/p>

        我說:“扯淡。滾!”

        老根嬉皮笑臉滾出了門。出門后,又回頭說:“別忘了去看看老朋友?!?/p>

        老根長得又矮又黑,胡子又粗又密,實在不招人喜歡。老根人糙理卻不糙,是該去看看老朋友。按慣例,我也該去下屬單位走訪調(diào)研。

        精神病醫(yī)院依山傍水,山不高,水卻是一片大湖。醫(yī)院的門診樓、住院部、醫(yī)技樓以及附屬建筑都是新建的,院內(nèi)道路及后山小道、樓臺亭閣是新建的,樹木花草也是新栽的。

        陪同我的院長老楊很自信:“不錯吧?”

        我說:“什么不錯?都是火柴盒子?!?/p>

        見老楊很尷尬,我又說:“不過你的火柴盒子沒有經(jīng)過太多的風(fēng)吹日曬雨淋,是新的?!?/p>

        老楊用手指著山上的樓臺亭閣說:“那些不是火柴盒子。”

        我笑:“那些當(dāng)然不是火柴盒子,是脫了毛的母雞?!?/p>

        老楊臉上更尷尬,有些慌不擇言:“這里很安靜。”

        我說:“安靜但不幽靜?!?/p>

        我突然覺得挑毛病挑過頭了,又說:“總體布局還是不錯,就是覺得缺少些什么?!?/p>

        老楊像冬天掉進水里,爬上岸突然見到了陽光,急切問:“缺少什么?”

        我又笑:“缺少我們心里都渴望的東西?!?/p>

        老楊顯然不知道我心里渴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渴望的東西與這些建筑有什么關(guān)系,還是很茫然。接下來爬山的一段路氣氛很沉悶。

        我并不在乎這樣沉悶的氣氛,平常我就喜歡一個人走路。我走路也不是為了走路,而是為了一個人可以想很多問題。這里除了建筑沒有融入山水以外,景色還是相當(dāng)不錯。登山一望,水天一色,微風(fēng)細浪,鳥語花香,沒有城市的喧鬧,山水陽光和藍天白云都靜止了,只有我的意識像小鳥一樣在這透明的空間里飛翔。有這樣的好地方,病也是一種幸福。但隨即又想到,這種意識也是一種病,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在西邊山腳下有一個小村莊,有一堆白墻翹檐的贛北民居,還有一群孩子在嬉耍,口里還念念有詞,聲音時斷時續(xù)。

        我問老楊那是什么村莊?!瓣惣役唷!崩蠗钋榫w有些低落,回答起來完全聽不到初見時的激情。

        我又問:“那群孩子好像在唱什么歌?”

        老楊沒有更多的發(fā)揮,只念出了四句順口溜:

        彎彎田下彎彎雨,

        歪歪嘴說歪歪理,

        孬孬心做孬孬事,

        苦苦命過苦苦世。

        這是一首在贛北民間流傳很久的順口溜,我小時候也常聽。老楊低沉的情緒,再配上他磁性的中音,聽起來讓人心里有想哭的感覺。這種哭來自心里,聽不到聲音。號啕大哭,哭過了便哭過了。聽不到聲音的哭才有綿延不絕的疼痛。

        最后走訪的是住院部。住院部在一個大防盜門里。防盜門的鑰匙只有住院部的主任才有。這把鑰匙的特殊意義在于它不僅鎖住了財物,還鎖住了自由。哪怕是我這個局長進去了,沒有主任開門也同樣出不來。進這防盜門,有與世隔絕的感覺。我進去時正趕上病人放風(fēng)。放風(fēng)是在一個四周用高墻封閉的露天大院子里。穿著紅、黃、藍三種長條顏色患者服的病人在院子里自由走動。病人都不說話,臉上是一種表情,沒有喜怒哀樂,沒有狂躁叫喊,院子里很安靜。

        我問老楊:“為什么這么安靜?”

        老楊從沉悶中走出來說:“瘋子沒有外人想象的可怕,吃了藥以后更不可怕?!?/p>

        我說:“我沒問可怕不可怕,是問為什么這么安靜?”

        老楊說:“吃了藥就安靜?!?/p>

        我知道我又在為難老楊。老楊臉上的皺紋不比我少,卻還是有點書呆子的味道,心里有病和藥,其他的東西裝得仍然不多。

        我轉(zhuǎn)移了話題:“病人為什么不統(tǒng)一服裝,而要用三種不同顏色的服裝?”

        這話問到了老楊的點子上。老楊眉毛眼睛又活了:“不同的顏色代表不同的病情。紅色代表重癥,黃色次之,藍色又次之?!?/p>

        聽話音知道這是老楊的發(fā)明。這次我沒有發(fā)表意見。我沒有發(fā)表意見不是沒有意見。在沒病的人眼里,一眼能看出哪些人瘋得嚴(yán)重,哪些人次之,哪些人又次之,一目了然。就像戲臺上把人臉畫成黑臉、紅臉、花臉、青臉、藍臉,一眼便能分辨出好壞忠奸是同一個道理。也或者是應(yīng)用了通行的安全色標(biāo)準(zhǔn),紅色代表危險,黃色代表警告,藍色代表提示。這些做法用在瘋子身上,對沒瘋的人肯定有好處,對瘋了的人有沒有好處那要問瘋子??墒钳傋佣疾徽f話,我沒法去問,只能選擇不發(fā)表意見。但是我提了另外一條意見:為什么不把放風(fēng)場所改在防盜門外面山水和陽光下面,讓患者和山水、陽光更親密接觸,聽聽鳥語,聞聞花香?人最開始是從大自然中走出來的,后來遠離了大自然,心里生出無盡的煩惱才瘋了。要治好人的瘋病,還要到大自然中去。在這樣一個風(fēng)景如畫的地方建瘋?cè)嗽海皇亲屇銈兿硎?,而是讓瘋子享受。老楊面有難色。我知道這不是一般的難,而是非常難,因為從來沒有哪家瘋?cè)嗽合裎乙粯赢愊胩扉_。

        老楊怯怯地說:“我也提條意見?!?/p>

        我冷冷地說:“什么意見?”

        老楊說:“稱患者不能稱瘋子,叫精神病醫(yī)院不能叫瘋?cè)嗽?。?/p>

        我說:“不是一回事嗎?”

        老楊說:“是兩回事。叫瘋子是人格,叫精神病是科學(xué)?!?/p>

        我說:“別打岔。我讓你別把醫(yī)院弄得像個牢房,這不是人格?這不是科學(xué)?你可以把山水搬到放風(fēng)的院子里來嗎?”

        老楊這回笑得燦爛,腦子轉(zhuǎn)得也快:“您簡直是天才,不學(xué)醫(yī)是醫(yī)學(xué)的損失。我把院子擴大一些,微型山水就能搬進來!”

        死心眼的人氣死你,使心眼的人累死你。老楊兩者都不是,有書呆子的味道,卻又懂得看眉高眼低。這樣的人招人喜歡。

        瘋?cè)嗽洪_飯了。瘋?cè)嗽旱娘埍葲]瘋的人飯要吃得早,就像大人先讓小孩吃完飯自己才吃一樣。吃飯是在一個四周用鋼化玻璃隔離的大食堂,三排長桌,三排長椅。別看這些患者在外面又哭又鬧,又喊又叫,動刀動槍,人見人怕,在這里卻是食不言,寢不語。一個偌大的食堂,除了幾個護士在哄三兩個穿紅條患者服的患者吃飯外,竟然沒有其他的響動。這樣的秩序在外面也很難找到。

        走訪像走流程一樣進行。一邊看,一邊聽匯報,又一邊拿意見。不看不聽就說意見,別人說你是瞎指揮。又看又聽而沒有一點響聲,別人也會說你是老外。在醫(yī)學(xué)上我是老外,但琢磨人我是內(nèi)行。你琢磨患者,我琢磨你。醫(yī)生腦子里除了裝有醫(yī)學(xué),還裝了很多其他的東西??雌渌臇|西我比醫(yī)生自己還看得透,所以我是他們的領(lǐng)導(dǎo)。

        我們走進了患者活動室?;顒邮铱諢o一人,他們還在食堂里吃飯。但我能想象到,四個患者圍坐在一起打牌,兩個患者面對面對弈,三三兩兩坐著發(fā)呆,擺著各種不同的姿勢,就是沒有一點聲音。

        我突然想起老陳,問老楊:“患者里有沒有一個叫老陳的人?”

        老楊問:“是親戚,還是朋友?”

        我說:“怎么這么想?算是朋友吧?!?/p>

        老楊說:“您的朋友在這里是我們的榮幸?!?/p>

        我說:“你的思想有問題。應(yīng)該說所有患者都是你的榮幸?!?/p>

        想想也不對,又說:“患者和榮幸放在一起怎么這樣別扭?”

        老楊說:“是別扭,不說榮幸。老陳叫什么?”

        老陳叫什么,我一時真想不起來。在老陳惦記我的日子里,我都是叫他老陳,把名字反倒忘了。我故作糊涂:“叫老陳呀!”

        老楊倒是不笨,對住院部的主任說:“查姓陳的患者,都叫過來?!?/p>

        姓陳的患者還就只有老陳。住院部主任說叫陳旺來。我想起最初看過的材料,就是陳旺來。老陳還是那個白頭發(fā)扎堆、臉上胖嘟嘟的老陳。老陳穿的是紅條患者服。為老陳胖嘟嘟的臉,我曾經(jīng)開過一個玩笑,別人家遭難是一圈一圈往下瘦,你怎么一圈一圈往外長?老陳苦著臉,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往外長,不但長肉,還長白頭發(fā),長血壓。我開玩笑是不想老陳總浸在自己吐出來的苦水里,沒想到老陳身上濃濃的酸楚味把我的心也浸酸了。

        老陳以前見到我就想說話,就想講他和他女兒的故事。講得我煩了,就推他出門,不要再說了,你和你女兒的故事我能背下來了。老陳隔三岔五就來講他的故事,后來到了他不瘋我便要瘋的程度,我才發(fā)誓要離開原來的崗位。我出來以后,很多老朋友見面寒暄的第一句話便說,沒有老陳惦記,你的氣色好多了。

        老陳這回見我一句話都沒有說,甚至不拿正眼瞧我。老陳目光呆滯,我想他是真瘋了。為了證實我的想法,我問老陳:“老陳,還認得我嗎?”

        老陳不認識我,或者見到我都沒有話說,那就是真瘋了。

        老楊真把老陳當(dāng)我朋友,問:“老朋友來看你,認得嗎?”

        住院部主任伸出一根指頭,從老陳的眼前慢慢移到我面前,說:“看這兒,你老朋友來看你了?!?/p>

        護士也像哄孩子一樣,用雙手扶著老陳的頭,慢慢轉(zhuǎn)向我站立的方向說:“乖,看那邊,看你的老朋友。”

        老陳的頭雖然轉(zhuǎn)過來了,目光卻離我越來越遠。

        老陳是真瘋了。我來看老陳是想證實心里想的這件事。我沒有失望,倒是看到老楊和主任、護士一臉的失望。

        老陳遭難前半段是別人強加給他的,后半段是自己強加給自己的。

        老陳是城郊陳家坂的農(nóng)民,是種田有癮的農(nóng)民,也是聰明絕頂?shù)霓r(nóng)民。很久以前我就總結(jié)過,聰明絕頂?shù)娜俗詈笥袃煞N歸宿,一種是人上人,一種是瘋子。沒想到我這話應(yīng)驗在老陳身上。

        老陳家里有五畝水田,三畝旱地,一口池塘,五十畝山林。別人的水田種一季水稻,到冬天田就荒了,成了麻雀的天堂。老陳家的水田種二季水稻,冬季還要種油菜,第二年油菜收上來了又接著種早稻。別人的旱地稀稀疏疏種幾棵白菜或者包心菜,人還沒吃,雞先吃得差不多了。老陳家的旱地一年四季都是綠油油的,每天清早都要拖一車菜到城里去賣。老陳家的池塘水下養(yǎng)魚,水上養(yǎng)鴨,岸上養(yǎng)雞、養(yǎng)豬,雞屎豬糞又去養(yǎng)魚。老陳還把五十畝山林栽滿了杉樹。老陳家的田地池塘山林沒有一樣是閑著的,也沒有一季是閑著的。老陳老婆死了好多年,生有一兒一女。兒子叫玉林,女兒叫玉蘭。兒子懶,娶了個媳婦彩云更懶。彩云懶不僅是人不做事,而且肚子也閑著,結(jié)婚兩三年也沒生個一男半女。

        老陳心里沒氣時埋頭做事,心里有氣時便說:“你們再懶也要生一雙兒女吧?老子健在有老子養(yǎng)。老子腿一伸,還有兒女養(yǎng)!”

        老陳有一個鄰居是寡婦,叫小酈。小酈小老陳十歲,皮膚養(yǎng)得又白又嫩,屁股大,奶大,嘴小,模樣也招人喜歡,就是人懶嘴臭,老陳不喜歡。小酈想做老陳的續(xù)弦,有事沒事都喜歡跟在老陳后面看老陳做農(nóng)活,但從來不動手幫一把。

        老陳沒有拒絕小酈的時候,小酈經(jīng)常挑逗老陳:“你家的田地有福氣,一年四季有人耖。”

        小酈見老陳埋頭不哼聲,又把臉貼過去,說:“你白天耖旱地,晚上就沒想過耖水田?”

        老陳冷冰冰說:“沒想?!?/p>

        小酈說:“怎么可能沒想?”

        老陳說:“要耖也要耖熟田熟地,誰愿耖懶人田?!?/p>

        又說:“熟田熟地長兒女,懶人田里長蒿草?!?/p>

        小酈氣呼呼走了。

        從此,小酈走過老陳的田埂,便要往田里扔石頭,扔了石頭還要罵:“看你的熟田熟地是長兒女,還是長石頭。”

        看到老陳的雞鴨,小酈又罵:“別看又肥又嫩,遲早都得挨千刀!”

        老陳的災(zāi)難與小酈的咒罵無關(guān),與兒子媳婦的懶惰也無關(guān),卻與孝順聽話的女兒有關(guān)。

        城市搞征地拆遷,陳家坂的土地十有八九被征用了。老陳的田地池塘山林一夜全被圈了進去。

        玉林和彩云人懶腦子不懶,先是算計水田旱地池塘山林:“妹妹遲早要嫁人,爹也遲早要死?!?/p>

        理雖然是這個理,但這話不毒死人卻惡心死人。老陳罵:“你妹還沒嫁人,老子也還沒死?!?/p>

        玉林說:“氣什么呀?我沒說你現(xiàn)在就死,是說這些家產(chǎn)遲早都是我的,只不過是提前繼承?!?/p>

        老陳腦子雖然轉(zhuǎn)得快,卻轉(zhuǎn)不過這千古不變的祖制。氣歸氣,真要與兒子頂起牛來,輸贏且不說,最后都得讓別人看笑話。繼承就繼承,提前就提前,就是別坐吃山空!老陳的腦子還是轉(zhuǎn)得快,固定資產(chǎn)雖然給了兒子,這些年也賺了不少流動資金,除下嫁女兒的花銷,還足夠自己養(yǎng)老。如果老陳腦子只轉(zhuǎn)到這一步,也不算快。老陳還想到,自己前面不要祖制,兒子后來跟樣,老了不送終,死了不披麻戴孝,那留下的笑話就更大了。

        玉林和彩云本來也是漫天開口,等著父親坐地還價,沒想到父親滿口答應(yīng)了。玉林想反悔,臉皮薄開不了口。彩云臉皮厚,想反悔張口就來:“繼承不動產(chǎn)是你兒子說的,我沒有說。一只老母雞養(yǎng)了這么多年殺了,你把老母雞給我們,雞蛋的事提都不提,恐怕說不過去?!?/p>

        老陳問:“如何才能說得過去?”

        彩云說:“把雞蛋三一三十一,爹爹、玉蘭各一份,玉林和我共一份。”

        聽彩云說這話,自己還吃了虧。老陳想,沒有前面的事,這樣分,你們也是吃了虧。先不管吃虧不吃虧,能想到吃虧這一層,我的錢就物有所值。老陳的腦子比兒媳的腦子還是轉(zhuǎn)得快。三一三十一,自己養(yǎng)老的那份還是夠。按開始的計劃,錢也是有多余。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多余的錢原是想死后留給兒子兒媳,取得他們高興,留下一些念想。既然現(xiàn)在就要,給你們也沒什么。為遲給早給傷感情,不劃算。女兒是別人家的人,嫁妝也就是個臉面,多就多些,少就少些。

        讓老陳最感動的不是玉蘭不爭家產(chǎn),而是在老陳這樣想、還沒有這樣說的時候,玉蘭反過來勸他:“女兒不計較,爹爹還猶豫什么?嫂嫂高興,一家人都高興?!?/p>

        玉蘭這句話把老陳的眼淚催出來了。老陳前半輩子只流過一次淚,那是老婆咽氣的時候。這是第二次流眼淚。玉林如果有玉蘭一半懂事,他也就用不著這么操心了。

        家就這樣分了,沒有像村西頭的老劉家兄弟相殺,也沒有像村東頭的老江家父子成仇。老陳忍了一時之氣,免了百日之憂。聽說老劉家兄弟相殺,他心里暗暗高興;又聽說老江家父子成仇,他心里偷著樂。錢財是什么?就是一個屁,放了才舒服,憋在肚子里能撐死你!

        沒有田地,老陳沒事做,玉蘭也沒事做。玉蘭先是在城里公交車上找到了一份賣票的差事,后來人緣熟了,聽說有一家的士要轉(zhuǎn)讓,就想開的士。

        老陳知道玉蘭的心事,便對玉蘭說:“想開的士就開的士,爹的錢也是你的錢?!?/p>

        玉蘭說:“爹的錢是養(yǎng)老的錢,給了我,嫂嫂又要給爹臉色看?!?/p>

        老陳說:“爹的錢又不會說話。你賺了錢再還我,你嫂子哪會知道?”

        玉蘭想開的士便開上了的士。老陳沒有了土地,手腳閑得慌不是主要的,關(guān)鍵是心里閑得慌。手腳閑得慌,他滿壟滿畈走一圈,手腳也就安靜了。心里閑得慌那是坐臥不寧。先前清早要進城賣菜,還要割草喂魚,他現(xiàn)在仍起來,割了一擔(dān)草,走近魚塘,看見魚塘里長出了一棟高樓,氣得把鐮刀和竹筐全扔在高樓下面。先前到了晚上,他要到稻田里去放水。白天太陽蒸曬,田里的水干得差不多了。稻子揚花的時候最要緊的是不能缺水。晚上放滿水,第二天稻子好揚花授粉?,F(xiàn)在他仍下意識拿起鋤頭,走到高樓下,才想起稻田里沒種稻子,種了高樓,氣得用鋤頭挖水泥地面。水泥地面冒了幾點火星,痕跡沒有留下一星半點,他的鋤頭柄卻斷了,手也震得發(fā)麻。他把鋤頭丟了。過了幾天,他又下意識到門角落里去拿鋤頭,沒摸著,才想起鋤頭丟在高樓下,嘆了口氣,脫衣服上床了。

        玉蘭開的士要后半夜才回家。老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睡不著眼前就浮現(xiàn)出寡婦小酈的大屁股大奶,心想,這時候如果能抱著這勾魂的大屁股大奶,折騰得筋疲力盡,一覺就能睡到大天亮??上М?dāng)初拒絕了她?,F(xiàn)在想,那時做得太過分。女人就是要養(yǎng)。不養(yǎng)女人,男人賺錢做什么?女人不養(yǎng),哪來的又白又嫩?不是又白又嫩,又有幾個男人喜歡?人一時有一時的想法。以前小酈整天在他眼前晃悠的時候,老陳不想小酈,把田地池塘當(dāng)老婆?,F(xiàn)在田地征收了,小酈也不在眼前晃悠了,他滿腦子是小酈。老陳越想越睡不著,越睡不著越想,恨不得半夜就去敲小酈的門。老陳起床在屋里轉(zhuǎn)圈,腦子里就是想去不去敲小酈的門。去敲吧,寡婦門前是非多。不敲吧,今夜肯定是熬不過去。正當(dāng)老陳欲火焚身的時候,玉蘭回家了。

        玉蘭看到老陳在屋里轉(zhuǎn)圈,黯然笑說:“爹這么晚還不睡,在屋里轉(zhuǎn)什么圈?”

        老陳臉紅了,低頭裝作若無其事說:“吃飽了,在屋里消化消化?!?/p>

        玉蘭開了一天的車,很累,沒深想老陳的話,進了自己的房間。

        天快亮?xí)r,老陳才迷迷糊糊睡去。醒來已是日上三竿。老陳心里的欲火還沒有消退,情不自禁就進了小酈的門。進了小酈的門,才想起自己老婆死后,就沒進過這個門,這個門進得有些唐突。老婆在時,進這門是鄰居;老婆不在,孤男寡女是是非。那時老陳心事在田地上,在兒女身上,也就不想惹這身邊的是非。老陳沒想到有一天他會主動來找這個是非。小酈正躺在搖椅上嗑瓜子。小酈原來也喜歡嗑瓜子,看到老陳就把瓜子收了。今天嗑瓜子不但沒有收,反而把瓜子殼吐到了老陳身上。老陳原來看到小酈嗑瓜子,心里就罵,游手好閑的娘兒們,不敗家就要敗身。眉毛都能把小酈殺死。今天小酈把瓜子殼吐在他身上,他不但沒皺眉頭,反而像把瓜子殼吐在一爐燒得正旺的炭火上,欲火越燒越旺。

        老陳笑:“妹子閑著,我現(xiàn)在也閑著?!?/p>

        小酈瞪了一眼:“你閑著關(guān)老娘屁事!”

        老陳的臉皮讓欲火燒厚了,也不怕罵,又笑:“閑著閑著就想起妹子的田沒人種?!?/p>

        小酈冷笑:“大哥是說哪塊田呀?懶人田給了政府,錢跟熟田熟地一樣算?!?/p>

        老陳的臉被燒紅了,舌頭也有些焦:“我說的是沒給政府的那塊田?!?/p>

        小酈突然站了起來,大罵:“現(xiàn)在才想起那塊田呀?老娘的田是給牛耕種,不是給狗做窩。滾!”

        老陳的欲火被冷水澆滅了,臉皮再也厚不起來,生怕魚沒吃著,惹了一身腥,慌忙逃了出來。老陳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一整天,不吃不喝,悶悶不樂。滿腦子就是想兩種人,一種是小人,一種是女人。得罪小人,一輩子不安寧。得罪女人,一輩子受孤棲。

        老陳的煩惱遠不止這些。到了晚上,他接到了一個奇怪的電話,讓他拿五萬塊錢為女兒贖命。放屁!老子的女兒在開的士,贖什么命?現(xiàn)在的人想錢想瘋了。小酈這個婊子不也是愛錢嗎?老子有錢的時候,像哈巴狗一樣跟在我后面。老子沒錢了,便在我面前裝烈女。老陳想想也不對,自己好像走進了電視劇的情節(jié)里,剛才是女兒的手機號碼,怎么會傳出陌生男人的聲音?不好,女兒真的被綁架了。老陳把玉林、彩云叫過來,把電話內(nèi)容告訴了他們,想商量一個對策。

        玉林說:“拿錢贖人呀。”

        老陳說:“我沒錢?!?/p>

        玉林說:“你的錢哪去了?不會給了隔壁的騷狐貍吧?”

        老陳馬上想到,兒子早晨聽到了自己與小酈的爭吵,以為他和小酈不清不楚,有些心虛。又想,早晨是想過小酈,又沒有真做,更沒有給錢,心虛什么?老陳瞪玉林:“孽子,我跟騷狐貍怎么了?”

        玉林嘟囔:“你跟騷狐貍的事我哪知道!”

        老陳罵:“不知道你瞎扯什么淡?”

        人窮志短。老陳有錢時腦子好使,沒錢了,不知不覺就讓玉林從玉蘭綁架繞到騷狐貍身上。老陳突然想到離題萬里了,玉蘭的命比瞎扯淡更要緊,強忍了一口氣,說:“祖宗啊,快拿錢救你妹的命?!?/p>

        彩云出來打圓場:“爹別急。玉蘭既然是被綁架了,先要想想是拿錢贖人還是報案。別到頭來人財兩空?!?/p>

        老陳說:“當(dāng)然是拿錢贖人。那男的說,報了案,你妹就沒命了?!?/p>

        玉林說:“別不是妹與那男的合伙騙錢?”

        老陳火又上來了:“孽子啊,你妹是那樣的人嗎?”

        彩云說:“玉蘭是什么樣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玉蘭想開的士就開上了的士?!?/p>

        老陳哀求:“玉蘭買的士的錢是我借給她的。救救玉蘭吧!”

        老陳知道,分家以后,玉林、彩云為玉蘭買的士疑疑惑惑,總認為自己還藏了私房錢給玉蘭。沒這事,疑惑就疑惑。現(xiàn)在到了火燒眉毛,就不得不說了。

        彩云說:“爹的錢,爹作主。我們不是說妹買的士,是說該不該報案?!?/p>

        老陳現(xiàn)在才知道彩云厲害。先前彩云除了吃飯,就是埋頭玩手機,除了偶爾聽她叫一聲爹,就沒聽她說過別的話。今天不管你怎么說,她就是不想出錢。兒子早讓她牽住了鼻子,指望不上。老陳在外面算得滴水不漏,在家里卻漏得干干凈凈。現(xiàn)在看來只能認命了。可憐的玉蘭,善解人意的玉蘭,你也只能認命了。老陳想到女兒也要認命,心里像有刀在割,眼淚不知不覺往下流。

        彩云勸他:“爹也別難過。還是報案吧,公安局總比我們站得高,看得遠?!?/p>

        老陳找我的時候,他女兒玉蘭已經(jīng)死了一年。

        那時我在信訪局當(dāng)局長。我第一次見老陳,老陳的頭發(fā)全白了,身上卻長了一身肉。老陳說,人倒霉喝水都長肉。老陳說這話,冷漠掛在嘴角上。他說,一年前,頭發(fā)沒白這么多,也沒有一身肉。老陳眼睛看上去很干澀,眼底還有一團火在燃燒,根本生不出眼淚,更藏不住眼淚。那一團火隨時可能噴出來。老陳第一次見我雖然沒有噴出火苗,我卻感受到灼熱。為了回報他沒沖我發(fā)火,我也耐心聽老陳講了一上午的故事。

        那天夜里,老陳被玉林胡攪蠻纏搞昏了頭,又被彩云好說歹說,說沒了主意,只知道流眼淚。老陳的眼淚就是那一夜流完了,以至于后來見誰都冷漠。玉林報案后,老陳不放心,又一個人跌跌撞撞跑到公安局。按老陳的想法,或者說是電視劇里的演法,公安局這時應(yīng)該是燈火通明。他來公安局也幫不上什么忙,就是想看看燈火通明,看看公安進進出出、忙忙碌碌,那樣他心里就踏實了。沒想到公安局是黑燈瞎火。老陳那時心里就涼了,坐在公安局大門口,腦子里全是玉蘭的影子。腦子里走出來最多的還是前一天晚上玉蘭回家時的黯然一笑,那是玉蘭留給他的最后一個笑容。當(dāng)時只認為玉蘭累了,才笑得那樣黯然?,F(xiàn)在想起來,玉蘭不完全是累了,而是在暗示一場生死離別。老陳心越痛越胡思亂想,越胡思亂想心越痛。老陳就是這樣在公安局門口過了一夜。第二天上班,老陳找到了刑偵隊沐隊長,問女兒的情況。沐隊長一句話把老陳的心徹底說涼了。沐隊長說,別不是什么人搞惡作劇吧?我們這兒還沒發(fā)生過綁架案,我現(xiàn)在派人去調(diào)查。昨天的事,今天才派人去調(diào)查,這不是拿老百姓的生命開玩笑嗎?別人把你女兒綁架了,看你會不會也認為是惡作劇?老陳腦子里東一句西一句罵沐隊長,身子跌跌撞撞回了家,躺在床上再也爬不起來?;畹呐畠菏莵聿涣?,要等也是等死訊。老陳躺在床上一邊等一邊想,想了玉蘭的好,又想想玉蘭的惡,只有惡才能阻止他想玉蘭的好。他把玉蘭這二十多年想了個遍,就是想不出一個惡。別的孩子學(xué)會說話先喊姆媽,玉蘭喊人的第一聲是爹爹。別的孩子心里話只跟娘說,玉蘭的心里話只跟爹說。連玉蘭身上第一次來紅都是跟老陳說。老陳罵,這么大了還不知道羞怎么寫,找你娘去。玉蘭說,你是爹,就找你說!老陳實在找不到玉蘭的惡,就在心里罵玉蘭,冤家,下輩子我做你女兒,也聽你的話,讓你也心疼一輩子。

        老陳在床上等了兩天,果然玉林進來說,玉蘭連人帶車被人推到了湖里,尸體打撈上來了,車子打撈上來了,兇犯也抓到了,爹要不要見玉蘭最后一面?

        老陳冷冰冰說:“你就當(dāng)你爹跟玉蘭去了?!?/p>

        玉林說:“都什么時候了,還說氣話!”

        老陳說:“老子不是說氣話。玉蘭是你妹,你愿埋就埋了,不愿埋就吃了。”

        玉林哭喪著臉說:“還是氣話。”

        老陳說:“老子沒有氣,只有恨。老子現(xiàn)在還有一口氣在,就是為了做一件事?!?/p>

        玉林問:“什么事?”

        老陳說:“你辦好了妹的后事,孝和義都做全了。管老子是什么事!”

        老陳硬是沒有見女兒最后一面。老陳的理由是玉蘭死的先一夜已經(jīng)告別了,黯然一笑已經(jīng)刻在心里,不想讓水里浸泡的玉蘭去破壞他女兒的形象。

        老陳要做的那件事是為女兒玉蘭討回公道。老陳開始是走法院那條路。老陳告公安不作為。法院受理了,但法官說,這個綁架案三天就破了,兇犯也槍斃了,公安有這樣的破案效率,你沒有足夠的證據(jù),告他們不作為只輸不贏。老陳想,法官看上去像是潑冷水,實際上是在提醒自己。老陳問,上哪兒能找到證據(jù)?法官說,公檢法是一家,不好說,不好說!你問問律師。老陳請了律師,到處求爹爹拜奶奶,把自己認為的證據(jù)裝成了一本書。老陳把這本書給我看過。老陳的證據(jù)至少能說明一個問題,公安在接到報案后當(dāng)晚沒有任何作為。

        我說:“相信法律!”

        老陳也說:“相信法律!”

        沒多久,老陳拿法院的判決書給我看。判決書跟公安開了一個玩笑,也跟老陳開了一個玩笑:處警不力,破案及時。法院在公安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又抱著公安說好話。法院給老陳做了一碗肉絲面,又在碗里吐了一口唾沫。因為這個判決,公安給了辦案人員一個紀(jì)律處分,無傷大雅。老陳花了訴訟費,買了一張廢紙。

        我勸老陳:“你遇的是天災(zāi)人禍。人死不能復(fù)生。想開了,事就放下了。有難處還可以來找我?!?/p>

        老陳開始沒有想清楚判決書的玄機,說:“除了這事,我沒有難處。”

        過了幾天,老陳想清楚了,又來找我:“如果公安處警得力,是不是我女兒就不會死?”

        這話把我難住了。我說:“只能說有可能不死?!?/p>

        老陳又說:“公安處警不力,換句話說,就是公安誤了我女兒一條命?”

        我說:“二者不能完全畫等號。”

        老陳突然站起來,把桌子一拍:“別扯淡了。老子不跟他們玩文字游戲。賠我的女兒!”

        藏在老陳眼睛里的那一團火終于噴發(fā)出來了。我當(dāng)初看完老陳收集證據(jù)的書,也有這樣的預(yù)感,爆發(fā)是遲早的事。老陳是一個聰明的人,也是一個精明的農(nóng)民,怨恨起來還是一個刁民。當(dāng)然,別的人也不傻。但事情的發(fā)展,不取決于別的人傻不傻,而取決于有沒有人較真。傻子較真,聰明人也奈何不得,聰明人犯糊涂那就是一傻子。我所做的工作就是讓傻子變聰明,讓聰明人變遲鈍,讓不較真的人較真,讓較真的人不去較真。我勸老陳:“沐隊長嚴(yán)重失職,也得到了應(yīng)有處分。但最可惡的不是沐隊長,是罪犯。玉蘭走了,不可能再回來?;钪娜诉€要好好活著?!?/p>

        老陳在不斷地叫喊:“他們能好好活,我不能!我下半輩子只能活在黯然一笑里。”

        我說:“你要怎么樣?”

        老陳發(fā)了狠:“我不得安寧,要你們也不得安寧!”

        老陳把他們變成了你們,不是一時口誤。老陳也開始學(xué)會玩文字游戲。他把我也劃歸在你們之列。

        在此后的兩年里,老陳的確讓辦他女兒案子的沐隊長不得安寧。沐隊長撤了職,看不到出頭之日,開始破罐子破摔,吃喝嫖賭樣樣都來。原來不讓別人做的事,現(xiàn)在他都做。用沐隊長的話說,他要感謝老陳,否則他這輩子就有很多遺憾。老陳想,一個人臉皮厚到了刀槍不入,那神仙都奈何不了他。老陳主動放棄了沐隊長,但他恨上了更多的人。老陳先前恨的東西多,但沒有現(xiàn)在恨得累。恨蟲子,蟲子吃他的莊稼,喂喂農(nóng)藥恨就消了。恨草,十天半個月不除草,田里的草就擠死禾,除了草,恨就消了。再就是恨天,不該下雨的時候下雨,該下雨的時候不下雨,恨天,罵了幾句恨也消了。老陳恨人不是人都與老陳有仇,而是老陳有一肚子的話,沒人愿意聽。誰不愿意聽他就恨誰。連我這個靠聽別人傾訴賺工資的人聽了三遍都不愿意聽了。老陳問我,我原來肚子里沒有話,玉蘭走了,我就有滿肚子的話,是不是有?。课艺f,你沒病,是玉蘭變成了話藏在你肚子里。老陳說,這就對了,玉蘭孝順,不會輕易離開我。我的話一出口,便后悔了,我是在推波助瀾,想收都收不回。后來,老陳干脆坐在我辦公室不走,別人要說話,他讓別人先說,別人沒話了,他就接上說。我忍無可忍說,你現(xiàn)在有病。老陳說,你不是說我沒?。课倚?,你也不是有病,是中邪了。老陳跳起來,你是說我女兒是邪氣?老子再跨進你的門是你兒子。老陳的確沒有再進我辦公室的門,但也一直沒有讓我安寧過。老陳不安寧就等于地方不安寧,不安寧就要付出代價。說具體些,誰撞到老陳的事上,或多或少都要攤上點錢或攤上點事。老陳花一塊錢給你找的事,你要花一百塊買回來,或者既要花錢,還要挨罵。

        老根就是這個時候認識我的。老根是城關(guān)鎮(zhèn)的信訪員,老陳是城關(guān)鎮(zhèn)的人,把老陳的穩(wěn)定交給老根是理所當(dāng)然。老根除了年紀(jì)老,資歷老,還有就是做事不按常規(guī)出牌。老根有一個本事,處理矛盾糾紛不但干凈利落,而且雙方當(dāng)事人都爭相請他吃飯。我說,我處理糾紛,雙方都罵我;你處理糾紛雙方都請你吃飯,你是我?guī)煾?。他笑,我也不是你師傅,你比我處理得好。我說,如何比你處理得好?他說,一團亂麻,你在正中切一刀,那叫公正。麻沒亂卻斷了,挨罵也很自然。我說,你怎么處理?他說,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我說,那又怎么說?他說,兩個人打架,一個人問,該不該打?我說該打!他笑,請我吃飯。另一個人也來找我,你吃了他的飯,還能公正處理嗎?我說,你也請呀,我不吃才是不公正。另一個人也笑,請我吃飯。我說,雙方的飯都吃了,如何能讓雙方都滿意?他說,還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我說,誰還信你的鬼話?他說,沒吃他的飯,可能不信,吃了他的飯就信了。這叫彎彎田下彎彎雨,歪歪嘴說歪歪理。我笑,你還是我的師傅。

        老根第一場彎彎雨下到了老陳兒子玉林的彎彎田里。玉林像鬼使神差,跟老陳較上勁了:“窮不跟富斗,民不跟官斗?!?/p>

        那話是老根教他的,老陳不理他。玉林又說:“玉蘭走了,我又不是不養(yǎng)你。”

        老陳仍不理他。

        玉林又說:“你不拿錢給玉蘭買的士,玉蘭能出事嗎?”

        老陳火了:“我下面怎么滴出你這么個東西?!?/p>

        玉林說買的士的話捅到老陳的心窩里。老陳曾為這事后悔了三天沒吃飯。后來又想,買的士與綁架還不是一回事,這才吃飯。現(xiàn)在玉林又拿買的士說事,老陳火就上來了,用腳踢玉林,沒踢著,鞋子飛了出去。老陳撿起鞋子赤腳追玉林。彩云抱住老陳說:“這事爹做得對。你也別追玉林這個蠢貨了?!?/p>

        又說:“爹告狀要錢我出。討不回公道,不是玉蘭死不瞑目,是我們沒臉活著?!?/p>

        彩云煽風(fēng)點火,換作以前老陳肯定要罵,敗家娘兒們,不怕禍大,這是要推我下懸崖。這會兒,老陳卻像喝了一碗冰糖水,既解渴,又解氣。老陳第一次對彩云刮目相看。就覺得玉蘭走了,玉蘭的魂附在彩云身上,彩云才對上了自己的心事。

        老陳在這兩年里,學(xué)會了打字,學(xué)會了用電腦,學(xué)會了上網(wǎng)。一個快要入土的人還能做到這些,可以想象他心里的恨有多深,精神力量有多強大。老陳到過京城,去過省城,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告狀的材料能堆成山。不出門時,便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漫游,把告狀材料發(fā)到網(wǎng)上,把對玉蘭的想念和心里的怨恨也發(fā)到網(wǎng)上。他沒有眼淚,卻賺了很多眼淚。老陳現(xiàn)在不說誰不作為,也不說誰誤了女兒一條命,而是要賠他一個女兒。我跟老陳磨嘴皮的廢話也被老陳發(fā)到了網(wǎng)上。

        有一次,我到京城去接老陳。老陳問:“你是好人,但說的話都是廢話。你有意見嗎?”

        我苦笑:“沒意見,你說是廢話就是廢話。”

        我實在是不勝其煩,開始給老根做臉色:“你他媽的不是歪歪嘴么,怎么就說不通這個歪歪理?”

        老根嘿嘿干笑:“黔驢技窮?!?/p>

        我說:“管你驢窮還是技窮,就是別讓我再見到他!”

        老根也發(fā)狠了,說:“既然都這樣說了,我就做一次斷子絕孫的事。”

        我嚇了一跳:“你可不能撕票!”

        老根說:“沒那么嚴(yán)重。一個月后聽消息?!?/p>

        我有一個月沒有見到老陳,打電話給老根,老根笑:“不是說不想見他。又想他了?”

        我說:“你把老陳怎么了?”

        老根說:“老陳瘋了,住進了精神病醫(yī)院?!?/p>

        我說:“老陳怎么會瘋?”

        老根說:“我說他瘋了,他就瘋了。”

        又說:“也不是我說他瘋了,是他兒子、兒媳說他瘋了?!?/p>

        我說:“他兒子讓你灌了迷魂湯,他兒媳不可能說他瘋!”

        老根說:“他兒媳現(xiàn)在是街道辦的婦女主任,能不說他瘋?”

        我說:“你過來詳細匯報,別真的斷子絕孫了?!?/p>

        老陳的確是讓玉林和彩云送進了精神病醫(yī)院。老根開始跟我賣了一個關(guān)子,也不是為了故弄玄虛,而是心里沒底。他找到玉林和彩云,心里就有底了。老根問玉林和彩云,你們是想為自己活,還是為玉蘭活?玉林說,玉蘭人死如燈滅,當(dāng)然是為自己活。彩云瞪著眼睛看老根,心里想的也是為自己活,又想老根肯定還有下文。老根拿出一份的士協(xié)議說,既然為自己活,這份協(xié)議現(xiàn)在值四十萬,玉林去開的士。彩云還是瞪著眼睛不說話,老根是為爹爹的事來,這個家是她說了算,必定還有好處在等她。老根又說,彩云能說會道,到街道辦當(dāng)婦女主任很合適。彩云想,當(dāng)婦女主任也不是不可以,那要看你要我做什么。她問老根,天上不會憑空掉下一個婦女主任吧?老根沒有直接回答彩云的問題,而是說,你爹這么些年一直不停地鬧,是不是精神有問題?彩云遲疑了一下,接著說,也許是有。老根說,有病就要治。彩云想,你把舌頭伸進我口里,占沒占便宜我說了算。彩云說,身上的病要治是沒辦法,誰還顧得上精神上的病。老根說,有病哪能不治!彩云說,這些年我倆也沒做正經(jīng)事,哪有錢治這樣的病。老根就等這句話,說,我好事做到底。只要你把你爹送進精神病醫(yī)院,錢我來想辦法。玉林和彩云就這樣用玉蘭和爹換了一個大便宜。

        老根對我笑:“要斷子絕孫也是他們斷子絕孫?!?/p>

        我說:“如果沒有鑒定是精神病,老陳還得出院?!?/p>

        老根說:“當(dāng)然鑒定了。醫(yī)生說,老陳告公安誤了女兒一條命不是精神病,要賠他一個女兒就是精神病。”

        老根說得很專業(yè),我?guī)缀跽也坏嚼碛神g斥他。

        老根見我還在猶豫,說:“我去把精神病放出來,免得你不放心?!?/p>

        我笑著說:“已經(jīng)這樣了,也就這樣吧?!?/p>

        老陳進了精神病醫(yī)院,我的確清靜了很多。我?guī)缀醢牙详惤o忘了。

        老陳后來逃出來過一次,把輿論炒得沸沸揚揚,也差一點把我和老根卷進了旋渦,幸虧玉林和彩云出來證明,他爹是得了精神病,人也是他們送進醫(yī)院的,跟任何人沒有關(guān)系。

        老陳再住進精神病醫(yī)院后,我就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

        我也是那一次才感到自己坐在火山口上,堅決要求離開了原來的崗位。

        從精神病醫(yī)院回來,我心里一直堵得慌。老陳不是真瘋的時候,我沒覺得愧疚,那時覺得,與其讓很多人煩,不如讓他一個人煩。老根的辦法也是沒辦法的辦法?,F(xiàn)在老陳真瘋了,那就不是煩的事,而是良心上的事。

        我把老楊叫到辦公室。老楊一進門就匯報把山水搬進放風(fēng)的院子里的事。

        我說:“今天不聽那事,想聽聽兩條煙和陳旺來的事?!?/p>

        老楊的臉陡然變蒼白了,話也亂作一團:“兩條煙瘋了……陳旺來沒瘋……”

        我冷笑問:“陳旺來就是因為兩條煙才瘋的?”

        老楊穩(wěn)住慌亂的心神,說:“陳旺來也不是因為兩條煙才瘋的。陳旺來開始是有情感障礙,后又有人格障礙。不算作弊,只能算踩紅線?!?/p>

        我說:“就是因為你踩紅線,陳旺來現(xiàn)在真瘋了?!?/p>

        老楊首先想到的是:“我把煙退回?!?/p>

        我說:“煙吃了可以吐出來,毒藥吃了能吐得出來嗎?”

        老楊身體有些發(fā)抖,話變成了哭腔:“吐不出來你也幫我吐出來呀!”

        我躺在皮沙發(fā)椅上,漫不經(jīng)心地欣賞老楊發(fā)抖的姿態(tài),心里覺得有氣,又覺得好笑。我問老楊:“陳旺來怎么就真瘋了?”

        老楊說:“很多人想他瘋,他就瘋了?!?/p>

        我想,老楊是不是話中有話?算了,不嚇?biāo)?,說:“煙就別退了。沒治好陳旺來,你這個院長別當(dāng)?!?/p>

        老楊笑還像哭:“我一定治好陳旺來?!?/p>

        老楊走了,老根又來了。

        老根進門就問:“聽說你要治好老陳?”

        我笑:“我要為你贖罪?!?/p>

        老根說:“我這輩子罪孽深重,多一份罪不多,少一份罪不少?!?/p>

        我又笑:“少一份罪可能就只要下十七層地獄?!?/p>

        老根說:“你就別管我了。老陳還要繼續(xù)瘋下去?!?/p>

        我說:“老陳治愈了就不用瘋了。”

        老根說:“你現(xiàn)在解脫了,就不管我們了?”

        我說:“我想管,但現(xiàn)在只想管老陳?!?/p>

        老根氣得拍桌子:“老陳出院之日,就是我們橫刀相向之時?!?/p>

        出門時又說:“哪天在僻靜處躥出一條狗咬你,那也是我教的?!?/p>

        老根走了,玉林和彩云又來了。

        玉林和彩云進來就下跪。玉林跪著不作聲,彩云跪著裝哭。

        我去拉玉林,又去拉彩云,說:“你們別跪了,有話起來說?!?/p>

        彩云說:“你不管我家的事,我們就起來。”

        我說:“我沒管你家的事?!?/p>

        彩云說:“你不讓我爹瘋就是管我家的事。爹一回來,我們家又要亂了?!?/p>

        這一定是老根在搗鬼。這個老根,自己五毒俱全,恨不得別人都五毒俱全。當(dāng)初我是一念之差,上了賊船??磥硐逻@個賊船還真不容易。

        我問彩云:“老根對你說了什么?”

        彩云說:“老根說,爹回家了,我們都得回家。”

        我說:“玉蘭死不瞑目也就算了,怎么爹也不要了?”

        玉林說:“我想要,又不敢要?!?/p>

        我說:“你們相信我嗎?”

        玉林和彩云猶豫很久,才點點頭。

        我說:“相信就回家,就當(dāng)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p>

        玉林和彩云走了,老楊又來了。

        老楊夾了兩條煙,哭喪著臉。我問,老陳治愈了?老楊說,沒有,所有的辦法都用了,電擊都用了,老陳就像是一尊泥菩薩。我說,你也想用兩條煙買你的太平?老楊說,這不是我的煙,是老根當(dāng)初送的“和天下”的煙。我說,這是當(dāng)初的煙?老楊說,不是,是剛買的,當(dāng)初的煙我抽了。我說,抽進去容易,吐出來難吧!老楊讓我說得頭上直冒汗。我說,你也別冒汗,想想怎么治好陳旺來。老楊說,治瘋?cè)菀字魏秒y,我也沒打算再當(dāng)院長,冒汗就讓它冒吧。話說到這個份上,我真有些拿老楊沒辦法。世界上的事沒有一件事是孤立的。老楊把老陳鑒定成精神病,多多少少與我有關(guān)。我如果沒有換崗,心里恐怕還在感激老楊,也不會與老根反目。真要因為這事把老楊免了,我心里愧疚的就不是老陳一個人了。我騎虎難下,又必須要下。我情急生智:“你說當(dāng)初踩了什么紅線?”

        老楊怔了一下,說:“踩了兩條煙?!?/p>

        我說:“不是煙,你說不算作弊的那個?!?/p>

        老楊說:“情感障礙?!?/p>

        我說:“就是這個情感障礙。解鈴還要系鈴人?!?/p>

        老楊說:“系鈴人已經(jīng)不在了?!?/p>

        我罵老楊:“你就是一個榆木腦袋。你把這兩條煙送給婦幼保健院的老張,讓老張搞清楚玉林和彩云為什么不能生育?!?/p>

        又說:“辦好了這件事你還當(dāng)院長。”

        一年后,我到精神病醫(yī)院去檢查工作,順便又去看了看老陳。

        老陳真瘋了,又變成了原來的老陳,皮包著骨頭,白頭發(fā)里也開始長黑絲,就是見了我仍然沒有話說。我心里無限感慨,一個裝了一肚子話的人,居然兩年沒有說一句話,這是哪一關(guān)閉住了?當(dāng)初我要是少說一些廢話,多聽他說說話,也許這一關(guān)就不會閉住。我對老楊說:“我?guī)Ю详惓鋈プ咦?,說不定一陣風(fēng)就把老陳這一關(guān)吹開了。”

        老楊說:“陳旺來是病人,不能出去?!?/p>

        我說:“你這個榆木腦袋就是不開竅。我們這么多人還看不住他一個人?”

        我扶著老陳沿后山的臺階登上了望湖亭。今天雖然是初伏,但烈日已經(jīng)藏到了一朵彎彎的烏云后面,湖上的小暑南風(fēng)一陣陣往岸上吹,倒沒有讓人覺得很炎熱。天空突然飄飄灑灑下起雨來,白色的雨點沿著精神病醫(yī)院彎彎的地形,都落在醫(yī)院圍墻內(nèi)。

        我對老楊笑:“雨都眷顧你們醫(yī)院?!?/p>

        老楊指著天上的烏云也笑:“那彎彎的烏云不就像我們彎彎的醫(yī)院嘛!”

        我想,彎彎田下彎彎雨還真不是一句虛言,老陳如果沒有情感障礙,也許感嘆比我們要多!

        我對老楊說:“別說你彎彎的醫(yī)院了。一年前,我們還有一場官司沒有了結(jié)。”

        老楊說:“官司今天就可以了結(jié)了。玉林和彩云生了一個女兒。老張今天去吃滿月酒了。你不來檢查工作,我也去吃滿月酒了?!?/p>

        我說:“還真有這么巧的事?你打電話讓老張來。讓玉林和彩云帶女兒也來?!?/p>

        沒過多久,老張來了,玉林和彩云帶女兒也來了。

        老張拿出兩條“和天下”的煙給我。我笑:“收起來吧,是我讓老楊給你抽的?!?/p>

        老張也笑:“那兩條早變成煙灰了,這是吃滿月酒的喜煙?!?/p>

        我擺擺手讓老張把煙收起來,瞧了老陳一眼,說:“你們都不要高興得太早,最后就看你們的彎彎雨能不能下到這彎彎的田里。”

        老楊和老張都面面相覷。

        我沒有理會他倆的神情,讓彩云把女兒給我。我把小女孩抱到老陳面前,問老陳:“你看這是誰?”

        老陳眼睛盯在小女孩臉上,這是老陳兩年來第一次這么看一個人。小女孩也不怕生,竟然朝老陳黯然一笑。在這黯然一笑的瞬間,老陳眼里兩顆淚珠滴落在小女孩的臉上。

        老陳眼里終于又有淚水了。

        我對老楊說,我們的官司今天算了結(jié)了!

        作者簡介

        徐觀潮,原名徐貴水,男,江西省都昌縣衛(wèi)生局黨委書記。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西省微型小說學(xué)會理事。在《青年文學(xué)家》《天津文學(xué)》《小說月刊》《微型小說選刊》《文學(xué)與人生》《短篇小說》《散文選刊》《小說選刊》等發(fā)表報告文學(xué)、小說、散文50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信訪救濟手記》、歷史文化散文集《失落的文明》。獲江西省第二屆“井岡山文學(xué)獎”。

        責(zé)任編輯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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