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厚
繪畫藝術高度發(fā)展了“無我之境”。詩、畫以及小說等各類藝術中都有這種美的類型和藝術意境。所謂“無我”,不是說沒有藝術家個人情感思想在其中,而是說這種情感思想沒有直接外露,甚至有時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中也并不自覺意識到。它主要通過純客觀地描寫對象(不論是人間事件還是自然景物),終于傳達出作家的思想情感和主題思想,從而這種思想情感和主題思想經(jīng)常也就更為寬泛、廣闊、多義而豐富。
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等等便是這種優(yōu)美的“無我之境”。它并沒有直接表露或抒發(fā)某種情感、思想,卻通過自然景物的客觀描寫,極為清晰地表達了作家的生活、環(huán)境、思想、情感。
畫的“無我之境”由于根本沒有語詞,就比上述陶詩還要寬泛。但其中又并非沒有情感思想或觀念,它們?nèi)匀货r明地傳達出對農(nóng)村景物或山水自然的上述牧歌式的封建士大夫的美的理想和情感。
面對它們,似乎是在想象的幻覺中面對一大片真山水。但又不是,而是面對處在小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社會中為地主士大夫所理想化了的山水。他們客觀地整體地把握和描繪自然,表現(xiàn)出一種并無確定觀念、含義和情感,從而具有多義性的無我之境。
(Amy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美的歷程》)
李白所向往的,就是這樣一只大鵬鳥。
他的《大鵬賦》在莊子那只大鵬的基礎上作了進一步描寫,說它“脫鬐鬣于海島,張羽毛于天門。刷渤澥之春流,晞扶桑之朝暾。燀赫乎宇宙,憑陵乎昆侖。一鼓一舞,煙朦沙昏。五岳為之震蕩,百川為之崩奔”。他說,北海那條大魚化作鳥之后,張開它巨大的翅膀,在海水中把羽毛沖洗干凈,在早晨的陽光下把羽毛曬干。它一飛起來,整個宇宙都被它震動了。而這么大的一只鳥,“怒無所搏,雄無所爭”——世界上沒有一個與它相近的同類,甚至想找一個搏斗的對手也沒有。這是多么寂寞!
李白喜歡以大鵬鳥自比,這里邊懷有一種天才的恣縱與自信??墒撬谝簧尿v躍和掙扎之后,終于寂寞地殞落。塵世中并沒有大鵬所期待的天風海濤。宋代晏殊說,“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山亭柳》)。而李白的“飛揚跋扈”,又有幾個人能夠相知相賞呢? 杜甫這短短的四句詩,真是淋漓盡致地寫出了李白這一位不羈的天才和天才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