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郭永懷和李佩結(jié)婚照
“老郭改變了我的一生?!崩钆暹@樣說。從北大到西南聯(lián)大,再到美國康奈爾大學,她的人生軌跡,注定要和郭永懷重合在一起。
1937年,李佩在北京大學經(jīng)濟系就讀,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學校被迫停課。為躲避戰(zhàn)火,父母把家搬到了天津租界,并要求李佩隨行。盡管北大、清華、南開已經(jīng)在昆明成立了西南聯(lián)大,可他們不允許李佩前往。
為了繼續(xù)學業(yè),李佩偷偷從家中跑出來,經(jīng)香港、過越南,幾經(jīng)周折,終于到達昆明。在西南聯(lián)大,她生活拮據(jù),父母對出逃事件不能原諒,一直不肯給她寄錢。為了生存,她只能靠做家教換取一點生活費。
炮火連天,空襲不斷,燃起了李佩的愛國熱情。她和同學組織了空襲救護隊,救治傷員,教當?shù)貗D女認字、唱歌、跳舞、演戲。出眾的社會活動能力,讓李佩在學校小有名氣,不少人久仰她的大名。這其中,就包括在西南聯(lián)大物理系半工半讀的郭永懷。
1939年,郭永懷以滿分的成績考取了中英庚款留學生,一時轟動全校。盡管未曾謀面,但無意識地,彼此的名字已經(jīng)印在了對方的心里。
大學畢業(yè)后,李佩在重慶中國勞動協(xié)會工作,因為英語流利,又組織過許多重大活動,1947年,她被推薦到美國康奈爾大學攻讀碩士學位。
有一次,聽說航空系有一位年輕的華裔學者做報告,她懷著極大的熱情跑去聽。臺上的青年,身材修長、樣貌儒雅,得知他就是當年西南聯(lián)大鼎鼎大名的郭永懷時,李佩不禁怦然心動。
那時,郭永懷已經(jīng)是康奈爾大學的副教授了。誰能想到呢,上帝溫柔的雙手又將他們牽引到一起。相識后,談吐優(yōu)雅的李佩,同樣深深吸引了郭永懷。他們一起聽古典音樂,一起探討科學救國,兩個人越走越近。
1948年秋天,李佩和郭永懷喜結(jié)連理。不久,女兒出生,家庭生活寧靜而幸福。在研究領(lǐng)域,郭永懷一路高歌猛進,很快成為馳名世界的應用數(shù)學家和力學家。
富足的日子沒有讓他們沉迷,身在大洋彼岸,他們的心卻牽掛著祖國。郭永懷經(jīng)常組織留學生在家里聚會,談論如何把學到的知識貢獻給祖國。然而,他也非常清楚,鑒于他在學術(shù)上的成就,美國是不會輕易讓他離開的,夫妻倆只能焦急地等待著、盼望著。
日內(nèi)瓦會議召開后,美國終于同意中國留學生回國。1956年10月,在摯友錢學森的安排下,經(jīng)過一個月的艱難旅途,郭永懷和李佩帶著5歲的女兒終于踏上故土。高高飄揚的五星紅旗,令他們心潮澎湃,興奮又溫暖。
回國后,李佩婉拒了外事局局長的邀請。她說:“老郭離開中國已經(jīng)17年了,對國內(nèi)生活和情況有些隔膜,女兒還不大會講中文,我想,我還是留在家里的時間多一點比較好?!睘榱酥С止缿?,她甘愿退居幕后,選擇留在中關(guān)村工作。
那時的中關(guān)村,還是荒郊曠野,交通也非常不便。在李佩推動下,第一座教學樓蓋起來了,院子里的白楊種起來了,公交也通車了。中關(guān)村的發(fā)展,見證了她的辛勞。
1958年9月,中國科學技術(shù)大學成立,郭永懷擔任化學物理系首屆系主任。李佩也進入中國科技大學教英文,她的教學引人入勝,優(yōu)美的朗誦,令人神往。講臺上,她嫻靜秀氣,“一周衣服不重樣”,成了中科大一道別致的風景。
后來,郭永懷開始經(jīng)常出差。多年后,李佩這樣回憶:“老郭從沒跟我說過他干什么,我也不問。他經(jīng)常出差,每次要出差的時候,就自個兒拿一個小的手提箱,裝一點衣服擱在里頭,單位給他們幾個配了車,那時我一看到車停樓下,就知道老郭又要走了?!?/p>
1964年10月,第一顆原子彈試驗成功的消息從收音機里傳出來,那天,郭永懷約了好友一起開心喝酒,直到這時,李佩才意識到了什么。
1966年,平靜的日子被打破,腥風血雨不期而至。郭永懷承擔著重要工作,被特別保護,可是李佩未能幸免,留學美國的經(jīng)歷,令她在單位接受了嚴厲的審查。
1968年12月4日,李佩接到郭永懷的電話,他安慰她:“我明天就回去了!”那時,他已經(jīng)出門兩個多月。然而第二天,等待李佩的,是茶幾上放著的一塊熏黑的鏡片和郭永懷隨身帶著的一塊懷表——飛機失事,她永遠失去了她的“老郭”。
處理完郭永懷的后事,李佩仍然在單位接受審查。女兒初中畢業(yè)后,到吉林插了隊。中科大遷到合肥后,李佩被隔離,不能工作,來往信件均要盤查。
1978年,科學的春天終于來了,花甲之年的李佩,迎來了教學生涯的新起點。十年浩劫,人才青黃不接,尤其是英語教學。時任中科院研究生院院長的嚴濟慈找到李佩,邀請她出任外語教研室主任。
重任在肩,師資問題是當務之急,李佩“三顧茅廬”,請出了黃繼忠、許孟雄等教育名師。事實證明,她的眼光是精準的,黃繼忠不僅教英文,還開了一門中國古典文學課,令學生們受益匪淺;而許孟雄的課,更是妙趣橫生,連老師們都忍不住去旁聽。
教師仍然缺乏,李佩就自己培養(yǎng)師資,她籌建的英語系,為新中國培養(yǎng)了最早的一批碩士、博士研究生。
在學生眼里,她是博學、愛心、美麗與優(yōu)雅的象征。直到70歲,她還在講臺上一站幾個小時,她牢記著郭永懷說的話:“世界上沒有愛不能到達的地方?!彼永m(xù)了他的精神,無私地傳播愛與智慧,就連唯一的女兒去世,她也沒有因此缺一堂課。只是,那天的聲音有些沙啞。
中年喪夫,老年喪女,所有的悲痛,她都默默承受著。她的心里,是大愛。
20世紀90年代,李佩出訪美國,她和美國人交涉,索要老朋友錢學森的手稿:“這些東西你們沒有用了,但是我們還有收藏價值,希望你們能給我。”
手稿帶回后,90多歲的她,組織了一支平均年齡超過75歲的翻譯隊伍,用三年時間將51篇學術(shù)論文逐一翻譯成中文,出版了《錢學森文集(中文版)》。做這些時,她的眼前常常浮現(xiàn)出郭永懷的笑容,好像又聽到他在說:“要坐得住,不要趕熱鬧?!?/p>
只是,李佩很少提起郭永懷。沉甸甸的“兩彈一星”功勛獎章,她捐給了中國科技大學,全部積蓄和郭永懷的遺物,她也贈給了中國科學院力學所和中國科技大學“郭永懷獎學金”。
她固執(zhí)地守著住了60年的家,舍不得離開。樓房已經(jīng)斑駁、陳舊,家具還是郭永懷在時的模樣,就連女兒的鋼琴,也擺在原來的位置。
“老郭”和女兒,一直珍藏在她的心里,從未離開。2017年1月,李佩去世。
后來,有個學生這樣回憶:“多少年過去了我才明白,李佩老師所進行的竭盡身心的教育,其實是郭先生事業(yè)的延續(xù),郭、李實際是一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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