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花朵的全部芬芳是為了讓那降落在我們淚水上的夜晚恢復安詳。
——勒內·夏爾
紫色白頭翁
凌晨四點,就有鳥醒了。先是吵吵鬧鬧的麻雀,再是不卑不亢的白頭翁,喜鵲登枝美好的寓意并不代表它的歌聲一定是動聽的,我更盼望布谷鳥一聲嘹亮的鳴唱從天際傳來,那聲音仿佛偕有春天的光輝,令人莫名喜悅。
隔了厚厚的窗簾,屋子里依然是暗的,不能確定晨曦是否賁臨。但我知道,現(xiàn)在的每一個黎明都是春天,大地和樹木都換了新裝。
去山中會友?;ê筒菀讶晃党梢黄?。除了地黃、紫花地丁,我想尋找的,還有一種叫作“白頭翁”的野花——沒錯,與鳥兒同名。植物與動物同名的實在不少,比如杜鵑,比如金鈴子。白頭翁開紫色花,比紫花地丁、紫云英的花頭要大一些,也更艷麗一些。去年春天,第一次攀登本地最高峰摩訶峰,山間三種植物讓我印象深刻:滿山坡芬芳馥郁的紫丁香、一棵樹即為一片花海的三裂繡線菊、山脊兩側紫影閃閃的白頭翁。我住的地方在于茲山腳下,家門口也有兩棵紫丁香,籬笆墻邊栽著野薔薇和山楂樹,后二者都開叢狀白花,與三裂繡線菊很相似。庭院里有一塊長方形空地,我在上面設計了一個“星空圖”:從山溝里撿來的七塊平滑原石依北斗七星狀曲折擺放,其他小石子組成滿天星斗,野花、野草星羅棋布,生息由之,形成動態(tài)的天幕?;ǘ渲形移珢圩仙退{色,樂見白頭翁位列其中,若能尋三兩棵移植于此,也是一樂。
那日在山中逛了半天,也沒發(fā)現(xiàn)那讓我心儀的紫美人,向一位正在為桃樹整枝的果農打聽,附近可有白頭翁?他怔了半天,反問我,白頭翁是什么東西?
鄉(xiāng)野之物不為鄉(xiāng)間人所識,也是常有的事。
少時孤僻,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門檻上看星星,天幕上的世界在我眼里當然不是一門學問,而是一種神秘的存在;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北斗七星自首至尾像一把勺子掛在天上,多么有趣。后來讀古籍,《鹖冠子》記載:斗柄指東,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家中這塊空地東西長、南北短,“北斗七星”恰好斗柄在東,庭院里便仿佛四季如春了。
我常蹲在“星空圖”前,一看一個時辰:蛇床子頭頂傘狀小花,是一味中藥;獨活一莖直上,得風不搖,無風自動;莎草青色的花穗如黍,不美,只因它的根名叫香附子,甚是好聽,便喜歡;蒲公英黃色的花開過,紫菀已含苞欲放;擇漆貓眼樣圓圓的花形剛剛展開,田旋花不知不覺已伸到腳邊;刺薊、旋覆花、點地梅、飛蓬,自由燦爛的存在,用盡全力盛開或敗落……
當然,春天也存在興衰、生死之類終極問題,所以我想說,眼前依山而建的這所庭院,更多的,是我為自己找到的一個安身立命的哲學環(huán)境。
第二次登上摩訶峰,是在國慶假期。彼時看到的白頭翁真真白了頭,一叢一叢迎風招展的白須微微泛著紫光,恰似老之將至時,心里那一抹淡淡的哀愁,又如同聆聽杰奎琳·杜普蕾的大提琴曲《殤》,感覺這生命的靜謐憂傷如淅瀝雨夜,除了我,樹葉、花朵、濕漉漉的窗臺以及夜鶯,都是冷冰冰的聽眾啊。
為什么我的心中總會涌起沒有緣由的憂傷
那些花在一片淡紫色中搖蕩
老詩人林莽依舊敏感,他的詩句既包含一種生理要素,又包含一種精神要素,我在這兩句詩中所讀出的每一個詞,既能讓我感受到聲帶振動產生的動感,又能讓我感覺到隨之而至的美感。
雨水
起源于黃河的節(jié)氣歷法在漫長的農耕時代,被奉為圭臬。直到今天,節(jié)氣與農業(yè)的關系仍可體現(xiàn)“天地人”合一的共生觀念?!坝晁惫?jié)氣,小麥進入返青期,對水分的要求越來越高,麥田必須大面積澆水。身為“三農”管理工作者,我很清楚,糧食種植基本沒什么利潤可言,遇到災年更是雪上加霜,因而一粒糧食從田間到餐桌的過程中,我看到的更多的是糧農匍匐的身影。
與同事一起下鄉(xiāng)查看麥田墑情。一路上,樹叢、風、大地、勞作的心,在廣袤田野上完全醒來,魯中地區(qū)美好的時節(jié)已然來臨?!安灰欢溆?,但一定是種子返回土地的最佳時機”,一位詩友寫下的詩句我還記得,“種子落地,也就沒有了退路。一群土地上的人,夜觀天象,等雨,也等黎明”,他借一個節(jié)氣為人們講述黎明之光,光照之下,滿是人文意義上的醒悟和恩典。
夕陽西下,云朵一片一片融化于廣闊的天幕。在家門口種花,聽到前面小樹林里傳來雉雞的嘶嘎聲。放下鐵鏟,悄悄走過去。我看到了那只野雉,羽色華麗,尾羽很長,是一只雄鳥。它一定是餓壞了,才會跑到居民區(qū)來。我想記錄下它的身影,可我還沒來得及打開手機,它就快快地往西跑去。我緊跟著追過去。它竟一下飛起來,飛過高高的柵欄,迅速穿過馬路,進入對面野林叢中。
當絲綢般微涼的月色映上窗臺,我把書桌挪到窗前,看書,也看窗外的花朵、樹木和星空。櫻桃、石榴、香梨、水杏,還有柿子和杏梅,庭院里這些果樹皆為我親手栽植,一年又一年,我勞作著,也收獲著,就如梭羅在瓦爾登湖畔修造木屋、釣魚、采摘漿果、聆聽自然之音、探秘森林湖泊,并不是隱居,他在那里讀書、思考、寫作,默默實踐著他的老師愛默生主張的“超驗論”,他從未與他所處的時代脫節(jié)?!澳闼枰氖墙o你的思想找到容身之地,你的思想才能揚帆起航,順著一兩條航道航行,順利到達它們的港灣;守住你自己的路,探索大地的同時探索你自己,看看你的根須主要扎在哪里?!弊g者蘇福忠在《梭羅的深度》一文中寫道,他認為梭羅回到自然之中,正是為了濾清一些思想和事實,體會自然給予人的文明啟示,而不是超然物外。
不久前下過一場酸雨,我剛好在山坡上刨地,準備栽種紅薯或南瓜。那雨水打在身上,外套變成鐵銹色?;丶液笪矣孟匆路郏梅试?,用去污凈,都沒能將黏在衣服上的那層鐵銹洗掉。
酸雨是怎么形成的?恩格斯說過,美索不達米亞、希臘、小亞細亞以及其他各地的居民,為了得到耕地毀滅了森林,但他們做夢也想不到,今天這些地方竟因此成為不毛之地——人類過分陶醉于對自然的勝利是愚蠢的,因為每一次這樣的勝利,最后都會遭到自然界的報復。
野雉再也沒有光顧過我家門前的樹林,它找到足夠的食物了嗎?我有時竟有些想念它那難聽的嘶嘎聲。
白頭翁早已從杏樹挪到山楂樹上,它的歌聲一如從前那般脆亮;鷦鷯有時會在厚厚的薔薇花間閃現(xiàn),那細絲般的鳴音真是優(yōu)雅迷人;麻雀的嘰喳聲一整天都停不下來;珠頸斑鳩咕咕咕咕的叫聲開始從麥田那邊傳來,低沉而持續(xù)不斷……在我聽來,這耐人尋味的交響,唯有傍晚時分最為和諧美妙,令人對生命油然而生敬意。
玉蘭和月季開花了
周末,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屋子里有些冷,暖氣停了,氣溫還沒有升上來。
來到院子里。玉蘭花和月季花都開了。樹上新綠初綻,一寸寸光陰貼著葉面飛馳——作為一個數(shù)學愛好者,我發(fā)現(xiàn)更多的秘密其實寫在樹葉背面,那些海綿組織、那些蟲卵、那凸起的葉脈訴說著怎樣的故事?還有,石榴種子的排列方式是六邊形,向日葵花盤有兩組方向相反的螺旋線,雛菊花冠上的小花互以137°30′的夾角排列,一棵樹每年的分枝數(shù)都是斐波那契數(shù)……大自然這本書不是用文學語言書寫的,反映事物內部關系的數(shù)學才是最為真實的敘述。
這個春天多雨水。天空忽然由灰藍而灰黑,越來越沉重,快要兜不住了。隨著夜幕降臨,大雨嘩一下落下來,劈頭蓋臉打在大地上。啊,這深重又美好的季節(jié),我時時想起的不是愛或青春,而是故鄉(xiāng)。我在那兒生活了十四年,河流、莊稼、植物、節(jié)氣、汗水和淚水之類詞匯打開的一扇扇窗口,讓我對人世情感建立起最基本的認知,比如悲傷給予人的另一種慰藉。
父親離世那年,我在黃河北岸一所學校讀書,種種緣由,沒能趕上他的葬禮。十年前的冬天,七叔彌留之際,甫一得到消息我馬上趕了回去,在最后時刻握住了他那與父親一樣粗糲的雙手。七叔去得不清凈。死神先是微笑著鼓勵他做錯誤的事,緊接著露出猙獰的面孔折磨他。他喘不過氣來,睜不開眼睛,說不出話,臉面又灰又紫,像一抹泥土。七叔無兒無女,年輕時結過婚,不久離婚,從此未娶。他與鄰村一個女人過從甚密,關系不清不楚,引來很多非議;就是在與她的一次爭吵中,他倒了下去,再也不肯醒來。我哭著問堂兄,難道我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叔叔受罪,不送醫(yī)院嗎?堂兄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七叔已被醫(yī)生和上帝同時宣告無治。
屋外下著雪,鄰居家正在籌辦婚事,街對面喇叭里傳來一團火焰似的歌聲:抱一抱那個抱一抱,抱著我那妹妹上花轎……
次日傍晚,七叔喘出一口粗氣,被我攥著的一只手,一點點變涼。祖母踮著小腳拿來一枚銅錢,放進七叔嘴里,對堂兄說,給你叔擦洗擦洗,穿衣服吧。
我們堂兄妹九人和姑姑家的四個表弟在靈床前守了一夜。又一個寒冷的黎明來到了,我們繞著逝者轉了三圈,心里默默說著想對他說的話,與他告別。第一圈,每人抓些麥?;蛎藁ㄈ鲈谒砩希诙υ贀炱鹉切┓N子裝進自個兒口袋,第三圈完成最后的告別儀式,轉出門去……上午十時,堂兄弟們把叔叔抬上殯葬車,送去火葬場;兩個小時后,他們從車上跳下來——七叔松軟、輕盈,一生情癡情怨化為一抔灰燼。堂兄抱著骨灰盒走在最前面,弟弟們每人舉著一個花圈跟在后面,女孝子們白衣裹身,一路哭著穿過村莊里最長的那條街,向我們家的墓地走去。挖好的墓穴等在那里。一些雪花先行落了進去。很快,七叔徹底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與泥土混為一體。
奠祭完畢,雪停了,太陽懶洋洋地照在潴龍河岸上,四周如此安靜。我看到父親墓旁巨大的榆樹樹冠像是煥發(fā)了生機。他的兄弟來陪他了,重逢的喜悅終于覆蓋了當年匆匆而別的悲傷。
此刻,夜已深。窗外傳來風聲。燈光照著索甲仁波切《西藏生死書》結尾:愿我們大家先以寂天、次以圣弗朗西斯的祈禱,共同祈求一個更好的世界——
在仇恨的地方播下愛,在傷痛的地方播下寬恕,
在懷疑的地方播下信心,在失望的地方播下希望,
在黑暗的地方播下光明,在悲傷的地方播下喜悅。
海棠
早年看過張大千畫作《海棠春睡圖》。那是一件摹品,設色艷麗,形態(tài)嬌媚,畫側題跋:“大千弟爰,八十有四歲,臺北外雙溪摩耶精舍。”后來去臺灣,我特意到臺北市外雙溪摩耶精舍觀賞了一番。那是一座精巧的四合院,臺靜農題寫的“摩耶精舍”木匾懸掛在門楣上,素雅寧靜又厚重古樸。我不記得精舍內是否植有海棠,也不清楚他的《海棠春睡圖》是境由心造還是臨水照花,我自己對海棠的喜愛卻是由來已久,在院子里栽下的第一棵樹便是西府海棠。另外又種了一棵木瓜海棠和一棵垂絲海棠。海棠講究“四品”,庭院里獨缺一棵貼梗。遍尋無著之際,友人告知,泰安一處苗圃里有兩株日本貼梗海棠,十分珍貴,只不知是否出售。早春的一天,他帶我上濱萊高速,過博山、萊蕪,真就在泰安東郊找到了那個叫“易源園林”的苗圃。友人憑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苗圃主人老蔡,我如愿購得其中一株。
現(xiàn)在,海棠花開了,與它同時打開的,還有一份溫暖的回憶。
我還記得媽媽年輕時的樣子。她在潴龍河邊的荒地上開墾出一塊良田,收獲一茬又一茬莊稼,小麥、綠豆或棉花。她諳熟農事,勤于耕植。但村里沒人把她當作一個農民,事實上,她皮膚白凈,少言寡語,我一度在作文中將她比喻為柳絲在風中輕搖,比喻為燕子在檐下呢喃。想起媽媽,我便認定,初春才是我最初的和最后的愛——大地上,它是執(zhí)著的車前草、甜蜜的薺菜花,它混合著泥土的味道,攜帶星星般惹人遐思的小小野花兒,陪伴我度過一個又一個孤獨時日,給予我以慰藉、希望和活下去的勇氣。它是我心頭摯愛。
一場大雨澆透的春夜,我披衣出門,來到院子里。櫻桃樹上的花欲開未開,一簇一簇色如臥蠶。當我伸手觸摸之時,一只宿鳥撲棱棱飛了出來,驚出我一身冷汗。
夜光波動,流星滑落,蜜蜂竊竊私語,哲學家的大腦在燈下忘我燃燒——夜空中有一萬種神秘的存在。諸如此類的人、事、物以及與之關聯(lián)的一切,形成隱秘驚艷的人文景觀和奇跡遍布的日常生活,置身其中,我們都是見證者。
收起露水疾走的靈魂在歌唱。哦,這最初的春夜
風吹來,樹下涌起細碎的波浪:草籽發(fā)芽的聲音
椋鳥疾飛的身影,世界貞潔的目光
包括星光下
你發(fā)過的誓,即是我所知
且需知的,一切
我在手機上摁下幾行長短句。本想為它題名《紅拂夜奔》,望了望蒼穹,那么深邃的沉默者,頓覺慚愧,刪掉題目,回屋睡下。
我沒想到孔老先生會夤夜來訪,他如鳳峙立,鄭重其辭:“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我暗自慶幸,我心中早有答案: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米蘭,山東鄒平人,出版有散文集《花布》《一朵非虛構之花》等。曾獲第十七屆百花文學獎散文獎、《芳草》作品優(yōu)秀獎等。)
特約編輯:劉亞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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