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從當了色德村的村主任,尼瑪?shù)┲艿氖虑榫驮絹碓蕉?。他?jīng)常早出晚歸,總要很晚才回到自家的帳篷來。
“你要看好你的男人?!崩陌尶傆眠@一句話在拉毛耳邊念叨。
“你要看好你的男人?!崩陌⒁遥棠蹋┮灿猛瑯拥脑捳Z和拉毛念叨。
拉毛時不時會聽到兩個最熟悉的女人用同樣的話語在自己耳邊嘮叨,每次看到的她們都是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樣子。
可是尼瑪?shù)┲苁莻€大活人啊,不是一條狗,如果是一條狗都不用拉毛管,他就會像堅贊一樣跟在拉毛身后。
堅贊是拉毛家的牧羊犬,原本叫格桑,格桑翻譯成漢語是“幸?!钡囊馑?。拉毛剛從娘家將它帶過來時也叫它格桑,但不知什么原因,卻在某一天執(zhí)意要叫它堅贊。堅贊翻譯成漢語是“幢”的意思,在牧區(qū)很多又強壯又智慧的男人也會被叫作堅贊。
尼瑪?shù)┲苷f一只母狗擁有這么高級又男性化的名字很不正常,很容易讓別人產(chǎn)生誤會。但拉毛對尼瑪?shù)┲艿馁|(zhì)疑置之不理。于是,尼瑪?shù)┲芙兴裆?,拉毛叫它堅贊?/p>
他們各叫各的,互不相讓。
在拉毛給格桑改名之前它已經(jīng)長到五歲了,是這個家里不可或缺的角色。夏天時候公牛都被尼瑪?shù)┲苴s去遠處的山嶺里吃草,所以他們的夏季牧場上就剩下母牛和小牛犢。草原上的狼群會覬覦那些年幼的小牛。尼瑪?shù)┲芎屠珵榱烁玫乇Wo牛犢,專門做了用網(wǎng)圍欄圍成的牛圈,在傍晚時分就將一兩歲的牛犢圈在里面。即便這樣,狼群還是會帶著某種希望和僥幸來尋找它們可以帶走的食物,有時也會得逞。但自從格桑來到他們家以后,這樣的事情幾乎沒有發(fā)生過。格桑通常在白天的時候呼呼大睡,但它會在夜里巡邏,圍著整個草場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但凡有一點響動它就會大喊大叫,格桑的咆哮聲不像是一只母狗,而像是一只正值壯年的公狗。
“讓我們家的格桑生下孩子吧,它品種這么好,草場需要更多這樣的守護神?!蹦岈?shù)┲懿恢挂淮蔚卣髑罄囊庖姟?/p>
“再等等吧?!崩恢挂淮蔚鼐芙^。格桑是拉毛從娘家?guī)淼?,她對格桑擁有絕對的主權,格桑對她也是絕對忠誠。
關于要不要讓格桑懷孕,拉毛一直猶豫不決,她覺得只要格桑懷孕,格桑的注意力就會分散。再說她自己都還沒懷孕呢,格桑怎么能趕在主人前面懷孕!
“你一定要生一個孩子,你生了孩子之后尼瑪?shù)┲艿男木驮谀氵@里,他就不會離開你。”拉毛的阿媽這樣告訴她。
“拉毛,你怎么還不生孩子,生了孩子才算是一個完整的女人?!崩陌⒁乙姷嚼部偸沁@樣說。
可是拉毛有什么辦法呢,拉毛也喜歡孩子,但孩子遲遲不來,總不能捏一個放到肚子里吧?
然而離拉毛最近的鄰居旺姆生了雙胞胎男孩,而且已經(jīng)兩歲多了。拉毛和旺姆是好朋友,但拉毛總覺得命運偏向于旺姆,她一生就生出兩個孩子,自己卻連一個都生不出來。
所以,每當拉毛看到旺姆帶著兩個孩子從她帳篷門口經(jīng)過時就會低下頭干活兒。但尼瑪?shù)┲懿灰粯樱麜酒饋砗退麄兇蛘泻?,并熱情地邀請他們到家里做客?/p>
旺姆也不顧及拉毛的感受,總是隔三岔五帶著兩個孩子跑到拉毛家找拉毛聊天。旺姆的話題總也脫離不了兩個孩子,她說這兩個孩子太淘氣了,太讓人費心了。拉毛覺得旺姆至少說了一半的假話,分明是一邊埋怨,一邊炫耀。孩子怎么可能讓做母親的費心呢,抱在懷里多溫暖啊。
尼瑪?shù)┲芎芟矚g那兩個孩子,每次看到旺姆的兩個孩子就一副笑盈盈的表情,連眼睛都閃著光亮,他將他們扛到肩上,和他們在草場上摔跤,把他們放到馬背上,把他們?nèi)强蓿謱⑺麄兌盒Α?/p>
可是尼瑪?shù)┲芎屠g的對話卻越來越少,總是停留在“今晚吃什么”“外面天氣變了”“母牛生牛犢了”這幾句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話語上。
唉,我要是有一個孩子就好了。拉毛心想。
很多時候,沒有孩子的拉毛讓自己忙得像個陀螺一樣,甚至有時候把尼瑪?shù)┲艿哪欠莼顑憾几闪?。后來大家都說尼瑪?shù)┲苡懈?,娶了像拉毛這樣勤勞的老婆。
色德草原上的男人都在羨慕尼瑪?shù)┲?,包括旺姆的丈夫江永,他們說拉毛又能干又漂亮,話也少,太讓人羨慕了!
別人羨慕尼瑪?shù)┲艿臅r候拉毛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總覺得別人說羨慕尼瑪?shù)┲艿脑挷豢尚?。尼瑪?shù)┲苡惺裁纯闪w慕的,結(jié)婚四年了,連個孩子都沒有。被羨慕的人應該是江永啊,江永的老婆旺姆給他生了雙胞胎兒子,江永走在人群里昂首挺胸,即便賽馬節(jié)上他輸給了尼瑪?shù)┲?,但他擁抱尼瑪?shù)┲艿臅r候眼睛是看向旺姆和兩個孩子的。
拉毛還覺得尼瑪?shù)┲艿锚労笤谌巳豪锏男θ菀彩遣徽鎸嵉模切θ堇锒嗌儆行繌?,是為了應對給他頒獎的領導。別人得獎后說的話多半都是“感謝我的家人,感謝我的馬兒”,但尼瑪?shù)┲軈s說“感謝拉毛,感謝我勇敢的馬兒”。這兩者之間區(qū)別太大了。所以,尼瑪?shù)┲茴I獎的時候別人都起哄讓拉毛也站在尼瑪?shù)┲芘赃?,拉毛就沒上去??墒峭穮s帶著兩個孩子站到了江永跟前,尼瑪?shù)┲鼙鹆似渲幸粋€孩子,在抱起孩子的同時他還看了一眼旺姆。這讓拉毛羞愧難耐,她轉(zhuǎn)身走出了賽馬場。在她離開賽馬場時后面的歡呼聲排山倒海,她好像還聽到了旺姆的笑聲,那笑聲就和她心底的哭聲一樣響亮。
賽馬節(jié)那天晚上,喝了酒的尼瑪?shù)┲軗u搖晃晃地回來。拉毛本來是倚在帳篷門口等他的,可看到他從遠處走來,就急急忙忙爬到簡易床上躺下。尼瑪?shù)┲苓B著叫了幾聲拉毛,聽不到回音之后也倒頭就睡。尼瑪?shù)┲荀暣笞?,睡不著的拉毛覺得尼瑪?shù)┲芸隙ú幌矚g她了,真要是喜歡,他肯定會搖醒自己,他睡得這般愜意,肯定在那些亂七八糟的場合里和那些不安分的女人眉來眼去了。
拉毛坐在床上想了半夜,尼瑪?shù)┲芤淮味紱]有醒來,但他翻了個身說了一句夢話:江永居然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說你是草原上最漂亮的女人!
后來的一次賽馬會上尼瑪?shù)┲軟]喝酒就回來了,尼瑪?shù)┲芑貋淼臅r候拉毛正在鍋里煮剛剛擠好的牛奶。尼瑪?shù)┲苷f,我給你燒火。拉毛說,不用,一個男人燒什么火。尼瑪?shù)┲苷f,我看著鍋里的奶子,防止溢出來。拉毛說,不用,你坐著喝茶就行了。無論尼瑪?shù)┲苷f什么,都會被拉毛拒絕。最后尼瑪?shù)┲芤灿行┥鷼?,他說,有些事情我們必須要談談。
拉毛的心里開始七上八下,她心想尼瑪?shù)┲芸赡芤妥约赫労⒆拥膯栴}。一定是這樣的。
“我今晚要去阿媽家,阿媽腰不好?!毕氲阶詈?,拉毛對尼瑪?shù)┲苷f。
“那我用摩托車送你過去?!?尼瑪?shù)┲苷f。
“不用,我自己走著去就行了,走截路近。”拉毛倔強地說。于是她在安置完家里的活計之后就轉(zhuǎn)身走出了帳篷。
走到看不見自家的帳篷,拉毛停下來。她很難過,覺得尼瑪?shù)┲艽饝锰炝?,一聽說自己要去阿媽家就著急要用摩托車送,一聽自己要走著去,也不再堅持送。尼瑪?shù)┲芸隙ㄗ兞耍瑳]準我不在家的時候他又跑去別的帳篷里,和別的女人眉來眼去呢。
拉毛想到這里的時候又返回來了。尼瑪?shù)┲芄徊辉谧约业膸づ窭铩?/p>
拉毛倚在帳篷門口等尼瑪?shù)┲埽z絲縷縷的風吹過來,星星也升起來了。
拉毛想起剛嫁給尼瑪?shù)┲軙r的情景。那時候的尼瑪?shù)┲軐λ裢夂?,他總是大聲呼喚拉毛的名字,就像一頭壯年的公牛呼叫它心儀的母牛。尼瑪?shù)┲芨呖旱穆曇舫3@飛鳥雀,也會把許多探出頭來的鼠兔又驚回到窩里。
在拉毛嫁給尼瑪?shù)┲艿牡谝话偬?,他還專門去堪布上師那里為拉毛求了一串念珠,拉毛清楚地記得尼瑪?shù)┲軒е@串珠子興高采烈回來時的情景,他像個孩子一樣笑著,嘴角快要咧到耳朵根了。
草場上的很多人都看見了尼瑪?shù)┲芘d奮的樣子,包括江永。尼瑪?shù)┲茯T著摩托車每經(jīng)過一個帳篷就停下來,拿出念珠給那家的主人看,說這是給拉毛的,從堪布上師那里求來的。他騎著摩托車經(jīng)過江永家門口也停下來,拿出念珠給江永看,說這是給拉毛的,從堪布上師那里求來的。在他啟動摩托車準備離開的時候又轉(zhuǎn)身給江永說這是給拉毛的,從堪布上師那里求來的。
而現(xiàn)在回到家不說話的尼瑪?shù)┲芎鸵郧暗哪岈數(shù)┲芎喼迸腥魞扇耍?/p>
都是孩子惹的禍!拉毛嘆息。
直至深夜尼瑪?shù)┲懿呕貋?,他看到倚在帳篷門旁的拉毛。
“你怎么又回來了,不是去了阿媽家嗎?”尼瑪?shù)┲芤活^霧水地問。
“我為什么不能回來,這不是我的家嗎?”拉毛理直氣壯地答。
尼瑪?shù)┲芸吹嚼珴q紅了臉,就不再說話。
“你剛才去哪里了?”拉毛依然在氣頭上,就壯著膽子又問了一句。
“去找江永了!我們男人之間的事,你也要管嗎?”尼瑪?shù)┲軞夂艉舻卣f。
拉毛被尼瑪?shù)┲艿囊痪湓拞茏×?,畢竟自己生不出孩子,沒有和尼瑪?shù)┲艽舐曊f話的資格。
可是他去找江永干什么呢?他肯定是去找旺姆了,只是換了個說法而已。他的心里已經(jīng)沒有我了,旺姆占據(jù)了他的整個心臟。拉毛再一次悲哀地想。
二
色德草原上的所有人都知道拉毛和旺姆是好朋友,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但自從旺姆有了孩子之后每次來拉毛家總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有時候還對著兩個孩子大呼小叫,像一個很厲害的郡主。
不就是有兩個孩子嘛,有什么了不起。拉毛心想。
有一次旺姆又帶著兩個孩子來串門,旺姆剛進家,拉毛就說她要去草場上尋找一頭走失的公牛,留下尼瑪?shù)┲芎屯吩趲づ窭铩@吡艘欢温泛笥址祷貋?,她讓尼瑪?shù)┲苋フ乙恢粡妷训墓方o發(fā)情的格桑配種。尼瑪?shù)┲艿玫嚼o格桑配種的允許,便帶著格桑走了。當帳篷里只剩下拉毛和旺姆時,拉毛就說她要去街上買東西,旺姆也只好離開。
拉毛在街上轉(zhuǎn)了又轉(zhuǎn),給尼瑪?shù)┲苜I了一雙襪子和一雙長靴。在想著要不要給自己買一雙手套時,旁邊的一名女性將一個文胸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拉毛從未見過這種東西,便一直好奇地盯著。
“會讓你的男人離不開你。”拉毛隱約聽到了店員的最后一句話。
“會讓你的男人離不開你,會讓你的男人離不開你!”這句話一直在拉毛耳邊縈繞。她想在沒人的時候和店員問一下那是什么神奇的東西,神奇到讓自己的男人離不開自己??墒抢钟X得關心男人離不開自己的東西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丟人的事情不應該是壞人干的嘛!
拉毛想到這里就出了商店的門,可她在邁開左腿的那一刻又后悔了。就在店員要拉下卷閘門下班時,拉毛又進到了商店。拉毛的臉都憋紅了。她說她的伙伴旺姆要買一個讓男人離不開自己的東西。
“是我的朋友旺姆讓我買的,不是我?!崩珡娬{(diào)。
店員被拉毛的神情逗笑了。她說:“讓男人離不開的東西很多啊,你說的究竟是什么呢?”
拉毛實在不會比畫,她之前沒有見過文胸,再加上自己把旺姆扯進來,臉就像是紅透了的柿子,好像此時她正在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
店員把香水、口紅、香薰等都放在桌子上讓拉毛挑選。拉毛看著這些東西不知所措,怎么會有這么多東西讓男人離不開自己!
但當?shù)陠T把一個玫紅色的文胸放到柜臺上時,拉毛的眼睛亮了。
付完錢的拉毛有些小興奮。她把買給尼瑪?shù)┲艿臇|西和文胸寶貝似的捧在胸前。她腳步輕快,笑容滿面。以前,她根本不知道這世界上會有這么好的東西。
沒孩子,沒孩子怎么了。
旺姆有孩子,有孩子怎么了。唉,有孩子還是好啊。
但是拉毛有了這個神奇的東西就可以拴住尼瑪?shù)┲芰恕?/p>
拉毛滿心歡喜地回到家,尼瑪?shù)┲苷谵逗玫难蚱ど虾炔琛@蛩H切地笑。
“格桑配到種了嗎?”拉毛問。
“嗯。”
“公狗強壯嗎?”拉毛繼續(xù)問。
尼瑪?shù)┲懿恢骱位卮?,這一向是拉毛最忌諱的話題啊,因為沒有孩子,拉毛拒絕一切能和孩子沾上邊的問題。
可是此時的拉毛正盈盈地看著尼瑪?shù)┲?,想聽到他認真的回答。
“還好?!蹦岈?shù)┲苷f。
“今晚我煮牛肉,你去把旺姆一家人叫過來,你和江永喝點酒,我和旺姆說說話。今天上午旺姆來了我也沒招待她,心里過意不去?!?/p>
尼瑪?shù)┲苡X得拉毛話中有話,考慮了一下就說還是算了吧,我們自己吃,那兩個孩子挺調(diào)皮的,會搗亂。
“看你說的,沒有木頭支不起帳房,沒有鄰居過不好日子,你要是不去叫,我自己去!”
那天晚上的拉毛對旺姆很熱情,尤其對兩個孩子格外上心。拉毛和旺姆小聲地說著話,時不時捂著嘴笑。旺姆偷偷告訴拉毛她又懷孕了,已經(jīng)七個月了。拉毛這才發(fā)現(xiàn)旺姆穿著藏袍挺著肚子。拉毛笑著說你真厲害,生下來讓尼瑪?shù)┲芎臀耶敯职專沸χ戳艘谎勰岈數(shù)┲苷f,那還得你家男人同意才可以。拉毛還說起文胸的事情,旺姆說她早就有一個了,是江永買給她的。
即便拉毛有小小的不悅,但她總會想起自己買到的那個寶貝,只要想起店員的話,她心里的難受和疑慮都會被化解。所以,在整個晚飯時間,拉毛一直盈盈地笑,她看向每個人時眼睛里全是星星。
可是尼瑪?shù)┲芸瓷先ゲ⒉辉趺撮_心,他不停地和江永大口喝酒,但拉毛還是看見他給旺姆添了一次茶,給兩個孩子的手里塞了割成小塊的牛肉。
“尼瑪?shù)┲?,你是色德草原上最有福氣的男人!”江永噴著酒氣看著拉毛說。
“江永,你是色德草原上最口無遮攔的人,這樣的人最容易挨打!”尼瑪?shù)┲軟_著江永說。
旺姆拉著醉酒的江永走了。尼瑪?shù)┲芤蔡傻乖诤喴状采稀?/p>
“你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讓男人離不開女人的東西嗎?”睡在尼瑪?shù)┲芘赃叺睦珕枴?/p>
“怎么會有那種神奇的東西呢,肯定是別人吹出來的,不要相信?!蹦岈?shù)┲苷f。
“可是,有人說真的有呢?!?/p>
“不要相信那些鬼話。”
說完這句話尼瑪?shù)┲艹弥苿艃核^去,但是拉毛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了。她明明聽那個店員說這個東西會讓自己的男人離不開自己,可尼瑪?shù)┲苷f這樣的東西根本不存在。
拉毛在昏黃的光下翻來覆去,然后將文胸套在身上,她感到極度不舒服,就像是給馬上了馬嚼子??墒菫榱烁岈?shù)┲荛L久在一起,這點委屈算得了什么呢!
尼瑪?shù)┲苷f這世上沒有那么神奇的東西,可能是他沒看見這個東西,再說他也不是什么都懂啊,那些漢族姑娘穿著裙子光著腿走在大街上,就有很多男人頻頻回頭看她們,難道尼瑪?shù)┲芩筒幌雴??他肯定想,他也是男人?。?/p>
拉毛穿著文胸小心翼翼地躺下,她屏住呼吸靜等尼瑪?shù)┲苄褋?。醒來的尼瑪?shù)┲鼙焕珖樍艘惶麖拇采咸饋?,眼睛直直地盯著拉毛。拉毛不好意思地扭過頭去,心想這東西果然有用,尼瑪?shù)┲芸此难凵穸甲兞恕?/p>
尼瑪?shù)┲芸戳艘粫?,就朝拉毛喊:“好好的東西,你用布條勒住干什么,有什么用?”
拉毛羞愧難當,她沒完全記住店員的話,不知道怎么和尼瑪?shù)┲芙忉?,這可是花了一百六十元錢買來的,怎么就成布條了,要是穿在旺姆身上,你肯定不會說是布條!
“趕快把它脫了,肉都被勒紅了,你想學壞嗎?” 尼瑪?shù)┲苡趾傲艘痪洹?/p>
“可是旺姆也有一個呢,還是江永買的。”拉毛說。
“江永喜歡這玩意,我就偏不喜歡!他江永算什么,你相不相信我明天去找他打一架!”
尼瑪?shù)┲艿脑捑拖裾ɡ滓粯釉诶呎ㄩ_,她像是正在爬墻的小偷,被一束亮光釘在墻頭之上,另外一束光正直直地照在她臉上。
不不不,比這個更嚴重。她之前所有自欺欺人的行為都被揭穿了,那些掩蓋著的,也同時渴望著的,在尼瑪?shù)┲艿膬删湓捴谢绎w煙滅了。
那么尼瑪?shù)┲茉陲堊郎系牟婚_心是因為自己和江永阻隔了他和旺姆之間的歡喜嗎?對了,旺姆又懷孕了,七個月了,七個月之前尼瑪?shù)┲苋ミ^江永家……
看來,阿乙和阿媽說那樣的話一定是她們發(fā)現(xiàn)什么了,所以才旁敲側(cè)擊地提醒自己。
拉毛哭了一早上,她把那神奇的東西用剪刀剪碎,放進牛糞火里,火焰打著卷燎到她的頭發(fā),帳篷里彌漫著頭發(fā)被燒焦的怪異味道。
從此,拉毛便徹底不再和旺姆來往。而且,也是從那時候起,拉毛執(zhí)意將格桑叫作堅贊。
三
整個秋季尼瑪?shù)┲芤廊挥么蟛糠謺r間在忙公家的事。拉毛除了忙家務事還會帶著堅贊去瑪尼堆前轉(zhuǎn)經(jīng)。她祈求白度母給她一個孩子,一個就夠了。
尼瑪?shù)┲芎屠g的話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懷孕后的堅贊時常陪著拉毛坐在天空之下看近處蹦跳嬉戲的小牛犢,它看見旺姆的時候會沖旺姆汪汪大叫,直到拉毛喊一聲“堅贊”它才會搖著尾巴停下來。
平靜的秋天之后冬天來了,風雪也來了。入冬以來連續(xù)幾場降雪暈染得天地間沒有一點縫隙,看上去山嶺不是山嶺,溝壑不是溝壑。厚厚的積雪嚴重影響著人和牲畜的出行。而尼瑪?shù)┲芗抑心穷^很強壯的公牛又一次走失了。
有什么樣的主人就有什么樣的牛!拉毛心想。
這頭公??傁矚g往外跑。拉毛找到它時會打它罵它,但它擰著脖頸揚著尾巴很不服氣,一次次故伎重演。如此,拉毛也就失去了找它的興趣。但那是在春天和夏天,草場到處都有青草可吃,而現(xiàn)在,所有的草都埋在積雪下面,它可能面臨著饑餓和寒冷。想到這里,拉毛又對那頭令她很頭痛的公牛動了惻隱之心。
天晴的間隙拉毛帶著堅贊去找尋那頭公牛,雪后的陽光有著耀眼的白,刺得拉毛很難睜開眼睛,快要生產(chǎn)的堅贊費力地跟著她,這個不說話的小畜牲比人要忠誠多了,怪不得有一次拉毛看到一個生氣的人站在大街上對另一個生氣的人大聲地說,我對人了解越多,我就越喜歡狗!嗡嘛呢叭咪吽!
拉毛和堅贊找了一上午都沒找到那頭牛,她遠遠看見旺姆家的牛圈,里面的牛好像比平常多了,但拉毛又不敢上前,她擔心碰到旺姆之外更擔心碰到尼瑪?shù)┲堋?/p>
她和她的堅贊只好回家,身后的太陽又被新一輪的云彩擋住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又飄起來了。
回到帳篷里,拉毛的眼睛疼痛難忍,一行一行的眼淚從她的眼睛里溢出來。她只能躺在床上休息。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一早出去的尼瑪?shù)┲苓€沒回來,這個男人徹底野了,野就野吧,自己生不了孩子,也沒辦法責備他啊。拉毛心想。
就在拉毛越想越難受越想越絕望的時候,她的堅贊發(fā)出了歡快的叫聲,拉毛從堅贊的叫聲中知道尼瑪?shù)┲芑貋砹恕?/p>
進到帳篷里的尼瑪?shù)┲苁箘艃憾迥_,他并沒有喝酒,他說外面太冷了,去鎮(zhèn)上的路太難走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實際上是說給拉毛聽的。他或許習慣了拉毛的沉默,但他一直都用自己的方式給拉毛傳達信息。他有時候會說去了索南家,有時候會說去了秋加家,但江永的名字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拉毛會一句不落地將尼瑪?shù)┲艿脑捖牭蕉淅铮环瘩g也不出聲。
但今天,尼瑪?shù)┲芸吹教稍诖采系睦读艘恍骸?/p>
“太陽從東邊落下去了嗎?”他嘀咕。
直到聽到拉毛的呻吟聲,他才顯得驚慌失措:“拉毛,你生病了嗎?嗡嘛呢叭咪吽。”
“今天上午我和堅贊去找那頭走失的公牛,不知為什么我的眼睛看不見了,我可能沖撞了神山,我成了家里的累贅,讓我?guī)е鴪再澔啬锛胰グ?。”拉毛低低地說。
“神山是有眼睛的,他怎么舍得讓你明亮的眼睛失去光澤,他如果要懲罰,就來懲罰我尼瑪?shù)┲苓@個男人吧!”尼瑪?shù)┲苷f。
尼瑪?shù)┲苷f他忙了一天是因為和鎮(zhèn)上的人商量了合作社的事,他說從明年春天起以往的游牧方式就會發(fā)生徹底的改變。
尼瑪?shù)┲苓€想說他忙完公家的事后去了鎮(zhèn)上找拉毛說的那個神奇的東西,但店員說不可能有那樣的東西,除非把心都給了他。
但尼瑪?shù)┲芟肓讼脒€是把話咽下去了。
屋外風聲呼嘯,就像是上百只饑餓的狼群在喊叫。
但屋子里有尼瑪?shù)┲?,有堅贊,有溫暖的爐火,所以拉毛的心比往日平靜了不少,這樣的日子她向往了很久,沒想到她生病躺在床上的時候卻實現(xiàn)了。她覺得她并沒有沖撞神山,反倒是神山在恩賜她。
可是尼瑪?shù)┲芸粗酝曜詈笠豢隰佤螘r他說他要出去一下,他要去最近的江永家要一些干牛糞回來。
江永家就是旺姆家啊,拉毛剛剛放下的心又懸起來了。
這一懸就是一晚上,尼瑪?shù)┲芤煌砩隙紱]有回來。
那個有著英俊容貌的男人,那個強壯得跟公牛一樣的男人也在風雪夜里走失了。自家的男人和公牛都在旺姆家,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堅贊。
她想起那個在街上生氣的人對另一個生氣的人說的話:我對人了解越多,我就越喜歡狗。如果再次遇見這樣的場景,拉毛一定會跑去幫腔,對,你說得很對,我也贊成,尤其是男人!嗡嘛呢叭咪吽!
可是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尼瑪?shù)┲芤共粴w宿的事情從來都沒有發(fā)生過??!即便在尼瑪?shù)┲艹闪松麓宕逯魅沃笏染频拇螖?shù)多起來了,和別人爭吵的次數(shù)也多起來了,有些牧民在尼瑪?shù)┲芩X的時候也會跑來找他處理事情,尼瑪?shù)┲苡袝r也會跟著他們出去,但無論多晚,他都是回家的啊!
“神山啊,我情愿用我的眼睛和尼瑪?shù)┲艿纳鼋粨Q,我愿意此生此世都看不見草原上的月亮,我也要他完好無損。嗡嘛呢叭咪吽!”
拉毛一閉上眼睛,她的眼睛里就有一望無際的紅,紅色的田野,紅色的尼瑪?shù)┲堋?/p>
拉毛又開始哭泣??蓱z的堅贊時而跑來安慰拉毛,時而跑出去看看被風雪封住的路,忙壞了大著肚子的它。
午后,堅贊終于又一次用驚喜的聲音叫起來了。是尼瑪?shù)┲芑貋砹恕?/p>
回來的尼瑪?shù)┲鼙持鴿M滿一袋牛糞,自言自語地說這路太難走了,這鬼天氣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時候。
“背一袋牛糞你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牛糞比大山還要沉重嗎?我一晚上都睡不著覺,以為你出事了,我明天就要帶著堅贊回娘家?!崩谋瘧嵲谝粍x那決口了。
“拉毛,我一晚上不回來肯定是有原因的啊,你聽我講?!蹦岈?shù)┲苷f。
“你能有什么原因,你一去江永家就不回來,是不是因為有旺姆,是不是因為旺姆生了兩個孩子,肚子里還有一個,你是不是想給旺姆肚子里的孩子當阿爸?”
“我尼瑪?shù)┲芤陨裆降拿x起誓,我絕對沒有這樣的想法,如果我有這樣的想法就讓我永遠都沒有孩子,嗡嘛呢叭咪吽?!?/p>
“我昨天摸黑到了江永家,本來想跟他們要點牛糞就回來,結(jié)果他們家的牛糞也少得可憐,江永不在家……”
“江永不在家?!”
“江永不在家,旺姆說他早上出去一直都沒有回來?!?/p>
“你們男人都一樣,都喜歡往外跑?!崩珰忄洁降鼗貞?/p>
“你不要扯上我,雄鷹的翅膀不是窩里變硬的,我忙的都是眾人的事,要不你的男人色德村的村主任白當啦,我以后怎么跟我的兒子交代?”
“江永不在家,你在他們家能干什么?”拉毛哭著說。
“旺姆躺在床上說她肚子疼,兩個孩子趴在床前哭。旺姆說她可能要生了。我能怎么辦呢,人命關天的事情我不能不管吧?沒有木頭,支不起帳房,沒有鄰居,過不好日子。我將旺姆送到醫(yī)院里,醫(yī)生還要找我簽字,還要讓我交錢。江永中午的時候才趕過來。他抱著那個剛出生的小家伙說叫他阿爸,我心想那個小家伙要是知道他的阿爸在這個時候跑去和別人打牌,他肯定一百個不愿意,說不定他更愿意叫我阿爸。我本來還以為我遲早會跟江永打一架,現(xiàn)在看來我都不用動手指頭他就是我的手下敗將,拉毛你說是不是?”
“你為什么要跟江永打架???”拉毛不解地問。
“男人之間的事你不懂?!蹦岈?shù)┲苄χf。
“我在醫(yī)院看眼睛的地方向醫(yī)生反映你的情況,醫(yī)生說你應該是得了雪盲癥,點了眼藥水加上休息很快就好,等你眼睛好了你好好看看你的男人,看看他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p>
“還有,我在醫(yī)院走廊里看到那些護士,我感覺她們每個人都戴了你說的那個神奇的東西,胸部挺得高高的,我看她們的時候她們可能在想我是個壞人,她們的想法可能跟你的想法一樣?!?/p>
“我的氣還沒消呢,你就開起了玩笑!”拉毛故意賭氣地說。
“我下決心去買那個神奇的東西,店員問我要幾號的,我說越大越好,我尼瑪?shù)┲芤I就買最大的,我要比過江永。還有,我路過索南家的時候跟他要了兩袋牛糞,其中一袋放到江永家了,怎么樣,你的男人可以吧?”
拉毛被尼瑪?shù)┲苷f得哭笑不得。當她用手摸著尼瑪?shù)┲苜I來的文胸時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旺姆有一個,我也有一個,我的是尼瑪?shù)┲苜I的。
拉毛突然想起自家的公??赡苓€在旺姆家的牛圈里,就要尼瑪?shù)┲軐⑺s回來,尼瑪?shù)┲苷f過不了幾天它就會自己回來的,自己回來不是更好嗎?
就在拉毛和尼瑪?shù)┲芎秃玫牡诙?,拉毛的堅贊生孩子了,在溫暖的爐火旁,黑白相間的四個孩子相互簇擁著。
“快來看啊,格桑生孩子了?!崩老驳睾?。習慣了拉毛喊它堅贊,格桑一頭霧水地看著拉毛。
“我當阿爸了,四個孩子的阿爸,我賽過江永啦,哈哈哈!”尼瑪?shù)┲艽舐暤卣f。拉毛用略帶嗔怪的眼光看他一眼不再說話。
兩個月后,拉毛的阿媽出現(xiàn)在拉毛家,她一見拉毛還是那句話:“你一定要生個孩子,這樣尼瑪?shù)┲芫蜁恢痹谀闵磉叀!?/p>
“哎吆我的阿媽,你看你都生了六個孩子,我聽阿乙說阿爸年輕的時候還鉆了別人的帳篷呢?,F(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你還用這樣的思想說教我,不聽不聽?!崩{(diào)皮地說。
“哎吆吆,拉毛,只有生了孩子,你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阿媽也學會了阿乙的話。
“到秋天的時候我就完整啦!我昨天找過旺姆,是她告訴我的,她都是三個孩子的阿媽了,她的話你能不信嗎?”
(李靜,藏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八屆高研班學員。在《中國作家》《民族文學》《解放軍報》《青海湖》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出版散文集《今生有愛》。)
編輯:耿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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