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何
那是夏陽高懸時的特飲,在肅殺的季節(jié)出現(xiàn)冰雕似的江逾白身邊,光與熱都極盡璀璨。卻依舊融不開她。
一
江逾白失戀那陣子很愛聽衛(wèi)蘭的歌?;浾Z一貫纏綿,唱離別苦情也像砒霜裹了糖,甜味糅在鋒利的歌詞里,是誘她長時間沉溺往事的鉤餌。
江逾白遇見秦山時,耳機里正好切到《街燈晚餐》。她不喜歡這樣熱鬧得表里如一的調(diào)子,越發(fā)襯得自己心境慘淡,于是下意識想要換一首。不過剛從口袋里拿出手機,卻立刻被迎面而來的人撞到地上。她不免有幾分惱怒,彎了腰去撿,又在發(fā)現(xiàn)面前人只穿了一只鞋時愣在原地。
秦山后來解釋,那天的地鐵實在太過擁擠,過閘機時他感到右腳一空,接著很快被人潮推出幾米遠,再回頭早已看不見鞋子的蹤影。又因為趕去服務(wù)臺的步子太過匆匆,一個不留神,恰巧撞上了心事重重的江逾白。
江逾白點點頭,算是接受了這個解釋。湖風(fēng)挾了水汽掠過她單薄的肩背,秦山看她不著痕跡地哆嗦了一下,當(dāng)下把身上的大衣裹得更緊些,笑得很討打:“好冷,還好我穿了外套?!?/p>
他沒想到江逾白只把手里的車鑰匙繞指尖轉(zhuǎn)過一圈,回以淺淡的笑意:“那就好,這樣你坐地鐵回去時應(yīng)該不會太冷。”
這一天是江逾白二十八歲生日。秦山后知后覺,原來比自己年長七歲的江逾白,并不會像同齡女生那樣,對自己明晃晃的調(diào)笑報以粉面微紅的嬌嗔。她比他更早踏過七輪寒暑,自然有更成熟的心智掌控萍水相逢時微瀾的心動。
二
秦山大四這一年,常和一幫狐朋狗友混跡各類酒吧。像枝上聒噪的蟬,拼著命抓住最后一個夏天。
秋天快要過去時,秦山在一家小店注意到江逾白。室內(nèi)開了暖氣,她卻未脫去外面的一件咖色大衣,面前擺著的特基拉日出將綺霞般的顏色映在她金絲鑲嵌的鏡片上——那是夏陽高懸時的特飲,在肅殺的季節(jié)出現(xiàn)冰雕似的江逾白身邊,光與熱都極盡璀璨。
卻依舊融不開她。
大概是鬼迷心竅,秦山在第二天拋棄了相熟的朋友,又孤身一人去了這家小酒館——果然再次看見江逾白。她大概偏愛龍舌蘭,這次點一杯霜凍瑪格麗特。檸檬片孤單單插在杯沿,遠遠看著,是半扇殘缺的月亮。
秦山把十指都蜷進手心,拳頭握起又松開。江逾白杯里的酒都下去大半后,他仍然沒有勇氣向前邁一步。江逾白在他獨自僵持的時間里起身,栗色的發(fā)微微晃出波浪,經(jīng)過時讓他隱約聞到佛手柑的氣息。
秦山想過很多開口認識江逾白的方法,其中甚至包括問她洗發(fā)水的品牌。但偏偏是在地鐵站,又偏偏是在他被擠掉鞋時,得以和她產(chǎn)生略顯狼狽的交集。
秦山的大學(xué)和江逾白的公司一在城南一在北,離得并不近,但秦山總能“順路”出現(xiàn)在江逾白面前。有次他帶了時興的可露麗,招呼她也嘗一嘗。褐色的焦糖外殼裹著濕潤甜軟的內(nèi)餡,江逾白咬一口,然后看著他笑起來:“加了朗姆酒?”
她鮮少露出這樣得意的有些孩子氣的笑容,梨渦隱隱現(xiàn)在嘴角下,也讓秦山在這一瞬義無反顧地陷進去。
他不掩驚訝:“我以為你只喝龍舌蘭?!?/p>
江逾白低下頭,眉間壓沉千鈞心事:“我其實不喜歡喝任何酒?!?/p>
是吳時喜歡。
三
江逾白和吳時的告別并不愉快。江逾白扔了一對花瓶,摔了兩個杯子,瓷片和玻璃清脆地碎在地磚上。吳時看著一屋子狼藉,沒有任何情緒,最后只說:“滿意了吧。”
并不是疑問的語氣。他顯然不想知道答案,在話音落地前就轉(zhuǎn)身離開,從此再沒有在江逾白的生活里出現(xiàn)。
前后大概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江逾白終于能夠在和別人談?wù)撏聲r,把這段不忍卒視的分離用尋常語氣完整表述。近來她隱隱約約聽說,吳時已經(jīng)和現(xiàn)任女友訂婚,而正式的婚期也就匆匆定在下個月。
大概是想補償嬌妻吧,江逾白的笑意在嘴角綻開而未達眼底,畢竟這位女孩曾經(jīng)身不由己,不得已夾在她和他混沌的關(guān)系里一整年——也確確實實受了些委屈。
世上從不缺負心與薄情,秦山是不能免俗的聽眾,在故事結(jié)束后問:“你恨他嗎?”
爵士樂流淌如溪澗,江逾白抿下一口酒,篤定地搖頭。她似乎已經(jīng)置身事外,愛與恨都淺淡得像煙像霧,一揮手就可以讓它們散得干干凈凈。但她不想開口說話,秦山也就看著她沉默下去。
最后一個音符落下時江逾白撈起身旁的大衣往外走,長發(fā)被她順手扎成高高的馬尾懸在腦后,顯出游刃有余的利落。
她說這家店總是老樣子,一首<Satin Doll>放了七八年也不嫌膩,長情得很——“和人不一樣?!?/p>
秦山追上去,把她落下的羊絨圍巾遞還,眼瞼下薄薄壓出兩線明滅:“人和人,也不一樣。”江逾白沒預(yù)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yīng),而秦山在她片刻的晃神里接著嚴肅地補充:“你和她不一樣,我和他,也不一樣?!?/p>
四
江逾白再次見到秦山時,后者身邊出現(xiàn)了一只吐著舌頭的秋田犬。她呆在原地,秦山拉緊了繩子解釋:“親戚出去度假,只好把它寄養(yǎng)在我家?!?/p>
狗子不怕生,且熱情得很,四爪刨地就要往江逾白身上撲。江逾白握緊了包帶后撤兩步,隨后解釋:“以前被狗咬過,有點心理陰影?!?/p>
秦山把牽引繩再往手上繞兩圈,努力扯回興奮過頭的大黃狗,眉梢眼角一齊下垂,帶了緊張和惶恐期期艾艾:“那,我把它送回去……?”
大概是和人呆久了聽得懂外語,狗子“嚶嗚”一聲趴在地上,烏溜溜的黑眼珠迅速蒙上一層水汽。江逾白看不得一人一狗可憐巴巴的樣子,最后到底妥協(xié):“算了,一起走吧?!?/p>
盡管江逾白不愛喝酒,但和吳時在一起的七年里養(yǎng)成了泡吧的習(xí)慣,現(xiàn)在也常會和秦山去酒吧里略坐一坐。這天因為帶了狗沒法去喝酒,秦山費力地把它塞進后座,就提議去護城河邊走走。
春寒未消,水面有一層蟬翼似的薄冰。秋田犬不怕冷,兀自在前頭走得興高采烈。江逾白偏頭去看岸邊的垂柳,干裂的枝杈上竟然已有嫩綠的芽苞。
秦山?jīng)]話找話:“我一直覺得你的名字很好聽。”
江逾白挑眉,示意他說下去。秦山于是無比誠摯地念了那兩句唐人的絕句:“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p>
江逾白撲哧一笑:“名字是我爸取的,他如果知道了,大概會引你為知己?!?/p>
秦山蛇隨棍上,星星眼里寫滿憧憬:“我能有幸見到伯父嗎?”
他很快如愿以償——江逾白突然在半夜發(fā)燒病倒,秦山收到消息后趕往醫(yī)院,在輸液室里見到了江父。年過五旬的中年人將穿著衛(wèi)衣睡褲的秦山上下打量一番,然后不無擔(dān)憂地看向燒紅兩頰的女兒:“小男朋友靠得住嗎?”
秦山?jīng)]有防備,臉也在這一瞬間燒起來。正張皇無措,就聽見江逾白咳了兩聲后沙啞道:“靠得住?!?/p>
五
離開醫(yī)院后江逾白向秦山道歉,上一段戀情結(jié)束后,父母看她一日日消瘦下去,總是免不了嘮叨。在秦山來之前,江父已經(jīng)念了她半晌的緊箍咒——她被念得頭疼,只好抓了他來救火。
街燈漸次亮起,秦山拉起帽子,在光影里慢吞吞地走著,并不答話。有炸串的味道熱騰騰地繞在鼻尖,江逾白小心翼翼地問:“你想不想吃夜宵?”
秦山保持緘默。下一個街角,飄來烤紅薯的甜味,江逾白再問:“來點粗糧?”
煙火氣似乎近不了他周身,江逾白終于投降:“對不起,是我的錯?!?/p>
秦山原地轉(zhuǎn)身:“哪里錯?”
江逾白臉上的潮紅還沒完全褪去。大約是從黃狗那里得來的靈感,眼眸低垂,難得地露出可憐相:“不該跟我爸說你是我男朋友……”
“木已成舟,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呢?”秦山冷著臉:“你以后怎么向伯父解釋?”
江逾白誠惶誠恐地搖頭。秦山長嘆一口氣,終于沒繃住笑出來:“看來,只好錯到底了,我的女朋友。”
責(zé)編: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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