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小石
內(nèi)容提要:將檔案館、圖書館、博物館中的音響檔案特藏制作成為有聲出版物,一直是民族音樂學、人類學、公共民俗等領域關注和實踐的議題。此類項目中,從內(nèi)容選取、研究協(xié)作,到出版物定位等等過程,均可以被賦予廣泛的學術探討。文章為一篇關于項目實踐的回顧性文章,著重于討論跨國學術團隊針對“勞弗特藏”于2017年數(shù)字化之后的出版所作出的努力。
有三種方式可以表述這套與眾不同的錄音檔案集:勞弗特藏、“中國最初錄音”、《中華民族音樂蠟筒(清末晚期)原聲集成》。印第安納大學的傳統(tǒng)音樂檔案館(Archives of Traditional Music at Indiana University,以下簡稱ATM),本檔案的卷宗名為:《中國,上海和北京,1901—1902》(54-150-F)(“China,Shanghai and Peking,1901-1902;54-150-F”),按照音響檔案館的習慣,也常被稱為“The Berthold Laufer Collection”(伯特霍爾德·勞弗特藏,以下簡稱勞弗特藏),在ATM 的體系里算是較早被歸檔的項目,也是體量很大的特藏之一。特藏中的399卷蠟筒錄音,由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American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以下簡稱AMNH)在20世紀50年代初存放于ATM。這些錄音經(jīng)歷過數(shù)次模擬和數(shù)字化轉(zhuǎn)錄,于2017年由印第安納大學的媒體數(shù)字化和保存倡議(Media Digitization and Preservation Initiative)項目組進行了最新一輪的數(shù)字化工作。2017年9月,當阿蘭·伯德特(Alan Burdette)館長詢問我:“這是否是中國最早的錄音”時,一個令人興奮的概念在我腦中浮現(xiàn)——“中國最初錄音”。
圖1 《中華民族音樂蠟筒(清末晚期)原聲集成》之《信件冊》選章
誠然,沒有人可以說勞弗特藏就是中國歷史上事實中的最早錄音??梢源_定的是,錄音技術在19世紀末期就已經(jīng)進入了中國,錄音行為幾乎可以肯定在20世紀之前的中國就存在。何況,帕特里克·菲斯特(Patrick Feaster)博士也于近期整編了1899年的《穆麟德特藏》(The M?llendorff Collection),其內(nèi)容就包括了穆麟德在寧波、杭州、廈門所錄制的音響。但無論如何,“中國最初錄音”的概念在2017年逐漸得到完善,ATM 工作組傾向于將勞弗特藏定義為:目前已知的最早在中國境內(nèi)以實地方式采錄的傳統(tǒng)民間音樂錄音。加上了這一系列拗口但是必要的限定條件后,勞弗特藏的確配得上“最初的”三個字,這個標簽也在后來成為勞弗特藏的主要定位。
2018年,ATM 主導了“中國最初錄音”項目的出版計劃,并于同年在北京大學羅新教授的支持下,獲得了唐研究基金會(The Tang Research Foundation)的資助,目的是出版一套中英文雙語的學術著作,并附有勞弗特藏錄音的選段。2019年,該計劃獲得了印第安納大學副校長辦公室的支持,分別于印第安納大學中國辦公室(IU Gateway Office in Beijing)、中國社會科學院、上海音樂學院進行了三場匯報宣傳活動,旨在增進中國社會對該特藏的認識,并尋求相關學術拓展機會。伯德特館長與我也在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以及文化和旅游部民族民間文藝發(fā)展中心進行了兩場相關座談,取得了重要的業(yè)內(nèi)共識。2019年的中國之行基本上確定了勞弗項目在中國推廣的方向和原則:其一,在英文學術著作的基礎上,增加中文版的唱片全集(即本套出版物),由中國音網(wǎng)和上海音樂學院團隊共同出品;其二,將舉辦勞弗特藏的“聲音展”,目前該項目正由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館的蘇丹副館長進行規(guī)劃中;其三,獨立研究者和愛好者,也應該有相應的渠道去聆聽勞弗特藏的最新數(shù)字化成果。為此,中國音網(wǎng)和上海音樂學院亞歐音樂中心的團隊都進行了相關的研究和推廣工作。
2020年,由中國音網(wǎng)團隊主導、三辰影庫音像出版社出版的《中華民族音樂蠟筒(清末晚期)原聲集成》(即勞弗特藏中文“全集”)進行了國家出版基金立項,并于2021年獲得了基金贊助,用于完成這套巨大體量出版物的編譯和制作,上海音樂學院亞歐音樂研究中心為聯(lián)合出品方。至此,ATM 所推行的“中國最初錄音”的計劃完成了重要的一步。
圖2 印第安納大學中國辦公室“勞弗特藏”發(fā)布會現(xiàn)場(2019年4月,魏小石供圖)
圖3 發(fā)布會現(xiàn)場羅新、喬建中、巴嫫曲布嫫三位教授(從左至右)(魏小石供圖)
2017年,印第安納大學的媒體數(shù)字化和保存倡議(Media Digitization and Preservation Initiative at Indiana University)完成了勞弗特藏的初期數(shù)字化工作之后,本人于同年開始了元數(shù)據(jù)整編工作。由于本人非傳統(tǒng)戲曲及曲藝研究者,我所能解讀的信息非常有限,初期的工作僅僅將特藏的卷宗結(jié)構(gòu)、內(nèi)容類型等進行了大致的歸類和錄入。2017年底,喬建中教授在西安概覽了該批音響資料,并第一次將這批音響的內(nèi)容進行了定位,指出了后續(xù)工作的重點和價值所在,如灘簧戲、孟姜女調(diào)、器樂曲等,這其中就包括后來率先在國內(nèi)學界引起注意的《上海胡琴》(SCY2931)條目。初期,人們對勞弗特藏的認識僅僅停留在“大致的可能性”的層面,但這已足以讓中美雙方的學者都認識到其中潛在的價值。2020年,上海音樂學院亞歐音樂研究中心的團隊成員蕭梅教授(主任)、凌嘉穗博士、張玄教授、金橋教授、郭羿努博士完成了4 篇文章,圍繞著特藏的歷史、《上海胡琴》以及特藏中的戲曲部分進行了論述。這是漢語學界第一次在音響內(nèi)容細節(jié)層面對勞弗特藏進行討論,4 篇成果文章均已收錄在《中華民族音樂蠟筒(清末晚期)原聲集成》之中。
經(jīng)過這個階段的交流討論,中國學術界逐漸對勞弗特藏音響有了更廣泛的認知。勞弗特藏與1902年彭嵩壽(Joseph van Oost)及其后的哈士倫(Henning Haslund-Christensen)內(nèi)蒙古特藏、斯文·赫定(Sven Hedin)新疆特藏等早期中國人文地理的紀錄集有著非常類似的時代背景,即20世紀初葉國際人類學“探索”(expedition)項目。這樣結(jié)合人類學和文化記錄的“探索”,遠比同時代的商業(yè)唱片錄音項目更具有內(nèi)容文本上的延展性。首先,這批資料以實地方式錄制而成,在表演人員和曲目的選取上有一定的隨機性,與早期商業(yè)唱片內(nèi)容(名家名段)形成了對比與互補;其次,勞弗特藏有著巨大體量的通信、照片、館藏實物,盡管我們能在紙本文獻中找到的與錄音過程相關聯(lián)的內(nèi)容并不多,但是依然能還原一部分文化語境和采錄過程,這些內(nèi)容本身就是很好的長篇非虛構(gòu)故事;再次,勞弗特藏的音響和文字,可以幫助讀者洞察20世紀初期的世界與中國的雙向認知,看似隨機所選的表演者、曲目和敘事角度,實則是那個時代英語世界對中國的某種期待,勞弗本人既是執(zhí)行者,也同時是觀念的批判者、反思者、矯正者,如他在書信中所說:
如果白人有能力進行一項偉大的改革,喚起其道德良知并感受到儒家精神,那么可憐的中國就不會被迫重新開始……中國想要通過各種手段成為一個大國,列強一定是傾力阻擋……無論如何,我喜歡它勝過“白色危險”一千倍,后者目前像瘟疫一樣籠罩著整個地球。①
2020年開始,青年學者張斯琦先生開始對勞弗特藏的唱詞進行抄錄,憑借對傳統(tǒng)戲曲的了解,他與張津弋先生共同完成了勞弗特藏全部內(nèi)容的鑒定。這是非常關鍵的一步,也是第一次將該批資料的所有內(nèi)容進行詳細抄錄,二位青年學者在這個項目中展示了他們的知識儲備和意志力。與此同時,AMNH 和ATM 的溝通工作,主要由菲斯特博士和我本人完成,在近一年的時間里,我們完成了與上述機構(gòu)在內(nèi)的4 個檔案機構(gòu)的溝通和授權工作。其間,與芝加哥菲爾德博物館及柏林音響檔案館的溝通工作,時常能帶來驚喜,讓我們感到勞弗與音樂人類學界竟然曾經(jīng)走得如此之近。本出版物所獲取的圖片和文獻素材,由青年學者葉展魁先生進行了初期編譯,并由本人和邱玉苓女士完成了校對和調(diào)整。整體而言,菲斯特博士的貢獻是本項目得以進展的核心,是他從結(jié)構(gòu)復雜的檔案資料中,選取了最重要的素材,并且將這些素材的層級關系、歷史背景進行相應的核實和匹配。
另外一個值得載入音響檔案工作史冊的事情,是本次項目“立體聲”音軌的合成工作?!皠诟ヌ夭匕Ⅲw聲錄音”這個事實為菲斯特博士在2019年的學術探索成果。2019年10月,菲斯特博士完成了最初4 段錄音的立體聲合成工作。2021年,中國音網(wǎng)的音頻工程師蒙昕晨先生完成了全部立體聲的還原工作。誠然,勞弗特藏中的“立體聲”概念,與音響工程通識認知里的“立體聲”概念的異同,必將引起一輪討論,對此,本項目工作組持歡迎態(tài)度。無論是“立體聲”還是單聲道錄音,本項目呈現(xiàn)的均為經(jīng)過修復的版本,與印第安納大學在開放網(wǎng)絡中展示的版本均有所不同。
圖4 帕特里克·菲斯特博士(早期歷史錄音專家,《980-1980:千年的聲音圖像》作者)
錄制戲曲時,勞弗進行了兩個聲道的錄音:一個錄制人聲,另一個錄制打擊樂。這些分聲道的錄音在特藏中是交替出現(xiàn)的:蠟筒1錄人聲,蠟筒2錄器樂;蠟筒3 錄人聲,蠟筒4 錄器樂……依此類推。勞弗并不是在相同型號和速度的蠟筒留聲機上錄制這些音樂的(至少是在我所嘗試的案例之中)。不過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錄制打擊樂的蠟筒有著幾乎是相同的時間屬性……他用于錄制人聲的機器速度的不穩(wěn)定性更大一些,這也就增加了一層復雜性。
我發(fā)現(xiàn)鑼的共振頻率提供了很好的參照速度,如果我將它調(diào)整到一致的音高的話,蠟筒的回放時間也會彼此一致。在這個案例中,我將器樂蠟筒的回放速度降到了84%,以匹配人聲蠟筒中聽到的打擊樂器頻率(大約為665 Hz)。(我完全無法判斷這是否是“正確的”音高;但我的目的是,將成對的蠟筒匹配上相應的音高。)②
勞弗特藏并非第一次為人所知,在漢語和英語學界提及“勞弗特藏”的學者不在少數(shù)。不過,本出版物的確是第一次將較為全面的信息進行匯總展示,包括了音頻、唱詞抄錄、學術文章、歷史照片、館藏物件圖片等。檔案匯編工作的核心是尋找不同類型、不同層級檔案之間的關聯(lián),并且在出版物、數(shù)據(jù)庫等平臺中展示這種關聯(lián)的價值。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套出版物做到了。
對勞弗特藏而言,本出版物遠遠不是終點。無論是ATM 的“中國最初錄音”計劃,還是《中華民族音樂蠟筒(清末晚期)原聲集成》出版物,都不會是這份貴重歷史檔案的最終模樣。在未來,還有太多的唱詞需要被論證和更新,更多樣的修復技術和理念需要被納入,更細致的歷史語境需要被解讀,更豐富的文字文獻需要被補充。這樣的過程亦是檔案工作的魅力:檔案工作者永遠在解構(gòu)和建構(gòu)的路上。
除了兩個聯(lián)合出品方的團隊,參與本套出版物相關工作的師友也來自印第安納大學、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芝加哥菲爾德博物館、柏林音響檔案館及美國哲學學會。我們也得到了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央音樂學院、北京師范大學及多所研究機構(gòu)的學者師長們的支持,同時,許多戲曲和曲藝老唱片收藏領域的老師們也給予了足夠多的關注和指導。在這個充滿個性主張與紛繁困擾的時代里,能夠產(chǎn)生這個體量龐大、跨國跨學科合作的檔案成果,承載著許多檔案工作者的專業(yè)努力與協(xié)作精神,也是對20世紀和21世紀世界音響檔案體系建設的極大肯定。
注釋:
①引自1904年4月4日,勞弗寄給博厄斯的信。
②引自帕特里克·菲斯特博士,2019年10月,私人電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