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哲,周可真

(蘇州大學(xué)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xué)院，江蘇 蘇州 215123)

中國哲學(xué)從產(chǎn)生之初就關(guān)注人的生命存在，并落實于現(xiàn)實中的一己之“身”，“身”在中國哲學(xué)中指形體與心靈合一的生命整體。軸心時代發(fā)生的思想突破形成了各民族的精神底色，中國在軸心時代產(chǎn)生的哲學(xué)思想的主要特征是對生命的認識與反省，對自我超越性的追求與探索，都是以生命為核心進行的哲學(xué)思考，旨在為人的存在找到安身立命之本。具體到老子哲學(xué)，其以生命為基點構(gòu)筑了宇宙論、人性論和政治論，對人的深切關(guān)懷貫穿其哲學(xué)體系的始終。老子推崇生命的自然本質(zhì)，反對人為的造作和理性的自負，其哲學(xué)中的生命理想便是對現(xiàn)實心知、欲望的超越，以此合于宇宙之“氣”的大化洪流，復(fù)歸于不受一絲一毫人為因素影響的嬰孩狀態(tài)，實現(xiàn)生命境界的躍升。

一、“心”——身之主宰

陳淳指出：“心者，一身之主宰也。”[4](P11)“心”是“身”之主宰?！吧怼痹谥袊軐W(xué)中指形體與心靈合一的生命整體，因而“心”對生命的主宰意義體現(xiàn)在生理與精神兩個層面：在生理層面對諸器官起著主導(dǎo)性作用，“心者，形之主也?！?《淮南子·精神訓(xùn)》)在精神層面統(tǒng)括了人的一切認知情感活動，“總包萬慮謂之心?！?《禮·大學(xué)疏》)“心”對人的生命整體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但這種作用并非全是正面、積極的引領(lǐng)，還包括諸多負面因素。先秦哲學(xué)家孔子在其思想理論中強調(diào)“心”的正面作用，尤其是“心”所內(nèi)蘊的道德性，因而在實踐論中重視對“心”的修養(yǎng)與提升?！叭省笔且_到的目標(biāo)，以此仁心提點生命整體，拔升道德境界。孟子在孔子思想的基礎(chǔ)上對“心”的正面作用進行了進一步闡釋，明確賦予“心”在人之生命中的道德主體地位，強調(diào)“盡心”“正人心”“存心”，認為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鬃雍兔献訉Α靶摹贝篌w所持肯定態(tài)度，強調(diào)以“心”為基點完善個體人格，進而推己及人?？酌蠈Α靶摹敝娴赖铝x的強調(diào)，使儒家思想在根源處具有一種主動性，在整體上呈現(xiàn)出剛健、有為、進取的特質(zhì)。

與儒家對“心”所持有的道德主體性不同，老子強調(diào)并肯定了原初之“心”的自然屬性，同時否定人為造作之“心”，因而在老子哲學(xué)體系中“心”對生命包含正、負兩方面影響?！独献印?王弼本)一書中“心”共出現(xiàn)10次，與之相關(guān)的“知”“欲”頻繁出現(xiàn)。可見，“心”的作用為老子所重視，在其整個哲學(xué)體系中“心”占有重要位置。在《老子》一書產(chǎn)生之前，“自”“然”兩個字尚未結(jié)合成為一個詞語?！白浴北硎咀陨?、自己，如：“不敢自暇自逸(自己安閑逸樂)?！?《尚書·周書·酒誥》)“然”表示樣子，如：“南有嘉魚，烝然(眾多的樣子)罩罩?！?《詩經(jīng)·小雅·南有嘉魚》)?！梆ò遵x，賁然(裝飾好的樣子)來思?！?《詩經(jīng)·小雅·白駒》)《老子》中兩者結(jié)合起來，“自然”便指自己的樣子，自身如此。老子以“自然”為其哲學(xué)體系的最高價值理想：“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盵5](P66)“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盵5](P141)一方面，“道”的本質(zhì)屬性是“自然”。河上公云：“道性自然，無所法也?！盵6](P54)陳鼓應(yīng)釋義：“道純?nèi)巫匀?，自己如此。”[7](P173)另一方面，“道”“德”生養(yǎng)萬物的功用為“自然”。蔣錫昌認為：“道之所以尊，德之所以貴，即在于不命令或干涉萬物，而任其自化自成也?！盵8](P317)“道”在屬性與功能上皆以“自然”為最高價值理想，而萬物均尊崇“道”，所以“自然”也同樣是萬物的最高價值理想。人作為萬物的一種，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卦谙忍炀哂凶匀粚傩?；“心”作為人之生命的主宰，也理?yīng)葆有自然天性，遵循自然規(guī)律。張岱年指出：“人究竟言之，也是法道，即當(dāng)法其自然。”[9](P615)《老子》一書中強調(diào)“致虛極，守靜篤”，[5](P39)“柔弱勝剛強”，[5](P93)“見素抱樸”，[5](P48)認為人之生命在自然狀態(tài)下具有虛靜、柔弱、素樸的品質(zhì)，作為生命的主宰“心”也同樣如此。老子推崇“心不亂”“虛其心”[5](P9)“心善淵”[5](P22)“愚人之心”，[5](P51)“心”在自然狀態(tài)下呈現(xiàn)出虛靜、柔順、混沌的特質(zhì)。“道”是老子哲學(xué)中的形而上本體，是無限而又完滿的存在形式，是統(tǒng)合萬有的至上原則，但在現(xiàn)實世界中“道”是失落的，不被眾人推崇：“大道甚夷，而民好徑?！盵5](P145)原因在于人心在后天環(huán)境中容易受到外物的干擾和牽制。“‘心’的概念意味著理性功能(例如“思”和“知”)，它的特征是‘動’，即接于物而起意。”[10](P83)老子哲學(xué)中“心”接物而動的理性功能為“知”“知”的產(chǎn)生會導(dǎo)致“欲”的擴張。自“心”而出的“知”“欲”使人之生命失去了在自然狀態(tài)下混沌、虛柔的天性，變得“昭昭”“察察”，[5](P51)明晰是非美丑且爭強好勝，由此陷入世俗的紛爭，遠離“道”的規(guī)律和“德”的本性，給生命帶來禍患。老子主張對生命的修養(yǎng)就是針對現(xiàn)實社會中人心的造作和不安，通過“為道日損”的功夫去除人為心知和欲望，使得“心”回歸原初虛靜、無為、純?nèi)巫匀坏臓顟B(tài)。對“心”的修煉所達到的極致便是一種氣化的存在形式，這是因為“氣”是構(gòu)成宇宙萬物的基礎(chǔ)物質(zhì)，是形體與精神得以形成的自然元素，具有虛柔、混沌、樸弱的存在特性。

二、“氣”——身之元素

“氣”之內(nèi)涵在老子哲學(xué)中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被普遍化、抽象化為一哲學(xué)范疇，不僅表示包括人在內(nèi)的自然萬物形成之基本元素，而且參與了“道”化生萬物的過程，成為形而上之“道”與形而下萬物聯(lián)系的中間環(huán)節(jié)。“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盵5](P120)這是老子描述萬物生成的過程，大體趨向是由少至多，由簡入繁。其中“一”“二”“三”的意義并不明確，但可通過后面的描述推知這些數(shù)字的指代為何?！叭f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是萬物生成之后的景象。其中，“沖”《說文解字》釋義：“涌搖也?！盵2](P1539)蔣錫昌認為：“此字老子用以形容牝牡相合時，搖動精氣之狀?！盵8](P280)因而，“‘氣’指陰陽之精氣而言?！汀?，陰陽精氣互相調(diào)和也?！盵8](P280)萬物皆由陰、陽二氣沖調(diào)、和合而成。王弼注：“雖有萬形，沖氣一焉?！盵5](P120)由此推之，在老子所描述的宇宙萬物生成過程中必定有“氣”的參與。其中“二”即陰、陽二氣，此二氣由“道”所化生。“道”統(tǒng)合現(xiàn)象界中一切相對的存在，“一”便是形容“道”之超越、獨立、統(tǒng)一的特性?！痘茨献印ぬ煳摹丰屃x：“道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為陰陽，陰陽合而萬物生?！崩献又皻狻眳⑴c萬物生成的思想在《莊子·田子方》一文中被繼承下來：“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fā)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背酥猓⑾碌兰彝瑯永^承了老子關(guān)于“氣”的思想，并提出“精氣說”，以“精氣”解釋“道”，認為“精氣”無所不在，是天地萬有的來源。由此可知，老子對“氣”的論述在中國思想史上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陳鼓應(yīng)認為：“氣化論的提出主要是為了便于說明道化生萬物的過程，以及萬物之間的同一性。因此，氣一般是作道和萬物之間的中間環(huán)節(jié)?！盵12](P6)老子之“氣”參與了“道”化生萬物的過程，這實際上是對春秋時期以“氣”為萬物之基本元素的進一步深化，解釋了“氣”通萬物的根本原因，即陰、陽二氣由包含萬有之“道”所派生，是“道”化生天地萬物的物質(zhì)基礎(chǔ)。因而，“氣”是萬物的上位概念，現(xiàn)象界中彼此不同的事物在“氣”的層面可以互感互通，“氣”為天地萬物所共有。河上公云：“萬物中皆有元氣，得以和柔。若胸中有藏，骨中有髓，草木中有空虛，與氣通，故得久生也?！盵6](P96)

上文提到，“自然”是老子哲學(xué)的最高價值理想，“道”之屬性與功能皆為“自然”?！皻狻笔堑赖牧鞑歼\行，是“道”化生萬物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和物質(zhì)基礎(chǔ)，因而“自然”同樣是“氣”的屬性與功能。作為由“氣”之基本元素構(gòu)成的生命整體在理想自然狀態(tài)下的存在形式是氣化的，即“專氣致柔”，[5](P25)“沖氣以為和”。[5](P120)老子認為自然生命中的陰、陽二氣是柔順、調(diào)和、平衡的，能夠達到這種狀態(tài)的存在形式是人作為嬰兒、赤子的初生階段：“專氣致柔，能嬰兒乎？”[5](P25)赤子“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盵5](P149)生命在后天的發(fā)展過程中，“心”容易受到外物干擾而失去自然本性，即“心使氣曰強”。[5](P150)心知、欲望的過度發(fā)展打破了原本調(diào)和、虛靜的氣化生存狀態(tài)。老子肯定了順萬物之自然，與萬物相通感應(yīng)、和諧共存的“心”，此“心”被稱為“愚人之心”。與此同時否定了人為造作的主觀心知對純粹客觀、自然之“氣”的干擾。老子哲學(xué)對“心”的負面作用多有警惕。在現(xiàn)實社會中，人之“心”傾向于對自然萬物劃分標(biāo)準，“按照自身設(shè)定的概念思維(借助于“名”)建構(gòu)宇宙萬物的知識以及社會秩序和文化模式?！盵10](P83)從而形成世俗社會中的固著認知。這樣的做法是作為有限的人類企圖擁有無限之“道”的功用，并取代“道”的至高無上的地位，其結(jié)果必然給自我生命帶來危害。

三、心知的危害

“知”的意思為知道、懂得、了解、明白等，如：“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則知小人之依。”(《尚書·周書·無逸》)“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詩經(jīng)·國風(fēng)·黍離》)“夫也不良，國人知之。知而不已，誰昔然矣。”(《詩經(jīng)·國風(fēng)·墓門》)“知”的意義屬于思想意識活動領(lǐng)域，因此應(yīng)納入“心”的范疇，因思想意識活動皆由“心”所發(fā)動。劉翔指出：“心，就其自然屬性而言，它是推動血液循環(huán)支持人體生命的重要器官，同時還具備了能思、知、感、應(yīng)等支配人的一切感情意志的特殊功能?！盵13](P203)在《老子》(王弼本)一書中“知”共出現(xiàn)了57次，其中有對“知”的提倡，如“知?！薄爸埂薄白灾薄爸恪薄爸汀?；也有對“知”的摒棄，如“無知”“不知”“未知”。老子對“知”持既提倡又摒棄的態(tài)度，其中的原因主要在于“知”的對象具體指向為何，依所指對象不同老子對“知”的態(tài)度也大相徑庭。

老子對一般意義上的“知”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應(yīng)加以去除?！疤煜陆灾乐疄槊溃箰阂?；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盵5](P7)王弼注：“美者，人心之所進樂也；惡者，人心之所惡疾也。美惡猶喜怒也，善不善猶是非也。喜怒同根，是非同門，故不可得而偏舉也?！盵5](P7)在統(tǒng)合萬有的“道”的視角，沒有美丑善惡之分的人為評判標(biāo)準，所有的存在皆依其本性自然而然。人在與外物交接互動之時，產(chǎn)生了分辨心，從而有了美丑善惡的分別之“知”，這是有悖于自然的，因為評判標(biāo)準是由“心”的造作而產(chǎn)生。美丑、善惡成對出現(xiàn)且相依相存，認定美善的標(biāo)準，丑惡便必然產(chǎn)生。世間一切相對價值觀念皆相反相成，互為彼此，所謂“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盵5](P7)相對價值產(chǎn)生的根源是“心”的偏執(zhí)，這種分辨方式被普遍化便成為一般意義上的“知”，這是以人為方式強行對自然之物加以褒貶和揚棄。這一意義上的“知”表明了人類理性的自負，妄圖超越自身界限成為萬物的主宰。人們以善、美作為固定的價值標(biāo)準，一旦標(biāo)準僵化，對善、美的追求就失去自然，變得刻意、人為。除此之外，“知”的發(fā)展會導(dǎo)致“欲”的泛濫。老子主張“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盵5](P9)其中，“尚賢”指對“名”的執(zhí)著，“貴難得之貨”是對“利”的追求，“可欲”是對“名”“利”的統(tǒng)稱。“欲”在《老子》(王弼本)文本中出現(xiàn)了26次，在自然層面指生命延續(xù)的基本物質(zhì)需求，老子主張“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盵5](P198)但心知對名利的推崇使得“欲”溢出自然本能屬性，欲望的擴張反過來加劇了“心”的躁動與不安?！爸薄坝眱烧呋ハ嗤崎L，在不斷的擴張中使生命失去無為、虛靜的自然本性。因而，老子主張“無知”“無欲”，消除心知的理性分辨功用，超出自然范圍的“欲”也會消失?！暗溎笥诓恢?，咎莫大于欲得?！盵5](P129)“不知足”和“欲得”會給生命帶來禍患。老子思想的一大特點是重視生命，即“貴身”，而“貴身”的要義就是不標(biāo)榜自我，對自我與他人不應(yīng)區(qū)別對待，不將自我置于他人之上，即“不自貴”[5](P187)“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5](P58)一般意義上的“知”和超出本能層面的“欲”，這兩者必然有違老子的“貴身”思想，因為心知和欲望都會使人固執(zhí)于人為的評判標(biāo)準，不斷追逐被世俗所認可的功名利祿，如此的追逐有悖自然之最高價值理想。

與此同時，老子肯定了非分別意義上的“知”，即“知常”。“復(fù)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盵5](P40)王弼注：“常之為物，不偏不彰，無皦昧之狀、溫涼之象?！盵5](P39)張岱年認為：“變化的不易之則，即所謂常。常即變中之不變之義，而變自身也是一常?！盵9](P186)陳鼓應(yīng)認為“?！敝浮叭f物運功變化中的永恒規(guī)律”。[7](P138)由此推知，“知?！笔峭〞杂篮阒暗馈钡囊?guī)律，從而能不偏不倚，包容一切相對的存在，以此做到公平、周普，進而與天相通、與“道”合同。王弼云：“唯此復(fù)，乃能包通萬物，無所不容。失此以往，則邪入乎分，則物離其分，故曰不知常則妄作兇也?！盵5](P39)“不知?！奔礋o法超拔于對立價值判斷之上，只能沉溺世俗相對價值的紛爭中，結(jié)果將會給自我生命帶來危害。“知和”與“知?！贝篌w相當(dāng)，“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盵5](P149)高明注：“‘和’指陰陽相交，對立面的統(tǒng)一，是宇宙間事物運動永恒不變的規(guī)律……‘和’所表示的統(tǒng)一包含著對立在內(nèi)，是有永恒性的，所以說‘知和曰常’。”[14](P96)除了“知?！薄爸汀蓖猓献舆€主張“知止”“知足”：“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可以不殆?！盵5](P84)“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盵5](P125)“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盵5](P129)河上公注：“知足之人，絕利去欲，不辱于身。知可止，則財利不累身；聲色不亂于耳目，則身不危殆也。”[6](P103)高明認為：“‘止’即‘足’之象形字……‘足’‘止’二字同源，謂‘知足’為‘知止’，甚是?！盵14](P50)“知足”“知止”便是通曉自我的界限，不逾越自然本性，不偏執(zhí)于人為設(shè)定的標(biāo)準，不追求世俗認定的名利聲色。以上的“知”都需要對完滿無限之“道”有所明晰，如此才能明白自身生命的有限性，即：“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盵5](P145)因而，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理性分判之“知”，老子所肯定并提倡的“知”，是“融入氣化流行的非分別之知”，[15](P253)這種“知”化去了心知、欲望，從而“呈現(xiàn)的模態(tài)是氣的感通，是內(nèi)在于存在界的訊息的流動，它是超越認知主體與情欲主體的一種全體之敞開?！盵15](P254)這種“知”是超越了世俗對立與紛爭的洞察真理的透徹覺知，其對象必然與“道”相關(guān)，與生命之自然本分相連，在氣化流行的整全視角對萬事萬物“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5](P152)

四、氣化的回歸

在現(xiàn)實世界中，“心”一旦與外物相接便產(chǎn)生理性分判之“知”。人是社會性的存在，不斷與外在事物交接互動，無法生活在真空中。那么如何能夠去除心知危害并使生命回歸氣化自然？老子提出了“為道日損”的修養(yǎng)方式。“為道”不同于“為學(xué)”，“為學(xué)”指外在經(jīng)驗知識的獲得，所以應(yīng)日有增益；“為道”指對自我生命的修養(yǎng)，所以要不斷減損人為矯飾。河上公注：“學(xué)謂政教禮樂之學(xué)也。日益者，情欲文飾，日以益多。道謂自然之道也。日損者，情欲文飾，日以消損?！盵6](P115)陳鼓應(yīng)釋義：“‘為學(xué)’是指探求外物的知識活動?！疄榈馈峭ㄟ^冥想或體驗以領(lǐng)悟事物未分化狀態(tài)的‘道’?！盵7](P250)依據(jù)老子的哲學(xué)體系，“為學(xué)”無法離開“為道”，“離開”為道“的”為學(xué)“只能使心馳外物，往而不返，遠離自然之性。因而，“為學(xué)”應(yīng)以“為道”為根基，以生命修養(yǎng)為歸旨，老子哲學(xué)更重視對“為道”的論述?！盀榈馈币蟛粩鄿p損、去除在實然層面的心知、欲望，回歸應(yīng)然層面的氣化狀態(tài)，以此實現(xiàn)生命虛柔的自然本性。楊儒賓指出：“依據(jù)道家的理論，氣化流行才是世界的實相?！盵15](P254)通過不斷減損虛化，使得人之形軀與心靈皆合于自然之“氣”，如此呈現(xiàn)的氣化之“身”才可與天地萬物相感互通，順自身之自然而合于宇宙的大化洪流?！皳p之又損，以至于無為”，[5](P132)河上公注：“情欲斷絕，德與道合?！盵6](P115)減損到極致，便與自然之“道”相合?！皽斐[”是“損”的方式，指完全排除心知干擾，以達到澄明玄同、忘知忘覺的精神境界，此時的物與我、是與非、善與惡等對立觀念皆泯滅不見。

當(dāng)一切人為因素消融化解殆盡，將復(fù)歸于沒有受到外在一絲一毫影響的嬰兒、赤子。人作為嬰孩的存在階段是自然之“氣”在生命之中最為和諧、調(diào)適的狀態(tài)：“專氣致柔， 能嬰兒乎?”[5](P25)王弼注：“專，任也。致，極也。言任自然之氣，致至柔之和，能若嬰兒之無所欲乎？則物全而性得矣?！盵5](P25)值得注意的是，老子并不是讓人在生理上保持初生形態(tài)，而是指在精神上向至虛至柔、至真至純的嬰孩復(fù)歸。因而自然氣化的生命存在形式實質(zhì)上是一種境界，是超越了世俗名利欲望之后所抵達的整全、和諧的存在方式。

“專氣致柔”“心使氣曰強”說明“氣”是最柔弱的存在形式。王弼云：“氣無所不入?！盵5](P123)“氣”無所不在，構(gòu)成萬物的功能使其具有“虛”的特質(zhì)?！叭f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氣”包含陰、陽兩方面，而陰、陽是一切對立現(xiàn)象的概括和總結(jié)，因而“氣”包含了對立雙方，具有未分明的混沌特質(zhì)。除此之外，陰、陽二氣的平衡使得萬物內(nèi)部，物與物之間處于一種相對靜止、穩(wěn)定的狀態(tài)。綜上所述，“氣”具有柔弱、虛靜、混沌的屬性，而這些屬性皆是老子哲學(xué)中生命修養(yǎng)所應(yīng)抵達的目標(biāo)?！叭崛鮿賱倧姟！盵5](P93)“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盵5](P193)柔弱是使生命葆有生機的基本條件，在現(xiàn)實中保持柔弱品性的具體做法是“無為”?！疤煜轮寥幔Y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5](P123)王弼注：“虛無柔弱，無所不通。無有不可窮，至柔不可折，以此推之，故指無為之有益也。”[5](P123)“無為”并非無所事事，否定一切“為”，而是“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盵5](P171)不強行作為，不加以主宰、控制，依自然順天性，以此葆有生命內(nèi)在的無限生機。與“氣”同樣具有柔弱特質(zhì)的“水”也是老子所推崇的對象，“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盵5](P195)“氣”之柔方能無所不至，遍在萬物；“水”之柔方能無所不勝，包容萬有?！爸绿摌O，守靜篤?！盵5](P39)高明認為：“‘虛’者無欲，‘靜’者無為，此乃道家最基本的修養(yǎng)。”[14](P299)人只有經(jīng)過對“心”的修煉以達到絕對的虛靜狀態(tài)才能“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碧K轍云：“虛極靜篤，以觀萬物之變，然后不為變之所亂，知凡作之未有不復(fù)者也?！盵16](P13)即超越紛亂龐雜的現(xiàn)象本身，擺脫外物對生命的束縛，在“道”的高度領(lǐng)悟宇宙的規(guī)律?；煦缡切闹€沒有產(chǎn)生時的一種泯然不分的狀態(tài)，一切尚未明晰，體現(xiàn)了一種原始的素樸。處于混沌狀態(tài)的人老子稱之為“愚人”，表現(xiàn)出與眾人不一樣的存在方式：“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淡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似鄙。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盵5](P51)“沌沌”即“無所分別”(河上公)，“昏昏”“悶悶”與之類似，指暗昧不清、無所明晰的樣子。與之相對的俗人表現(xiàn)為“昭昭”“察察”，釋德清注：“昭昭，謂智巧現(xiàn)于外也。察察，即俗謂分星擘兩，絲毫不饒人之意。”[7](P153)這實質(zhì)上是后天心知、欲望泛濫后的生命存在樣態(tài)。王弼認為“絕愚之人，心無所別析，意無所好欲?！盵5](P51)“愚人”沒有理性的明晰，因而沒有產(chǎn)生一般意義上心知、欲望，與眾人相比“頑且鄙”，但只有這樣的人才能“貴食母”，通曉“道”的奧義。王弼注：“食母，生之本也?！盵5](P51)《老子》一書中與“沌沌”“昏昏”“悶悶”類似的還有“樸”，只不過前三者重在強調(diào)未分別的原始統(tǒng)一，而“樸”更強調(diào)的是一種未經(jīng)人為雕琢，未被社會化的原始、素樸的存在狀態(tài)。老子主張“見素抱樸”，[5](P48)“復(fù)歸于樸”。[5](P75)與“樸”相對的是“文”，人為的外在修飾，老子認為“文不足”，[5](P48)即“偽詐文飾其所不足也”。[14](P313)當(dāng)生命呈現(xiàn)出柔弱、虛靜、混沌的氣化存在樣態(tài)，才能完全合于自然并去除人為矯飾，與宇宙萬物一體和諧共存。

結(jié) 語

中國哲學(xué)是以對人之生命的思考為核心的，一切理論體系中均有對生命本質(zhì)的探討，對生命問題的反思，對生命理想的追求。因而，中國哲學(xué)中的主要范疇均與人之生命相關(guān)。“心”在中國思想史中的內(nèi)涵具有豐富的多樣性，不同的思想家對“心”有著不一樣的側(cè)重點，但“心”對生命的主宰意義為所有思想家所認同。老子哲學(xué)強調(diào)并肯定了“心”在先天所具有的自然本性，與此同時否定了在后天環(huán)境中受外物影響的人為造作之“心”。因而，在老子哲學(xué)體系中“心”對生命包含正、負兩方面影響?！皻狻痹谥袊軐W(xué)中是構(gòu)成人之生命和天地萬物的自然元素，具有虛靜、柔弱、混沌的存在特性。老子哲學(xué)中的“氣”參與了“道”化生萬物的過程，是“道”遍在萬物的物質(zhì)基礎(chǔ)，“氣”為天地萬物所共有。在自然之“氣”的層面，萬物與人，自然與社會之間互感互通，整個宇宙是氣化流行的場所。在現(xiàn)實中，由“心”而出的理性之“知”使生命失去了原本虛靜、無為的生存狀態(tài)，并使得“欲”溢出自然本能范圍，逐物而不返。心知與欲望相互推長，生命整體被“心”的人為造作所占據(jù)，使人陷入世俗固化的認知與紛爭中，打破了自然與社會，人與萬物、人與人之間的平衡，給生命帶來禍患。老子主張通過“為道日損”的修養(yǎng)功夫使得接物而起的“心”重新化歸于自然之“氣”，使生命復(fù)返柔弱、虛靜、素樸的存在方式，如此生命便呈現(xiàn)出不受心知、欲望等人為因素影響的嬰兒、赤子狀態(tài)，從而超越了理性的分判與現(xiàn)實的紛爭，在“道”的高度獲得對真理的透徹覺知，實現(xiàn)生命的和諧與完滿，融入自然宇宙生生不息的氣化流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