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鋒
1942年5月,為解決延安文藝界脫離實際的問題和各種不良傾向,毛澤東主持召開了延安文藝界的座談會,并發(fā)表了著名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吨v話》倡導的“文藝要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文藝方針,帶來了抗日根據(jù)地和解放區(qū)文藝的繁榮?!吨v話》中關于文藝與人民的關系、文藝與生活的關系、文藝與政治的關系等一系列論斷,對于當下彌漫于文藝界的某些不良傾向,具有警醒作用。
延安文化人的“個人”與“集體”問題
抗戰(zhàn)爆發(fā)后,大批進步青年和文化人匯聚到延安,使這里成為著名的文化城。為盡快培養(yǎng)來到延安的青年學生,中共中央陸續(xù)創(chuàng)辦了抗日軍政大學、陜北公學、延安女子大學等,尤其是創(chuàng)辦了以培養(yǎng)藝術人才為目標的延安魯迅藝術學院(簡稱“魯藝”),并將奔赴延安的文藝工作者集合起來,建立了抗日劇社、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等藝術團體,其中最重要的是1938年9月成立的“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延安分會”(簡稱為“文抗”)。
由周揚擔任主持工作副院長的“魯藝”和由丁玲擔任主任的“文抗”,匯集了延安最重要的文化人和藝術家,這兩個機構之間帶有宗派傾向的相互指責和矛盾,成為召開文藝座談會、開展文藝整風的重要誘因之一。
從1938年到1941年,是延安文藝界最自由、活躍的時期。這一時期,在物質條件十分艱苦的情況下,中共中央對于外來的高級知識分子在政治和生活上給予了特別的照顧。在“文抗”的駐地藍家坪,先后有30多位作家藝術家在這里居住過。這里建有圖書室、俱樂部,作家們在相對安定、自由的環(huán)境里過著戰(zhàn)時供給制的生活。它占據(jù)了延安最好的建筑——橋兒溝大教堂的魯藝校園,匯集了從淪陷區(qū)和大后方來到延安的許多藝術家。這里彌漫著西洋音樂的琴聲,漫畫和木刻引領全國潮流,不但上演曹禺的《雷雨》《日出》,還上演果戈理的《欽差大臣》、契訶夫的《蠢貨》、莫里哀的《偽君子》等中外名劇。
但是,文藝界不切實際、脫離群眾、脫離抗戰(zhàn)現(xiàn)實需要的“大洋古”(指演大戲、古戲、洋戲)的藝術傾向引來許多老干部尤其是軍隊干部的反感,也讓老百姓敬而遠之。1942年1月,魯藝音樂系舉行了一場正規(guī)而隆重、具有鮮明學院派風格的“大音樂會”。當時擔任延安澤東青年干校教員的王仲方老人回憶說:“魯藝的歌唱家們表演得很得意,名家都出來了。唱完以后問老百姓好不好,老百姓說好,說怎么樣好,說這個女的唱的跟貓叫一樣。說那個男的呢,說男的跟毛驢叫喚一樣。這對魯藝是一個很大的打擊。那么努力地給大家唱,老百姓根本不接受,不能理解?!?/p>
延安文藝界忽視抗日和實際斗爭的需要,沉醉于高雅藝術趣味的傾向,早就引起部分中央領導人,尤其是軍隊干部的不滿。1940年6月,朱德總司令在紀念魯藝成立兩周年大會上特別指出,希望文化人“要習慣過集體的生活”,不要做“渺小”的個人,應當學習軍事,參加實際的武裝斗爭。
文化人對延安的批評有些刺耳
除了創(chuàng)作上脫離群眾的傾向外,有些作家對延安的批評也引起人們思想上的混亂。
1941年4月,中央青委機關的幾個年輕人在延安的文化溝口辦了一份墻報,取名《輕騎隊》,對延安出現(xiàn)的一些現(xiàn)象進行諷刺和批評。一時間,這些言辭激烈的文章在延安造成很大影響。
創(chuàng)刊于1941年5月的中共中央機關報《解放日報》,就位于山頂平臺這幾排石口窯洞里。丁玲當時還是《解放日報》文藝欄的主編。1942年3月,《解放日報》副刊先后發(fā)表了丁玲的《三八節(jié)有感》、王實味的《野百合花》、艾青的《了解作家、尊重作家》、羅烽的《還是雜文時代》、蕭軍的《論同志的“愛”與“耐”》等文章,這些文章以知識分子的眼光對延安存在的一些落后現(xiàn)象進行了尖銳的批評,有些文章被國民黨特務機關印刷散發(fā)用來攻擊解放區(qū),造成不良的影響。
毛澤東決心親自抓文藝界的問題
延安文藝界存在的理論紛爭和文學家、藝術家們表露出來的某些創(chuàng)作傾向,引發(fā)毛澤東深深的憂慮。1942年初,毛澤東單獨約見艾青,提出:“現(xiàn)在延安文藝界有很多問題,很多文章大家看了有意見,有的文章像是從日本飛機上撒下來的,有的文章應該登在國民黨的《良心話》上,你看怎么辦?”艾青說:“開個會,你出來講講話吧?!泵珴蓶|謹慎地問道:“我說話有人聽嗎?”艾青說:“至少我是愛聽的。”
與艾青的這次談話更堅定了毛澤東召開文藝座談會的想法。過了兩天,毛澤東又給艾青寫了第二封信:“前日所談有關文藝方針諸問題,請你代我收集反面的意見。如有所得,希隨時賜知為盼。此致敬禮!”
1942年3月31日,毛澤東主持召開《解放日報》改版座談會。據(jù)胡喬木回憶,在這次會議上,賀龍和王震兩位將軍都對丁玲提出尖銳的批評,“當時我感到問題提得太重了,便給毛主席說:‘關于文藝上的問題,是不是另外找機會討論?’第二天,毛主席批評我說,‘你昨天講的話很不對,賀龍、王震他們是政治家,他們一眼就看出問題,你就看不出來?!?/p>
1942年4月9日,毛澤東又邀請延安中央研究院文藝研究室的歐陽山、草明夫婦到家里來了解情況。據(jù)草明回憶:“主席就說準備開一個會,征求下大家的意見。叫歐陽山先講,他講了很多很多,講完以后毛主席就問我,草明,你有什么意見?我回答說這個文藝界有宗派主義不好?!?月13日下午,周揚和何其芳、周立波、陳荒煤、嚴文井等黨員教師應邀來到楊家?guī)X毛澤東的住處。比起與黨外人士的談話來,毛澤東與他們的談話更直截了當。
據(jù)陳荒煤回憶,毛澤東一見面就問:你們幾個是主張歌頌光明的吧?被諷刺為“歌德派”,聽說你們有委屈情緒。毛澤東沉吟了一下又說道,知識分子到延安之前,按照小資產(chǎn)階級的思想把延安的一切都想得很好,延安主要是好的,但也有缺點,這樣的人到了延安,看見了缺點,看見了不符合他們幻想的地方,就對延安不滿,就發(fā)牢騷。毛澤東指著墻上的煤油燈說:“我毛澤東,也就是這么點特殊照顧嘛,為什么我毛澤東點煤油燈,他(指某位作家)就沒有煤油燈?就要看誰寫的東西更重要了……”
擔任文化俱樂部主任的蕭三,是毛澤東的老同學,談話自然要深入一些。毛澤東對蕭三說,“我本來不管文藝的,現(xiàn)在文藝的問題碰到鼻子上來了,不能不管一下”。
如此廣泛地找人談話,足見毛澤東當時要弄清文藝界問題的決心之大,方法非常精細,態(tài)度也十分謙虛。
1942年4月10日,中共中央書記處專門召開工作會議,研究召開文藝座談會的問題,文藝座談會就此提上工作日程。
4月27日,毛澤東約周揚、舒群等共同草擬了一份參加座談會的名單。審閱通過后,以毛澤東和中宣部代部長凱豐的名義發(fā)出請柬:為著交換目前文藝運動各方面問題的意見起見,特定于五月二日下午一時半在楊家?guī)X辦公廳樓下會議室內(nèi)開座談會,敬希屆時出席為盼。
蕭軍的頭一炮引發(fā)激烈爭論
5月2日午飯后,延安的文藝工作者們匯集到楊家?guī)X中央辦公廳大院。
會議開始,毛澤東說:“我們要戰(zhàn)勝敵人,首先要依靠手里拿槍的軍隊,但僅有這種軍隊是不夠的,我們還要有文化的軍隊。這兩支軍隊,一支是朱總司令的,一支是魯總司令的?!?/p>
毛澤東在闡明文藝工作與其他革命工作應當協(xié)調發(fā)展的基本觀點后,提出了文藝工作者的立場、態(tài)度等問題供大家討論。討論開始后,一時沒有人愿意第一個發(fā)言。毛澤東提議請蕭軍第一個發(fā)言。無所顧忌的蕭軍語出驚人:“紅蓮、白蓮、綠葉是一家,儒家、道家、釋家是一家;黨內(nèi)人士、非黨人士、進步人士是一家;政治、軍事、文藝也是一家。既然各是一家,它們的輩分是平等的,誰也不能領導誰。我們革命,就要像魯迅先生那樣,將舊世界砸得粉碎,絕不寫歌功頌德的文章……”
話一完,毛澤東的秘書胡喬木一下子站起來,與蕭軍展開了激烈的爭論。對于胡喬木和蕭軍的爭論,與會者都有清楚的回憶。
劉白羽回憶說:“他(蕭軍)的發(fā)言根本是荒謬的,完全跟毛主席的文藝思想相反的。他一味強調作家、個人、魯迅。他在延安,在這之前他很囂張,他講他的一支筆可以指揮兩個黨。這么多年了,我沒有公開講過這個話,這次我下決心講了,因為是歷史不講清楚不行。他講話一完,胡喬木一下就站起來了,跟他展開了論戰(zhàn),批評他。”
胡喬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前前后后的回憶》里也詳細地回憶了他與蕭軍爭論的過程。胡喬木寫道:“對于我的發(fā)言,毛主席非常高興,開完會,讓我到他那里吃飯,說是祝賀開展了斗爭?!?/p>
當時參加會議的中央研究院文化思想研究室秘書溫濟澤回憶說:“吳亮平、李又常等同志都發(fā)言批評蕭軍。贊同蕭軍的人就起來反駁,說你不要在這上課了,這不是課堂。當時會場很活躍,爭論很激烈。當時毛主席就坐在那里聽,不動聲色。罵到那種程度,也沒有說什么話?!?/p>
在第一天座談會上發(fā)言的還有艾青、丁玲等人。
開會頭一天,就爭論得這樣厲害。毛澤東此前找了那么多作家談話,并從不諱言自己的觀點,卻仍然有不少文藝家在這樣公開的場合發(fā)表相反的觀點。這說明1942年之前的文藝界是很活躍的,藝術家們不但可以與黨的領袖展開平等對話,還敢就某一問題發(fā)表“過激”言辭。由此也可見當時文藝界對一些問題的認識分歧是多么大,文藝家們真正從思想上接受黨的文藝政策、觀點,確實需要一個漫長而不平靜的過程。
臨近傍晚,凱豐與毛澤東商量了一下,宣布休會,同時要大家準備意見,在16日上午繼續(xù)開會。
第二次座談,會場氣氛比較輕松
5月16日全天,召開了第二次座談。
這次會議上,蕭軍、羅烽、艾青與胡喬木、吳亮平等人就“人性是不是文藝的永恒主題”再次發(fā)生激烈的爭論。魯藝戲劇系主任張庚在發(fā)言中還為魯藝的正規(guī)化和專門化進行了辯護,認為提高還是必要的。
會議上的爭論,顯示出文學藝術家們在創(chuàng)作思想上存在著差異和分歧,也顯示出座談會自由平等的民主氣氛,讓黨的領導人聽到了藝術家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聲音。
八路軍一二○師戰(zhàn)斗劇社社長歐陽山尊是從前方回到延安的。座談會前,歐陽山尊曾經(jīng)給毛澤東寫信反映前方很需要文藝工作者的問題,毛澤東很重視,并親自給他寫了回信。歐陽山尊回憶道:“我結合前方實際在座談會上說,前方戰(zhàn)士和老百姓迫切需要文藝工作,文藝工作者應該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在實際中也會學到更多的東西。這么多文學藝術家集中在延安干什么?應該上前線去,誰到我們戰(zhàn)斗劇社來,我舉雙手歡迎!”因為面對的都是中央領導和著名的作家藝術家,歐陽山尊對自己的發(fā)言感到惴惴不安。事實證明,他多慮了,后來他說:“建國以后,有一次周揚同志告訴我,說毛主席聽了我的發(fā)言后對他說,到底是從前方回來的。這個話對我鼓勵很大,當然不是對我一個人?!?/p>
柯仲平是延安詩歌運動中最活躍的詩人之一。1938年,他發(fā)起成立了民眾劇團,幾年間他們走遍了邊區(qū)的每一個村鎮(zhèn),創(chuàng)作演出了一大批深受戰(zhàn)士和群眾歡迎的劇目。他對魯藝“關門提高”早有看法。在座談會上,柯仲平自豪地說起他們給老百姓演《小放?!窌r的情景。他有一句話,是有一點半開玩笑,但是也是真的很自豪。他說,“你們到山溝溝里去看,哪里雞蛋皮多,哪里就是我們這個劇團走過的地方。什么意思呢?看戲不交錢了,不花錢了,老百姓為了感謝就給我們送雞蛋,吃了雞蛋就扔了雞蛋皮,所以我們在哪里走得、待得時間長,吃的雞蛋就多,雞蛋皮就多。”
毛澤東聽后詼諧地說,“你們要經(jīng)常演些新節(jié)目給群眾看,否則人家就不給你們雞蛋吃了。”
第三次座談
5月23日下午,舉行第三次座談。朱德總司令對某些作家瞧不起工農(nóng)兵的問題進行了批評,他說:“一個人不要眼睛長得太高,要看得起工農(nóng)兵;中國第一也好,世界第一也好,都得由工農(nóng)兵群眾批準才行。八路軍、新四軍為國家為民族流血犧牲,為什么不應該歌頌呢?”朱老總的話在與會者心中引起很大震動。
5月23日晚飯之后,毛澤東對前幾次討論進行了總結性發(fā)言。中央機關的很多人都趕來了,因為人數(shù)增加了許多,會場只好臨時改在院子里。工作人員在樓前小廣場上用三根木棍搭起一個架子,在架子上懸掛起一盞汽燈。晚上,中央辦公廳大院被汽燈照耀得一片通明,人們聚集在汽燈周圍,毛澤東那口濃重的湖南話像磁鐵一樣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毛澤東說:“為什么人的問題,是一個根本的問題,原則的問題。我們的文藝,是為最廣大的人民服務的。人民生活是一切文學藝術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文藝作品應該比普通的實際生活更高、更強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帶普遍性。有出息的文學家藝術家,必須長期地無條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農(nóng)兵群眾中去,到火熱的斗爭中去,到唯一的最廣大最豐富的源泉中去。”這是毛澤東第一次這樣集中地闡述自己的文藝思想,他以深刻的洞察力和高度的概括力,把文藝問題歸結為一個“為什么人”的問題,即文藝要為工農(nóng)兵服務和如何服務的問題。延安整風運動進入高潮。
《講話》正式發(fā)表
座談會速記員周昆玉回憶,毛澤東在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事先有一份提綱。提綱是他本人在同中央其他負責人和身邊工作人員商量后親自擬定的,后來正式發(fā)表的文字是胡喬木同志根據(jù)這篇速記稿整理而成。整理的時候主要是調整一下文字順序,使之更有條理。
但是,這篇重要的講話直到一年半之后,才借魯迅逝世七周年紀念日的機會在《解放日報》上公開發(fā)表。當時擔任《解放日報》副刊部編輯的黎辛老人這樣回憶文章的發(fā)表過程,“胡喬木說為什么這么晚,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慎重,一個是太忙,我說是慎重,不是忙。毛澤東是忙的。毛澤東一個禮拜能給報紙寫三個社論,一個禮拜能寫三個頭條新聞,看中央負責同志的文章,看清樣看稿子不知有多少,從來沒有耽誤過一分鐘時間。文藝欄的主編是舒群,他跟毛主席比較熟。舒群見著他就催,九月也催他,他最后就說,你不要催了。他說我知道,這個問題我要考慮考慮,我寫好了就送給你們,你們以后不要再催了??墒堑?943年發(fā)以前我們就沒有催,他忽然送來的”。
1943年10月19日,是魯迅先生逝世七周年的紀念日。毛澤東選擇這一天發(fā)表他在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顯然是經(jīng)過精心考慮的。
《講話》整篇近二萬字,全文在19日這一天登完,占用了頭版和第四版全版,以及第二版的半個版面?!吨v話》正式發(fā)表之際,正是延安整風進入高潮的時候。由于《講話》論述的為工農(nóng)兵服務和如何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問題非常切合整風運動樹立馬克思主義世界觀的需要,《講話》就被列為《整風運動二十二個重要文獻》之一。
(作者單位:中央黨史和文獻研究院)
(摘自《炎黃春秋》201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