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溫
一
古人繪制的地圖,有村落、橋梁、廟觀、驛路,細辨還有軍營、官衙、護城河,但沒有籬笆?;h笆類似于水洼、車轍,參與了對大地的形塑,卻沒有資格作為地標符號進入地圖。
河南有一種窯洞,不是依山開鑿,而是向地下挖,土名叫“地坑院”,我覺得新鮮,就去看。有一個窯洞住的是老漢張來旺,看到我,就從大笸籮里抓出一把山核桃,擱在地上用鐵錘敲開,一邊說:“吃!吃!”從頭至尾,他沒說過其他話。院子里有一棵桐樹,一盆西番蓮,窯洞里很暗,窗戶紙是破的。看完了,我參照老漢的風格,也安靜地走了人。
這兒叫廟上村,找了個窯洞住下,一宿無夢,天剛亮我就出了村。村外是山,高高低低的,也不知哪兒是塬,哪兒叫峁,黃土高原的這些術(shù)語比黃土高原本身花哨難懂。村口是片蘋果園。吸引我的,不是枝頭垂著的青青蘋果,而是那道籬笆。一些植物的枝條或疏或密地栽在土中,就成了這片果園的籬笆。不能說這些枝條是無生命的材料,因為它們是活的,而且活得開心,籬笆上,這兒,那兒,都星星點點開出許多小花。怎么小?比蜜蜂還小,比七星瓢蟲還小,藍的、白的、黃的,湊近了,仿佛能聽到它們的花語。
這是很有古風的籬笆。古人造籬笆就如插秧,將木槿、柳樹、黃楊或女貞的枝條插入泥土,吸了土氣,又吮了雨露,這些枝條就還魂,橫著纏,豎著躥,長成了綠籬。枝條中混進了一些藤蔓,主人也不驅(qū)除,隨它們長,結(jié)果就開出薔薇、牽牛和野菊,這樣的籬笆叫花籬,又古風,又詩意。
太陽初升,村子還沒醒?;h笆外面的小路上,撒著的還是昨天的羊屎豆。我在想象一群羊會怎樣和這道籬笆打招呼。通常是幾聲叫喚,要是不通常,就是有只羊會伸出舌頭舔舔籬笆上的小花,或者側(cè)過身子在籬笆上蹭癢。這是動物和植物之間的親切交流。這次交流的遺存物,是一些新鮮的羊屎豆和碰碎的花瓣?;ò曷湓诨h笆腳下,羊屎豆散在路當中,這個時候,它們雖已脈脈含情,中間卻隔了距離,直到來了一陣風,把羊屎豆吹向籬笆,這個秩序才被打亂——我們悄悄走開吧,以風為媒,它們的手指已經(jīng)悄悄地捏在了一起。
廟上村的這條籬笆,除了那一群跑到村外找草吃的山羊,誰會惦記它?中國有數(shù)不清的籬笆都是這樣,它們只被幾棵樹、幾頭牲口或幾只昆蟲當成念念不忘的朋友。它們太平常,平常到你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
二
農(nóng)耕社會最基礎(chǔ)的居住單元是由房屋和籬笆共同構(gòu)成的。茅屋的封閉性讓主人活得踏實,而籬笆是發(fā)給私人領(lǐng)地的一張物理標簽?;h笆雖然低矮,可是承擔著大使命,它守護的是私有財產(chǎn)、私有意識和自尊。
住在這種單元里的有陶淵明。他家的籬笆在中國名氣最響。“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就是這一道。先生站在籬邊,看幾眼南山,就開始采菊。一朵,一朵,又一朵,放在瓦盆中,潑些泠泠的山泉,端正地捧著,走回屋中,供在書案上,又撣撣衣襟,坐下,往石硯里注上水,開始研墨。墨色不濃也不淡了,就開始書寫,寫“采”,寫“東籬”,又寫“悠然見”。這是先生那一天的私人日記。他的日常,卻成了后輩永遠追慕的清雅人生。
詩人杜甫也不例外,他家也有茅屋,也有籬笆?;h笆沒什么名氣,名滿天下的是茅屋。它毀于“八月秋高風怒號”。對這場風災(zāi),杜甫的敘事是“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在歌中,杜甫夢到了廣廈千萬間,還夢到寒士俱歡顏。這種幻覺無益于災(zāi)后重建,卻有助于慷慨陳詞。杜甫說,只要夢境能成真,那我家的茅屋,破就破掉吧。依托這樣的敘事手法,這間茅屋成為難以逾越的道德高標。
我們?nèi)コ荻鸥Σ萏茫鋵嵤遣粦?yīng)忘記他家的那道籬笆的。時常有朋友來看杜甫,杜甫就拉住人家的手,說不準走,今天我們喝個痛快。杜甫有熱情,可是酒量不大,喝不過朋友,就想搬救兵。他對朋友說,我的鄰居也是海量,要不要請來助興?朋友剛點頭,杜甫已經(jīng)站在自家籬笆前向鄰居發(fā)出邀請。這件事在杜詩中查得到:“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本缺醽砹?,那朋友怕是要被灌醉吧?這是猜想,到底醉沒醉,杜詩欠我們一個清晰的交代。
看杜詩常常會有這種不過癮的感覺。比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寫得觸目驚心,可是我們還想知道,那朱門住著的是哪個顯貴,那凍僵的軀體又是臥在哪個路口?杜甫沒有滿足我們的欲求,我們也不能要求他做得更好,因為他已是唐朝膽子最大的調(diào)查記者了。他的長焦鏡頭瞄準著生離死別、鞭笞哀號、廢墟中翻滾的硝煙和捆綁壯丁的一根根繩索。這些,這些,主旋律的總譜上從來不見它們出席,它們是唐朝的一粒塵,杜甫死死地盯著這粒塵,看它飄,看它墜,看它轟然落地之時到底砸死了多少人。他是一段歷史的目擊者和撰稿人。他不是被籬笆困住的桃樹李樹蘋果樹,他有腿,他把籬笆留在浣花溪畔,他走出茅屋,走進時代的褶皺和罅隙。杜甫是同時在兩個維度上活躍著的真實生命,一個維度是他對民間疾苦的普世情懷,另一個維度是與籬笆有關(guān)的煙火生活,哪怕是和二三友人的一次小酌,他也要喝得有聲有色。
三
一片果園或一座莊院可以用籬笆圍起來,但更大的東西,籬笆就無能為力了。
說到底,籬笆還是格局小。
它圍不住草原。
任由籬笆野蠻生長,再投入國家意志,還有青磚、石料、紅柳、沙土和糯米汁,籬笆就成了長城。長城還是管不了草原。一邊是農(nóng)耕文化,一邊是草原文化,長城在兩種文明的沖撞下忍氣吞聲、支離破碎。
還有高樓崇閣。我們?nèi)S鶴樓、岳陽樓,可曾看到籬笆?它們是不同階級,坐不到一起。
我們有高樓情結(jié),我們甚至崇拜高樓,覺得它能給我們一種額外的加持。高樓是江湖中的廟堂,登樓遠眺,好像被魔法擊中,不憂天下不行,不放飛自己也不行。中魔,就是被洗了腦子。一般的游客,匆匆來又匆匆去,下了樓也就恢復(fù)本性,忘記了剛剛在樓上浮泛出來的慷慨激昂,他們只是短暫被俘。可是詩人逃不掉,詩人有一種傻傻的節(jié)操觀,甘愿在高樓陰影的碾壓下戴著鐐銬跳舞。好多曠世名篇就是在這種創(chuàng)作流程中誕生的。這讓人百思不解,又屢試不爽。
我去鸛雀樓,正是中午。瞇起眼睛看,遠遠的,一條線,閃著琉璃光,那就是黃河。附近的村子,家家都備著一條小船,平時靠在墻邊落灰,到了農(nóng)閑,兩個人一前一后,把船頂在腦袋上,走到黃河邊,就當起漁夫。這么小的船,詩人王之渙自然看不到,如同他看不到河中有條魚。憑欄馳目,撲面而來的都是大氣象、大概念、大局觀和似真似幻的大人生。人所貪嗔癡的東西,高樓給了他,他正好是王之渙,就碰撞出石破天驚?!鞍兹找郎奖M”是上帝視角,“黃河入海流”是天使在飛。我們不是第一讀者,第一讀者是鸛雀樓,王之渙的登高詩,是獻給這座樓的。
四
潯陽樓在九江。在中國所有的樓閣中,潯陽樓始終抬不起頭,因為流傳至今的登高詩中,唯一一首反詩就寫在這座樓里,你說,它應(yīng)不應(yīng)該自卑?
那首詩是宋江所寫,其中有殺氣騰騰的口號:“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宏大的建筑物,通常都是體制的同謀,它為體制背書,也避免讓體制難堪。登高而賦的詩篇,也有嘲諷,也有頹靡,也有不合作,但從未喊過造反。一首反詩將潯陽樓打成了文化異類,也讓我們看到了極端的政治傾向如何將曾經(jīng)的追求抱負扭曲成了仇恨文字。
那一天是日全食,我正好客寓九江。站在窗前欣賞城中心那片樹葉形狀的湖泊時,天色突然慘淡,日全食開始了,晝成為夜,令人印象深刻。
我對潯陽樓沒有興趣,我是因為白居易的《琵琶行》來找一條船的。潯陽樓讓城市有了殺氣,而這條船給這座古名江州的城市帶來了超越時空的人性暖流,最終,殺氣被暖流消解。這條船如今就泊在水中,離岸很近。這肯定不是白居易邂逅琵琶女的那條船,它只是對那段歷史的粗糙附會,可是我當了真。那是我和白居易最親近的距離,我們之間只隔了一些流速緩慢的江水。在唐元和十一年(816)的那個秋夜,我和岸邊的蘆花楓葉,共同目擊了一段文學情話在那條船上欸乃搖櫓又唏噓掩卷。嘈切的琵琶喑默后,白居易退出船艙,一身青衫,胸口被淚水打濕。
五
漢武帝時,文章司馬遷最好,辭賦司馬相如第一。這是魯迅的評價。
賦這種文體,現(xiàn)在沒落了,可是并未絕跡。隱約有種風氣,越是莊嚴的場所,越是隆重的儀式,越喜歡用賦來烘托氛圍。
好像賦是正裝。
其實早已不是了。
在我看來,賦就是民國時期的清朝遺老,共和時期的長袍馬褂,祭孔大典上唱的歌、跳的舞和主祭人穿的戲袍。
我對賦沒什么好感,但我喜歡司馬相如——他是才子啊,還是和佳人配了對的才子,這樣的優(yōu)質(zhì)男,我是羨慕的。
他是漢賦第一大家,這個話題我不想展開,還是說說他的情色故事吧。他會彈琴,有一天,他到一戶人家演出,唱的是《鳳求凰》:“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备柙~質(zhì)樸,文采卻不足,很像早期的白話詩??蛇@段有待提高的歌詞卻俘虜了一顆少女心,她叫卓文君。她對老爸說:我要嫁給彈琴人。老爸橫眉冷對:你敢!有什么不敢?卓文君勇敢地牽著司馬相如的手就私奔了。
奔,就是跑。不經(jīng)訓練,我們跑步的姿勢是不好看的,但這對年輕人,硬是在西漢的沙石路上跑出了電影《廬山戀》的感覺。
兩人盤了一個門面,文君當壚賣酒,相如洗碗刷碟,這個小酒館,據(jù)說就開在四川臨邛。
前幾年游四川,車過臨邛,當然會想到這家酒館,但下車游覽的心情卻沒有。兩千多年,已經(jīng)抹掉他們的所有物理痕跡,“文君井”“文君酒”只是旅游的周邊產(chǎn)品,你可以在他們的傳說中發(fā)思古之幽情,卻不必手扶“文君竹”發(fā)癡。
六
當代農(nóng)民,種菜的不會種糧,養(yǎng)豬的不會養(yǎng)魚,這樣的農(nóng)民,在漢朝會被人恥笑。農(nóng)耕時代的一大特點是分工不細,個個都是多面手。你不是全能型,還怎么小農(nóng)經(jīng)濟、自給自足?農(nóng)耕時代的文人也有這個特點,司馬相如會寫賦也會擊劍,會彈琴又能作詞。私奔的路上,他展現(xiàn)了自己的體育天賦,做了小老板,又證明他還懂得商戰(zhàn)。
又比如白居易,他雖不能操琴,可他是超級樂評家,他對琴曲的理解和分析,他所用的詞匯和比喻,“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一直被模仿,尚未被超越。
司馬相如和白居易的生命史上都有一把琴。這琴也是他們?nèi)松母吖?。有一個詞:琴挑。司馬相如是主動態(tài),以琴挑人,白居易是被動態(tài),為琴所動,被琴所挑。
司馬相如的那場演出,用今天的流行語說,就是“撩妹”。撩,就是挑,司馬相如只憑一把琴,輕攏慢捻,低眉信手,那一夜就成了文學史上的名場面。
相如、文君這一對是雙贏。他們的故事是三幕話?。旱谝荒惑@險刺激,第二幕是勵志式的自主創(chuàng)業(yè),有錢的卓老板在第三幕向兩個叛逆青年低了頭,送來一大把銀子,讓他們過上了好日子。才子佳人有美滿結(jié)局的,歷史和傳說中都很少。他們太成功了。
一比較,白居易和琵琶女這“一對”就沒那么幸福了。潯陽江頭分別后,琵琶女守著空船繼續(xù)在江水寒中漂泊,任由淚痕弄污了臉上的脂粉,這是她日復(fù)一日的生活。白居易沒有力量幫助她走出這個困境。這是她最盼望的現(xiàn)世安穩(wěn),可是白居易給不了她。白居易的詩篇讓這個女子成為不朽的文學形象,可是,在文字之外,在不朽之外,那抱著琵琶的女人啊,仍舊承受著靈與肉的煎熬。
悲憫之光,常常刺不穿昏暗。
現(xiàn)在,我想問,這兩男兩女,誰家有籬笆?誰需要籬笆?
白居易的人生并不寫意,一會兒貶到這兒,一會兒放到那兒,動蕩不安,他不需要籬笆。
琵琶女的家就是那條船,跟著從商的老公輾轉(zhuǎn)流離在不同的渡口,她不需要籬笆。
相如在遇到文君之前,追名逐利,書劍飄零,他也不需要籬笆。
最后來問卓文君:你家可有籬笆?《鳳求凰》中有一句關(guān)鍵唱詞,說相如得了相思病,約文君幽會:“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眳s原來,這卓家沒有籬笆只有高墻。卓家富足,住在成都,生活早已城市化,筑了一道氣氣派派的圍墻,中間藏著他家豪宅。
現(xiàn)在想,文君私奔的難度真大,我們不知道她是如何設(shè)計逃出了這道高墻的。
比文君晚生一千多年的另一位女子,《西廂記》中的鶯鶯,她家也有一道高墻,鶯鶯卻不敢學習文君,和高墻決裂去追逐個人幸福。鶯鶯想出來的是折中辦法:讓張生爬過墻來,偷偷地云雨一番。
誰的私生活過得更爽更嗨?
七
籬笆是一道微笑。
遇到微笑,我們要還之以禮。
這個禮就是——我們要在籬笆外站住。
沒有主人的邀請,我們不能擅闖。那是別人的家園、別人的地界、別人的尊嚴。
這是農(nóng)耕時代的樸素文明。很樸素,但也是不應(yīng)侵犯的底線。
籬笆不是硬隔離,它很像文章中的虛擬口氣。它有門,可是一推就開。它不是防御工事,踹一腳它就有了缺口。它圍住的那塊地方,其實是“不設(shè)防城市”。
籬笆是窗戶紙。武俠小說中常有這樣的描寫,一個男人舌頭一舔,窗戶紙就破了,點燃一支香伸進去,只消片刻,屋內(nèi)的人就被熏暈,是男的會被劫財,女的就被劫了色,這偷香竊玉的人叫“采花賊”。
我家雞公跳到你家籬笆上賣弄風騷,你家鴨婆撞開我家籬笆門尋釁滋事,貓鉆進來,狗追過去,這都符合農(nóng)耕時代的禮節(jié)?;h笆是過小日子的象征。
籬笆首先安慰的是它的主人?;h笆是示弱的,但有了它,主人會覺得安全。
籬笆是第一道安全屏障,房門是第二道安全屏障(通常也是最后一道)。
兩道屏障之間,是緩沖區(qū)、外交斡旋區(qū)、人道主義綠色通道。
距離大,安全感就高,舒適度也更好。
這個距離,就是隱私的厚度,或曰豐度,或曰冗余度,或曰手上有了閑錢。
有了這個距離,人和人相處才得體,不至于彼此尷尬。
現(xiàn)在好像叫“適度的社交距離”。
這個原則,農(nóng)耕時代就確立了。
那是一個相信道德的時代,也是一個遵守規(guī)則的時代。
劉關(guān)張?zhí)覉@三結(jié)義,場面感人,效率不高,二十多年過去,還是顛沛流離、前景堪憂,正因如此,才引出三顧茅廬的故事,否則,這三人是不會低三下四跑到臥龍崗去受那籬笆的冷遇的?;h笆里面,那個茅廬里,據(jù)說諸葛亮晝寢未醒。若是平日,豹頭環(huán)眼的張三爺早就一腳踢倒籬笆,再一掌就把房門拍得山響:呔,我家主公來了,你你你你丫還不起床!但今天,他們不敢造次,他們是來向諸葛亮表達敬意的,但首先,他們要尊重這道籬笆。他們謙卑地站在籬笆門外,這個動作傳遞的信息是:我們遵守游戲規(guī)則,我們不會胡來,請先生放心。
籬笆成了刷臉機,看訪客是不是值得交往。
籬笆是形式主義的產(chǎn)物,它不是土圍子,不是掩體,不是塹壕。它沒有殺傷力,甚至也不會拒絕。它努力形成一個閉環(huán),只是想證明它沒有攻擊性,它是無害的。你不能用籬笆來宣示主權(quán)——它實在太弱。
籬笆是農(nóng)耕社會最典型的logo(標識)之一,處境卻類似街頭涂鴉這種亞文化,合法性不夠。在風吹草動的憂患年代,個人的籬笆是扎不緊的,它隨時會被否定被取締被入侵。這時,一定有黑暗的事已經(jīng)發(fā)生。唐朝怎樣抓壯丁,我們來看杜甫的記錄?!妒纠簟烽_頭四句是:“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墻走,老婦出門看?!边@里有兩條動線:一條是官兵來抓人,一條是老翁要逃脫。老翁名義上擁有籬笆和門,可是防不住官兵,他們直接就把房門踹開,官兵的動線兇惡可怕,而合法居住人老翁反而需要鬼鬼祟祟地翻墻逃竄,他的動線真是悲慘又可憐。
八
過去有隱士,還分兩種:大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野。
我有更通俗的理解,大隱和小隱,就差一條籬笆。
籬笆外是喧囂的城市,便利的生活;籬笆內(nèi)是荒僻的山野,艱辛的用度。
籬笆外誘惑飛舞,籬笆內(nèi)塵根斬斷。
籬笆內(nèi)當小隱,形式與內(nèi)容一致;籬笆外當大隱,過的是人格分裂的精神生活。
小隱是單兵作戰(zhàn)的狙擊手,心無旁騖,認真修為就行。
大隱要在兩條戰(zhàn)線上同時作戰(zhàn),既要堅守志向,還要坐懷不亂,刺激并難熬著。
小隱受的罪少些,大隱受的罪多得多。
李白不能受這些罪,他不做隱士,做的是謫仙。
天上掉下來兩個人,一個是林妹妹,住進了大觀園,另一個是李白,我們能讓他住在籬笆里?
李白是作為一個美麗的錯誤從天上掉下地的。天上沒有籬笆,只有波譎云詭、電閃雷鳴,這是李白的遺傳基因和往世經(jīng)驗。還有誰有?誰也沒有,只有他有。
我不問他犯了什么天條,我只知道他的長衫上是黃河的水沫,肩頭上是蜀道的風塵,胸中奔流的,是輕舟穿行于萬重山巒的快意。
這樣的人不需要籬笆。
籬笆給李白的印象很糟糕。
他覺得籬笆很丑——“可嘆東籬菊,莖疏葉且微。”
也不美——“酸棗垂北郭,寒瓜蔓東籬?!?/p>
他也不喜歡住在籬笆里的人——“齷齪東籬下,淵明不足群?!?/p>
李白是籬笆的反對派。
對籬笆,他是嘲笑,對巍峨宮闕,則是輕慢和狎褻。將一手好牌打得稀爛,有兩種情形:一種是抓到好牌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手足無措;李白是第二種,他率性放達,恣肆汪洋,有人咬他耳朵,說千金散盡是回不來的,他就干脆將最后一枚開元通寶也擲下了地。讀李白的詩篇,時常聽到這種金屬聲。
“我本天地一過客?!蔽覀冋f這話,并不真誠,我們渴望永生,只有李白真誠地將天地當成他的逆旅。他有厲害的第三只眼,見我們所未見,言我們所難言。他把許多極端的、極限的感覺和感受化為詩句,讓我們的審美也比從前高出了一分。
謝謝這位不喜歡籬笆的大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