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楓
我在中文系求學的階段,對散文的要求是精短,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字數(shù)稍多,就被質疑“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 那時讀到的長散文很少,偶爾有,也易被視作不得要領。這是什么邏輯,不曾出現(xiàn)的就不該出現(xiàn)?其實,我們誤把習慣當作標準,而忽略了散文的創(chuàng)造性和自由精神。篇幅不必受到約束,長度不再成為需要討論的問題——對散文形成這個普遍共識,大約也就發(fā)生在近二三十年間,算是肉眼可見的速度。
散文可長可短,可以麻雀般袖珍且日常,也可以鯤鵬般巨大而靈異。體量帶來直接的視覺沖擊,篇幅和體積是有震撼意義的。袖珍就稱不上壯觀,從一堵院墻難以想象萬里長城,從菜市場買回的一兜海鮮也很難聯(lián)系到大洋里以億計的遷徙魚群。體量帶來散文地位的改觀。當布料有限只夠做套袖,就不夠成為晚禮服登大雅之堂。有長篇小說,有長詩,假如散文只能是微雕藝術,只是附屬產(chǎn)品,那么所謂文體平等,只是一種說法上的客氣,并無真正意義。
有人以為,散文長了就啰唆。有這種可能,但也并非必然。單憑數(shù)字統(tǒng)計做出絕對判斷,本身就是歧路。首先應該看表達的是什么。要是只蝴蝶,巴掌大也是巨翅;要是頭象,大提琴那么大也是小;如果是蜂鳥,沉了影響起飛;如果是鯨魚,輕了難以沉潛。當然,字數(shù)多未必就氣象雄渾,有的是大文章、小格局,還有的是小文章、大格局??傊撾x內(nèi)容,抽象談論散文篇幅,對題材和文體是雙重的無視與輕慢。
即使內(nèi)容相同,也有啰唆與細膩之別。假設我們寫玫瑰,第一段說美麗,第二段說好看,第三段說漂亮,當然是啰唆;同樣是玫瑰,第一段說種子,第二段說枝條,第三段說花朵……我的意思是,信息量不同的時候,就是細膩而并非啰唆了。合適的篇幅,才能容納足夠的細節(jié);如果唯短是尊,就相當于小說只讀梗概,電影只看片花。
有人以為,散文長了必然緩慢和笨重。這可不一定。想想吧,如果計算機內(nèi)存小了,多打開幾個瀏覽頁面,或運行3D游戲,機器就頻繁卡頓;散文亦是如此,如果內(nèi)存足夠大,可以帶來更快的速度,更大的運載力,可以同時運行更多程序,支撐更具難度的思考,完成更復雜的任務。
多年前我寫作《斑紋》,曾觀察魚身上的斑點,我嘗試數(shù)清它的數(shù)量,發(fā)現(xiàn)這是非常困難的事情。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圓點,不斷復制,到達一定程度,就像突破加法,突然演變?yōu)橐环N乘法,得出的數(shù)字驚人。不過,從哲學角度解析,乘法也的確是加法的量變導致的質變結果。當散文的字數(shù)得以累積,某個時刻,它會越出加法的慣性,越出平常、平穩(wěn)、平和的“和”,產(chǎn)生震撼性的結果。
那些強調篇幅的散文作者,并非因為只能參加輕量級比賽而不甘,也并非莽撞而偏執(zhí)的體積愛好者,最為重要的是,長度能帶來一個革命性的改變,那就是——結構。
蓋間小平房,對結構的要求簡單;到了摩天大廈,非得結構復雜,否則無以完成支撐??雌矫嬲掌梢砸荒苛巳?;當照片累積為一部3D電影,就必須考慮角度、機位、節(jié)奏、視效等多種因素。弦樂獨奏,一個人只要按著譜子拉下去;眾聲喧響的交響樂,就考慮弦樂器、木管樂器、銅管樂器和打擊樂器之間的配合。散文由短到長,也會產(chǎn)生類似從二維到多維的結構變化,從平面的線條推進,變?yōu)榱Ⅲw的魔方驅動。你可以想象,原來的散文像浴室只有一面鏡子,加上兩面鏡子,后來再加三面鏡子……得出來的不是六面鏡子,而是一座鏡子組成的迷宮。這時你會看到前所未見的東西,從自己后背的痣,到似乎無限延伸的遠方。
我最初寫散文的時候,想寫長也寫不長,掙扎到三五千字已經(jīng)氣短,不知道那些揮灑萬言者是怎么做到的。后來明白了,沒有什么神乎其技,他們只是從三五千字接著向前罷了——沒有誰可以不鍛煉,上來就能跑馬拉松。
我慢慢生長自己的枝條,不拔苗助長,也不預設天花板……只有這樣,我才能接收到土里的營養(yǎng)和天上的光。經(jīng)過數(shù)年訓練,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在意散文的長度了,而長度對我也不再構成難度。
把散文寫長之前,我沒有清晰的理論認知;其實是在總結中,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了結構的價值和意義。兩萬字的《聾天使》分成四個章節(jié),第一章寫?zhàn)B蠶,第二章寫耳聾,第三章寫我自己的疾病——這三個部分看似風馬牛,但我用第四章“對寫作的理解”串接。《聾天使》是一個立錐體的結構,前三個章節(jié)搭成傾斜的立面,用第四個章節(jié)作為底面,把它們托升起來。
我把《弄蛇人的笛聲》分成十四個小標題,有意使用頂針結構:每個小標題結束時的最后一句話,是下個小標題的內(nèi)容預告。因為這篇散文的內(nèi)容是蛇,我在形式上也模仿蛇的生長:一節(jié)連綴下面一節(jié)。蛇是出色的瑜伽大師,它盤卷時,身體的一部分疊合在身體的另一部分上——我也模仿這種疊合,每隔幾個章節(jié)就會重復一個意象。讀者未必能看出這個蛇形結構,但也沒關系,我自己為這篇散文找到了隱藏在血肉里的脊椎,以及探索的樂趣。
長短,不是判斷散文好壞的標準。短散文可以很好,長散文也可以很差。我不主張散文從短小的極端走向龐大的極端。有時,壓強會被過大的面積分解掉,而喪失應有的力量。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我們不必讓散文打腫臉充胖子,也不必讓散文削足適履,應該讓散文擁有成長的自由。不過,字數(shù)帶來字數(shù)之外的東西,篇幅帶來篇幅之外的結構……就像蓄積的云層成為改變沙漠面貌的雨,散文,也將因此獲得某種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