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
寶天的母親以前住廂房,頭發(fā)盤成道姑的樣子,穿一身灰藍的長衫,腳上永遠是黑布鞋。她吃素。寶天與母親不親近。小時候,他每日給母親送飯。吃過飯,母親便喊寶天過來端碗筷,有時候會對他笑一下。那是他們之間唯一的情感交流。寶天看到,會立刻跑開。他害怕看到母親嘴里的窟窿。
母親少一顆門牙,從他記事起就這樣,像個耗子洞。他最怕耗子,以至于擔心,耗子會從母親的嘴里跑出來。
“什么時候我媽長出門牙了,我們就親了?!彼麑ψ约赫f。
后來他母親死了,少了的那顆門牙始終沒長出來。
母親死在地窖。在北方,別人家的地窖都用來保存水果蔬菜,他們家只給母親用。晚上的時候,他母親會獨自捧一根蠟燭,到地窖下面,無論冬夏。他從來不知道母親去那里做什么,也不好奇,更多的是恐懼。
他沒看到母親死去的樣子,當他知道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被裝進一個麻袋,那么小,從地窖里被父親抬了上來。地窖里沒有腐臭,只有一股焚香的味道,他朝里面張望,看到褐色的香爐倒著,黃色的布條散落一地。
他們家的籬笆外,站著一群人?;h笆像一條警戒線,沒人進來。他們說,你母親一直修仙,已經(jīng)得道飛升。
寶天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他只能想象母親是像嫦娥那樣飛走的,飛起來的時候,面露微笑,露出那個他熟悉的窟窿。
她會在天上找到那顆失蹤的門牙嗎?
村子里有不少修仙的。他們的尸骨會被裝進壇子里,存在西山上的寺廟。
寺廟沒有名字,村人就管它叫西山寺。寺里也沒有和尚,沒人上香,木門早已朽爛,卻始終堅固,壇子被擱在佛祖的腳旁,排成一小排。有的壇子很破,有些還很新。
父親讓寶天把壇子送到西山寺,自己跑到陳寡婦家,已經(jīng)等不及把陳寡婦娶進門。寶天端著壇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沿著山路向寺廟走,快要到山頂時,看到住在村東面,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大衛(wèi)站在寺廟門前。
你知道你媽死前什么樣嗎?大衛(wèi)問寶天。寶天搖搖頭,徑直往寺廟里走。大衛(wèi)在他身后嚷,你媽死的時候,就剩一堆白骨了!一堆白骨!你媽是白骨精!說完,大笑著跑下山,山坡驚出一團黃煙。
寶天把壇子放在佛祖腳下那一排壇子里,壇子上沒有灰,但他還是用手擦了擦,然后跪下來,給母親的壇子磕了三個頭。
他聽說過很多關于西山的傳說。西山不是一個山頭,而是一片連綿的山,蔥綠,遠看如一道屏風。
西山有三景,一是西山寺,二是望崖石,三是野長城。
寺廟就是西山寺,傳說明代就有,廟里有座佛像,歷經(jīng)百年,周身依舊完好。望崖石指的是西山頂?shù)囊粔K大石,翠綠,石頭表面锃光瓦亮,據(jù)說每到月圓之夜,就有飛禽走獸臥在上面,膜拜月亮。野長城是西山山腰上一段殘破的城墻,只剩地基,旁邊長著一棵附近最粗壯的暴馬丁香。沒有人知道野長城到底是不是長城,是何時修的,修來又為做什么。
老人們說,這里地靈,所以總有成仙的人。寶天不知道母親是聽了誰的,才開始修仙,也沒有見過母親跟誰走動過。甚至寶天的父親也這樣。村里人大多不交流。修仙在寶天看來,仿佛是天生的,就像有些人天生就是做鐵匠的,則有些人注定就是給死人打棺材的。
母親死后不久,陳寡婦就來了。陳寡婦來不久,大衛(wèi)的母親也死了。
陳寡婦對寶天說,大衛(wèi)的娘跟寶天的娘死的一樣,也在地窖里,就剩一堆白骨,成仙了。但大衛(wèi)沒他命好,寶天有個好爹,寶天的爹沒讓他看到他娘的白骨。大衛(wèi)的爹不行,他讓大衛(wèi)看到了,大衛(wèi)被嚇傻了,現(xiàn)在跟個瘋子似的,嗚哇亂叫。
寶天說,陳寡婦你別瞎說嚇唬人。
陳寡婦說,誰嚇唬你了,不信自己去看。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記起什么,叫道:小兔崽子,你怎么還叫我陳寡婦,你應該叫阿姨!說著,她撿起門口的一把短掃帚,追著寶天打起來。
寶天去看大衛(wèi)。大衛(wèi)不在家。大衛(wèi)在西山寺門口坐著。寶天走過去,對大衛(wèi)說,叫你說我媽,該。大衛(wèi)看著寶天,傻笑。笑了一會兒,轉過頭,繼續(xù)望天。寶天覺得沒意思,在大衛(wèi)旁邊蹲下來,也望天。
大衛(wèi)經(jīng)常在西山附近出現(xiàn),十五的時候,還有人看到大衛(wèi)蹲在望崖石上,一邊望月亮,一邊用手撫摸著身下的石頭。他們說大衛(wèi)要變動物了。后來,一個去存壇子的人發(fā)現(xiàn),西山寺里的佛頭不見了。從那以后,大衛(wèi)就不去西山寺了。他待在自己的房間。
那個姓管的男人來的時候,沒人相信他是個和尚。他從村子里走過,問田間種地的人,寺廟在哪兒。他看起來五十多歲,微胖,右眼的眼眉里有一顆大痣,穿的確良白衫,藍色粗布褲,拎著個行李包。人們問他,你是誰?他說他姓管,出生在這里,后來到了河北,在一間寺廟當住持,如今退休了,就回到這里。人們給他指了路。他道了謝,往西山走??粗h去的背影,人們想到,這里從以前到現(xiàn)在,并沒有一戶姓管的人家。
有兩個好事之人,跟著姓管的男人往西山走。男人來到西山寺,先環(huán)顧了寺廟一周,環(huán)顧之后,露出欣慰的笑容。接下來,他放下手中的行李,開始了寺廟的清掃工作,擦拭失了頭的佛像,供桌,也擦柱子、廟門,后來又打理地面。
你這是做什么?兩個好事之人問他。
那個姓管的人說,從今天起,我就是這里的住持了。
兩個好事之人對視一番,都笑了,覺得新鮮。他們眼看著男人清掃著寺廟,像兩個監(jiān)工。雖然西山寺很小,但真正打掃干凈還需要些時間,二人的耐心很快用光,拍拍屁股,正準備走,發(fā)現(xiàn)男人開始挪動佛像腳邊的那排壇子。
你干嗎?二人說,這是我們村得道仙人的骨頭,你不能碰。
男人聽后,笑著搖了搖頭,自顧自抱起一個壇子往門外走,到了門外,便把壇子放在一棵老槐樹下。接著,他又搬了第二個、第三個……兩個男人急了,想阻止他,又不好碰那些壇子,覺得晦氣,就沖著西山下喊,快來人啊,有人動仙人的壇子。
一會兒,西山寺前就聚集了一群人,部分是壇子里尸骨的親屬,部分是看熱鬧的。親屬們捧著壇子,沖著姓管的男人罵。這里面有寶天、寶天的爹、陳寡婦,還有大衛(wèi)的爹。陳寡婦的叫聲最大,叫得寶天心煩。如果寶天媽的骨頭不能存在這里,那么她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百年之后,她們有在地下分享同一個男人的危險。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姓管的男人任憑村人叫罵,也不生氣,只面帶微笑看著他們。人們罵累了,悻悻地從槐樹下捧回各自的壇子,重新放到寺廟佛像腳邊。他們覺得姓管的男人雖然看起來和善,但似乎很執(zhí)拗,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眾人不放心,便派一個人下山,買了一把大鎖和一條鐵鏈。買回來后,由兩個男人將鏈子纏在寺廟的大門上,上了鎖。
姓管的男人見狀,嘆了口氣,拎著行李,慢吞吞地下山了??粗腥说谋秤?,陳寡婦問最先來到山上的兩個男人,他到底來做什么?
當住持。兩個男人異口同聲。
陳寡婦半夜醒來,有點心慌。她等了很久,等到天蒙蒙亮,將寶天的爹叫醒。寶天的爹醒了,又將寶天叫醒。他們三人,又一起去大衛(wèi)家,將大衛(wèi)的爹叫醒。陳寡婦說,姓管的男人心眼多,天知道他昨天深更半夜會起什么幺蛾子,叫大家去西山寺看看。
他們來到寺廟前,看到槐樹下,整齊的一排壇子。他們去敲寺廟的大門,門上還上著鎖,打不開,門沒人動過,跟昨天他們離開時一樣。
幾人繞寺廟轉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新的可以進入的途徑。姓管的男人是怎么把壇子挪出來的?這是寶天想知道,陳寡婦想知道,寶天的爹和大衛(wèi)的爹也想知道的事。他們于是默契地蹲下來,在樹下排成一排,跟那些壇子一起,等著姓管的男人。
晌午,姓管的男人才上山。他的衣著跟昨日一樣,手里還拎著行李。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了樹下的人,還有那排壇子。寶天看到,姓管的男人臉上露出一絲驚訝,不是因為他們幾個,而是因為壇子。顯然,這也出乎他的意料。
你們想通了?姓管的男人說,確實,你們這些壇子對佛祖不敬。
寶天的爹說,放屁!我們還要問問你,究竟用了什么妖術,把我們的壇子挪了出來。
姓管的男人聽后愣了愣,之后,他像忽然想到什么,快步走到寺廟前,蹲著的寶天、寶天的爹、陳寡婦、大衛(wèi)的爹立刻圍上去。他們看著那個姓管的男人敲了三下西山寺的大門,接著,輕輕一推,那兩扇大門仿佛泄了力氣,轟然倒地。
不知從何時起,人們便不叫姓管的男人名字了,改叫住持。住持還穿他那套衣服,只有冬天的時候,加件黑棉襖。
村里有幾個男人,默默幫他在西山寺后面蓋了平房,又為他打了水井。住持在那里住下來。他自己在寺旁邊的空地種地,冬天時,還搭大棚。菜地里種茄子、豆角、土豆、大蔥和西紅柿。他又搭了雞窩。于是,從遠處看,西山寺顯現(xiàn)出一派奇怪的景象,左邊是肅穆的寺院,右邊是菜地和雞棚。
后來,住持在寺廟和菜地前圍了一圈籬笆。
來上香的香客漸漸多起來,開始只是年長的女性,后來男女老少都有了。他們上了香,就跟住持聊天,住持點支煙,在槐樹下跟那些人講佛法。臨走,住持會從雞窩里掏幾個雞蛋,或者從地里摘點新鮮蔬菜給人拿去。誰家都不缺這些東西,但他們仍欣然領受。后來,在眾人的扶助下,西山寺被重新修葺一番,看起來莊嚴了不少,缺了佛頭的佛像攏在兩片輝煌的大門內。
槐樹下的壇子,原先有十三個,后來漸漸少了。從十個、八個,到五個、四個。最后只剩下三個。一個是寶天家的,一個是大衛(wèi)家的,剩下的一個,很舊了,無人認領。寶天問父親,母親的壇子怎么辦?陳寡婦瞥了寶天一眼。寶天父親剝開一粒花生,扔進嘴里,說,就那么放著吧,我看挺好。
寶天去西山寺找住持,想求住持通融。既然就剩三個壇子了,不如還是放進寺里,也不礙事。
那是一年的三月,住持在搭菜棚,他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說,你先幫我搭大棚吧。寶天于是幫著住持搭那年的菜棚。搭完大棚,寶天又問住持,住持依舊沉默不語,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又讓寶天幫忙撒種。
做完這一切,住持坐在寺廟的門檻上,抽出一支煙,遞給寶天,寶天沒接,自己走到槐樹下母親的壇子旁,蹲下來。
到底行不行嗎?寶天問。
住持吸了一口煙。這個嘛,肯定不行。他說,這對佛祖不敬。你還是回家跟你爹說說,讓你家人趕緊把你母親安葬了吧。
寶天有時會想念起母親缺了門牙的嘴,想念那個窟窿,即使里面有耗子,他也不在乎。當他想到母親的壇子被自然侵蝕,夏天的雨淋著,冬天的雪蓋著,槐花落了以后,就在壇子上腐爛,喜鵲的屎落在上面,嚙齒動物對著壇子磨牙,螞蟻在母親的骨頭里捉迷藏,他哭起來。
他捧著壇子,感到世人的狠心。
他去取壇子那天,大衛(wèi)也來了,他第一次見到長大了的大衛(wèi),那么瘦,那么高,甚至有些駝背了,人還癡傻的,倒認得自己母親的壇子。
他們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寶天的父親不讓寶天將母親的壇子取回,而住持又不讓壇子入寺。寶天不知道應該將母親安放在哪里。大衛(wèi)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踩著寶天的影子和腳印走路。寶天繞開一粒石子,大衛(wèi)也繞開一粒石子。寶天停下,大衛(wèi)也停下。
誰都配得到他的恨,寶天想。然而,他把最恨的頭銜分給了住持。他不配當一名僧侶。世人沒有慈悲,但他不能沒有。他沒有,就該被世人恨。
寶天初中沒畢業(yè),去城里打工,扯過面條,修過手機,做過服務生,當過司機,后來認識一個大哥,姓李,李哥對他挺好,讓他在洗浴中心做大堂經(jīng)理。李哥還有別的產(chǎn)業(yè),主要是房地產(chǎn)。李哥認識很多人,政界名流,商業(yè)巨賈,甚至還有藝術家。
有一天,他接到大衛(wèi)父親的電話,問他能不能找到門路賣東西。寶天問他要賣什么?大衛(wèi)的父親說想賣文物。寶天讓他說具體點,大衛(wèi)的父親說,佛頭。
佛頭藏在大衛(wèi)家的地窖,擱在積酸菜的缸旁邊,缸很久沒用過,因為用這口缸積的酸菜總愛腐壞。大衛(wèi)抱著佛頭,貼著那口缸坐著,看到寶天來了,把環(huán)抱佛頭的胳膊壓得更緊。大衛(wèi)的父親說,有天起夜,回來后,發(fā)現(xiàn)大衛(wèi)進了地窖,他也跟著進去,看到大衛(wèi)在翻東西。于是,他知道了,佛頭一直以來夾在缸與墻之間,一同堆放在那里的,還有幾塊積酸菜的石頭、一個廢舊的紙盒箱。
寶天和大衛(wèi)的父親都明白這佛頭的來歷。它當然是西山寺佛像失去的那顆。
在見到佛頭的剎那,寶天已經(jīng)在心里暗暗下了讓佛像身首異處的決心。他帶著如同復仇的心情給李哥打電話,通話的時候,眼前浮現(xiàn)住持的臉,那個下午他坐在寺廟門檻前抽煙的模樣。
買家很快找好,是本市的一位知名畫家,六十歲左右,與寶天同鄉(xiāng)。畫家說他見過佛像。他與那佛像有淵源,但他欲言又止,沒繼續(xù)說下去,只說他家的書房到處擺著佛頭,他在神的注視下作畫。他的畫很貴,從不缺買家。他說家鄉(xiāng)的神會保佑他,加倍的。
他們約定了交貨的時間。當天,寶天開了一輛李哥借他的奔馳回村,人們遠遠地注視他。他們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
在大衛(wèi)家,他遇到一點麻煩。大衛(wèi)不肯交出佛頭。他緊抱著它,不允許別人碰。寶天搶不過他,干脆叫大衛(wèi)的父親,領著大衛(wèi)一同去車里。他打算將大衛(wèi)和佛頭一起拉回城,到了城里,到了李哥那,一切就好辦了。李哥最不缺的就是人手。寶天從車里找出一塊黑布,好說歹說,叫大衛(wèi)同意將佛頭蒙住。
寶天沒有回家,從大衛(wèi)家出來,他便開車返城。路上他哼著童安格的《把根留住》:“一年過了一年,啊,一生只為這一天?!?/p>
回城需要經(jīng)過一座橋,過了橋,就算出村了。橋下沒有多少水淌,但橋還在。那天,寶天剛將車開到橋中間,車便熄火了。寶天打了幾次火,都打不著,隔一會兒,再試,依然不奏效。他罵罵咧咧地下車,站在路邊點煙,然后給大衛(wèi)的父親打電話,讓他找人來修。
大衛(wèi)的父親和一個工人來了,工人檢查了車,捅咕幾下,說車沒毛病。他坐上駕駛位,發(fā)動汽車,但是車沒有反應。
寶天叫大衛(wèi)的父親給他再找輛別的車,他今天一定要把佛頭運走。大衛(wèi)的父親于是喊了一位朋友過來,開一輛半舊不新的鈴木牌皮卡,就將車停在奔馳前面。寶天叫大衛(wèi)的父親替他看著奔馳,自己和大衛(wèi)上了鈴木。
寶天順利發(fā)動了汽車,車緩緩地開了。他松了口氣,他對著后視鏡里的大衛(wèi)笑了笑,抱著佛頭的大衛(wèi)正靜靜看著窗外,他順著大衛(wèi)的目光望過去,看到是西山寺的位置,于是回過頭。他的內心沒有波瀾,此前的麻煩已經(jīng)叫他疲憊,他只想盡快把佛頭送到李哥和畫家那里。
可車再次停了下來,跟剛才的情況一樣,突然熄火,再也打不著。寶天猛拍幾下方向盤后,沖下車,他的內心明白無疑,這已是不能完成的任務。
大衛(wèi)的父親和朋友還沒走遠,聽到寶天的怒吼,回過頭,發(fā)現(xiàn)他正發(fā)瘋踢踩鈴木的車胎。大衛(wèi)站在一邊,懷抱著蒙著黑紗的佛頭。橋的頭尾,不一會兒,便有聞聲而來的人聚攏來,他們將橋的頭尾圍住,卻不上前來。
一陣急風拂過,眾人忙避過臉,風沙漫卷,眾人瞇縫起眼,可還是隱約看到,一塊黑布被風掀起來,在空中飄飄蕩蕩,最后,像一只無精打采的烏鴉,落在干枯的河道邊,一堆高草叢里。進而,他們看清了大衛(wèi)手里懷抱的東西,那尊佛頭。
最后,不知是誰叫來了住持。頭發(fā)花白,肚腩無從遮掩的住持,就這樣出現(xiàn)在寶天眼前,他的神色,一如第一次來村那般。住持什么也沒說,從大衛(wèi)的手中接過佛頭。這次,大衛(wèi)沒有反抗,而是順從地松了手。寶天靜靜看著住持抱著佛頭和眾人遠去。
風停了。寶天回到奔馳車上,車再次運轉起來,像從來如此,像什么也沒發(fā)生。大衛(wèi)站在車外,朝寶天看,似乎還想坐回到車里。寶天對他說,滾吧。然后,他開著奔馳,出了村。
畫家對于此事沒說什么,似乎很諒解這種情況的發(fā)生,說天道不可違。李哥倒是當著畫家的面,罵了寶天一頓。
事后,李哥跟寶天說,這事沒完,你等著看。
沒過多久,畫家果然給李哥打電話,托他辦個事。李哥找來寶天,寶天問他是什么事,李哥說,畫家想買下西山,在上面蓋個小樓,種種地,過過田園生活。當然不是全部,是一部分,至于哪部分,畫家說,是要有野長城的那部分。寶天一聽,有點站不住,他跟李哥說,我回去跟村長說說。李哥說,這事不難,辦成了,你好處不少。
寶天回村跟村長商量,村長很快答應了。當然,那片山?jīng)]辦法永久買賣,不過可以租,村長說五十年不成問題,那老畫家,估計也就幾十年活頭。寶天跟村長商量,能不能不租他野長城那部分,畢竟是古建筑,說不定以后有什么說法。村長擺擺手,說,不然給哪部分?西山總共就那么大,一塊是寺廟,動不了,另一塊是望崖石,那地方靈得厲害,動了怕破風水,只有野長城那沒人在乎。寶天一聽,沒再說話。
村長以邀請畫家回村普及藝術的名義為畫家接風,畫家一行人受到了村干部的夾道歡迎。他們上午一同游歷了西山,下午在村會議室大談藝術的民間性。
寶天多年沒去西山寺,上午也跟著一同前往。他看到了完好如初的佛像。脖頸斷裂過的痕跡,即使修補過,依然隱隱顯現(xiàn)。那的確是渾然一體的,他不禁雙手合十拜了一拜,之后又為自己的舉動懊惱起來。
畢竟得到佛祖庇佑的,并不是他的母親。
住持和畫家友好握手,隔著籬笆。在寶天看來,此舉很像兩個山大王井水不犯河水的宣言。住持禮貌地邀請畫家入寺內轉了一圈,沒有人察覺到畫家對于佛頭的格外注視。
出來后,畫家笑著問住持,以前寺里有些奇怪的壇子,現(xiàn)在哪去了?住持說,都被各家取走了。畫家聽后,微微點點頭。住持說,你記性真不錯。畫家說,離開幾十年,沒回來過,但也不敢忘。
一幢蘇州園林建筑在野長城附近的暴馬丁香樹旁建造起來。離很遠就能看到山上的那團白色,像被什么人呼出的哈氣。白色之上,還有一座猩紅的涼亭。
西山的租賃費用沒多少,但據(jù)說畫家給了村長一幅小畫。那棟樓和涼亭,畫家委托李哥建造,寶天也賺到一點。他時不時來這里看看施工狀況,更多的時間,用來坐在丁香樹下走神。
畫家每年到西山住一段,住的時間不長,多則一個月,少則一個星期。這么大的地方,需要有些人維護,大衛(wèi)的父親找到寶天,讓寶天給大衛(wèi)分派個活計。寶天就讓大衛(wèi)去那掃院子。大衛(wèi)的父親挺高興。
又過了幾年,畫家得了腦梗,不再來西山,庭院一下子便落寞了。負責打理庭院的人一再減少,最后只剩下大衛(wèi)一人。院子里長滿荒草,大衛(wèi)依然兢兢業(yè)業(yè)地清掃。
老村長退了以后,又來了新村長。新村長沒有得到什么畫,看西山便不太順眼。臨近村都憑借各種各樣的手段富裕起來,唯有他們村子,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他從外面請來一些專家,到村子里進行評估。新村長在一次飯局上認識了寶天,就把寶天也叫來,帶專家走走轉轉。
專家一行人繞村走了一圈,給出了評估結果:他們村適合搞旅游。他們紛紛表示出對西山的興趣,認為經(jīng)過改造,西山一定能成為新興熱門景區(qū)。一個旅游專業(yè)的高校教授說,可以打造西山的“N點一線”,目前已經(jīng)有包括西山寺、望崖石在內的兩個景點,還可以繼續(xù)策劃。他頓了頓,說道,西山東面,我看有個白色建筑,是做什么的?我看就可以開發(fā)成大型旅游度假村嘛。新村長看著寶天,眼睛發(fā)亮。
村長讓寶天去畫家那里,從中說和,讓畫家讓出那部分西山。既然他年紀大了,常年不在此地居住,山荒著也是荒著,還不如讓家鄉(xiāng)搞旅游產(chǎn)業(yè)。寶天有些犯難。其實當年將山租給畫家本就不合法,靠著一些人情,才偷偷劃給畫家用。
他料想之外的是,畫家勃然大怒,坐在輪椅上直打戰(zhàn),保姆在一旁扶著才漸趨和緩。他不同意將西山歸還。
我的,山是我的。臨走前,他對寶天說。寶天不知道畫家居然對西山有如此強烈的情感,也不知道原來畫家也會發(fā)脾氣。
當晚,寶天接到畫家女兒的電話。女人非常冷靜地告訴他,如果再來騷擾父親,她將訴諸法律,到時候村里違法租賃土地的事也保不住了。不過,她也告訴寶天,她無意于那座山,等到父親百年,這件事可以了結。
寶天將女人的話轉述給新村長,村長并不滿意,認為寶天辦事不力。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里做幾年,也許等到畫家死了,他早調去別的地方了。不過目前的情況,也只能這樣不了了之。
有天夜里,寶天夢到自己回到西山寺,他正跪在地上叩拜。忽然,前面的石板地面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他朝前面看,發(fā)現(xiàn)是從佛像身上落下了石子,他撿起來,看到那是一顆牙齒的形狀,一顆門牙。他抬頭,正想要查看佛頭的嘴里是否少了一顆。這時,畫家忽然從門外闖進,他快步走到佛像的腳下,從擺成一排的壇子中抱起寶天母親的壇子。你要干什么?寶天忙不迭站起來,朝畫家那邊跑。二人為爭奪那個壇子扭打在一起,每個人都死命地拽住壇子的一角。
壇子在夢中碎了。皚皚白骨和骨灰散落一地。他從夢中驚醒。妻子在一旁沉沉地睡著,身上裹滿被子,而他的身上空無一物。
第二天清晨,他接到村長氣急敗壞的電話。村長在電話里怒吼,看看你做的好事!
他立刻起床,開車回村。剛上了村頭的橋,就看到遠處的西山上在施工。一座青磚壘做的城墻拔地而起,似乎就在原來野長城的地基上面。
工人從容不迫地施工,幾個監(jiān)理在旁看著,他要進去,被監(jiān)理攔住。這是私人場所,不能進。監(jiān)理們說。他們還告訴寶天,以后這山都得封起來,外人一律不得進入。寶天問監(jiān)理,誰告訴他們的?監(jiān)理說,是他們老板告訴他們的。他們的老板是位大畫家。
城墻被建起來后,便將山死死圍住,外面立著牌子:閑雜人等不得入內。寶天找了李哥,讓李哥去跟畫家說說,李哥擺擺手,說,你操那心,跟你有什么關系?
那道城墻,像是西山上的一道傷疤,在林中留下密密的針腳。西山似乎從前破損過,后來又被人縫好了。
第二年,四月。寶天想去西山看看。
那天,天下著小雨,寶天在泥濘的坡路上跋涉。到了城墻附近,他想著,跟門衛(wèi)說說,放他進去看看??伤谕饷婧傲税胩欤瑳]人理會。
過了許久,城墻上才冒出一個人影,打著一把破舊的彩虹雨傘。寶天擦擦眼睛,看清楚了,是大衛(wèi)。
我啊,我寶天啊。他對大衛(wèi)喊道。
雨中,大衛(wèi)迷蒙地沖著寶天傻樂,既不放行,也不離開,就站在城墻上,頭一會兒往左偏,一會兒往右偏。
今兒是清明,你放我進去吧。寶天喊道,難道你忘了,那天,咱倆一人捧著一個壇子,我在前走,你在后走,一步步走到這里,走到那棵暴馬丁香下,我在樹下挖坑,你看我挖,你也挖,挖好后,我們就把我們的娘埋進了土里?你忘了嗎?
大衛(wèi)看著寶天,腦袋終于不再左搖右晃。他將手里的那把傘朝寶天扔過來。傘飄蕩著落在寶天腳邊。寶天看到,大衛(wèi)在城墻上跳起來,一邊跳,一邊喊著什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清大衛(wèi)在雨中的聲音:
白骨精,白骨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