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燕曉
(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 哲學教研部,北京 100091)
黑格爾在政治哲學譜系中的形象是極其復雜的,其中,一個流傳已久且頗具影響的定位是:為普魯士專制制度鼓與呼的國家至上主義分子,這尤其表現(xiàn)在《法哲學原理》(以下簡稱為《法哲學》)中他對于君主專斷任性形象的刻畫上。也就是說,在一些研究者那里,《法哲學》中的君主形象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成為了黑格爾政治主張的直接代言人。盡管近年來一些學者嘗試將黑格爾的政治哲學重新闡釋為融合古典共同體主義與近代自由主義的“第三條道路”(1)參見Robert R. Williams, “Introduction,” ed. Robert R. Williams, Beyond Liberalism and Communitarianism: Studies in Hegel’s Philosophy of Right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1) 1-20;郭大為:《黑格爾的“第三條道路”——〈法哲學原理〉的合理性與現(xiàn)實性》,《世界哲學》2012年第5期;梁燕曉:《黑格爾:個體與共同體沖突的成功和解者?——基于市民社會中貧困問題的考察》,《哲學分析》2018年第4期等。,但是往往避開了《法哲學》中的君權問題而從市民社會等外圍角度切入,這與哈貝馬斯等人直接拋棄晚期《法哲學》而從耶拿手稿中竭力塑造出“青年黑格爾”的做法,頗為類似。而如果不能首先移開“專斷君主”這塊絆腳石,那么從市民自由、主體間承認等角度賦予黑格爾再多的“現(xiàn)代性成分”,也是枉然之舉,因為這很難被黑格爾的堅定批評者們所接納。不過,近年來“法哲學講義”等新文獻的陸續(xù)出版,為重審法哲學中的君主形象和重估黑格爾的政治哲學提供了新的契機。對于新材料所開拓出的新研究視野,日本知名的黑格爾專家滝口清榮指出,“由于新資料的發(fā)現(xiàn)和出版,黑格爾《法哲學》研究的重點有所轉(zhuǎn)變,以往的研究是通過對1820年《法哲學原理》的文本解讀來討論黑格爾法哲學的意義和界限問題等,現(xiàn)在則轉(zhuǎn)為重視研究黑格爾法哲學的形成史以及與同時代哲學相互影響的歷史”。(2)滝口清榮著,王淑娟譯:《黑格爾〈法(權利)哲學〉——對傳統(tǒng)解讀水平的反省、對新解讀可能性的探索》,載韓立新、陳浩主編:《黑格爾法哲學研究》,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34~35頁。
正如在馬克思研究中,曾因《巴黎手稿》中的異化勞動而存在著著名的“兩個馬克思”問題一樣,在黑格爾研究中,也因《法哲學》中的君權而存在著“兩個黑格爾”問題,即維護專制國家的黑格爾與提倡市民社會的黑格爾、老年黑格爾與青年黑格爾。爭論背后體現(xiàn)了長期以來一些學者為改變黑格爾的保守形象所作出的努力,也體現(xiàn)了黑格爾政治哲學的復雜性。
概括來講,“兩個黑格爾”問題主要有兩種表現(xiàn)形式。其中,第一種表現(xiàn)形式為提倡市民社會的黑格爾與維護專制國家的黑格爾之爭。將黑格爾視為保守主義乃至極權主義代言人的傳統(tǒng)可謂源遠流長,從弗里斯(Jakob Fredrich Fries)、海姆(Rudolf Haym)到波普爾、羅素、鮑比奧(Norberto Bobbio)等人莫不持類似觀點。尤其在德國1848年革命失敗后的復辟統(tǒng)治時期與法西斯當權時期,黑格爾的國家學說更是惡名昭彰,這些專制政權被說成是黑格爾理念國家的現(xiàn)實化。與此同時,也有學者,如里特爾(Joachim Ritter)等,將黑格爾法哲學中的市民社會理論看作黑格爾政治學說的核心,而把其國家理論當成“只是市民社會理論的一種方法性的附錄”,(3)Joachim Ritter, Hegel und die franz?sische Revolution (Suhrkamp Verlag, 1965) 69.進而認為市民社會中市民所享有的自由權利與近代自由主義一脈相承。對于將黑格爾法哲學從內(nèi)部一分為二,即專制國家與自由市民社會,進而將黑格爾政治哲學二重化的做法,霍斯特曼(Rolf-Peter Horstmann)評價道:“只有當人們認為,為了證明黑格爾的政治理論從根本上所具有的自由主義的觀點,就必須將市民社會的學說從其理論體系的同一體(整個政治哲學)中分離出來時,黑格爾的政治哲學才成為問題,如此一來當然就會產(chǎn)生如下后果:仿佛黑格爾的政治哲學提供了令人遺憾的景象——作為市民社會學說的‘自由主義’部分和作為政府和國家學說的極端‘保守’部分相對無聯(lián)系地對立著?!?4)Rolf-Peter Horstmann, über die Rolle der bürgerlichen Gesellschaft in Hegels politischer Philosophie, Hegel-Studien, Band 9, 1974, S. 240.
而“兩個黑格爾”問題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為:青年黑格爾與老年黑格爾之爭。不同于里特爾等人把法哲學中的黑格爾一分為二的做法,一些研究者將黑格爾柏林時期整體看作“老年黑格爾”時期,而老年黑格爾政治思想的主要特征是要建構一個君主專制的國家政體。因此,無論如何,在黑格爾的《法哲學》這棵老樹上是開不出新花的。如果要為黑格爾的政治哲學尋找新的生機,只能將目光投向他處。隨著上世紀三十年代以來黑格爾耶拿手稿的陸續(xù)面世,哈貝馬斯(5)哈貝馬斯著,李黎、郭官義譯:《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技術和科學》,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年,第3~37頁。、霍耐特(6)霍耐特著,胡繼華譯:《為承認而斗爭》,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9~70頁。等學者試圖從《倫理體系》、1803/04年《精神哲學》和1805/06年《精神哲學》等文本中,復活一個嶄新的青年黑格爾。他們強調(diào),此時的黑格爾尚且能關注主體間的交往理性,并且有希望以此為基礎建構一個自我組織的民主國家。對于從“青年黑格爾”到“老年黑格爾”的這種“倒退”的政治轉(zhuǎn)向,哈貝馬斯無不遺憾地感慨道:“在黑格爾的早期著作中,他還把倫理總體性解釋為體現(xiàn)主體間生活關系的交往理性。如果沿著這一思路發(fā)展下去,一種民主社會的自我組織形式完全可以取代君主專制的國家機構。然而,相反,自我把握的主體的邏輯使得強權國家政體成為了必然?!?7)哈貝馬斯著,曹衛(wèi)東譯:《現(xiàn)代性的哲學話語》,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48頁。
可見,無論是提倡市民社會的黑格爾與維護專制國家的黑格爾之爭,還是青年黑格爾與老年黑格爾之爭,也無論是對市民社會自由的強調(diào)、抑或是對主體間交往理性的突顯,其爭論的矛頭都指向了成熟期以精神總體為神秘旨歸的黑格爾。更確切地說,都圍繞著黑格爾在《法哲學》中塑造的君主專制國家而展開。因此,如何闡釋黑格爾的君權理論是解答“兩個黑格爾問題”的關鍵所在,也是能否在政治哲學譜系中重新為黑格爾定位的重要突破口。
要解決“兩個黑格爾”問題,便需重新回到《法哲學》論述君權的原初語境中。而《法哲學》“補充(Zusatz)”部分的相關內(nèi)容及其背后所涉及的《法哲學》版本與“法哲學講義”問題,有望成為改變黑格爾法哲學中君主形象的新契機。
眾所周知,《法哲學》中關于君主的如下刻畫,常常遭致猛烈批評。比如:(1)主權在君而非主權在民?!皣胰烁裰挥凶鳛橐粋€人,作為君主才是現(xiàn)實的”,人民主權的基礎“是關于人民的荒唐觀念……人民就是一群無定形的東西”。(8)黑格爾著,范揚、張企泰譯:《法哲學原理》,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296、298,301,303~304,306,300,302頁。(2)君主是由自然出生產(chǎn)生的?!斑@個個人被注定為君主,是通過直接的自然的方式,是由于肉體的出生”。(9)黑格爾著,范揚、張企泰譯:《法哲學原理》,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296、298,301,303~304,306,300,302頁。(3)君主實行長子繼承制而非選舉制?!笆酪u權和繼承權構成正統(tǒng)性的根據(jù)”,而君主選舉制是“最接近膚淺的思想”,是 “各種制度中最壞的一種”。(10)黑格爾著,范揚、張企泰譯:《法哲學原理》,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296、298,301,303~304,306,300,302頁。(4)君主最終決斷一切相關事項卻不為此負責。君主享有赦免權,任免諮議人員,并裁決諮議機關呈送的事項,但是“只有這些諮議機關及其成員才應該對此負責,而君主特有的尊嚴,即最后作決斷的主觀性,則對政府的行動不負任何責任”。(11)黑格爾著,范揚、張企泰譯:《法哲學原理》,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296、298,301,303~304,306,300,302頁。
如果《法哲學》對于君權的闡釋僅僅圍繞上述內(nèi)容而展開,且上述內(nèi)容也正是君權的核心規(guī)定之所在的話,那么,無論黑格爾還是他的君權學說確實“無冤可伸、無狀可告”,研究者們也就沒有為其翻案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因為這種“復古君權”顯然是不容于啟蒙運動以來崇尚自由民主的近代社會的。不過,德國著名的黑格爾學者伊爾廷(Karl-Heinz Ilting)(12)Karl-Heinz Ilting, Einleitung zur “Rechtsphilosophie” von 1820 und Hegels Vorlesungen über Rechtsphilosophie, ed. G. W. F. Hegel, Vorlesungen über Rechtsphilosophie 1818-1831, Band 1, hrsg. von Karl-Heinz Ilting (Friedrich Frommann Verlag, 1973) 25-32.卻在《法哲學》的“補充”部分中發(fā)現(xiàn)了君權的另一種“存在維度”。例如:(1)君主是一種“虛君”性存在?!氨容^困難的是把這個‘我要這樣’作為人來領會。這不等于說君主可以為所欲為,毋寧說他是受諮議的具體內(nèi)容的束縛的。當國家制度鞏固的時候,他除了簽署之外,更沒有別的事可做?!?13)黑格爾著,范揚、張企泰譯:《法哲學原理》,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296、298,301,303~304,306,300,302頁。(2)君主的特殊品質(zhì)不起作用。“在一個組織完善的國家中,問題僅在于作形式上決斷的頂峰和對抗激情的自然堡壘。因此要求君主具有客觀特質(zhì)是不正確的。君主只用說一聲‘是’,而在I上御筆一點。其實,頂峰應該是這樣的,即他的品質(zhì)的特殊性格不是有意義的東西?!?14)黑格爾著,范揚、張企泰譯:《法哲學原理》,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296、298,301,303~304,306,300,302頁。
可見,“補充”引發(fā)了關于黑格爾君權理論的解釋張力,因為“補充”中君權的“立憲虛君”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對前文中“專斷任性”形象的解構。更為重要的是,伊爾廷進一步指出了這樣一個文獻學事實——上文中描述“專斷任性”君權的內(nèi)容屬于《法哲學》的“正文(Text)和附釋(Anmerkung)”部分,而所有版本的《法哲學》中都具有“正文和附釋”部分。與之相反,描述“立憲虛君”君權的“補充”部分則并沒有出現(xiàn)在所有版本的《法哲學》中,尤其未在黑格爾初版《法哲學》中現(xiàn)身;并且,“補充”部分實際上來自黑格爾并未公開出版的法哲學講義。因此,“補充”背后事實上涉及了《法哲學》版本與“法哲學講義”的關系問題。長期以來,這一問題并未得到研究者足夠的重視,因而,在相當程度上阻礙了對黑格爾君權學說的全方位解讀,造成了“兩個黑格爾”問題長久的懸而未決。
歷史上存在著多種版本的《法哲學》,以時間先后為序,其數(shù)量大致可達十九種之多:黑格爾1820年原版,甘斯(Eduard Gans)1833、1840和1854年版,博蘭德(Gerardus J. P. J. Bolland)1902年版,拉松(Geory Lasson)1911、1921和1930年版,鮑姆勒(Alfred Baeumler)1927年版,格洛克納(Hermann Glockner)1928年版,霍夫邁斯特(Johannes Hoffmeister)1955年版,里德爾(Manfred Riedel)1968年版,拉科布里克(Bernhard Lakebrink)1970年版,莫爾登豪爾/米歇爾(Eva Moldenhauer/Karl Markus Michel)1970年版,雷歇爾特(Helmut Reichelt)1972年版,伊爾廷1973/74年、1983年版,克萊納(Hermann Klenner)1981年版,1995年的出版社版(Verlagsausgabe)以及開始于2009年的科學院版(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und der Künste)。其中,較為重要的有七個版本。諸版本之間的編輯原則與出版內(nèi)容差異顯著,對于同一問題甚至能解讀出不同的答案。如此一來,《法哲學》版本問題便超越了單純的文獻學范疇,成為重新理解黑格爾思想的新視角。
黑格爾原版《法哲學》雖然標注的出版年份為1821年,但實際上它早在1820年便已面世。全書共有360節(jié),大多數(shù)情況下,每一節(jié)均是由正文和附釋兩部分組成。這便是《法哲學》最初的基本結構。而此后之所以出現(xiàn)眾多的《法哲學》版本,實際上與黑格爾的法哲學課堂講授活動息息相關。在海德堡時期的1817/18年冬季學期,黑格爾第一次講授成熟意義上的法哲學,之后在柏林時期(1818/19,1819/20,1821/22,1822/23和1824/25年的冬季學期)他繼續(xù)開展法哲學講座。1831/32學年的課程,在進行了幾次后,因為黑格爾的突然逝世,被迫中斷了。因此,黑格爾生前一共講授了七次法哲學課程,包括海德堡大學的一次課程和柏林大學的六次課程。那么,這七次課程與后世的《法哲學》版本變化之間有什么關聯(lián)呢?這便要考慮到黑格爾授課的特點。1820年《法哲學》出版之前的三次課程是以黑格爾的口述為主,《法哲學》出版之后的四次課程中除了照本宣科以外,黑格爾也會進行大量的課堂“口頭補充”與新的闡釋。而黑格爾的這些課堂講演被學生幾乎一字一句地記錄了下來,由此形成了七本“法哲學講義”。此外,黑格爾在備課時也會在《法哲學》上添加一些補充性的箋注,目前保留下來的只有關于第1~180節(jié)的箋注(現(xiàn)存箋注未涉及君權問題)。
對于如何處理學生記錄的“課堂講義”與黑格爾的“親筆箋注”,后世的《法哲學》編輯者之間存在一些重大分歧。其中,有些編者認為“課堂講義”更為簡明清晰,故而遴選其部分內(nèi)容“增補”進《法哲學》中。比如甘斯版《法哲學》從兩份學生筆記,即霍陀(Heinrich Gustav Hotho)和格里斯海姆(Hauptmann von Griesheim)記錄1822/23年和1824/25年課程的筆記中遴選出若干內(nèi)容,形成兩百余條“補充”,進而直接增補到每一節(jié)“正文和附釋”的后面。而有些編者則認為,甘斯補充的講義存在著遴選的主觀性與特定政治傾向的問題,故而應單獨摘錄編輯或直接舍棄。比如,拉松版《法哲學》將“甘斯補充”由“每一節(jié)附釋的后面”整體轉(zhuǎn)移到全書末尾的附錄之中,實現(xiàn)了黑格爾原文與“甘斯補充”的分離;而霍夫邁斯特版《法哲學》則直接刪除了“甘斯補充”。此外,有些編者認為黑格爾“親筆箋注”的語義含糊不清,故而堅決將其摒除于新版《法哲學》之外,比如甘斯版《法哲學》;而有些編者則因“箋注”是黑格爾親筆所寫,故而異常重視其意義,或單獨出版,或納入新版《法哲學》之中,比如拉松1930年版《法哲學》將“箋注”作為附屬卷單獨出版,霍夫邁斯特版《法哲學》在將“甘斯補充”刪除后,把“箋注”重新納入書的附錄中。
面對上述爭議,莫爾登豪爾和米歇爾編輯的理論著作版(Theorie Werkausgebe)《法哲學》嘗試實現(xiàn)之前編輯原則的“大綜合”。它首先繼承了甘斯版的體例,將“補充”放到每節(jié)原文的后面,其次又吸收了拉松版和霍夫邁斯特版的內(nèi)容,將“箋注”也吸納進來,插入到“正文和附釋”與“甘斯補充”之間。也就是說,每小節(jié)主要是以“黑格爾原始文本——黑格爾親筆箋注——甘斯補充”的面貌出現(xiàn)的。不過,這一版本雖然對之前的各版本進行了“折中”性的綜合,但仍然沒有有效回應拉松等人對于“甘斯補充”的任意性與不完整性的質(zhì)疑。對于這一問題,理論著作版的編者是清楚的,但他們?nèi)詧猿质杖搿案仕寡a充”的原因在于,“只要霍陀和格里斯海姆的課堂筆記尚沒有出版,甘斯的補充即使被看作對黑格爾文本的有問題的補充,也勢必會被當成不可舍棄的”(15)Eva Moldenhauer und Karl Markus Michel, “Anmerkung der Redaktion zu Band 7,” Hegel, Grundlinien der Philosophie des Rechts (Suhrkamp Verlag, 1970) 530.。因而,《法哲學》的版本史已經(jīng)發(fā)展到這樣一個階段,它呼喚作為“甘斯補充”的母體的法哲學講義的盡快面世。
在這種背景下,具有革命性意義的伊爾廷版《法哲學》和科學院版《法哲學》出現(xiàn)了。伊爾廷先是在1973/74年出版了四卷本的《法哲學》。在此書中,除了收入1820年原版《法哲學》和箋注以外,還第一次將“甘斯補充”的原始出處——霍陀和格里斯海姆記錄的法哲學講義公開出版了,另外,也囊括了記錄1818/19年和1831年課程的兩本講義。到了1983年,伊爾廷又編輯了一卷《法哲學》,其中新收錄了萬嫩曼(Peter Wannenmann) 對1817/18年課程所做的筆記。不過,伊爾廷出版的法哲學講義還不夠完整,尚缺兩本。進入21世紀后,迄今最為權威的科學院版黑格爾全集,才于2009年開始陸續(xù)出版《法哲學》及其筆記資料??茖W院版《法哲學》遵循歷史考證原則:第一,嚴格區(qū)分黑格爾作品與非黑格爾作品,將1820年原版《法哲學》和“黑格爾箋注”依次納入黑格爾全集的第14卷中,而將學生記錄法哲學課程的筆記全部放入黑格爾全集的第26卷中;第二,按照黑格爾著作/手稿的寫作時間順序排列,在第14卷中先出版1820年《法哲學》后出版“黑格爾箋注”,在第26卷中將七冊筆記以完成日期的先后順序進行排列。
概言之,在《法哲學》版本史上,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到二十世紀初的討論,主要參考甘斯版《法哲學》;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紀初的討論,主要參考理論著作版《法哲學》。這兩個版本,都只將兩個法哲學講義中的部分內(nèi)容,即“甘斯補充”納入其中,尚未收錄完整的任何一個法哲學講義,這無法為人們客觀研究法哲學講義與《法哲學》之間的關系提供合適的條件與便利。這一境況的改變是從伊爾廷版《法哲學》開始的,只是它收錄的法哲學講義還不完備,科學院版《法哲學》則直至2015年才完整出版了七個講義。至此,我們才在文獻上具備了完整的材料,能夠從法哲學講義的維度來重新研究黑格爾的《法哲學》。
目前,國內(nèi)存在兩個《法哲學》漢譯本。一個是由范揚、張企泰于1961年翻譯的版本,另一個是由鄧安慶于2016年翻譯的版本(16)黑格爾著,鄧安慶譯:《法哲學原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范揚、張企泰版《法哲學》主要依據(jù)的是拉松1921年版,同時參考了格洛克納1928年版和諾克斯1952年的英譯版。如前文所述,拉松版的特點在于,將“甘斯補充”從正文中抽離出來,單獨集中到書的附錄中,實現(xiàn)了黑格爾原文與“甘斯補充”的分離。但兩位譯者卻因“拉松版將書中各節(jié)的補充全部附在卷末,翻閱殊感不便”,故“現(xiàn)仍依照格洛肯納版分別列在各該節(jié)之后”。(17)黑格爾著,范揚、張企泰譯:《法哲學原理》,第361頁。也就是說,范揚、張企泰版本質(zhì)上是從拉松版直接退回到了甘斯版,而這僅僅是因為翻閱時的不方便,卻沒有意識到拉松版故意將二者分開的意義。由于長期以來范揚、張企泰版《法哲學》是國內(nèi)唯一的譯本,國內(nèi)學界在這一版本的影響下基本也不區(qū)分“黑格爾原文”與“甘斯補充”,而是直接將二者看作黑格爾思想直接且一貫的表述。鄧安慶版《法哲學》依據(jù)的是1970年的理論著作版。至于七本法哲學講義,國內(nèi)當前尚沒有相關譯本。雖然已故的梁志學先生曾主持翻譯的科學院版黑格爾全集中是計劃包含這些講義的,但究竟何時能夠出版仍是很大的未知數(shù)。
有學者曾將黑格爾法哲學的研究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是僅立足于1820年《法哲學》的平面化、單向度研究階段;第二是注重諸法哲學筆記與《法哲學》對照的歷史與邏輯張力研究階段;第三是更為細致全面的語境化研究階段,并認為“中國大多數(shù)研究依然處在第一個起步階段,有少數(shù)人的研究已經(jīng)進入到第二個階段,而進入第三個階段的前提是不同時間的法哲學版本的出版”。(18)鄧安慶:《黑格爾〈法哲學〉版本考》,《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筆者以為,這一判斷是相對比較客觀的。相信未來隨著法哲學筆記漢譯本的陸續(xù)面世,中國的《法哲學》研究會進入新的階段、開創(chuàng)新的局面。
至此,《法哲學》版本以及“法哲學講義”問題已被介紹清楚,而之所以要涉及這些文獻史實,源頭上是要回答作為“兩個黑格爾”之爭關鍵點的專斷君權問題。透過這些文獻史實,可以認識到“補充”中對王權的立憲虛君形象的刻畫,實際上代表了法哲學講義中的黑格爾思想,而這一解釋張力促使我們必須認真對待法哲學講義與《法哲學》之間的差異性。
誠如史密斯所言,君主制是黑格爾對憲政國家的辯護中最令人不快和最為脆弱的地方。(19)史密斯著,楊陳譯:《黑格爾的自由主義批判》,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97~198頁。而七本法哲學講義的面世為重新理解這一理論提供了新的可能性。伊爾廷則是最早從文獻學角度審視《法哲學》與“補充”中君主形象的歧義性的學者。
在伊爾廷之前也有研究者注意到了這一差異性,但主要將其歸結為黑格爾思想的自相矛盾。例如,海姆在《黑格爾和他的時代》(1857)中就曾指出,主觀性原則在黑格爾那里通常是得到蔑視的,而在《法哲學》正文關于君主無限決斷權力的描述中卻得到了有效的發(fā)揮,不過可惜的是,這一原則并沒有在“補充”中得到貫徹,君主成了“只說是并在I上御筆一點”的形式上作決斷的頂峰,從而使黑格爾退回到了普遍性和實體性立場(20)R. Haym, Hegel und seine Zeit, Materialien zu Hegels Rechtsphilosophie, Band 1, hrsg. von M. Riedel (Suhrkamp Verlag, 1975) 385.;羅森茨威格(Franz Rosenzweig)則在《黑格爾與國家》(1920)中將君主這種在體系上是一切國家活動源泉而在實踐上又是空無內(nèi)容的形式意志的“模棱兩可性”,看作黑格爾君主學說的一種深刻的思想矛盾(21)F. Rosenzweig, Hegel und der Staat, Materialien zu Hegels Rechtsphilosophie, Band 2, hrsg. von M. Riedel (Suhrkamp Verlag, 1975) 348.;阿維納瑞在《黑格爾的現(xiàn)代國家理論》(1972)中提出,“這里存在黑格爾君主制理論的矛盾。一方面黑格爾保持了君主制的傳統(tǒng)形式,另一方面通過使王權成為自我規(guī)定的象征,又剝奪了君主本人的所有實際權力”。(22)阿維納瑞著,朱學平、王興賽譯:《黑格爾的現(xiàn)代國家理論》,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6年,第239頁。
在伊爾廷看來,上述的這類解讀實際上沒有從文獻學上嚴格區(qū)分《法哲學》和“補充”,將“公開出版物中的黑格爾”與“課堂講義中的黑格爾”混為一談,從而造成了同一個黑格爾自我矛盾的尷尬處境。伊爾廷認為,必須要考慮到前文曾提及的文獻史實,即“補充”中描繪君主的內(nèi)容在1820年原版《法哲學》中并不存在,是直到黑格爾去世后的1833年才被其弟子甘斯添加進去的,這意味著至少在公開出版的《法哲學》中黑格爾關于君主的論述是并不矛盾的。而且,更為重要的是,《法哲學》中的君主專斷理論并非是黑格爾的真實想法,而是他面對突變的政治環(huán)境所“修訂”過的明哲保身的言論。相反,他真正的立憲虛君思想被表達在了法哲學講義之中。也就是說,伊爾廷將同一文本中黑格爾的思想矛盾轉(zhuǎn)化為黑格爾在兩種不同文本(公開出版物與課堂講義)中針對不同環(huán)境狀況的差異性表述。
具體而言,伊爾廷的論證可分為文獻對比與時代背景分析兩個方面。一方面,從文獻比較的角度來看,法哲學講義中的君主反對《法哲學》中的君主。“與其談論‘深刻的思想矛盾’,人們更應該最初就談論黑格爾公開發(fā)表的著作與他在1822/23冬季學期的演講之間存在的矛盾”,(23)Karl-Heinz Ilting, Einleitung zur “Rechtsphilosophie” von 1820 und Hegels Vorlesungen über Rechtsphilosophie, S. 29.前文談及虛君形象時多次引用的“君主只用說一聲‘是’,而在I上御筆一點”便是出自于1822/23年法哲學講義,這與《法哲學》中擁有絕對權力的君主形象大相徑庭。黑格爾“只在I上御筆一點”的虛君言論曾被后來的一位君主嘲諷道:“但是,假若君主就是御筆不點呢?!”對此,伊爾廷指出,在1824/25年法哲學講義中黑格爾早已用英國君主的例子做出了回答,黑格爾“針對可能來自宮廷圈的異議即君主可以拒絕簽署政府的決定,做了這樣的捍衛(wèi):在像英國這樣的君主立憲制國家中,政府將在君主拒絕的情況下進行辭職”。(24)Karl-Heinz Ilting, Einleitung zur “Rechtsphilosophie” von 1820 und Hegels Vorlesungen über Rechtsphilosophie, S. 31.此外,伊爾廷在更早的1818/19年法哲學講義中亦發(fā)現(xiàn),空洞的決定權構成了君權的實質(zhì)。因此,通過對這三本講義與《法哲學》的文獻學分析,伊爾廷得出了下述結論:就君權而言,“黑格爾在出版之前就已經(jīng)如同出版后一樣,在這一點上持有與其在1820年出版的他的《法哲學》文本不同的觀點”。(25)Karl-Heinz Ilting, Einleitung zur “Rechtsphilosophie” von 1820 und Hegels Vorlesungen über Rechtsphilosophie, S. 32.
另一方面,從當時的社會背景來看,卡爾斯巴德決議(die Karlsbader Beschlüsse)使得《法哲學》的出版經(jīng)歷了曲折的過程。前文已述,黑格爾一生總共進行了七次法哲學講演。在完成第三次講演即1818/19年的法哲學講座之后,黑格爾開始整理寫作《法哲學》一書,原計劃1819年9月將其出版,以便作為1819/20年冬季學期的課程教材。但孰料,隨著代表保守勢力的劇作家科策布(August von Kotzebue)被激進學生刺殺一事的不斷發(fā)酵,普魯士當局于當年9月通過了卡爾斯巴德決議,開始實行嚴格的書報檢查令,加強大學管控,隨時解雇政治上不受歡迎的教師。面對陡變的政治氣氛,黑格爾推遲了《法哲學》的出版計劃,并對書稿進行了大范圍的刪改與修訂。直到第二年,即1820年10月才正式出版了《法哲學》一書。鑒于此,這一公開出版物中關于專斷王權的大量描述,被伊爾廷視為黑格爾應對當時政治氛圍的明哲保身之舉??梢姡翣柾⒉粌H編輯了革命性的新版《法哲學》,而且更是從文獻學角度對黑格爾法哲學中的君主形象作了一種創(chuàng)新性的解讀。
當然,伊爾廷的這種解讀方式和解讀結論在引發(fā)學界極大反響的同時,也招致了洛蘇爾多等學者的質(zhì)疑。洛蘇爾多在《黑格爾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一書中認為,伊爾廷實際上“把《法哲學》的出版文本降低為僅僅是黑格爾生活(在危險的或似乎危險的處境面前一個懦弱的人的畏懼和投降)的一個小插曲”。(26)洛蘇爾多著,丁三東等譯:《黑格爾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8年,第17,17、54~56頁。為此,他提出了如下的異議:第一,“在今天堅持剔除一個已經(jīng)出版了超過150年的文本,而這個文本的本真性從沒有受到黑格爾親密的朋友或他的同代人的質(zhì)疑,這么做是很荒唐的”;第二,“黑格爾與一些不受當權者喜歡的信徒有著私人關系,而他的理論也鼓舞和激發(fā)了許多的革命信徒或‘顛覆分子’,否認這兩者之間的關聯(lián),這是很成問題的”;第三,黑格爾的君主具有可統(tǒng)一的兩面性,“一方面,如果要與一般的哲學思潮一致,黑格爾愿意把君主品格的角色猛烈地削弱為某種有名無實的領袖”,突出政治制度相較于君主主體品格的優(yōu)先性,如法哲學講義中將君主的角色只比作點個頭、畫個圈。但是,“另一方面,考慮到具體的政治形勢,不可能把君主排除出法律規(guī)定的權力”,如《法哲學》中賦予君主的絕對權力。因為“在那個特殊的歷史形勢下,進步與反動之間的區(qū)分完全不同于今天頭腦簡單的自由主義者們想象的那樣”,國王代表了憲政進步的力量,無雙貴族議會代表了保守復舊的力量,“實際上,他希望王權會粉碎無雙議院的抵抗,黑格爾的這政治立場從符騰堡到柏林一直都沒有改變”。(27)洛蘇爾多著,丁三東等譯:《黑格爾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8年,第17,17、54~56頁。因此,洛蘇爾多強調(diào),要對《法哲學》的諸多版本做出一個統(tǒng)一解讀,而非把講演和出版文本對立起來。
筆者認為,洛蘇爾多的質(zhì)疑尚不具有相當?shù)恼f服力?!斗ㄕ軐W》出版百余年的歷史,并不能成為它本真性的保證。同時,洛蘇爾多也并沒有證據(jù)充分證明同代人未曾質(zhì)疑過此文本的本真性,并且即便承認確實不存在同時代人對其質(zhì)疑的文本證據(jù),那也不能說明什么問題。因為可以設想,連黑格爾都迫于政治環(huán)境修改書稿,那些他同時代友人們的處境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也難以留下表達真實想法的文字;一些革命進步分子與黑格爾私交甚好并將黑格爾的理論作為信條,此處的理論不一定指向《法哲學》,從而不一定意味著《法哲學》的理論旨歸與當權者相左并具有進步性,而有可能指向法哲學講義;從一般哲學思潮與具體政治形勢來解釋黑格爾君主形象兩面性的嘗試是不成功的。就1815年和1816年符騰堡王國等級議會而言,當時的符騰堡君主確實代表了民主進步的力量,更符合一般的哲學思潮。但是1819年通過卡爾斯巴德決議后的普魯士君主恐怕早已不是這種進步力量的代言人,洛蘇爾多的此種辯護有“張冠李戴”之嫌。因此,這種《法哲學》與法哲學講義中的君權一致論很難站住腳。
這里,我們將按照原文、補充(1822/23年和1824/25年法哲學講義)和其余法哲學講義的順序?qū)σ翣柾⒌恼撟C進行適當補充與重新審視。
在1820年《法哲學》中,關于君主權的描述共有十二小節(jié),其論述遵循以下邏輯脈絡:君權與行政權、立法權具有有機聯(lián)系(§275)——一個國家需要擁有主權(§276,277,278)——主權在君而非在民(§279)——君主最初由自然出生決定(§280)——君主實行長子世襲制而非選舉制(§281,285,286)——君主最終決斷一切但卻不負責任(§282,283,284)。相信這一描述,在大多數(shù)現(xiàn)代民主主義者那里都會被視為復舊的“老古董”。
而在“補充”所涉及的兩本法哲學講義中,黑格爾對上述的部分關鍵小節(jié)作出了進一步的詮釋。在1822/23年法哲學講義中,除了對其他幾節(jié)中規(guī)中矩的闡釋外,黑格爾特別對第280節(jié)作了新的闡發(fā),他強調(diào)君主的個性是具有偶然性的,有受到惡劣教育影響的可能性,但即使這樣仍堅持“自然出生決定君主”的原因在于,在一個成熟的組織中,“君主制的前提是只要有一個人說‘是’,然后在I上加點,因為頂峰應使角色的特殊性成為不重要的東西”。(28)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Vorlesungen über die Philosophie des Rechts, Band 26, 2 Nachschriften zu den Kollegien der Jahre 1821/22 und 1822/23 (Felix Meiner Verlag, 2015) 1015.這猶如對弈中,一子落地,滿盤皆活。如果黑格爾的君主只是“說是、畫圈”的虛君,那么主權在君、自然出生決定、長子繼承等何嘗不可以相容于現(xiàn)代民主國家呢?甘斯將講義中這一節(jié)的內(nèi)容幾乎都添加到了《法哲學》的“補充”中,僅從這點來看,甘斯的眼光還是非常精準敏銳的。另外,似乎是專門針對卡爾斯巴德決議,黑格爾在第282、283、284節(jié)的末尾突兀地添加了這樣一句話,“較為重要的一點是,不能隨意將大學的個人從其職位上撤職”,(29)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Vorlesungen über die Philosophie des Rechts, Band 26, 2 Nachschriften zu den Kollegien der Jahre 1821/22 und 1822/23, S. 1017.這有明顯反對卡爾斯巴德決議中類似“加強大學管控,隨時解雇不受當局歡迎的教師”的內(nèi)容的傾向。
在1824/25年法哲學講義中,黑格爾繼續(xù)對第279、280節(jié)等作了新的闡釋。在第279節(jié)中,黑格爾補充道,主權在君的“君”是立憲君主制中的“君”,當憲法等國家制度完善時,君主的作用只是簽字,而這樣的虛君完全可以成為國家主權的象征。“君主還必須要具體,必須使具體內(nèi)容成為其決策、審議的主題,但這不是君主的最終規(guī)定,他可以滿足于僅僅簽字。因此,如果國家制度鞏固,除了簽名是必要的以外,君主可以什么也不做。”(30)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Vorlesungen über die Philosophie des Rechts, Band 26, 3 Nachschriften zu den Kollegien der Jahre 1824/25 und 1831 (Felix Meiner Verlag, 2015) 1432.在第280節(jié)中,黑格爾補充道,君主由自然出生決定,是因為君主的素質(zhì)是無關緊要的,他不需要特別出眾的才華,如同英國的國王一樣,君主的權力是很有限的,因此幾乎每個人都有做君主所需的才能,而在這種情況下,強調(diào)自然血緣的決定性不失為一個很好的非理性的理性選擇?!叭藗兺ǔ氲阶约簳蛧跻粯雍茫@并不困難,例如英國的君主除了做最終的決定外,幾乎無能為力,很受限制……所以每個人都認為他可以成為國王,每個人都被稱為許多單獨的原子,因此以這種方式成為國王并沒有什么特別……正是因為這樣,必須由自然決定,必須以無理性的方式確定一個決定,以便將許多決定排除在外?!?31)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Vorlesungen über die Philosophie des Rechts, Band 26, 3 Nachschriften zu den Kollegien der Jahre 1824/25 und 1831, S. 1434.
在其余的法哲學講義中,1831年法哲學講義只有五頁左右,主要是全書導論部分的少許內(nèi)容,1821/22年法哲學講義的內(nèi)容只截止到國家章導論部分,也就是說,這兩本講義并未涉及君權的內(nèi)容。因此,1822/23年和1824/25年法哲學講義實際上成為考察1820年《法哲學》出版之后黑格爾君權思想僅存的重要材料,而這兩個法哲學講義也確實賦予了黑格爾君權別樣的新意。那么,在《法哲學》出版之前的法哲學講義中,情況是怎樣的呢?
在1819/20年法哲學講義中,黑格爾探討君主個性與政治制度的關系,他認為相較于費盡心思挑選最聰明最勇敢的人來做君主,更應該致力于國家制度的完善,因為君主只是這種制度精神浸潤下的普通一員而已?!爱斎藗冃Q全體人民的福祉取決于君主的個性,并因此制定了宏偉的君主教育計劃時,這是一種膚淺的觀點。如果一個民族的制度是合理的,那么君主可以自我教育,人格絕不取決于一切。無論如何,君主本人就是他那個時代和他的民族的兒子。他不是從月球上掉下來的東西,而是生活在人民的精神之中。”(32)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Vorlesungen über die Philosophie des Rechts, Band 26, 1 Nachschriften zu den Kollegien der Jahre 1817/18, 1818/19 und 1819/20 (Felix Meiner Verlag, 2013) 546.在1818/19年法哲學講義中,黑格爾只用兩小節(jié)、三頁篇幅來討論君權。除了后來《法哲學》中的一些觀點外,黑格爾還談及了“空洞的最后決定構成了君主權”,“在憲政國家中,君主的個性不是很重要,因為執(zhí)政的客觀方面……與君主是分開的”,“由于不是君主而是部長負責,因此可以避免隨意性,因為君主的命令必須由部長簽署”。(33)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Vorlesungen über die Philosophie des Rechts, Band 26, 1 Nachschriften zu den Kollegien der Jahre 1817/18, 1818/19 und 1819/20, S. 315-316.這里明顯展示了一種虛君形象。
在1817/18年法哲學講義中,黑格爾用三小節(jié)、九頁篇幅來討論君主權,其中特別提到了“只有最后正式?jīng)Q定的那一刻,才有權讓君主作為個人,而他必須說,我要這樣”,“在受過教化的憲法中,理性且穩(wěn)固的國家機制使君主的個性變得不再重要,而正是在攝政者微不足道的情況下,憲法的力量和合理性才得以體現(xiàn)……很多人說我們的攝政者除了簽名外幾乎什么也不做;但人們看不到這種形式的價值”,“根據(jù)我們正在制定的憲法,君主只能以自己的權利獲得保護,而不能以這樣一種方式傷害國家,即不是他而是政府部門來管理國有資產(chǎn),君主必須靠分配給他的預算資金謀生。同樣,情欲也不能對整體產(chǎn)生任何影響,特別是因為君主可以輕松滿足所有激情,并且君主的一個極端的立場與農(nóng)民的另一個極端的立場一樣簡單”,“君主本人可能有很多隨意性,因此他必須是一個對任何事情都不負責的簡單人”。(34)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Vorlesungen über die Philosophie des Rechts, Band 26, 1 Nachschriften zu den Kollegien der Jahre 1817/18, 1818/19 und 1819/20, S. 172-177.這儼然又是一幅立憲虛君的畫面??梢姡?820年《法哲學》出版之前的三個法哲學講義中,黑格爾的君主也并非是一位專斷任性、肆意揮霍的國家首腦,而是一個受到憲法制度、內(nèi)閣機構等多方面制約的國家主權的象征。這一君主理論與之后的法哲學講義中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
依據(jù)上述考察,筆者以為,《法哲學》與法哲學講義之間關于君權的論述是一種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關系,這既不同于伊爾廷的對立說,也不同于洛蘇爾多的統(tǒng)一說。說其對立,是因為如果單從《法哲學》來看,“主權在君、君主由自然出生決定、長子世襲制、擁有最終決定權卻不負責任”等所描繪的確實是一個專斷任性的封建復古君主,而單從法哲學筆記來看,“在成熟的憲法制度面前君主的個性無關緊要、君主最終僅僅說是與簽字、君主的決議都需要部長簽署”描繪的確實是一個橡皮圖章意義上的現(xiàn)代立憲君主;說其統(tǒng)一,是因為法哲學講義事實上并沒有否定《法哲學》中關于君主的 “保守”觀點,如主權在君、自然出生論與世襲制等,而是都保留了下來(《法哲學》出版之前與之后的幾本講義中留有這些內(nèi)容),但是在對這些觀點進一步地解讀——君主是憲政基礎上的虛君——之后,這些“保守”觀點便搖身一變?yōu)椤斑M步”觀點,其君主形象的設定,也順應了近代民主政治的進程,相當程度上符合英國、日本等立憲君主國家中君主的角色。
因此,在黑格爾那里,法哲學講義中的立憲虛君是“真”的,《法哲學》中的專斷君主也是“不假”的。當然,筆者承認,僅就公開出版的《法哲學》中的君主論而言,確實會讓人產(chǎn)生極大的誤解。但是,上述分析表明,黑格爾在《法哲學》中至少“沒有說假話”,而是策略性地“只說一半的實話”,這半句實話便帶來了多維度解讀的模棱兩可性。至于黑格爾如此“欲言又止、欲說還休”的原因,筆者贊同伊爾廷的講法,是黑格爾面對嚴峻的國內(nèi)政治環(huán)境時的明哲保身之舉。只有將《法哲學》與法哲學筆記二者同時聯(lián)系起來,才能讀懂黑格爾所要表達的真實思想——立憲虛君制。
君權理論,長期以來都是解讀黑格爾法哲學的絆腳石,也是黑格爾在政治哲學譜系中遭致詆毀的策源地之一。通過研究近些年來陸續(xù)出版的法哲學講義等新材料,本文力圖對其做出一種新的解釋,將其闡發(fā)為一種近代的“立憲虛君制”。
“兩個黑格爾”問題,即青年黑格爾與老年黑格爾、提倡市民社會的黑格爾與維護專制國家的黑格爾之爭的關鍵點在于,如何處理“老年黑格爾”與“維護專制國家的黑格爾”背后所代表的專斷君權?無論“青年黑格爾”所強調(diào)的主體間性民主,還是“提倡市民社會的黑格爾”所強調(diào)的近代自由主義的市民自由,實際上都是在承認專斷君權存在的前提下另辟蹊徑的一種策略,本質(zhì)上都沒有直面并搬開君權這塊絆腳石。事實上,自甘斯以來的多數(shù)通行版《法哲學》中,一般都存在著關于君權描述的內(nèi)在張力,即正文中的專斷君權與“補充”中的立憲虛君。而“補充”則是甘斯從黑格爾法哲學講義中遴選出來的部分內(nèi)容。在很大程度上,近兩百年的《法哲學》版本變遷史是圍繞著“甘斯補充”展開的,直到伊爾廷版《法哲學》和科學院版《法哲學》的問世,“補充”所代表的七本法哲學講義才得以集結出版。如此,人們才得以有條件從文獻學的角度重新審視黑格爾的君權理論。
當然,歷史上的一些研究者,如海姆、羅森茨維格等,也曾注意到了《法哲學》中君主形象的歧義性,但是他們主要將其看作黑格爾自身深刻的思想矛盾,這種觀點的缺陷在于把黑格爾的原文和甘斯挑選的“補充”混為一個統(tǒng)一的文本,沒有從差異性視角看待二者。與之相反,伊爾廷則從文獻的角度,認真對比了其中的三本法哲學講義與《法哲學》之間論述君權的差異性,并結合當時的社會背景,得出了法哲學講義中的立憲虛君論才代表黑格爾真實思想的結論。針對伊爾廷招致的一些質(zhì)疑,筆者通過繼續(xù)對其他幾個法哲學講義的比較研究,仍然肯定伊爾廷研究的積極意義和重大貢獻,只是進一步提出:《法哲學》并非是黑格爾真實理論的虛假陳述,而是其立憲君主學說的“不完整表達”而已。而當縈繞在黑格爾政治哲學表面的專斷君主的迷霧被撥開后,便為顯露其政治哲學籌劃的真實面目留下了足夠的理論闡釋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