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林立
(暨南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謝榛是明代“后七子”之一,也是成員中唯一未仕的山人。謝榛以詩為長,以詩論揚名于世,朱彝尊有言: “七子結(jié)社之初,李、王得名未盛,稱詩選格,多取定于四溟。”[1]可見謝榛在早期“后七子”文學運動中,作詩的名氣與貢獻遠勝于李攀龍、王世貞二人,擔任首領并掌握領導權。但目前學界對其《四溟詩話》及詩歌藝術特色分析較多,對其山人身份與詩歌創(chuàng)作的關系關注較少。因此,本文以謝榛的隱逸詩為研究對象,對“蘿”尤其是“薜蘿”意象進行解讀。從這個角度出發(fā),不但能通過他的自我書寫把握山人身份,還能對謝榛詩學思想,尤其是對情與景的論述體悟理解。在中國詩歌美學思想史上是謝榛第一次把“情景”固定為對詩的關系,并且提高到詩歌本體的高度來進行論述的。[2]本文將從謝榛的身份、詩歌、詩論三方面進行綜合觀照。
首先需說明的是,根據(jù)《詩歌美學辭典》定義:“意象群指以三個以上的詩歌意象復合而成的意象群落?!盵3]本文討論的就是以薜蘿為主,三種以上的蘿類意象復合而成的意象群。因此,雖然從生物學考察,有些名稱出于作者的藝術虛構,但從文學角度出發(fā),只要類同于薜蘿,并且?guī)в须[逸文化的蘿類植物,一并納入我們的研究范圍,以及一旦詩歌較多表現(xiàn)因世風日下期望歸隱,或?qū)ι剿飯@產(chǎn)生歸屬向往,或描繪了超逸脫俗的隱士生活等內(nèi)容,皆可視為隱逸詩。
這些意象也出現(xiàn)在謝榛的隱逸詩中,不同的作者在承繼書寫傳統(tǒng)時,必然有自我的闡釋與個性的揮發(fā),因此才會出現(xiàn)異彩紛呈的詩篇。據(jù)考察,謝榛隱逸詩共170篇左右,常見的意象有蘿、漁樵、菊花、桃源等,而以薜蘿為主的意象群最集中,共計出現(xiàn)40次。其中,不光有薜蘿、云蘿、青蘿、松蘿、煙蘿,也有蘿巖、攀蘿、薜蘿衣的表達。根據(jù)具體的使用情況,筆者初步統(tǒng)計,整理如表1。
表1 謝榛隱逸詩蘿意象使用
概言之,除了薜蘿所指的女蘿外,松蘿、青蘿也是它同物異名的表達,蘿巖形容的是蘿生長的山巖環(huán)境,攀蘿為人們攀登賞蘿的探訪行為。至于云蘿、煙蘿,則以蘿的不同形貌取名,或藤蔓屈曲如云霧般繚繞,或如濃煙般堆聚,營造的是隱居山林所見的自然風景之盛。在這些詩作中,分別有3首五言絕句、7首七言絕句、18首五言律詩及12首七言律詩??梢娐稍娺h多于絕句的數(shù)量,這也是謝榛詩歌的整體特點,王世貞甚至評論“七言不如五言,絕句不如律,古體不如絕句?!盵7]但無論哪種體裁,它們都暗含作者對隱逸生活的期盼欣羨與無可奈何的心情。
意象一直是詩歌批評里繞不開的話題,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里談道:“窺意象而運斤”,[8]249“意”就是作者的情思,“象”指的是景象、物象,意象合而為一,形容一種物與我的交會冥合。自此,意象便指那些帶有作者情意的象。說得更具體點,是朱光潛所講到的:每首詩的境界都必有“情趣”和“意象”兩個要素。“情趣”簡稱“情”,“意象”即是“景”。[9]從這個角度分析各種蘿意象的組織,再進入到謝榛對情與景關系的處理,不難發(fā)現(xiàn),他那套富有創(chuàng)見的情景論,在具體寫作上有著生動表現(xiàn)。
在謝榛看來,意象與情感之間最完美的狀態(tài)是“詩乃模寫情景之具,情融乎內(nèi)而深且長,景耀乎外而遠且大”,[10]1289此景不同尋常,最基礎的是要達到情與景的適會交流,審美主客體間的主動融會。蘿作為一種隱逸文化的符號,是文學家的創(chuàng)作元素,也是隱者的理想居所,有蘿在的環(huán)境自在清幽又不乏高雅情致,被蘿環(huán)繞便多了一重趣味、神秘。但不論什么身份,蘿天然的屬性給了喜好山林的人們感情寄托,它在隱者眼里,富有靈性與溫度,予以他們心靈的慰藉與關懷,吸引著人們不斷探尋、駐足,在不染塵世的物我對話里,滋養(yǎng)豐富著隱逸文化。謝榛對蘿的喜愛溢于言表,我們看《放歌篇有感》寫他向往的尋訪探求:
君不見俠少縱橫自今古,吳鉤照夜精靈聚。又不見青鸞羽毛織成衣,天孫至巧密絲縷。奇才恐是不詳物,陸機終非海鶴主。吾欲遙訪浮丘公,緱嶺攀蘿問樵父。朝穿參差不斷之石林,夕探幽深不測之洞府。白頭老子乘云霞,黃口小兒使風雨。生命修短誰可期,碧云皓月兩無語。家在齊東歸不歸,人間萬事掩蓬戶。[10]89
這首詩極能體現(xiàn)謝榛寫隱逸詩的偏好,即以游仙隱逸詩的寫法將歸隱離去與求仙問道緊密結(jié)合。陸機作為西晉著名的文學家,謝榛為他的才華與結(jié)局唏噓嘆惋,引發(fā)出他對人生無常與生命瞬息的無力感。在現(xiàn)世承受的失落,促發(fā)他產(chǎn)生強烈的出世傾向,寧可夜以繼日地攀越陡峭石林、幽謐洞府,就為了找到一處舒心的仙所?!昂zQ主”“浮丘公”“緱嶺”都指向仙道文化,蘿在這首詩中完全化成了仙境的物象,承載著謝榛隱逸辭世的渴求呼喚。
無獨有偶,《寄懷顧上川逸人》言:
獨步荊南又向閩,狂歌疑是接輿身。荔枝鮮味三年客,鴻鵠高飛四海中。綠酒遣懷隨處醉,黃金到手即時貧。幔亭仙會云霞隔,誰共攀蘿為訪真?[10]555
“接輿”指傳說中春秋時楚國的隱士,以佯狂避世聞名。謝榛幻想如他一般瀟灑快意,再次以攀蘿發(fā)語,邀請友人共訪真仙,一賞仙境。我們看他寫攀蘿,實際隱含攀山的活動,但他隱藏山石而專用“蘿”字點化,謝榛對蘿寄寓的念想是深重而偏愛的。尤其與“后七子”其他成員的詩作來比較,他們既有對蘿文化的不同解讀,如吳國倫的《襄陽樂四首(其三)》中:“女蘿附長松,不自知微薄?!盵11]529顯然是把蘿作為攀附糾纏松柏、不知身份低微的代言。以及《宿順昌》寫“造次停車騎,蕭疏向薜蘿”,[11]646《過行甫柯山園四首(其二)》言“宛轉(zhuǎn)看亭榭,陰森坐薜蘿”,[11]680吳國倫將薜蘿與“蕭疏”“陰森”的用詞相連,毫無親切與美感,就更不談對隱逸的看法了。另一方面,蘿成為詩友間用來寄懷謝榛的意象,如李攀龍的《七夕集元美宅送茂秦》:“祖席陳瓜果,征衣理薜蘿。云邊看露掌,花里出星河”[12]309、徐中行的《章行人景南署中送謝山人》:“別曲歌楊柳,初衣制薜蘿?!盵13]蘿在這些詩中并不帶有作者本人風格,而是完全套用了謝詩中結(jié)伴友人訪求薜蘿的號召,他們儼然對謝榛的隱逸執(zhí)念非常了解,為他作詩寫薜蘿可謂是投其所好。
如此一來,便不難領會蘿雖然在不同作家的筆下,富有多重文化意蘊,但它背后的隱逸世界對謝榛而言是最大的誘惑。他不惜深入被層層蘿蔓遮掩的道路,在詩中敘述“有人晦跡蘿巖下”(《山中隱者》),[10]120也即他自己去探望隱者,或是“衡門開綠野,石壁帶青蘿。偶共山人醉,閑隨牧子歌”(《過山叟》)[10]387的任游恣意,對“石洞猶冰雪,若泉更薜蘿”(《碧云寺》)[10]320、“逢人自說黃山勝,卻憶松蘿靜掩扉”(《送汪谷受之京》)[10]573有著深切的追憶留念,哪怕身處鬧市,還自勉自勵“閑時自天地,靜處即煙蘿”(《偶成》)。[10]335他筆下的物象及感情并不單一重復,從入山林以前,到身處其中,再到最后離去,在三個階段里,謝榛對蘿情有獨鐘。寫綠野、石洞、石壁、巖泉等,有色彩、有形狀、有聲音、有溫度,牽動著詩人與讀者的視覺、觸覺與聽覺,充沛地還原出以蘿為中心的自然構圖與生靈盎意。這些情境在謝榛腦海反復回味,鐘情、不舍、眷戀的心理躍然紙上,渲染的正是景與情的會意,情與景的點化,達到了情景交融渾然天成的效果。
蘿不但迎合情感趨向,還滿足了謝榛對景物用虛實寫法的要求:“凡作詩不宜逼真。如朝行望遠,青山佳色,隱然可愛,其煙霞變幻,難于名狀;及登臨,非復奇觀,惟片石數(shù)樹而已;遠近所見不同。妙在含糊,方見作手。”[10]1198他敏銳察覺,要靈活對待寫作情況,有時不宜照搬還原景色,最好能讓文字所述與實物樣貌有段距離、不可捉摸。正如前文所述,蘿的枝蔓時而如云霧、時而如煙氛,匯聚山氣的滌蕩,營造出朦朧虛渺的仙境氛圍。與常常出現(xiàn)在游仙詩里的仙鶴、仙人不同,它的可感可觸性更強,帶有人間仙境的意味,使虛實轉(zhuǎn)化貼切自然,詩人的運筆更為活泛自由。
顯見的一種手法是,詩中常會借助環(huán)境渲染,用云氣、霧靄相彰,讓蘿帶有霧里看花的朦朧。如果說在前文所舉例子中,蘿只是點到為止,不曾有更細致的描繪或更具技巧的處理。那么接下來所列詩句,是將蘿隱退在畫布后,使云蘿更像云、煙蘿更像煙,若即若離又變化無端,正所謂“景虛而有味”。[10]1041譬如“蘿衣自沾濕,松壑重氤氳”(《云山卷為曹君題》)[10]330、“靈異開丹洞,孤高入紫氛……共有松蘿意,聊從猿鳥群”(《同應駕部、李太仆游夾山》)[10]700、“著身便有煙霞氣,青山何處非吾鄉(xiāng)……且掛薜蘿坐傾酒,滿園月露澄秋光”(《擬裁衣行》)[10]67-68等等,在氣息的流動升騰下,環(huán)境順勢虛幻縹緲了起來。此時此刻,蘿雖然是肉眼可見的,但明顯帶有忽現(xiàn)忽隱的意趣。此番設計固然是謝榛對作詩的心得總結(jié),但也離不開他平日對蘿的留意觀察。值得一提的是,謝榛常常選取典型的游仙山居者,主要借他們生活的場所特征來達到背景虛化的目的。像是“鶴雛步階石,松子落屋瓦。繁陰愛青蘿,席地不知夏”(《憶五華觀侯道士》)[10]9里的五華觀侯道士、“我憶餐霞客,翛然臥翠微。往來猿鶴侶,寒暑薛蘿衣”(《憶山中人》)[10]178的餐霞客,等等,皆為游仙詩里很常見的人物。游仙與隱逸的精神意脈相通,都是詩人精神訴求與現(xiàn)實生活形成對立后,為尋求釋放解壓而作。這類詩最擅長的便是對修仙練道之人所處仙境的勾畫,在迷濛空幻的大環(huán)境里,本為清晰的景觀好似蒙了層幔紗,這就是謝榛跳出眼前景物幻想營造的一重境界,反饋出他對景物“宜實而不泥乎實。有實用而害于詩者,有虛用而無害于詩者,此詩之權衡也”[10]1040的良苦用心。
除了對蘿進行簡單模糊、適當?shù)乃囆g想象可以制造別具一格的成效。這一點需要綜觀謝榛所有的隱逸詩,對比意象間的差別,便能發(fā)現(xiàn)蘿最有臆造空間。我們不妨來看這些詩是怎么寫“林壑”“漁樵”“桃源”“菊”的,試讀《野興》:
秋風起鄴城,重我故園情。
林壑居難定,漁樵計未成。
野云隨浪跡,村酒脫浮名。
欲賦多憂思,何如阮步兵。[10]311
開篇“秋風” “故園”一冷一暖,反差強烈,定下愁苦的感情基調(diào)。頷聯(lián)、頸聯(lián)直陳歸隱之心,這得益于“林壑”“漁樵”“野云”“村酒”一目了然,其中“漁樵”的本義指漁人和樵夫,在詩歌史上又引申出了隱居的意義。尾聯(lián)直抒胸臆,內(nèi)心積壓的痛苦使他迫切渴望像阮籍一般放誕不拘。整首詩涉及隱逸思想的景物豐富但不復雜,可以說非常通俗具體。此詩意象直述,詞義直取,毫無延展。此外,還有“青山無久客,黃菊有歸心”(《暮秋大伾山禪院同孟得之、盧次楩醉賦》)[10]223、“訪爾園亭共幽事,疏籬擁菊當斜曛。”(《寄謝車國醫(yī)元吉》)[10]170的“菊”,與“欲訪桃源去,先看獨樹春”(《清明過王郎中學甫,時園桃始花,留酌》)[10]322、“偶來堪避俗,何必問桃源”(《題蕭鴻臚文萃園亭》)的“桃源”[10]364,都是這類情況。換言之,它們更多是就“陶潛愛菊”“桃花源”隱逸典故的直白運用,再無其他技巧設置、個性獨造。但如果同樣題材去寫蘿,謝榛便會別出心裁,虛構摹寫就是其中之一。因此,謝榛筆下的蘿許多時候并不真實,而是作者虛構場景里的幻影,這種現(xiàn)象極其罕見。
來看一首最有典型特征的《有感二首》其二:
西眺王屋山,日夕青峨峨。上有沖漠人,開關對松蘿。偶來廣成子,所交不貴多。晨興掬流泉,舉首餐明霞。靈鳥從空來,階前啄松花。鳥性會吾意,逍遙共山阿。寄言尋真者,何必窮天涯![10]13
此詩塑造一位恬靜虛寂的隱士,獨自悠游在松蘿茂密的幽境,遠離塵世喧囂,與自然生靈和諧共處。但這份美好全是詩人遠眺山色有感而發(fā)虛設的人物、場景,目的在于把自己代入其中,得到一次心滿意足的退隱體驗。
然而誘發(fā)他精神出逃的現(xiàn)實困境永遠無法解決,讓他始終不能真正實現(xiàn)歸隱山林,于是他在心底不止一次展開幻想,這時蘿就會屢次出現(xiàn)在虛擬的構圖中:看他設想有朝一日達成了“養(yǎng)高便幾杖,尋勝問溪山。野鶴應相識,云蘿好共攀” (《雨中謝栗仁甫惠酒殽》)[10]936的目標,又因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整日期盼的念頭深入夢境,夢里還在訪隱士、探古跡,擘畫著心怡的隱居藍圖:“離亂至今我獨苦,夢中歸路迷煙蘿。龐公舊隱須一訪,白云慘澹終如何?!?(《思歸引》)[10]141但他又很清楚終其一生都不能退隱,遐想與夢境還是虛浮的,他便將這最理想的生活,以切切邀請與深深祝愿寄予友人:“山窗幽寂誰相伴?隨意鳴琴向薜蘿” (《送蕭逸人歸永豐》)[10]519、“西來久病愁風雨,北望閑居夢薜蘿。對奕仙翁好相訪,可令歲月爛樵柯?” (《寄張奎齋棋士》)[10]620謝榛興致高昂地同友人品味探討薜蘿,期盼隱退山林,又慨嘆身不由己,便化作了對友人的希冀,期望對方落實。難能可貴的是,這些場景雖然未能真實發(fā)生,但并不突兀失真。這與謝榛短暫山居的直接經(jīng)驗,以及從典故傳說或他人隱居生活的間接感受都有關系。因此,他對隱居畫面有了一定熟悉度,是其藝術想象的直接素材,也成就了詩歌的個性寫照。那么如何判斷意象的真實與否,關鍵在于讀懂字句間蘊含的情思,這些情感讀來略顯沉重遺憾,與傳統(tǒng)隱逸詩相比更是如此。謝榛虛構得越美好,越是深陷其中,也多了幾分心酸與無奈。所以,在分析謝榛隱逸詩時,要把握兩種向度,既要關注意象的實際,更要看到虛構痕跡,以及埋藏在意象下折射的復雜感情與山人心理,正是這些特殊的牽絆構成了意象的多重性。至于造成這類現(xiàn)象的深層原因是什么,還得回歸到謝榛的山人身份一探究竟。
謝榛的糾結(jié)主要出于山人身份承受的壓力,一是物質(zhì)層面的難以滿足,一是精神層面的難以求全。大致來看,山人出現(xiàn)在明朝成化至正德年間,特指流動的士人群體。張德建曾在《明代山人文學研究》中,從幕府制度、科舉制度、隱居衍變、布衣心態(tài)、清客文化等多方面還原了山人產(chǎn)生的背景。自山人出現(xiàn)以來,他們就是被邊緣化的社會角色,往往被孤立于政治體制外,無官、無功名的形勢使生計矛盾尤為突出,因而游走四方,依附權勢,倚賣薄技成為迫不得已的謀生之道。大多數(shù)山人身難在山中,心永遠在山外,明人所作《山人》歌就唱:“問山人,并不在山中住”,[14]專門譏誚他們不算真正出世的事實,山人既不愿意遺世獨立,也做不到清遠脫俗。恰恰相反,因為不甘清貧,哪怕身心俱疲,也要努力躋身權益泥淖、是非洪流,以求撈取些許權益。但沽名釣譽、趨炎附勢的行為本身就會引發(fā)非議,時人對扭曲清名的做法強烈不滿,薛岡在《辭友稱山人書》中怒斥:“山人之名,道是名稱,實成愧號”“山有此人,辱莫甚焉”,選評家衛(wèi)泳不但贊同他的說法,還點評稱快:“為山人不在山中者下注腳,痛快言之,剝?nèi)ッ婵资畬右印?,[15]足以證明山人的尷尬境遇與負面形象,為文人所不齒。
這種處世方式與傳統(tǒng)的山居隱逸拉開差距,對于顧念歸隱又心氣孤傲的山人來說,他們心底崇奉的,依然是傳統(tǒng)的隱逸人格,也就是真正能做到與現(xiàn)實保持距離乃至勢不兩立,投身于自然懷抱,并且保全了高遠信仰的人格,這也是理想的歸隱正途,但打秋風的行徑使他們飽嘗行不由衷的痛苦。巨大的輿論壓力,給明中期山人帶來的煎熬苦楚最激烈。明朝前期的山人趨同傳統(tǒng)隱士,融入了隱居不出的大流,看待功名利祿,尊奉著退隱歸山的宗旨。明朝后期的山人,將出世與入世的界限看得淡然而隨性,不受限于圈居山林,也不菲薄自身的山人身份,在坦然接受社會角色的同時,又相對積極地做出完善形象的努力。但明代中期的山人處于矛盾最尖銳、內(nèi)心最掙扎的階段,有些人既眷顧著山林的召喚,又馬不停蹄四處奔走揚名。謝榛就正是這一時期的典型代表。
謝榛自號四溟山人,是“后七子”中唯一未仕的成員,他雖然攀附權貴,但對隱逸有著強烈愿望。雖然諂媚阿曲,但他滿腹詩書、行俠仗義,行文做事多出性情,這在山人里是少例,這決定了他不論打秋風還是退居都不會做得徹底,同時山人的行為又讓他一直帶有被人詬病的污點。夾帶著個人恩怨,在李攀龍與謝榛絕交后,他被徹底除名于“后七子”。徐渭還曾作《廿八日雪》,為謝榛的遭遇打抱不平:“昨見帙中大可詫,古人絕交寧不罷。謝榛既與為友朋,何事詩中顯相罵?乃知朱轂華裾子,魚肉布衣無顧忌。即令此輩忤謝榛,謝榛敢罵此輩未?回思世事發(fā)指冠,令我不酒亦不寒?!盵16]同為布衣、同為性情中人的徐渭,對李、王等人在聲名壯大后便開始譏笑、輕賤謝榛的行為大為不滿,但這也真實反映出謝榛既不融于山人,又不為文人圈所融的艱難苦境,或許在詩歌中尋覓山隱就是他的一種排解方法。
詩歌作品在一定程度上能透露作者的人生,顯見在這些美夢編織的背后,蘊藏著謝榛道不盡的落魄與清寒:是“謀生我太勞,萬里長為客” (《群雀》)[10]795的憂勞漂泊,是為了投靠,不息連權貴家生女、生孫,也要以詩爭寵吟賀的卑躬屈膝,是留下“野眺心何遠,巖棲老未能” (《晚眺》)[10]228的終身遺憾。這些斑駁飄零的往生,拼接成的是謝榛在奔波的空隙里,不斷回首自省、扼腕嘆息,他的不甘帶有深刻的進退兩難性。與傳統(tǒng)隱逸詩相比,作為山人所面臨的困厄,讓謝榛屢屢承受現(xiàn)實與夢境的拉扯,在妥協(xié)與掙脫中加注了沉重與無力。具體到所繪諸如薜蘿的意象,謝榛筆下大多是臆想捏造的情形,或是反復刻畫他人賞蘿的體驗,翻涌出種種欣羨、無奈、茫然無所適的復雜情愫。盡管躬行干謁酬唱之事,但他心靈所向,則是接近龐德公、巣由、陶潛等人物,謝榛便不厭其煩地對他們追念致敬,以此獲得精神食糧的喂哺。短暫的停歇讓他有了數(shù)次接觸村居或訪山的機會,這番經(jīng)歷是暫時的身心滿足,也刺激了他對長久隱居的渴望?;谏骄拥沫h(huán)境描寫,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藏用復何人,大隱任朝野。嗟彼塵垢中,誰是無營者?” (《憶五華觀侯道士》)[10]9的憮然追問,繼而有著對“滿天風送薛蘿衣……深山采藥鶴同歸” (《贈劉羽士》)[10]523的劉羽士、“飄然遠塵事……濁醪遣懷棲薜蘿” (《示張秀才仲友》)[10]143的張茂才等“無營者”的認可揄揚。反觀其身,則是“幔亭仙會云霞隔,誰共攀蘿為訪真” (《寄懷顧上川逸人》)[10]555、“安得支公侶,相從老澗阿” (《碧云寺》)[10]320的孤獨無助。謝榛身邊缺乏的并不是同類相惜人,他交游廣泛,勢必在與布衣、山人的交際中,也得到了一二知己,找到了共鳴與慰藉。但他實際需要的,是能真正幫他排憂解難、追求自由,以便獲得永久解放的人,但窮其一生,他都在為衣食愁憂。難以保障的物質(zhì)條件與不能割舍的親情牽絆,讓謝榛無法完全放手成全精神世界,隱逸便逐漸成為心底的縮影與遙遠的旨向。
謝榛投射出的山人文學與文化,在隱逸傳統(tǒng)的選擇與承接上,留下了異見與改寫。挖掘謝榛身世,能夠更準確地捕捉意象背后的情感,領悟蘿是如何演繹謝榛的情景論詩學思想的。意象的生成與感情緊密攸關,對于二者的關系,謝榛指出“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為詩”,[10]1187詩歌思想的深邃性與藝術的豐富性,固然離不開意象的呈現(xiàn),但推究其實,感情是最關鍵的要素,賦予意象靈魂與精髓,是孕育詩歌的胚胎。從這一點來看,只有統(tǒng)籌接續(xù)好二者間的關系,方不算違背謝榛“凡作詩要情景俱工……聯(lián)必相配,健弱不單力,燥潤無兩色”[10]1248-1249的要義。以蘿為例,它體現(xiàn)了謝榛情景論體系的幾個維度。
首先,是從盛唐詩歌里提煉出了重“興”的收獲。他回憶:“熟讀李、杜全集,方知無處無時而非興也。”[10]1221在唐人眼中,作詩離不開意念的起興,這種“興”是李白“懼懷逸興壯思非”的靈思逸動,也是王維“興來每獨往”的冥靜求索。沒有“興”的加持,不如不作詩。謝榛重視“興”,將它擺在首位,斷言:“詩有四格:曰興,曰趣,曰意,曰理。”[10]1119在作詩的最開始,一定要找到“興”,也就是靈感的迸發(fā),有靈感的詩歌才能接近出神入化、玄妙的境界。但“興”的概念謝榛并沒有將之神秘化,他認為最簡單的方法便是在外物的刺激中尋求觸動:“詩有天機,待時而發(fā),觸物而成,雖幽尋苦索,不易得也?!盵10]1105回到隱逸詩,謝榛創(chuàng)作時,又何嘗不是因為看到了蘿而有感觸。作為寫作主體的詩人,他的隱逸情懷受客體蘿撩撥而顯化,創(chuàng)作的契機一觸即發(fā)。謝榛為此專門記錄自然是如何給予他靈感的過程:“時薄霧蒙蒙,然澗泉奔響,松月流輝,頓覺塵襟爽滌,而興不可遏,漫成一律”,[10]1199這種描述多么接近于前文所舉的蘿藤環(huán)境,已然還原出當時謝榛的心靈受到了深林、泉水、綠植等滌蕩,流連忘返,不愿入世。他不但會為眼前景色嘆服,也會因為找到作詩的靈性而神采飛揚,所以謝榛對蘿的喜愛也可以放在創(chuàng)作過程的愉悅體驗來理解。當然,單純依靠外物不談詩人性情也是不合常理的,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就點出了兩個要素:“物色之動,心亦搖焉?!盵8]414謝榛亦持論自然發(fā)出的信號,需要詩人能夠接應,并能闡發(fā)相應的心理活動:“夫情景相觸而成詩,此作家之常也?;蛴袝r不拘形勝,面西言東,但假山川以發(fā)豪興爾?!盵10]1295山川、花草等景色只能算作感情傳導的出口與媒介,它是天然的依托,但也絕不能限制于此。正如謝榛依據(jù)蘿的外形特征做出了不同的筆法變化。所以詩人的感性與靈性是不可或缺的品質(zhì),這決定了他能發(fā)揮“興”的作用,駕馭情與景充沛交融,形成自然妙合的意境,可以看出,謝榛對“意境”問題的思考主要見于他對“情景交融”這一美學原則的闡述上。[17]59有關“意象”“情景”乃至“意境”的詩論,既是謝榛在前人觀點中汲取的經(jīng)驗,又在他的完善下,促進了后七子羽翼的理論自覺。如李維楨說:“意象風神,立于言前,而浮于言外,是寧盡法乎”[18]、胡應麟言:“作詩大要不過二端,體格聲調(diào),興象風神而已”[19]、汪道昆曰:“其于音節(jié)景響,意象風神,倡和轉(zhuǎn)移,押闔飛動,無所不得”[20],等等,均在謝榛啟發(fā)下再度探索、批評運用,從而使七子派成為明、清時期諸多詩文流派中最為集中論述詩歌意象問題的一個流派。[17]54后代學人從中受益,以意象為基點進行擴充發(fā)揚,如王士禛的“神韻說”、王夫之的“意境論”與王國維的“境界說”等都是其延續(xù)的有力證明。
其次,謝榛曾言:“詩,適情之具”,這既是對詩歌抒情功能的強調(diào),也是對詩歌要能承受不同情感的要求。謝榛以蘿為主的隱逸詩,代表著一種柔性的詩學風格。明七子以復古為己任,在詩歌方面,他們?nèi)》ǖ闹饕菨h魏盛唐,尤其盛唐氣象是他們頂禮膜拜的,寄托著心中最理想的美學風貌與政治風氣。謝榛也不例外,他不光提倡師承盛唐,還建議學習方法是:“歷觀十四家所作,咸可得法。當選其諸集中之最佳者,錄成一帙,熟讀之以奪神氣,歌詠之以求聲調(diào),玩味之以裒精華。得此三要,則造乎渾淪,不必塑謫仙而畫少陵也?!盵10]1209與其古板僵化地字擬句摹李白、杜甫,倒不如抓準詩歌的“神氣” “聲調(diào)” “精華”,因為它們才是盛唐詩歌的精粹,質(zhì)言之,就是盛唐詩風磅礴雄渾的來源。從這三方面延伸來看意象,盛唐詩歌里常見的便是乾坤、日月、黃河、長江、高山、大漠,融注的是樂觀豪邁、蓬勃高亢之情。而七子眾人承襲的大都是此類風格,如李攀龍《黃河》寫“北風揚片席,大雪渡黃河”[12]249、《再過子與》中“日月高詩社,河山壯酒壚”,[12]260王世貞的《遣興》言“日月真萍梗,乾坤任酒卮”[21]292、《凌汝成工部自南來見過小酌喜贈》中“天昏紫塞連戎馬,日落黃河閃鐵衣”[21]421的描述,全是大氣恢宏的畫面,揮灑的也是盛氣激越的情志。謝榛是欣賞盛唐宏闊的,但其隱逸詩開創(chuàng)的則是另一條傳承路徑,這提醒我們在大力宣揚盛唐氣度的時候,不能忽視了那些同期存在相對低沉、內(nèi)壓式的傾吐,它們對于后人的影響同樣是深遠厚重的。初唐時期,薜蘿的意象在詩歌中較少出現(xiàn)。恰恰到了盛唐,薜蘿意象被詩人使用漸多,意義有所拓展并帶有了隱逸情懷,如張九齡《商洛山行懷古》的“避世辭軒冕,逢時解薜蘿”、儲光羲《同張侍御鼎和京兆蕭兵曹華歲晚南園》的“既將冠蓋雅,仍與薜蘿深”、孟浩然《送友人之京》的“云山從此別,淚濕薜蘿衣”,等等,明顯是一種飄離現(xiàn)實的淡泊心態(tài),這與主流情調(diào)相差甚遠。如若追溯,謝榛運用蘿寫隱逸詩歌,就是發(fā)源于盛唐。在那個時代,恣意慷慨到極致的同時是滋生了另一群人退避逃離的心理,從而反射到詩歌領域,是激進與退守、剛烈與優(yōu)柔的同生共處,這實在是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但這種抒情,明顯更適合漂泊窮困的謝榛發(fā)泄內(nèi)心的苦悶孤寂,積淀了他異于其他復古派成員的作品成色。
總之,謝榛一生嗜詩為性,精研詩學,身為山人又傲骨錚錚,與不學無術沉溺俗趣者保持界限。但迫于生計又不得不反復在出世與入世間搖擺糾結(jié),這促使他只能依靠寫些隱逸詩聊以自慰。只有將其詩學理論、詩歌創(chuàng)作與山人身份結(jié)合起來全面觀照,才能了悟蘿意象背后的不同筆法,參悟到隱逸書寫里承載的幽微深意與文化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