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翔
(三峽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宜昌 443000)
人與自然融合為一是先秦時期文學的鮮明特征。以體物為重要功能的辭賦作品尤其擅長從環(huán)境中提煉物象,使其與所抒之情、所述之事渾然一體。而楚國巫文化傳統(tǒng)和上古神話傳說則時常為這些意象賦予濃厚的神怪氣息。因此,辭賦作品的意象自誕生之初就呈現(xiàn)出龐雜、怪誕、物我合一等特點。宋玉是戰(zhàn)國末期楚國辭賦家,《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1]2491。其作品祖法屈原,又有自己獨特的情感表達方式和藝術風格,能夠代表屈原之后楚國的辭賦創(chuàng)作成就。
宋玉傳世作品的數(shù)量頗有爭議,筆者采用吳廣平先生的觀點,認為宋玉辭賦現(xiàn)存14篇,其中《九辯》《招魂》收錄于《楚辭章句》;《風賦》《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對楚王問》收錄于《文選》;《笛賦》《大言賦》《小言賦》《諷賦》《釣賦》收錄于《古文苑》;《微詠賦》收錄于《文選補遺》;《御賦》則見于臨沂銀雀山漢簡。宋玉辭賦觀照自然,描摹天地山川,在其豐富的自然意象中,動物意象書寫最具靈蘊??v觀14篇辭賦作品,除了《風賦》《大言賦》,其他12篇均出現(xiàn)動物意象?!稜栄拧分械膭游锓譃轼B、獸、蟲、鱗4種,在宋玉辭賦中這4種動物意象均有涉及。此外,宋玉還大量采用神話傳說中的動物。因此,筆者將宋玉作品中動物意象分為禽鳥類、走獸類、昆蟲類、水生類、神話傳說類5類,統(tǒng)計出動物意象有79種(包含同一種動物的不同稱呼以及多種動物的合稱、統(tǒng)稱)。這些意象中有的在宋玉作品中只出現(xiàn)一次,而部分常見意象如騏驥、馬、魚、鳳凰等,則在同一作品或不同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宋玉辭賦動物意象及數(shù)量和篇目整理情況如表1。
表1 宋玉辭賦動物意象概貌
宋玉辭賦作品中共出現(xiàn)禽鳥意象26種,較其他種類的動物意象更多。其中,既有“燕”“鸝黃”等小型鳥雀,也有“雕”“鷹”等猛禽;既有具體的禽鳥名稱,也有“眾鳥”“眾雀”等統(tǒng)稱。這些意象并非簡單地將動物形象移入作品,而是依據(jù)寫作內(nèi)容的需要,選取與情感表達相匹配的意象,從而達到渾融自然的美學效果??梢?,早在先秦時期,人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大量能夠用來描寫特定場景或情緒的特殊動物意象。就宋玉辭賦中的禽鳥意象而言,《九辯》開篇點明悲秋旨意,在描述秋景時寫道:“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雞啁哳而悲鳴”[2]293?!把恪薄胞d雞”兩種意象正與蕭瑟的秋季相合。這兩種鳥體型較大,飛行較高,再加上啼聲偏于悲涼,能夠喚起人們心中的孤獨與愁悶,與秋天的季節(jié)特點極為相符,因此備受詩人的青睞。尤其大雁為候鳥,入秋而南飛,以雁入詩,既能點明時令,又能營造肅殺的氛圍,故而大雁意象成為后世詩文中悲秋書寫的重要符號之一。又如《高唐賦》描寫眾鳥:“眾雀嗷嗷,雌雄相失,哀鳴相號。王雎鸝黃,正冥楚鳩。姊歸思婦,垂雞高巢。其鳴喈喈,當年遨游。更唱迭和,赴曲隨流?!盵3]880賦中連用7種禽鳥,描寫高唐之側的山林中眾鳥和鳴的景象。這些鳥雀各有特點,鋪排而出,能夠引發(fā)讀者的想象。
宋玉辭賦中出現(xiàn)走獸類動物意象19種,均為先秦著作中的常見意象。這些意象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犬馬牛羊等家畜,一類是豺狼虎豹等野獸?!墩谢辍菲诿鑼懮舷滤姆降碾U惡時寫道:“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2]325。作者選用蝮蛇、封狐、虎豹、豺狼等猛獸意象,極力渲染一種食人嗜血的恐怖氛圍。這些動物本身即是生存環(huán)境險惡的象征,我們從中也可以窺見先民們在與自然斗爭時所面臨的困厄與危險。而在描寫宮廷生活的充裕富足時,作者寫道:“肥牛之腱,臑若芳些”“胹鱉炮羔,有柘漿些”[2]338。動物意象在這里成為美食佳肴,對比出宮廷生活之豪奢。此外,《高唐賦》中的“虎豹豺兕,失氣恐喙”[3]877“傾岸洋洋,立而熊經(jīng)。久而不去,足盡汗出”[3]879句,則是借動物意象描寫山川環(huán)境之惡劣。大水奔涌,聲入云霄,連虎豹豺兕也要奔走逃命,野熊也嚇得攀爬上樹,襯托出巫山水勢之浩大。
昆蟲類動物意象在宋玉辭賦中出現(xiàn)10種,且多出現(xiàn)于《小言賦》中。《小言賦》專言體小形微之物,因此以昆蟲作比,最為適宜。楚襄王命作《小言賦》,景差、唐勒等人舉出蚊蠅等昆蟲的身體部位,極言微小之物:“體輕蚊翼,形微蚤鱗,聿遑浮踴,凌云縱身”“憑蚋眥以顧盼,附蠛蠓而遨游”“館于蠅須,宴于毫端,烹虱脛,切蟣肝,會九族而同嚌,猶委余而不殫”[4]111。這些昆蟲本就小巧,其身體器官更難以分辨,如此形容,頗有《莊子》中的蝸角二國之妙。但宋玉仍認為景差與唐勒之言“磊磊皆不小”[4]111,認為真正的微物“比之無象,言之無名。蒙蒙滅景,昧昧遺形”[4]111,又拓出另一層境界。
宋玉辭賦中出現(xiàn)水生類動物意象9種,多集中于《高唐賦》《釣賦》中?!陡咛瀑x》寫大水泛濫之時,“水蟲盡暴,乘渚之陽。黿鼉魚亶鮪,交積縱橫”[3]878。黿為巨鱉,鼉?yōu)轺{魚,魚亶和鮪為兩種體型較大的魚類。4個意象代表水族中較為兇悍龐大者,它們受驚后張鱗奮翼,縱橫交織,能夠襯托出泛濫時的大水洶涌的力量,也可以從側面反映出巫山水蟲種類之豐富。此外,《釣賦》以釣術喻治國,頻繁使用“魚”意象。賦文中有大量描寫玄洲精妙釣術的句子,如“出三尺之魚于數(shù)仞之水中”“委縱收斂,與魚沉浮”[4]122“睛不離乎魚喙,思不出乎鮒鳊”[4]125,刻畫出一個技藝高超的釣者形象。而“四海為池,萬民為魚”[4]122“餌墜鉤決,波涌魚失”[4]125等句則將魚比喻為民,將釣魚與政治相聯(lián)系,借以表達作者的政治主張。
宋玉辭賦中出現(xiàn)神話傳說類動物意象15種。這些動物包含禽鳥、走獸、昆蟲、水生等種類,因它們是想象的產(chǎn)物,因此單列一類。神話傳說類動物意象多出現(xiàn)于《九辯》《對楚王問》兩篇,尤其以鳳意象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毒呸q》中作者以鳳喻高潔之士,塑造出一個“遑遑而無所集”“高飛而不下”[2]305的鳥中之王的形象,借以表達對自己懷才不遇的感慨和處窮守高的態(tài)度?!秾Τ鯁枴吠瑯右曾B中之鳳象征圣人,體現(xiàn)自己的瑰意琦行。此外,龍、鯤等意象也在宋玉辭賦中多次出現(xiàn)。神話本是先秦文學的一大寶庫,神話傳說中的動物意象極為豐富,并且許多意象已擁有固定的特質(zhì),能夠被用來象征或指代某種德行或性格。宋玉立足于這些瑰麗的動物意象,在作品中大量使用神怪類動物,成為其辭賦動物意象書寫的一大特征。
人格象喻是宋玉辭賦中動物意象的功能之一。宋玉繼承“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2]2的楚辭傳統(tǒng),在作品中以不同的動物意象象征不同類型的人格。這些意象經(jīng)常成對出現(xiàn),達到對比的效果,使其所代指的人格特征更加明顯?!毒呸q》在論及用人時寫道:“卻騏驥而不乘兮,策駑駘而取路。”[2]304騏驥為良駒,駑駘為劣馬,這兩種意象在先秦文獻中并不鮮見。馬本身是古代社會極其常見的動物,又因品種繁多、優(yōu)劣不一,格外受到文學作品的青睞。在古代社會,擁有馬匹數(shù)量的多少、品種的好壞,是不同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在文學作品中,騏驥和駑馬更多地被用來象征人物的類型和品格?!毒呸q》中宋玉即以騏驥自比,以“騏驥伏匿而不見”[2]305“國有驥而不知乘”[2]315表達自己空有才能而不被任用的怨憤。
鳳意象也經(jīng)常被用作人格象喻。例如《九辯》中“鳧雁皆唼夫粱藻兮,鳳愈飄翔而高舉”“眾鳥皆有所登棲兮,鳳獨遑遑而無所集”[2]305等句,皆以鳳喻指才高德重和與眾不同的品格。鳳在先秦時期一直是德行的代表,《山海經(jīng)·南山經(jīng)》與《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記載鳳身上的紋路:“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5]16,因此以鳳凰象征才德古已有之。宋玉在此將它與眾鳥區(qū)分,借鳳凰的不凡顯示他自身的高潔。又如《對楚王問》中所寫:“鳳皇上擊九千里,絕云霓,負蒼天,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籬之晏鳥,豈能與之料天地之高哉?”[4]89高飛的鳳鳥和“蕃籬之晏鳥”同樣以成對出現(xiàn)的形式,表示作者對自身才干的高度自信。
此外,“眾雀”“鯤魚”“尺澤之鯢”等意象在宋玉筆下均為指代某種人格而設。這些意象或為人們耳熟能詳?shù)膭游?,或承載著傳說和寓言,用作象喻,尤其以對比的方式出現(xiàn),能夠形象地揭示出本體的特征,無需對本體進行贅述,達到極好的或諷刺、或寄托、或贊美的效果。同時,意象本身使文本變得飽滿,增強了作品的文學性。
大量而準確地使用意象,是辭賦文學抒情的手段之一。獨特的意象或意象群能夠形成與作品情感表達相符的畫面、場景,從而強化抒情氛圍。在自然界的諸多物象中,動物相對而言更具靈氣。動物意象在營造特殊環(huán)境時也能起到其他意象所無法起到的作用。例如《招魂》篇中,使用“蝮蛇”“封狐”“雄虺”“赤蟻”“玄蜂”“虎豹”“豺狼”等意象,現(xiàn)實與傳說混雜,能夠更直接地描繪出陰森恐怖使魂魄感到畏懼的場景。這些意象都與死亡直接相關,作者不吝筆墨,大肆渲染它們的兇惡殘忍,也使整篇《招魂》的前半部分籠罩在陰冷詭異、怪誕離奇的氛圍中。
宋玉辭賦中光怪陸離的幻想場景,其中同樣采用了大量動物意象。如《九辯》末尾寫精魂離開軀體,上至天庭,“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蒼龍之躣躣。屬雷師之闐闐兮,通飛廉之衙衙”[2]319,作品中使用了一系列神話中的動物,一幅魂游天宮的畫面如在眼前。朱雀是傳說中的鸞鳥;蒼龍為青龍;雷師為雷神,《山海經(jīng)》載其人首龍身;飛廉為風神,是一種長毛有翼的神禽。這些神怪動物意象所代表的天宮場景是作者想象的產(chǎn)物,它們?yōu)椤毒呸q》賦予一個浪漫瑰麗的結尾,與前文所表現(xiàn)的對現(xiàn)實的不滿形成對比,更加強化了作品怨憤失落的情感氛圍。
宋玉對動物意象青睞有加。其辭賦作品中的動物意象具有鮮明的特點。首先,宋玉辭賦中的動物意象數(shù)量繁多、種類豐富。79種動物意象既包含自然界動物的基本分類,又取材于神話傳說;既有大量生活中耳熟能詳?shù)膭游锓N類,又不乏少見的珍稀品種。可以說宋玉辭賦中已經(jīng)形成一個完整豐富的動物意象體系?!毒呸q》《招魂》《高唐賦》《對楚王問》《小言賦》《釣賦》《御賦》等篇目采用的動物意象尤多。其次,宋玉辭賦中的動物意象體現(xiàn)出現(xiàn)實與傳說結合的特點。79種動物意象中,有15種屬于神話傳說類動物,尤其《九辯》與《對楚王問》兩篇大量使用該類意象,使現(xiàn)實與傳說混雜,為作品賦予了強烈的浪漫主義色彩。最后,宋玉辭賦對動物意象的選用十分精準,每一種意象的出現(xiàn)都與文本需求極為相符。惡禽猛獸用以營造恐怖的氛圍;蚊蠅蚤蚋用以凸顯極其微小之物;鳳凰游龍、騏驥鯤魚用以象征品行高潔之士。這些恰如其分的動物意象既得益于對上古典籍的取法,也離不開作者超凡的想象。
總之,宋玉筆下的動物意象精彩而又豐富,具有深厚的文化內(nèi)蘊。在宋玉之前已有《詩經(jīng)》及屈原賦兩座文學高峰,其中動物意象的使用已十分普遍。而宋玉在繼承前人成就的同時,更集中、更系統(tǒng)地使用動物意象,是對該意象種類的拓寬與深化。漢代以后,辭賦對動物的描摹愈加豐富,并逐漸產(chǎn)生以動物為主題的詠物賦。清代陳元龍所編《歷代賦匯》專門列出“鳥獸”“鱗蟲”兩大類目,足見后世辭賦中動物意象使用之規(guī)模。也可知宋玉筆下動物意象已足夠完備,為后世辭賦乃至后世文學的動物書寫提供了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