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昆河 口述 李耀曦 整理
第一次見先生是暑假期間,在文理學院辦公樓二層的院長室里。當時我是個“文學迷”,慕名前來拜訪的我吃驚地呆立著,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因為站在我面前的這位舒先生,只有三十多歲年紀:身材不高,清瘦,梳分頭,戴圓片金絲眼鏡,兩眼異常有神。他身著一件西式白色紡綢襯衫,舉止灑脫,氣度不凡。但絕沒有一般留洋歸來者那種洋味十足的紳士派頭,也不見有何名士風流的逸氣,與我想象中那位被稱作“《論語》八仙”之一的幽默大師毫無共同之處。
這次談話時間不長。先生沒有顯出多少幽默,似乎也無意談文學,只是一本正經地向我這個33 級新生介紹了一番齊魯大學的院系建制和課程安排。后來,看到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說,他雖然很喜歡幽默,但對初次見面的人并不太愛講話,尤其是女人。
即使如此,我還是有點大喜過望和受寵若驚,以至于來前路上準備好的一肚子話,一點兒也沒倒出來;老舍先生究竟說了些什么,也呆呆地大半沒有聽進去。如今還能清楚記得的,只有最后那句話——就是先生介紹到開課的教材,都是他自己編的時,說:“我這是‘現蒸現賣’,講不好,您哪——湊合著聽?!币痪涞氐氐赖赖睦媳本┵嫡Z,幽默而毫無教授架子。
20 世紀30 年代齊魯大學校門
老舍先生講課,是坐著的。后來知道,他有腿病。但講著講著,興致上來,便也站起來,講得逸興湍飛時,常有妙語脫出,冷丁襲來,引得哄堂大笑。但先生自己可不笑,始終板著臉,一本正經。老舍在齊大所開課程,除了一年級的《文學概論》和《文藝批評》外,還有:《小說和作法》《但丁研究》與《莎士比亞研究》(一些回憶文章把后兩門合稱為《世界名著研究》,但當時,這是兩門課)?!缎≌f和作法》是給國文系二年級開的;《但丁研究》與《莎士比亞研究》是三年級的選修課。
先生講這兩門課,并不看講義,也很少手勢,揮灑自如,縱橫跌宕。雖是濃重的北京口音,但經過了淘洗和凈化,沒有那種“京片子”的貧、虛、俗,沒有嘩眾取寵的江湖氣。例子多是外國的,課卻輕松動聽,并不奧澀,頗有融古今中外作一勺燴的味道。
舒先生對當時的軍閥統(tǒng)治是不滿的。課堂上亦有言涉時政之辭,但多是反語、冷箭,含沙射影,藏而不露。而同在“國學研究所”后來成為老舍朋友的墨學家欒調甫先生,則常常是不忌生冷,不管是韓復榘,還是蔣介石,逮誰罵誰,皆可拍案大罵。
先生的文學概論與文藝批評課,大受青年學子的歡迎。除了國文系一年級,其他許多系的也跑來聽,柏爾根樓(今物理樓)的教室里坐滿了學生。這在齊大,實屬罕見。因為,當時學生人數很少。一般一門課,必修與選修加在一起,也不過一二十人。譬如,加拿大籍教授、傳教士出身的明義士的甲骨文課,自始至終只有三個學生選聽。
當然,這既是先生個人的魅力,也是新文學本身的魅力。一個災難深重的民族,凡是有些血氣的青年,誰不愿意接受新思潮,喜歡新文學呢?這是當時時代的主潮,大潮浩蕩任誰人也無可阻擋的。然而,齊魯大學是美、英、加拿大三國基督教會為便于傳播宗教而集資興辦的一所私立大學,它的文學院國文系的宗旨,是為各教會中學培養(yǎng)國文教員。在老舍、郝立權等先生到來之前,其歷屆國文系的系主任和教員,都是擅長八股文的舉人、拔貢之類的老夫子。所授課目,皆是《尚書》《詩經》、文選、音韻、訓詁一類所謂“舊學”。因此,在齊魯大學的歷史上,文科開講“新學”,老舍乃是第一人。這在齊大是堪稱創(chuàng)舉的。
老舍先生開講新文學,在齊大蕩起一股清新之風。影響所及,連那個酷好中國古文化的明義士家里,也擺有老舍題了字的新版長篇小說《離婚》。
當時,無論是《齊大月刊》《現代》雜志,還是林語堂主辦《論語》半月刊,只要一有先生的文章登出,都會在一些愛好文學的學生中引起一陣騷動,大家爭相傳閱,先睹為快。再不然,就自己跑到院前東方書社買它一本,帶回宿舍,細細閱讀,慢慢消受。
讀著,讀著,我們中間一些人也難耐躍躍欲試之情,便也要組織文學社。記得班上馬琳等八九個男女同學,成立了一個“未央社”,常湊到一起,頗為自負地談詩論文。我也不甘寂寞,參加到一個叫“時代青年”的文學社里去充數。它是校外的,主要成員是當時濟南省立一中的幾名年輕語文教師,由剛從北大畢業(yè)回來的嚴薇青(建國后為山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主任)主辦。那時,卞之琳、李廣田等人也在一中教書。
《齊大月刊》編委會成員合影,前排左二為老舍
當時,老舍先生并不給我們開《小說和作法》,但這毫不妨礙我們這些人把自己寫的稱作小說、散文、詩歌一類的東西,朝他手里塞。每逢下課,先生腋下必云集起厚厚的一疊“杰作”,帶回家。下次上課時,又是一摞。
先生寬容大度,和藹可親,常于繁忙之中,不惜時間,耐心地看這些習作,坦率地指出不足并給以指導,但一向要求嚴格,從不奉送廉價的夸獎。記得有一次,先生在別的班上表揚了馬琳寫的一篇散文和我的一篇小說,說寫得還可以。我聞訊大喜,又送上一些新詩。得到的回答卻是:“你這新詩寫得可不好,沒勁兒(先生主張:新詩要像一團火,語言要有熱力)!受舊詩影響太深?!币幌伦樱蛳宋蚁氘斝略娙说哪铑^。
愈是如此,同學們愈是敬重先生,想方設法與之親近。
最好的接觸機會,莫過于系會。所謂系會,就是全系師生聯歡會。這是一個例會,規(guī)定每學期舉行兩次,一首一尾。會上,最受學生們歡迎的節(jié)目,便是老舍先生的京劇清唱和講笑話。先生熟悉民間事物,愛好廣博,他的笑話,大都精彩不俗。
至今,還記得他那個關于票友的笑話:
我在北京有一位朋友,是個票友。此人這京戲迷得厲害,一心想“下海”成名角兒??沙锰?,誰聽了誰捂耳朵,花錢請也請不來。沒辦法,只好自個兒找了一個清靜的地界兒——跑到西山去唱。上了裝,提把青龍偃月刀,連作帶打,唱《單刀赴會》。
正唱著唱著,山上下來一個老頭兒,打柴的。一看這位,嚇懵了:不知是關老爺顯圣,還是土匪劫道;趕忙跪下磕頭:好漢爺饒命!好漢爺饒命!票友一看,心中暗喜,大喝一聲:老頭兒休怕!饒爾性命不難,只須聽我一段西皮,便可免你不死。便又野唱起來。
唱著,唱著,老頭兒“撲咚”一聲又跪下了:好漢爺,你甭唱了,還是殺、殺了我吧!票友驚問:為何?老頭哭道:我覺得,還是殺了我更好受。
人們哄堂大笑。老舍話鋒一轉,說,寫文章也是這樣,光自個兒感覺好不成,還得有讀者。我有一個哥哥,就很愛讀張恨水的小說,而決不看我寫的。殺頭也不看。
老舍夫婦在濟南南新街住處
齊魯大學校北,圍子門里南新街54 號(今58 號),是老舍先生結婚后的寓所。那時,我們這些文學迷,曾多次涉足這所幽靜的小院——找先生聊文學。
我們與先生交談,年輕的舒師母胡絜青女士有時也微笑著立在一旁,但并不插話。胡女士大約二十五六歲,梳著當時知識女性中流行的齊耳短發(fā),穿短袖旗袍,身材修長,頗有大家閨秀的風姿。聽說她也是一個旗人,一位畫家的女兒,女才子。那時她已從北京師范大學畢業(yè),隨先生來濟后,在齊魯中學(今濟南五中)教國文。
曾有一個時期,胡女士在我們班聽齊樹平先生的《中國美術史》課,才開始大家并不知道是舒師母,只見她每次總是腋下挾個硬皮筆記本獨往獨來,來后便靜靜地坐到最后一排,并不按齊大“尊重女性”的慣例:女生坐前,男生在后。
老舍先生的寓所不大,卻種了不少花草,記得院子里有一眼井,好像還有一株紫丁香和一大缸荷花,在北屋西側的會客室里,先生向我們談了對于自己小說的看法。先生說《老張的哲學》雖然你們都愿意看,但太粗糙,不過是抱著幽默死啃。如果現在再寫,可三倍于原作?!敦埑怯洝凡惶晒?。對《小坡的生日》《離婚》還比較滿意。
當然,這里有謙虛之詞,不可完全看死。誰都知道,老舍在濟南的三四年間,寫了為數可觀的長、短篇小說、幽默詩文,還有一組專門描寫濟南風土人情的散文。這是先生抗戰(zhàn)前的黃金時代,也是其一生創(chuàng)作的重要轉折時期。他逐漸淘洗了前期作品里那類未必需要的插科打諢,他那獨具特色的幽默風格更加成熟,更趨深沉了。
遺憾的是,我們終于沒能聽到先生的《小說和作法》課。因為,1934 年夏天,老舍就辭教他適了。
1937 年夏天,老舍先生重返齊大。不久,日本人兵臨城下,韓復榘的國軍炸毀了黃河大橋,棄土南走。11 月15 日晚上,在韓投彈炸橋的爆炸聲中,先生毅然決然,棄家獨行,奔赴國難。僅攜一只小手提箱,懷揣50 塊錢。
從此,我便再也沒有見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