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玲

(蘇州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江蘇 蘇州，215006)

湯顯祖自小就受到熱衷于道教的祖父母熏陶，之后又深受好友達(dá)觀禪師的影響，晚年轉(zhuǎn)而向佛道思想尋求精神的寄托。他曾想向無去上人“借一袈裟地，聽龍門說法”，也曾說過“玄宮梵館，一再周施。少年常抱長生之決，衰年乃就無生之意”“擬日用于任智，轉(zhuǎn)天機于釋玄”，體現(xiàn)了其思想中儒釋道思想的合而為一。因此其后期的戲劇創(chuàng)作《南柯記》和《邯鄲記》是融合儒釋道思想與戲劇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的經(jīng)典之作，具有顯著的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和獨特的文學(xué)藝術(shù)價值。明代文學(xué)家王思任說：“《邯鄲》仙也；《南柯》佛也?！盵1]88明代戲曲家呂天成高度贊揚湯顯祖：“……《南柯夢》酒色武夫，乃從夢境證佛，此先生妙旨也……《邯鄲夢》，窮士得意，興盡可仙?！盵2]2595-2596《邯鄲記》體現(xiàn)了濃厚的道教色彩，展現(xiàn)了主人公在官場弄權(quán)營私而歷盡宦海風(fēng)波，終究難逃作為犧牲品的命運，展示了有限與無限、死與生的對立以及度脫者、被度脫者的對抗與認(rèn)同。《南柯記》體現(xiàn)了濃厚的佛教色彩，展現(xiàn)了主人公因為“我執(zhí)”而產(chǎn)生對俗世人生各種欲望追求的虛幻不實，充滿了佛理禪趣，具有濃厚的“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人色，自色悟空”的佛教思想。湯顯祖在《南柯夢記題詞》中說：“世人妄以眷屬富貴影像執(zhí)為吾想，不知虛空中一大穴也。倏來而去，有何家之可到哉”，體現(xiàn)了其“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的佛教理念。

宗教反映了世界觀、價值觀、思維方式等文化深層次結(jié)構(gòu)中的諸多因素。弗洛伊德曾指出，宗教可以被視為人類文明中最為珍貴的財產(chǎn)，是文明所能給予其參與者的最為珍貴的東西[3]16。在中國歷史上，佛道儒三教交融，構(gòu)成了中國文化的一種特質(zhì)。道教是中國本土宗教，禪宗是中國本土文化孕育出來的佛教宗派。儒釋道和佛禪思想廣泛地體現(xiàn)在中國人的生活中，包括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這與西方宗教文化不同，也給翻譯傳播帶來了一定困難。如何體現(xiàn)作者將佛道思想、禪理禪趣融于對人生的思考，彰顯作品的中國文化特色和文學(xué)藝術(shù)價值是一個需要關(guān)注的話題。譯者一方面需盡量保留作品的原汁原味，幫助讀者感知宗教色彩和文化；另一方面，可通過闡釋、類比，借用譯入語表達(dá)等方法使讀者產(chǎn)生共鳴。

目前，《南柯記》有汪榕培、張玲、霍躍紅的譯本(以下簡稱“汪譯”)以及張光前的譯本(以下簡稱“張譯”)，《邯鄲記》有汪榕培的英譯本。本文著重討論上述譯本中宗教用語以及禪詩的翻譯。

一、宗教用語

道教是中國文化的特色，道教專門用語在英語中沒有現(xiàn)成的對應(yīng)。汪譯在選詞方面的特點主要體現(xiàn)在：(1)準(zhǔn)確傳遞核心含義，如“immortal”(仙)、“obsessed”(癡)、“earthly world/worldly”(塵寰、塵、障、煙花、人情世故)、“cultivation”(修行)、“illusion”(妄)、“previous life”(前生)、“the fairy island”(蓬島)、“Master Zhong Liquan”(正陽子鐘離權(quán))。(2)盡量再現(xiàn)宗教意味和中國特色，如“Taoist charms of ascension”(飛升黃白之術(shù))、“convert”(度、度脫、度仙)、“yin-yang”(陰陽)?！癱harm”和“convert”在CambridgeDictionary中的解釋分別是：“an object or saying that is thought to have magical powers, such as the ability to bring good luck”“to change to a new religion, belief, opinion, etc., or to make someone do this；someone who changes their beliefs”，其中“magical powers”和“religion”“belief”說明了“charm”和“convert”的宗教色彩。(3)體現(xiàn)道教在教義和修煉內(nèi)涵等方面與佛教之間的差異性。如，汪譯《邯鄲記》中以“convert”對應(yīng)“度”，在《南柯記》中則以“released from the purgatory”對應(yīng)該詞。譯文作此區(qū)分能讓英語讀者更好地領(lǐng)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豐富性和多樣性。(4)對于隱含在字里行間的具有宗教意味的表達(dá)，汪譯采用顯化的方法幫助英語讀者準(zhǔn)確把握原文。如例一、例二。

例一

門外蟠桃一株

汪譯：

Outside the gate grows a peach tree of Immortality

在民間傳說中，王母娘娘在農(nóng)歷三月初三瑤池舉行盛大的蟠桃會，宴請諸路神仙，這天也是一個重要的道教節(jié)日。如果譯文不增加“of Immortality”，英語讀者并不會知道“peach tree”的宗教含義。

例二

洞賓先生大功行了

汪譯：

it would be a great feat in your path to immortality.

“功行”特指道士修行的功夫，而非一般的“功勞、成就”?！癷n your path to immortality”顯化了這個意思。

《南柯記》中有大量佛教專門用語，汪譯和張譯都是基于對原文的透徹理解進(jìn)行處理。汪譯本不采用注釋，并在能被讀者理解的前提下以回譯、直譯等方法盡量保留原文宗教色彩。張譯則主要采用回譯加注，或在沒有注釋的情況下采用顯化、歸化，減少讀者的閱讀困難和壓力。對于一些已被收錄入英語詞典的梵詞，或者可根據(jù)上下文把握其意思的梵詞，回譯能展現(xiàn)宗教的“話語鏈”和特質(zhì)，保留宗教色彩和準(zhǔn)確性，“既使兩種有血源性和發(fā)生學(xué)關(guān)系的字母語言直接貼合，又能讓漢譯梵詞的異質(zhì)表達(dá)以原生態(tài)的形式進(jìn)入英語的認(rèn)知結(jié)構(gòu)和審美視野，信息傳遞顯得直觀清晰。”[4]106

例三

如何是佛？

……

如何是法？

……

如何是僧？

汪譯：

What is the Buddha or the Enlightened One?

...

What is the Dharma or the True Teaching?

...

What is the Sangha or the Buddhist Brotherhood?

張譯：

What is Buddha?

...

What is Dharma?

...

What is Sangha?

(Note：

Dharma: roughly speaking, the governing rulings of Buddhism.

Sangha：a monk)

佛、法、僧(佛教三寶)救度一切眾生，使之離苦得樂，皈依三寶是信仰佛教和成為佛教徒的前提。在兩個譯文中，這三個詞都采用回譯“Buddha”“Dharma”“Sangha”以突出其核心概念的意義，并分別輔以意譯和腳注幫助讀者對概念進(jìn)行區(qū)分，避免概念的模糊和混淆。

例四

他蟲業(yè)將盡

汪譯：

These ants will soon be relieved from their karma as insects.

張譯:

Their incarnation as insects is almost over.

“業(yè)”是佛教用語，指一切眾生的活動?！皹I(yè)”是“因”，“報”是“果”。在《南柯記》中，螻蟻在“燃燈念佛之時，出來行走瞻聽”。這種聽聞?wù)ǖ纳茦I(yè)，決定了它們將來的善報。契玄法師前生無意中傷害了螻蟻，故后來借淳于棼的力量超度眾蟻升天?！皹I(yè)”的梵語原文是“karma”，該詞已被廣泛收入英語詞典，為很多英語讀者所了解。CambridgeDictionary對它的解釋為：“(in the Buddhist and Hindu religions) the force produced by a person’s actions in one life that influences what happens to them in future lives?！蓖糇g將“業(yè)”回譯為“karma”，完全保留了佛教色彩。張譯以“incarnation”(化身)對應(yīng)“業(yè)”。CambridgeDictionary對該詞的解釋為：“a particular life, in religions that believe that we have many lives?！笨梢?，“incarnation”具有宗教色彩，其含義與原文不完全對應(yīng)，但歸化的處理考慮了一般英語讀者的理解。

例五

無影樹下，弄月嘲風(fēng)；沒縫塔中，安身立命。

汪譯：

Under a shadowless tree, I play with the moon and sneer the wind; in the seamless pagoda, I’ll rest myself and live an eternal life.

張譯：

Under an illusory Bodhi tree I played with the wind and moon; in the seamless stupa I found my own existence.

“無影樹”指修行到空定境界，不見一物，不著一相，方知世間萬物皆是因緣和合的假象。“沒縫塔”象征著佛法莊嚴(yán)，它不以時變，不以物移，永恒不滅，矗立不倒。“無影樹”和“沒縫塔”是對千變?nèi)f化、無實體、無形相的“心”的精神活動載體的生動比喻，體現(xiàn)了禪宗以心為覺悟本體的宗旨。汪譯采用直譯“shadowless tree”和“seamless pagoda”，張譯以直譯“seamless stupa”對應(yīng)“沒縫塔”。直譯保留了宗教語言獨特的表意形式、哲理意味和思維過程。宗教語言在很大程度上因詞語凝練、含義深刻豐富而具有文學(xué)性，保留語言形式能更好地表現(xiàn)內(nèi)容，形式的改變難免會導(dǎo)致內(nèi)容的改變。張譯以意譯“illusory Bodhi tree”對應(yīng)“無影樹”，譯文中佛教的語言表達(dá)和思維形式有一定流失，但該專有名詞的基本含義“空”得以顯化，方便了讀者理解。

例六

求眾生身不可得，求天身不可得，便是求佛身也不可得……

汪譯：

It is vain to seek the human form; it is vain to seek the heavenly form; it is vain to seek the Buddha form.

張譯：

Vain is it to seek a human form.Also vain is it to seek a celestial form. It’s even vain to seek a Buddha’s form.

這句話是劇作家通過劇中人表達(dá)的人生體會以及在經(jīng)歷了夢幻人生以后的恍然大悟，表現(xiàn)了自在生命的覺醒。“身”是一個關(guān)鍵概念。佛教中，佛陀為救渡苦難眾生權(quán)巧化為種種身相。如果以直譯“body”(身體、肉身)對應(yīng)會引起誤導(dǎo)。兩位譯者選擇“form”顯然是基于對原文的透徹理解。

例七

經(jīng)明說應(yīng)以人非人等度者，即現(xiàn)其身而度之?！隳堑澜?jīng)中，已云道在螻蟻……

汪譯：

As is stated in the sutra, in the case of humans and non-humans, Buddha is to appear at once to release them from the purgatory...It is said in the Taoist Classic that Tao exists in the ants.

張譯：

The sutra also clearly states: “If they are to be converted, be they human or non-human beings, Bodhisattva will appear in a theophany to redeem their souls.”

“人非人”在佛教中指人和非人的眾生?！暗涝谙N蟻”指道理、規(guī)律存在于自然界萬物之中?！肚f子·知北游》第六節(jié)中有：“東郭子問于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瘱|郭子曰：‘期而后可。’莊子曰：‘在螻蟻?！唬骸纹湎滦埃俊唬骸诙敯??！唬骸纹溆滦?？’曰：‘在瓦甓?！唬骸纹溆跣?？’曰：‘在屎溺’”。莊子表達(dá)了“道”無所不在，甚至螻蟻那些小蟲之中也有道之存在的思想。例七原文具有詼諧幽默的意味，委婉地點破了男主人公身邊的人都是螻蟻之化身，表達(dá)了佛教普度一切眾生的思想。汪譯和張譯中的直譯“humans and non-humans”“Tao exists in the ants”“human or non-human beings”再現(xiàn)了宗教語言的獨特話語方式。張譯的“Bodhisattva will appear in a theophany to redeem their souls”未保留原文的幽默意味，但顯化了意思，流暢易懂。

二、禪詩

禪詩是一種獨特的古典詩歌形式。佛教禪宗把山水自然看作是佛性的顯現(xiàn)，花草、鳥獸、松竹、流水、清泉、明月、空谷等都具有佛的靈性，所謂“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詩意與佛理禪趣在本質(zhì)上是相同的，因此有“詩禪一致，等無差別”的說法。佛教禪宗強調(diào)用心去體會領(lǐng)悟佛性，即所謂“頓悟”，而富有意象、意境的禪詩就是幫助人們頓悟的一個極佳方式。禪僧們在開悟、示法以及一般商量問答時以詩明理，更加強了禪與詩歌文學(xué)的緊密聯(lián)系。《南柯記》中有不少佛理禪詩。在翻譯的時候，“接受美學(xué)”能提供有效的參照，因為古典詩歌、禪理和接受美學(xué)這三者之間有高度的契合之處。主要體現(xiàn)在兩點：

1.空白與模糊

中國古典詩歌的最高境界在于“凡詩文妙處，全在于空”(袁枚)、“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孔子)、“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嚴(yán)羽)、“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司空圖)。在佛禪說理中，言說禪意、禪味、禪趣的最高境界在于“無法言說”“不立文字”“開口即失”“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答非所問”，這些無不體現(xiàn)出對留白或模糊的巧妙運用。

接受美學(xué)理論提出“空白”和“未定點”的概念，指文本中需要讀者根據(jù)自己的想象加以填充的“未言部分”，讀者與文本的交流就是在這些“空白”處發(fā)生的，因為正是這些需要讀者靠思考去填補的地方把讀者引入到文本所描述的事件中，以提供未言部分的意義。意義未定點和空白構(gòu)成了文學(xué)作品的模糊性，從而留給讀者解讀和闡釋的空間，參與作品意義的建構(gòu)?？瞻着c模糊是一種積極的創(chuàng)作手段，是一部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帶給讀者審美體驗的重要前提[5]102。

2.感悟與視域融合

古典詩歌與言說佛理都以感悟為核心，都重視在有限的語言中體味無限的意境、心靈旨趣和洞明?！爸荒芤鈺?，不可言傳”“言有盡而意無窮”適用于詩歌欣賞和佛理悟道。嚴(yán)羽所說的“大抵禪道唯在妙語，詩道亦在妙悟……惟悟乃為當(dāng)行，乃為本色”一語闡明了“悟”是禪道和詩道最根本的、深層次的共同核心。接受美學(xué)理論提出“期待視野”“召喚結(jié)構(gòu)”“視域融合”的概念，認(rèn)為“讀者在閱讀理解之前對作品顯現(xiàn)方式的定向期待，這種期待有相對確定的界域，此界域圈定了理解可能的限度”[6]289。“理解者有自身的視界而文本也有它原初的視界，兩者之間勢必就會形成差異，只有將視界融合，超越原有的文本視界及理解者自身的視界，才會形成一個更新更好的視界……視界融合其實是建立在理解的基礎(chǔ)上將個人視界跟歷史視界融合的一個過程，這個過程中可能會涉及不同文化間的交叉碰撞但絕不是相互消減和取代，是一種包容、重構(gòu)直至和諧的狀態(tài)，是傳承的運動和解釋者的運動的內(nèi)在的互動?！盵7]137-138接受美學(xué)理論中的“視域融合”與禪道、詩道的“悟”可以互為闡釋。意識活動在文本的召喚下激活，從而充分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去理解、闡釋、思考、接受文中的空白、模糊，最終得到新的體驗，獲得文學(xué)欣賞的美感，并將之存入自己已有的知識結(jié)構(gòu)，改變、重新定位期待視野。這也是一個“悟”的過程。意境、旨趣和洞明無一能離開主體的積極參與。圓滿自在的禪境、空諸所有和萬慮全消的心境從根本上是無法言說的。自然萬物的意象激發(fā)“自心親歷”的直覺體悟，從而最終達(dá)到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的體驗。這也是一個“視域融合”的過程。“視域融合”理論和“悟”道分別基于作品和自然意象，但兩者都是將客體主體化的過程。

由上述可見，詩歌、禪理、接受美學(xué)這三者之間有高度的契合之處。在禪詩的翻譯中，可取的做法是“既不應(yīng)隨意填補源語文本意義空白，使源語文本的審美價值受到破壞，也不應(yīng)刻意追求譯文的空白與未定性，應(yīng)努力尋求空白和未定性具體化與譯本讀者理解力之間的最佳折衷。當(dāng)源語文本意義空白和未定性的具體化成為情非得已的選擇時，譯者應(yīng)注意恰當(dāng)?shù)木唧w化”[8]12。任何一位讀者在閱讀前已經(jīng)具有一定的理解結(jié)構(gòu)與知識框架，包括語言習(xí)慣、背景知識、興趣愛好、審美經(jīng)驗，這些構(gòu)成閱讀中潛在的期待和求同存異，即接受美學(xué)理論中的“期待視野”。譯者對于空白和模糊的把握之度必須基于對這些因素的考慮。

例八

如何色即是空？

細(xì)雨濕衣看不見，

閑花落地聽無聲。

汪譯：

Why is the reality a phantom?

You can neither see how the drizzle wets the dress

Nor hear how the petals fall onto the ground.

張譯：

Why say“Rupa is sunya”?

Traceless is the drizzle that damps our clothes;

No sound is heard when petals drop to the ground.

(Note：

Rupa: a paired term with Sunya, which means the concept of things. In Chinese it borrows the wordse(color), which carries a derived sense “sex”.

Sunya: a Buddhist term in Sanskrit which means the entitylessness of things. Its Chinese translation borrows the wordkong, which carries such meanings as emptiness, nothingness.)

佛教的色空觀認(rèn)為萬物都是因緣和合，不要有自我的執(zhí)著，在有色世界里確立“看空不空”的思想。“細(xì)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表現(xiàn)的是無論外界如何發(fā)生改變都不會受之影響的物我兩忘、超凡脫俗的境界。“細(xì)雨”“閑花”是“色”?！皾瘛薄奥洹笔强陀^動態(tài)，“看不見”“聽無聲”是主觀狀態(tài)，兩者看似矛盾，卻恰恰表現(xiàn)了實卻虛、色即空的思想。

兩個譯文都基本采用直譯?！皐ets”“fall”“damps”“drop”這幾個動詞再現(xiàn)動態(tài)，而非以形容詞“wet”“fallen”修飾“細(xì)雨”“閑花”，從而突出動態(tài)的環(huán)境，使其和“靜”的心理狀態(tài)形成鮮明的對比?？梢钥闯觯g者認(rèn)為譯文讀者經(jīng)過思考能夠獲得理想的審美體驗，因此基本保留了原文的空白和模糊。值得注意的是，汪譯做了增詞處理，采用“neither...nor”的結(jié)構(gòu)。張譯則采用倒裝句，突出“Traceless”“No sound”。兩者都在一定程度上對空白做了微妙的填補，以強調(diào)內(nèi)心空寂清靜的境界?？傮w而言，兩個譯文都考慮到了讀者經(jīng)驗的“前結(jié)構(gòu)”，同時給英文讀者留下同原文一樣的玩味空間。

例九

如何非色非空？

歸去豈知還向月，

夢來何處更為云。

汪譯：

Why is non-reality a non-phantom?

“Unconsciously, you face the moon in your return

And see the cloud in your dream.”

張譯：

How can there be neitherrupa or sunya?

Won’t you face a moon when you’ve lived this life?

Are not the clouds you dreamed of really clouds?

佛教般若實相論認(rèn)為，萬事萬物是色，但因一切皆由因緣和合而生，故無自性，故非色。又萬事萬物本空，因染污幻現(xiàn)諸有，故非空。真實正確的理解是將這兩方面綜合起來把握。這種非色非空的思想使人在入世的掙扎奮斗中維系著出世的洞達(dá)直觀，寄泊著蕭然疏遠(yuǎn)的境界體驗[9]?！皻w去豈知還向月，夢來何處更為云”是李商隱《促漏》中兩句詩，意思是歸去之后仍向月懷想不已；雖愿夢中化為巫山神女之行云，亦不知應(yīng)去何處。兩個譯文基本都采用了直譯?！?..you face the moon in your return/And see the cloud in your dream”“Won’t you face a moon when you’ve lived this life/Are not the clouds you dreamed of really clouds”這兩個句子本身不難理解，但是英文讀者很難將其分別與問句“Why is non-reality a non-phantom”和“How can there be neither rupa or sunya”形成邏輯關(guān)聯(lián)，更難對其中的深意有所領(lǐng)悟。由于讀者知識經(jīng)驗的前結(jié)構(gòu)和“期待視野”必須被關(guān)照，作品才能進(jìn)入其視域并被讀者接納，才會真正產(chǎn)生意義，因此，當(dāng)譯作與讀者間的審美距離太大時，譯者需要以某種方式使空白具體化。汪譯增加了一個詞“Unconsciously”，張譯采用反問句，從而在一定程度上顯化原作的內(nèi)在邏輯。如此，譯文在陌生與非陌生之間產(chǎn)生一種特殊張力。讀者仍能在譯者的幫助下領(lǐng)會在入世的掙扎奮斗中維系著出世的洞達(dá)直觀這個非色非空的思想。

例十

如何是隨緣煩惱?

雙翅一開千萬里，

止囚棲隱戀喬柯。

汪譯：

Then, what are the twenty subsidiary moral afflictions?

“They’re like two wings stretching ten thousand miles,

But halting to find a dwelling in the forest.”

張譯：

What causes upaklesa?

With wings that could have soared a thousand miles,

You stay fast wedlocked to an arbor branch.

(Note：

Upaklesa: the secondary causes of life’s anxieties and miseries)

“雙翅一開千萬里，止囚棲隱戀喬柯”一句的兩個譯文都保持與原文對應(yīng)，沒有出現(xiàn)一個關(guān)于“煩惱”的表達(dá)。汪譯增加“But”以顯化對比的邏輯和“煩惱”的寓意。張譯則采用“could have”增強了“止囚”的意思。兩個譯文都觸發(fā)了讀者的想象和解讀。當(dāng)譯文讀者領(lǐng)悟“雙翅一開千萬里，止囚棲隱戀喬柯”也是一種煩惱的時候，文本的妙趣和深意也就得到了的實現(xiàn)。

以上三個例子的譯文處理有共同之處，即最大限度地保留原文的空白和模糊，留給讀者充分的想象空間，使譯文讀者與原文讀者能產(chǎn)生同樣的審美與感悟的體驗。同時，考慮到譯文讀者的“期待視野”，譯者并非完全采用直譯，而是在一定程度上使空白具體化、模糊明晰化，通過增加連接詞以強化程度、顯化邏輯，或增加實詞以顯化寓意，力圖做到譯者的責(zé)任，即“并不是代替讀者解讀，而是幫助他們領(lǐng)悟到原詩的內(nèi)涵、原詩文本各有機部分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以及它可能激發(fā)的情感深度與力度，要想讓讀者明白這是一首有內(nèi)涵的詩，是一幅寫意畫而不是一幅招貼畫”[10]78。

三、結(jié)語

道教和佛禪具有濃厚的中國文化特色，與西方文化相比較具有心靈頓悟、超越物我、以心傳心的特質(zhì)，它不是建立在西方文化典型的邏輯思維和分析的基礎(chǔ)上，而是超越了思維、語言、形象的表達(dá)。在戲劇《南柯記》和《邯鄲記》的英譯中，汪榕培和張光前兩位譯者充分考慮了譯本讀者的理解和接受能力，對宗教思想的翻譯采用多種方法，進(jìn)行了靈活的處理。譯本努力在源語語言文化和譯入語語言文化、空白與具體、模糊與清晰之間做到了平衡，真實傳遞了原文本的意圖，實現(xiàn)了文化間的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