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以柱

臨出門的時候，盡管老狗關(guān)門的動作很輕，還是被老伴聽到了，她翻了一個身，問老狗：“這才五點(diǎn)多，這么早就出去？”

“天已經(jīng)大亮了，你再躺會兒吧。我給你煮上雞蛋了，你再熱熱昨晚的稀飯。”

“你不吃點(diǎn)嗎？現(xiàn)在外面也還沒有多少人?！崩习楦O窸窣窣地翻身，像是要起床。

“現(xiàn)在的人都早起鍛煉身體，又是跑又是跳，還有快走的，急匆匆地像是要去趕集。這個時候兒童樂園的人滿了，新城路、人民路、魯山路的人行道上也滿了。馬頭崮上的人最多，還都是有錢人，那兒太遠(yuǎn)，我去不了。你管好你自己，今天很熱，你去大棚摘西紅柿，帶點(diǎn)熱水，你胃寒，可別喝涼水?！?/p>

“你不讓我喝涼水，都說了幾十年了?！崩习橄麓擦耍攘藘陕?，朝門口這邊走過來。

“好歹我也干過赤腳醫(yī)生，還懂點(diǎn)衛(wèi)生常識，你年輕的時候嘴饞，來例假的時候不管不顧的，偷偷喝涼水啃冰棍，我怎么能不管呢？”

老狗說著，使勁把門關(guān)死，而后挪下臺階來。昨天在大棚里蹲了一下午，給西紅柿棵子打杈子，一晚上沒歇過來，腿還有點(diǎn)僵硬。偏房里傳來“嗚”的一聲，是家里的那條老狗。老得不想動了，也懶惰了，每次見面“嗚”一聲算是打個招呼，就像蹣跚的老人，你恭恭敬敬地去問候，他和你打招呼也是這樣，隨意地“嗯”一聲，認(rèn)不認(rèn)得出你是誰，還不一定呢。

老狗四點(diǎn)多就醒了，怕驚動了正在睡覺的老伴，沒敢接著起來，就躺在那里胡思亂想。當(dāng)然不是想別的女人，老狗也沒那個心思了，他想的是有啥法子能掙點(diǎn)錢。對于老狗來說，現(xiàn)在沒有啥比錢重要。

今天的路線，老狗已經(jīng)想好了，先從新城路轉(zhuǎn)人民路，再人民路轉(zhuǎn)魯山路。早飯呢，就在新城路一中西邊那兒解決，在老耿的攤上吃兩根油條，喝一碗豆汁。中午飯更簡單，從人民路轉(zhuǎn)兒童樂園，再轉(zhuǎn)到魯山路，去義烏大廈前的廣場上，去劉大腳那里吃一個肉夾饃，一塊兒說說話，在義烏廣場待一下午。那兒熱鬧，來往的人也多。

正是盛夏，早上的空氣烏蒙蒙的，一點(diǎn)也不清爽。路邊樹上的蟬鳴、汽車揚(yáng)起的塵土，讓老狗一出家門，就覺得胸悶。老狗從家出來走幾百米，就到了南北走向的嶺南路。這條嶺南路原本蕭條，人少，車少，麻城一中遷到嶺南路西北角后，這條路就變樣了，像窮人乍富，從天不亮到晚上十一點(diǎn)，沒個消停的時候。地攤多了，飯店多了，培訓(xùn)班多了?；ń冯u、米粉店、拉面館、羊湯館、炸雞排、烤肉串、自助火鍋、烙餅、油條、牛肉湯等應(yīng)有盡有;晨讀班、小飯桌、國際象棋、圍棋、架子鼓、舞蹈班、美術(shù)班、書法班等五花八門。長約一里多地的嶺南路，擠擠壓壓，像根鼓鼓囊囊的肥腸。

老狗把提在手里的硬紙板看了看反正，然后背到后背上，向兩邊看了看。路兩邊是村里的人，都是和他差不多的老人，男老人，女老人，個個蓬頭垢面，惺忪著眼皮，坐在石頭上或者馬扎上，面前是一把韭菜或十幾個雞蛋，還有梅豆、黃瓜、薹菜、芫荽、大蔥、豆角、茭瓜、冬瓜。那些老人排成一溜坐著，將一堆瓜果攬在懷里，像年輕時抱著自己的兒女們一樣。

還有一堆桃，黑黢黢的，和雞蛋差不多大?！澳没丶易约嚎邪?，誰要？”老狗用腳踢了踢。

那人一臉告饒的笑，露出一嘴黃牙，而后一巴掌拍在老狗的腿上：“出窩了，老狗?！?/p>

“去你的?！崩瞎吠ν涎瑥哪贤表樦鴰X南路往前走。

“誰能撈著你這好活？要不是你那當(dāng)老板的妹夫，哪能輪到你？走來走去的，一個月就掙兩千多?！秉S牙敞開了懷，拿手掌當(dāng)蒲扇，對著老狗的后背指指畫畫。

“你賣也是白瞎，錢都收到你兒子的微信上了。”老狗回了黃牙一句。走到麻城一中的東南角，老狗等了一下紅綠燈，而后向西拐上了新城路。這條路上，晨起走路的人多，男男女女都不穿長褲穿短褲衩，手機(jī)一律在手里捏著，目不斜視地走或者跑。那些跑步的人，誰也不肯停下看一眼老狗身上的硬紙殼。迎面慢走的會在錯身的時候，回頭看一眼老狗的后背，接著就走過去了。這個時候，老狗的屁股就很緊張，常常一陣收縮，其實(shí)老狗是等著那人叫住他，他也隨時準(zhǔn)備轉(zhuǎn)身，好回答那人的問話。從后面過來的人常會回頭看一眼老狗，這讓老狗覺得那人是要問他話，老狗的嘴都張開了，那人卻緊走幾步過去了。還有的人本來是慢走的，超過老狗后卻開始跑起來，好像是怕老狗追上來拉住他的胳膊，求他看自己身上的硬紙殼。

老狗走的是新城路南邊的人行道，對面是麻城一中的大門，差不多有三十米寬，一出一進(jìn)兩道電動門。因是暑假，門前冷落。大早上的兩個穿制服的保安在打盹，一個趴在桌上睡，一個靠墻坐著面朝天閉著眼。兒子就是從這兒考上了山東大學(xué)，現(xiàn)在在濟(jì)南教書，教高中。想到這里，老狗的心里涌上來一股熱流，孫子讀一年級了，又有了一個小孫女，已經(jīng)滿月了。老狗一下覺得腳下來勁了，步子也快了。想想兒子讀高中、大學(xué)那會子，那真是老狗兩口子最快樂的時光（通常，老狗都不叫時光，這種說法太文化，他都是說時候，“最快樂的時候”）。一年下來掙的錢，供兒子讀一年大學(xué)還有余錢。老狗晚上喝多了酒的時候不老實(shí)，就用身體和老伴商量：“再給生一個女兒吧?！北焕习槟檬忠粨芾?，把老狗的心撥拉涼了。

老狗走過去了，又回頭看了一眼學(xué)校。

老耿的小飯攤在路北，距一中兩百多米。老耿的家就在飯攤后面，是幾間平房。原來這里是一個村子，叫沙溝村，因?yàn)榻槌且恢校車_發(fā)住宅樓，就把沙溝村給占得差不多了。老耿的幾間平房在縫里，這里占不上，那里用不著，就這么一直住著。因?yàn)榭恳恢薪?，家長和學(xué)生吃早餐的多，老耿就和老伴開了這個飯攤，做煎餅馃子，炸油條，做豆汁。去年，老耿又上了一個電餅鐺，烙小餅，做肉夾饃，生意就格外好起來了。來吃飯的都是早起讀書的學(xué)生，還有進(jìn)城做工的農(nóng)民。

老狗穿過馬路直奔老耿的飯攤。老耿正在炸油條，順手拿過一只塑料筐，夾上六根油條，放到一邊的小桌子上，喊老伴舀豆汁。

“老狗來了。”老耿喊一聲，像跑堂的伙計。

老耿的媳婦笑瞇瞇的，平時沒見她惱火過。老狗幾步過來，把后背上的硬紙殼摘下來，靠在一邊的小樹上。

“你個老狗，到處閑逛看風(fēng)景，美得你?！崩瞎⑷嘀?，嘴卻不停。來吃飯的農(nóng)民工，來買肉夾饃的學(xué)生，不等靠近飯攤，他都先上前搭話。

“就是呢，誰像你，木頭樁子一樣豎著，走一天也走不了二里地?！崩瞎⒌挠蜅l酥嫩，老狗吃不夠，“老東西，你是不是在油條里摻洗衣粉了？”

老耿舉了舉搟面杖，想要過來敲他腦殼子。一個吃完肉夾饃的小伙子蹲在樹下看老狗的硬紙殼，硬紙殼上是一個美女，大乳細(xì)腰長腿，兩條胳膊環(huán)抱在乳下，把乳托得很高，像要送給瞪著眼看她的男人。老狗看到了，說：“小伙子，你要是有意，就給我留個名字和電話。”小伙子回頭白了他一眼，站起身向東走了。

老耿哈哈大笑，說，他不是照顧你的生意，是在看你硬紙殼上的美女。聽了這句話，老耿媳婦的臉紅了。

吃完飯，老狗站起來繼續(xù)往西走，他想從億客家商場右拐到工業(yè)路上去，然后走十幾分鐘到人民路和荊山路接頭的馬頭崮。早起去馬頭崮鍛煉的有兩種人，一是當(dāng)官的，一是有錢的。在這里，老狗曾經(jīng)幸運(yùn)地記下過三個人的電話，只要記下一個電話和名字，公司就會給十元錢，如果電話打通了給一百，如果做成一單生意則給一千。自找上這個工作后，老狗背著這個硬紙殼已經(jīng)在新城路、人民路、兒童樂園、魯山路走了九個月了。

其實(shí)，老狗喜歡在兒童樂園多待一會兒。早上，來兒童樂園的多是老年人，偶爾也有學(xué)生。兒童樂園是一個小山丘，圍著這個山丘的是一條瀝青路。通常，老狗會在這條路上走兩圈或者三圈，一圈也就二里路的樣子。

老狗喜歡來兒童樂園，因?yàn)榈搅耸c(diǎn)多就有很多老人帶著小孩子來樂園玩，這讓老狗一下子想起自己的孫子孫女。老狗見過孫子，胖乎乎的，大眼，濃眉，把老兩口喜歡得心尖直打哆嗦。老伴轉(zhuǎn)了三圈，也沒在屋里找到一個干凈地方放自己的孫子，一時恨不得將孫子放在面盆里，還一個勁地說：“以后可別回來了，回來沒啥吃的，沒啥喝的，也沒個地方叫俺孫子睡覺。”老狗還沒見過孫女，只是兒子回來的時候，從手機(jī)里看了看照片。老伴兩只老手抓著手機(jī)，像要把手機(jī)當(dāng)蘋果啃了。兒子說給孫女找了一個星級保姆，一個月六千多。找保姆就找保姆吧，山高路遠(yuǎn)，老兩口也不能過去看孩子。孫女出生后，兒子說要換房子，原來那所房子太小了，四口人加上保姆，根本就轉(zhuǎn)不過來。這事就像突然掉下來的一塊大石頭，又一次壓在老狗和老伴心里，兒子雖沒有明說和家里要錢，但老狗明白這事不能裝作不知道。

在兒童樂園里，老狗看哪個小孩兒都像自己的孫子孫女。他常坐在路沿石上，抱著膝蓋，看著那些小孩兒搖搖晃晃地走路，還把小手小腳晾在陽光里，老狗就有一種醉酒的感覺。老狗真想跑回家把老伴叫來一起看這些孩子。

想起老伴，老狗掏出老人手機(jī)，打了一個電話，那邊卻好久沒接。一會兒老伴打回來說：“上午三胖子不來拉西紅柿了，他說今年的柿子太多了，車跑不開，價格不好，掙不到錢。不說了，我去給西紅柿棵子打杈子了?！崩瞎氛f：“這都是三胖子故意殺價，還打什么杈子，都拔了算了?！蹦沁叄习橐呀?jīng)掛了電話。

老狗想想覺得不行，西紅柿在家里放一夜，等到明天可能就掉價了。他撥通了三胖子的電話，對著電話喊：“三胖子，每斤柿子降一毛錢，今上午給我拉走?！蹦沁呉豢趹?yīng)承下來，老狗的手哆嗦著，幾乎要把手機(jī)攥出水來。

這么一來，老狗也不想在兒童樂園待了。他哭一樣地對一個小孩兒笑了笑，把那個小孩兒嚇得回頭就跑。老狗趕緊站起來，顧不得拍掉屁股上的泥，抬起腿走了。

走了二百多米到了義烏大廈前的廣場。兩年前，義烏大廈投入使用，很多商鋪紛紛入駐。剛開始時條件不好，經(jīng)常停水，頂燈、廊燈、室內(nèi)燈都沒有安裝好，進(jìn)入大廈一層，黑乎乎的一片。顧客可以不進(jìn)大廈去別的商場，但商戶不行啊，他們已經(jīng)簽約交錢了，就紛紛把自己的店鋪挪到大廈前的廣場上來，甚至在路邊搭起一個遮陽傘，這樣既阻礙了交通，又把大家跳舞的廣場給占滿了?，F(xiàn)在好了，商戶都在大廈里邊，廣場上只有一些散碎的生意人，比如賣冰糖葫蘆的、賣烤地瓜的。有時，廣場上忽然來了一輛豐田越野，打開后備廂之后，露出一大垛帶露珠的玫瑰花，紅艷艷、黃燦燦，一大群人圍著車屁股，一會兒便賣完了。

有一個小攤位自義烏大廈建起來，就在這兒了，那就是劉大腳的肉夾饃攤。攤子是一個一人多高的推車，車內(nèi)有爐灶、案板、面團(tuán)、豬肉鍋，看起來都干干凈凈的。這個攤位也不是固定的，上午在廣場東邊，下午在廣場西邊，有時候還在南邊，好像是隨著太陽挪地，夏天躲太陽，冬天找太陽。

老狗常悄悄地走到攤子前，這時候就會把正在忙碌的劉大腳嚇一跳?！案墒裁矗磕氵@個老狗，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劉大腳罵人像是調(diào)情，老狗喜歡被她罵。

這一次，老狗給劉大腳買了一瓶蘇打水，四塊錢，他是特意到大廈里面買的。大廈里有空調(diào)，老狗進(jìn)去涼快了一會兒，身上起來一層小疙瘩，剛一出來，小疙瘩就被熱汗沖走了。老狗在劉大腳的笑罵中，把蘇打水遞過去。

“買這么好的水，你想干嗎？”劉大腳立馬拿去，拿得毫不猶豫。

老狗用鼻音回答了一下，而后接過劉大腳遞來的肉夾饃，一口咬下去三分之一。劉大腳給老狗準(zhǔn)備的肉夾饃，明顯饃大肉多，且是五花肉，這種放五花肉的肉夾饃特別好吃。

劉大腳擰開瓶蓋，一口氣喝干，打了一個嗝，把空瓶子往老狗懷里一塞，說：“拿走，我沒地兒放垃圾。你知道我血糖高，還給我買甜水喝，你個老狗?！?/p>

老狗嘿嘿一笑，說：“你不說胃疼嗎？喝這個就不難受了，我試過?！?/p>

劉大腳眼一紅，高聲說：“用你管了？”又往老狗跟前湊湊，低下聲音說：“你胃里那個東西，家里老婆子還不知道吧，去治治吧，別拖著了?！?/p>

老狗苦笑，搖搖頭，嘴里的餅子咽不下去，就像狗一樣伸伸脖子，嗚咽一聲，而后抹抹嘴，再嘆一口氣。

“你之前跟我說了后，弄得我心里一直裝著這個事?！眲⒋竽_眼睛紅了，剜老狗一眼。一個瘦高個年輕人要肉夾饃，肉夾饃做好后，那人拿在手里一邊吃一邊走，高個子一晃一晃的，把老狗晃得有點(diǎn)頭暈。

老狗坐在劉大腳的木凳上，從斜背的包里拿出一個礦泉水瓶子，打開就要喝，被劉大腳一把搶去，放回老狗的包里。劉大腳轉(zhuǎn)身從車?yán)锬贸鲆粋€小暖瓶般的大杯子，蓋子很大，像個小碗。劉大腳將水倒?jié)M蓋子，說：“不嫌我臟吧？”倆人都笑了。

來買肉夾饃的都看老狗的牌子，有一個中年人拿了肉夾饃不走，轉(zhuǎn)到老狗身后，邊吃邊看，老狗就那么一動不動地坐著。

劉大腳指著那中年人，說：“需要不？留個電話姓名，你都看了十來分鐘了。”那人笑了笑，慢條斯理地說：“看把你急的?！闭f完，轉(zhuǎn)到老狗前面來，說了一個名字，竟然是四個字的名字，慌得老狗趕緊從包里拿本子拿筆，一筆一畫地記下名字和電話。那個人的名字雖是四個字，但很簡單：司馬十一。老狗看了好一會兒這個名字，嘿嘿笑了，這么個名字。

賺十塊錢了吧。劉大腳拍拍老狗的肩頭，如果他接電話了呢？如果他買了呢？那就是一千一百一十元，一大摞錢啊。劉大腳似乎比老狗還高興，干脆放開嗓子大笑起來，老狗也跟在后面笑起來。從早上五點(diǎn)多出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了近六個小時了，從麻城一中到義烏廣場，也有十幾公里了，碰到了多少人呢？不算兒童樂園那些不認(rèn)識字的小孩兒，至少也有一千多男女，看到他背上硬紙殼的有幾個人呢？這個老狗不好說，但是老狗知道只有一個人給了他電話號碼和名字。就是這一個號碼和名字，讓老狗心里暢快極了。這一個號碼和姓名在他心里種下了希望的種子。想到明天的行走，老狗抬眼看了看天，天上很干凈，不像是有雨的預(yù)兆。老狗不怕自己淋雨，主要是怕他背上的硬紙殼淋雨。

老狗沿著人行道走，無聊的時候，他就走盲道，那三塊磚上有顏色，很好玩，老狗故意閉上眼，摸索著向前走，一旦走偏了，就會撞在樹上。也會遇到真的盲人，無法避開，撞在一起，真盲人大聲嚷嚷，盲人的聲音都大：“你干什么？瞎就瞎吧，你好歹拿根竹竿啊?！庇袝r候，老狗也很調(diào)皮，遇到和自己差不多年紀(jì)的男人、女人，老狗就會把自己背上的畫朝人送過去，說：“你看看，你看看，需要嗎？”有人朝他笑笑，就走過去了。有人擺手：“不看不看，用不著。”其實(shí)他已經(jīng)看了，說不定在老狗后面跟了很長的路了，這回讓他看了，他又裝孫子了。老狗不敢問年輕的男人，年輕人火氣大，說不定會把老狗的硬紙殼奪過來，扔到路邊的陰溝里。當(dāng)然，年輕的女人不需要，她們只是看一眼，撇撇嘴，就過去了。她們那么年輕，那么漂亮，身材那么好，即使沒有工作，即使一個月只掙千把塊，她們也不會給老狗留下電話和名字。

老狗有肺氣腫，是年輕時抽旱煙太兇的緣故。老狗有了肺氣腫之后，笑起來就像在抽風(fēng)，所以一般老狗不會大笑，也不敢大笑，他怕肺里吸入的氧氣不夠，供應(yīng)不上，一口氣上不來把自己憋死。但是一想到那件事，老狗就忍不住笑起來。那次，老狗從早上六點(diǎn)走到中午十二點(diǎn)，簡直累壞了。每天都這樣行走也習(xí)慣了，本不該這么累，巧的是前一天老狗貪嘴，吃了幾塊有點(diǎn)酸味的西瓜，把肚子吃壞了，還沒有恢復(fù)體力就急急忙忙出來了。走到人民路那兒，老狗就覺得心慌，全身無力。他本想到義烏廣場找劉大腳，吃上一個肉夾饃，也許會好點(diǎn)，邪門的是，那天找遍了劉大腳和她的車子所在的場地，也沒見人影。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那個小孩，也就七八歲的樣子，很瘦弱，很黑。小孩坐在水泥地上，低著頭在和地上的一只螞蟻說話。小孩的前面是幾桶扎啤，五斤的塑料桶，還有一小塊硬紙殼讓一塊磚頂著，上面寫著：純正青島扎啤，十元一桶。老狗蹲下身子，小孩覺得有人來了，抬頭就問：“買扎啤嗎？不買就走開。”聲音很老到，一點(diǎn)都不客套。盡管老狗的肚子在呼嚕呼嚕地叫，他也不能走開。地面燙手，老狗干脆坐下來，他想讓滾燙的水泥地燙燙屁股，也許肚子里會好受些。

老狗說：“你別生氣啊，我沒說不買扎啤?！?/p>

“那你買幾桶？十塊錢一桶?！毙『柾?，把臟手伸出來，“先給錢。”

老狗說：“你一個小孩就做生意，會不會是騙人的？”

小孩生氣了，說：“你走，你走，不賣給你了?！边€用小手扒拉了一下老狗的膝蓋。

老狗說：“別生氣啊，我想把這幾桶全買了，但你得告訴我你爸爸或者媽媽的名字和電話，我問問他們，問明白了就買你的扎啤?！毙『琢死瞎芬谎郏坪跸肓艘幌?。

“陳全（群），我爸叫陳全（群）?！毙『⒑芸靾蟪鲆粋€手機(jī)號碼。老狗站起來，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說：“你好好看著，我去那邊打個電話，就回來買?！毙『⒁矝]搭理他，又低下頭研究地面。

其實(shí)，老狗才不會打，他只管把姓名和電話記下來，交給那個圓球一樣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就行了。

不想這個電話惹了大麻煩。

這是一個妓女的電話，公司打去電話的是一個女業(yè)務(wù)員，妓女聽到來電話的也是女人，張口就罵開了：“老娘是賣的，但還堅守在男女之間，還不至于賣給一個女的。”罵完，就掛了電話。當(dāng)圓球經(jīng)理找到老狗時，老狗也蒙了，這是咋回事？分明是一個孩子給的，明明說是他爸爸的號碼和姓名，怎么會變成女的呢？

為這事，老狗當(dāng)天下午去了一趟義烏廣場，去找那個騙他的小孩。小孩肯定不在那兒了，那塊頂著硬紙殼的磚還在那兒。老狗也是真累了，他把背上的硬紙殼拿下來，平鋪在地上，正面朝上，這么一看，就好像是硬紙殼上的美女躺在了地上，滿臉期待地看著路過的男人。老狗坐在磚上，朝四周張望著，他還是想找到劉大腳，和她說說這件蹊蹺事?？戳艘蝗s沒有看到劉大腳，老狗將手臂搭在膝蓋上，十指交叉，把前額擱在交叉的手掌上，想閉上眼休息一會兒。就在他低頭的時候，他看到了地上貼著一張花紙，比火柴盒小一半，一看就知道是即時貼，上面只有一個電話號碼，除此之外，沒有一個字。老狗盯著那個號碼看了片刻，立即想起來，這個號碼就是小孩給他的號碼，尾數(shù)是“2222”。老狗呆愣了三秒，立即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咳，越是咳越想笑，越是笑越是咳。好長一段時間，老狗又咳又笑，不斷低下頭，又抬起頭，那聲音和姿勢，像一個哭喪的農(nóng)村女人。

后來，老狗坐在劉大腳的凳子上啃肉夾饃時，捎帶著把這件事說給了劉大腳，把劉大腳樂得岔了氣，有人來買肉夾饃，也被她揮揮手給攆走了，她使勁摁著胸脯說：“老狗啊，你傻不傻??？被小孩騙了，哈哈哈?！庇腥送Ｏ聛韲^，劉大腳揮揮手，“該干嘛干嘛去，沒見過老年人談戀愛?。俊?/p>

老狗瞬間紅了臉，責(zé)怪劉大腳：“啥也敢說?！眲⒋竽_說：“咋的，我還配不上你？”而后把前襟下擺往下拽了拽，兩手一攤，像是給老狗展示大胸脯。而后，劉大腳偎依過來，用胸脯子蹭一下老狗的肩頭，聲音忽然溫柔起來：“假正經(jīng)的人，心苦?！币娎瞎窙]答話，她又回到車子前面，說：“你也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家老婆子，那么大一個瓜菜棚，就她一個人弄，不得累死？你兒子都工作了，你們干嗎還要這么辛苦？輕省點(diǎn)，能多活幾年。”

老狗直著脖子，把嚼不動的肉硬咽下去，說：“孩子要換大房子，能幫幾個就幫幾個吧?！闭f完，摩挲起兩只老手掌來。

聽到這話，劉大腳輕嘆了一聲。劉大腳是重組家庭，她有一個女兒，已經(jīng)嫁出去了，新老頭有倆兒子，一個比一個會啃老。去年秋天，劉大腳的老頭在工地上摔斷了腰，一直到現(xiàn)在都躺在床上，還要一天三次吃藥。老狗知道劉大腳的心里泡著一顆黃連。

劉大腳說：“把你背上那張爛紙殼子扔了吧，一個老爺們，天天背著一個大姑娘像游街一樣，不怕丟人啊？要不你干脆弄一個烤地瓜的爐子，用小鐵車推著賣烤地瓜，就在這個義烏廣場賣吧，也不用去別的地方。”

老狗說：“行不行還不一定呢，我背著這個紙殼子，一天怎么也得六七十塊錢啊?！?/p>

“行不行？我也就是忙不過來，不然的話，非弄上一個烤爐，和肉夾饃一塊兒賣。前天，過來一個瘦高老頭賣烤地瓜，我為了套他的話，白給他一個肉夾饃，又哄了他幾句，終于給套了出來。賣烤地瓜一年能掙多少錢你說，你猜？”

老狗的耳朵支棱起來了。

“三萬塊?！眲⒋竽_兩手一拍，像拍碎一個氣球。老狗聽到這個數(shù)字，耳朵里嗡了一下，好家伙，可真算是不少。就守著一個半人高的鐵桶爐子，一年就好幾萬，這買賣能做?。±瞎穭有牧?。

老狗問：“你咋哄那個瘦高老頭的？”劉大腳說：“看，小心眼了吧？”緊接著又說，“我可是為了你啊?！崩瞎沸α诵?。

“干?！崩瞎氛f，“至少不用像現(xiàn)在這么辛苦，每天走來走去的，我都走惡心了?！崩瞎酚挚戳丝磩⒋竽_，接著說：“還能和你做個伴兒。”

劉大腳把嘴一撇，走上前把老狗背上的硬紙殼摘下來，硬紙殼上的美女還在笑，上面的字都發(fā)白了，金色也掉了色：麻城宜居，玉水佳苑，誠邀惠臨。這一行字在美女的右邊，豎排，和美女一樣高。另起一行是電話，也是豎排。老狗從劉大腳手里拿過硬紙殼，往膝蓋上一放，就要折斷它。

“慢著?！眲⒋竽_一把搶過去，把硬紙殼豎在車子右邊，美女開始朝著路人微笑。

“放在這里擋風(fēng)，南邊來的風(fēng)老吹歪火苗，浪費(fèi)我的煤氣?！?/p>

劉大腳放好了，歪著頭端詳著說：“這樣就好了?！?/p>

“正好，正好，不大不小?！崩瞎废蚯耙徊?，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硬紙殼上的一個凹槽，這個凹槽在美女的黑皮鞋尖上。老狗行走的時候，老是習(xí)慣性地扶一下這個地方，或者正一正歪在背上的硬紙殼，久而久之，就把這個地方捏出了一個凹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