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宏
時序暮冬,我又一個人獨(dú)自穿過紫藤蘿花隧。上上下下,只剩凌亂的枯藤,黑瘦如飽經(jīng)歲月滄桑的老人。不銹鋼鑄的隧骨,小竹片編的花墻,了無紫藤蘿濃密花葉的遮蔽,戚戚然,像個脫得赤條條的嬰兒,光溜溜的,干凈利落,活力四射。
多少次,我穿花隧而過,親親紫藤蘿,聞聞幽淺香,風(fēng)拂花藤香撩人,不由地醉倒在這繁蔓下。
不知為何,我是罕見的敏紫之人,談紫色變,望紫犯暈。但偏對紫藤蘿,歷史性地脫敏,念一遍“紫藤蘿”,芬芳含韻,唇齒生香,讓我莫名喜歡;瞅一眼那如水瀑傾瀉而下的紫海,壯觀怡人,恨不得擁花入懷,沉醉不歸。
一直以來,紫藤蘿在我的世界外圍遠(yuǎn)遠(yuǎn)地掠過,從不見花瀑飛瀉,甚至“紫藤蘿”三個字都不曾連在一起,涌入眼簾,貼近耳膜。
我與紫藤蘿結(jié)緣,始于上中學(xué)時念的一篇課文《紫藤蘿瀑布》。
那時的課文沒有配圖,也無參考資料,甚至連作者都語焉不詳,更無從通過網(wǎng)絡(luò)搜來圖,一睹芳容。少年的我,只在文字里尋覓隱于花瀑里的自然韻律,以及生命悲歡。
七八年前,趁春暖日麗,我和家族幾個兄弟,前往近郊蓮塘踏青,順便拜會生活在省農(nóng)科院的大伯。
酒足飯飽,一群人在曠野般遼闊、花果園一般繁盛的單位大院漫步,但見坡上有奇花,一條一條垂下,風(fēng)扶柳似的,裊裊娜娜?;ㄖι暇Y滿精靈般的小碎花,個個以嫩白色打底,花尖披一身印染淡紫、深紫、粉紅、猩紅諸色的小馬甲,溢美流香。
行走世間,只見過繁花朵朵開,哪見這一條一條像少女秀發(fā)一般柔順垂下的花瀑,滿坡明艷成一段驚奇。我被這異美驚呆了。這從未見過的異花,讓一趟蓮塘之行,成終生難忘的遇美之旅。
我急忙問大伯(早年為援非的中國農(nóng)業(yè)專家):“這是什么花?”
大伯笑答:“這個花呀,十分漂亮,還有一點(diǎn)清香。它叫紫藤蘿?!?/p>
啊!這就是紫藤蘿。
駐足花前,雙腳再也挪不開,人與花靈犀相通,心相牽,無聲交纏在一起??肿隙嗄甑奈遗c之深情對視,像熱戀的情侶,相看兩不厭。面對一汪傾覆的紫海,我再也不抵觸,不犯暈,這種感覺前所未有,妙不可言。
李白詩云:“紫藤掛云木,花蔓宜陽春。密葉隱歌鳥,香風(fēng)留美人?!迸c紫藤蘿對視的當(dāng)頭,感覺人與花皆染“香風(fēng)美人”之色彩,余味悠遠(yuǎn)。
從蓮塘回來,我繪聲繪色地向上幼兒園的孩子布道紫藤蘿的美,承諾有機(jī)會一定帶她去那里,走一走紫藤花徑,看一看紫藤花影。
偶遇人間美食、世間美景,第一時間想要和自己的孩子分享,不知是不是為人父母的通病,至少我一直如此。為此,我多次遭同行人嘲弄??上?,直到現(xiàn)在,孩子都長成花樣少女,上中學(xué)了,也沒能帶她去那兒聞一聞紫藤蘿的淺香。
2018年深秋,我和母親搬到新寓所居住。時光之刀割斷了和孩子朝夕相處的紐帶,父女之間漸行漸遠(yuǎn),去蓮塘看紫藤蘿的機(jī)會,越來越少。
初來乍到,我莫名地喜歡小區(qū)內(nèi)一條空空的隧道,藝術(shù)范,先鋒派,不愧是清華大學(xué)團(tuán)隊設(shè)計的。不銹鋼條豎為骨架,拱成一條長長的廊道,小竹籬橫亙其間作山墻,漏風(fēng)、漏光、漏雨,疏疏朗朗一長隧,穿行來去,別有一番滋味。
總感覺我在隧道這一頭,孩子在那一頭,等我小跑過去,卻結(jié)結(jié)實實地?fù)淞藗€空,驚回首,那熟悉的身影似乎出現(xiàn)在我剛站定處——仿佛我和孩子之間隔著這渡不過去的鏤空隧道。
轉(zhuǎn)年春暖,小區(qū)桃花笑春風(fēng),花香陣陣,草木扶疏,那條鏤空隧道爬滿了紫藤蘿濃綠的花葉,柔韌的蔓順勢垂下,滿眼是葉的綠、花的白,白白綠綠傾瀉成一汪高峭的海浪,浪尖上漂蕩和跳躍著淡紫、粉紫、粉紅、猩紅的小船帆。上下打量這紫藤蘿花隧,讓人不由得沉醉其間。
我急急地喊孩子過來賞花,在花隧里穿來穿去,滿架紫藤蘿的耳朵里灌滿了我們父女倆的談笑聲。
孩子眼尖,在花隧里有新發(fā)現(xiàn),尖叫道:“葡萄!”
果然,一粒一粒青嫩的葡萄綴在藤蔓上,擠擠挨挨,親如一家人。這條花隧不光纏滿紫藤蘿,葡萄聞喜而來,見縫插針地擠了上去,藤相交,蔓相纏,一同穿過風(fēng)和雨,跨越種族,親密如侶。
我總算是帶孩子看了紫藤蘿花,在這新寓所的小區(qū)院里,而不是蓮塘。但是,我的孩子把目光鎖定在小葡萄上,生生把紫藤蘿晾在一邊。紫藤蘿之美,在其瀑,在其勢,在其幽幽淺香,以及白底紫紅的別致,但因孩子的忽略,我對它火熱的歡喜心,像久置的沸水,漸漸回歸常溫。
此后不久,孩子因為和她奶奶鬧得不愉快,再沒來過這紫藤蘿隧道。
花開花謝幾度春,紫悠悠,香幽幽,寂寞無人聞。
花看人要有緣分,人賞花則看心情,更要看身邊有沒有至親至愛的人陪伴。獨(dú)步花前,心情不好,縱花容絕世,落入眼里,無非一堆亂云,遮蔽了晴朗的心空。
自從孩子不再來我的寓所,我和紫藤蘿花隧,頓生以光年計的遼闊距離。
冬來,我身體里的結(jié)石鬧騰,遵醫(yī)囑,多喝水,多蹦跳。紫藤蘿花隧的盡頭是小區(qū)里僅有的一片塑膠地,適合像青蛙一樣蹦跶。這個冬天,我把自己交給了跳繩,來來回回,穿越空空如也的紫藤花隧,像織布機(jī)上忙碌的梭子。
想起女作家宗璞作于1982年5月的《紫藤蘿瀑布》,難忘那一句:“花和人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長河是無止境的。”上學(xué)時,我并不明了其中真義。時隔多年,再讀此句,已是滄桑盡然的中年人,對宗璞引而不發(fā),沉淀于心底的人生之苦,有了同感與共鳴。
是的,人到中年,面對紫藤蘿,我們都有說不出的苦,宗璞的是死別,而我呢,是生離。
一個人走出紫藤蘿花隧,寂寂地站定,回頭凝望,除了冬日寒風(fēng),了無它跡,恍惚間,世界都模糊起來。就在那怔忡的幾秒里,我感覺自己隱入紫藤蘿花隧,成了第1001根紫藤蔓,趴臥在上,雙眼空茫,一心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