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文

引言：2021年12月4日，巴基斯坦伊斯蘭堡航班PK854 入境西安，機上共180 名乘客。為防止可能攜帶的新冠病毒德爾塔傳播，遂將乘客集中隔離在西安市灞橋區(qū)瑾程酒店。12月9日出現(xiàn)第一例，12月17日，該航班已報告6 例境外輸入確診者。后在長安大學一飯局上擴散，遂引起市、省、京關注，于23日封城西安。

2022年元月1日

眨眼間，一年完了。時間是無情的，卻也是公平的。或者說時間正因為公平，才顯得無情。于是濡筆，寫了兩句：

流光何曾分成敗，興味只在翰墨中。

既然健在，就得找些意思。愛好不同，則賦愛好以千差萬別之意思，感覺愉快就好。我就覺得邊聽音樂邊寫毛筆字有意思。

刷屏，朋友圈，全是西安城的疫情消息與傳聞。也不在乎，也懶得多想。此乃天意，人力對抗的效果是有限的。又想我自己，吸煙喝酒，亂寫胡涂，本身就是個病毒。既然老話說文人相輕——其實等于說同行相輕；那么以此推導，病毒也大約相輕吧?？倸w沒什么可怕的。

元月2日

昨天是新年元旦，不想提疫情事，潛意識里就想讓該死的病毒待在既往的垃圾桶里自生自滅的好。鴕鳥之一廂情愿，可笑。

現(xiàn)實該咋依然咋，從不考慮你的意愿。夜里妻子接到電話，讓準備換洗衣服及日用品，隨時接聽通知出發(fā)去隔離。就哭了。我說這有什么好哭的，這是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跟著潮流走便是。隨即又接電話，說六點出發(fā)，就沒法睡了。

妻邊哭邊抱怨罵人，收拾兩個旅行箱，要我去睡。我說快一點了沒法睡，干陪著。就給副省長方光華發(fā)條短信：

方省長好，深夜打擾了慚愧。

我（詳細住址與妻子姓名電話，略）單元14 樓前天發(fā)現(xiàn)確診者（12月30日公布確診病例160 號）。剛才忽接雁塔疾控電話，要求準備暖水袋，隨時可能被大巴車拉去郊縣隔離。不很明白，我們六七次核檢皆陰性，本沒病，若途中交叉感染了呢？我夫婦除核檢，17 號至今按規(guī)定閉門沒出，居家隔離，何必再出去？重要的是我妻高血壓腰椎頸椎等多種疾病，眼下走不成路，顛簸不得，原本聯(lián)系了醫(yī)院要住的，封城了。

另，我兒子方韻是《華商報》新媒體負責人，告訴我今天全網(wǎng)都在強烈反饋附近“明德8 英里小區(qū)”昨晚類似的糟糕情況，實在擔憂。網(wǎng)絡輿情對西安現(xiàn)行的整車運人隔離的應對措施都無法理解。不知是否調(diào)整？如按樓棟單元繼續(xù)居家隔離，就好么。實在不行請求臨近某酒店隔離。

謝謝，英文頓首

發(fā)走后，又補一句：武漢當時就居家隔離么。

幾分鐘后方副省長復（看來領導晝夜忙活）：

雁塔區(qū)反復多次核酸檢測，依然有較高比例的沒有集中隔離的人員陽性。只要有陽性，此樓就得封閉14 天。這樣下去，可能雁塔區(qū)不少小區(qū)將封閉很長時間。為減少絕大多數(shù)人被封控，國務院聯(lián)控機制認為，應把發(fā)現(xiàn)了病例的單元，實現(xiàn)一人一間隔離，可能很快減少社會面病毒，讓多數(shù)人早點自由。

原則上家里應該可留一人。具體執(zhí)行以當?shù)赝ㄖ獮闇省?/p>

結果早上六點了，并沒有電話來。就竊喜最好永不來電，家里隔離就好。兩個旅行箱開著，平躺餐廳地板也懶得收拾?？墒鞘稽c多了正商量午餐吃甚時，電話響了，說只讓我一人出外，妻暫且居家。她心情復雜了，高興的是她能在家，擔心的是我一人出去。我說就算咱倆同去一個酒店，也還是各住一房見不上面?！澳愕酶闱宄?，咱倆隔離是相互負責對方呢！”我如此強調(diào)。

拉上行李箱，盡量裝作若無其事。妻含淚一再叮嚀車里要戴兩層口罩，到地方后口罩甩了去，進門先消毒，馬桶一定要鋪上箱里帶的坐墊圈……出了小區(qū)門，四五個人站在自家行李箱邊。街上靜悄悄，馬路對面停一輛大巴，里面坐了七八個口罩。我們幾個人站了半個小時那車還沒走。后見一人從天壇西路里吆喝出一幫口罩拉桿箱者，上了車，走了。

接我們的是什么車呢？來了一輛私車，兩個等待的青年男子就上去接箱子。原來是他倆網(wǎng)購的什么東西，有幾件防護服。兩個青年讓我看行李，他們送東西回樓上。這時來了一輛湖南省12320 呼叫中心車，擋風玻璃貼著紅布金字“西安加油”——難道這車拉我們？卻不是。

想上廁所，拉桿箱讓人看著?；丶依铮薮鬄楦吲d。我說我是來上廁所的，趁這個時間趕緊給我熱兩個包子。猜想車來還早呢，借熱包子時間，案頭臨了一帖。

這時十九樓的于宏先生（筆名秦兵吟）來電，說他一家也去隔離，讓相互通氣。

妻子彭書霞，她入了一個群，說車來了。我就通知于宏下樓。院里六七個防護服，讓排隊，掃碼，登記，核查一堆信息。

大巴車停在小區(qū)門外，上車前皆被上下殺毒，雙腳勾起，鞋底也殺。兩人座位只坐一人，駕駛室與乘客之間，被塑料布膠封得嚴嚴的?？墒擒?，半天不動！假使坐中真有感染者，豈不正好給冠毒開了人肉宴嘛！下意識地摁口罩，讓口罩緊貼口鼻、邊沿不留縫隙。

而且不知往哪里拉。傳說有的拉去秦嶺之南的安康漢中了，北邊的送到延安，甚至千里之外的榆林了（這我不信）。

半小時后車動了，沒多久便送達。沒有出城，而是西邊的驪苑大酒店，曾在此吃過飯與燒烤。車窗外，先來的正在排隊檢查登記，大家怕冷，就坐車里聊天，也不在乎是否交叉感染。

一切辦理完，領了房卡748，卻得拎箱由樓外的半陽臺式旋轉(zhuǎn)樓梯爬上去——防感染電梯停了。

防護服們驗證了單子，入門前敬告道：“不要開窗戶，門不敲響也不要開！”

到了八點仍不來晚餐，莫非第一夜不供晚餐？八點二十門響了，開門見飯袋放在腳尖前，一個防護服背影已走到四米外。

取回一看，饅頭，肉丸腐竹青菜湯，外加一聽冰峰飲料。先拍照，發(fā)家人。雖然溫吞飯，卻也來之不易，吃個一干二凈。又將飯圖發(fā)給方光華大人，其復：

“真是受罪了，回頭賠罪?！?/p>

趕緊復：

“不敢如此說，想想您眼下更難，范仲淹啊。”

方光華是湖南益陽人，毗鄰岳陽樓。學者型領導，曾任西北大學校長、西安市副市長。他的博士生導師是著名思想史家張豈之先生。我當年西大讀書時，聽過張先生大課，其風度學養(yǎng)，媲美胡適之。

方光華俊朗，親和，不失幽默感。

元月3日

三年來，每天早上醒來都在五點一刻。除過夏季，一年里兩百多天的此時此刻，天地還是一種夜色狀態(tài)。

身體是奇妙的。身體一如大自然，自有其山川河流，平原丘陵，森林沼澤，草甸洞穴。郊游漫步，極天地大觀，無異于欣賞身體的放大版。浴室對鏡，又能考察宇宙的全息圖了。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玄奧又滑稽可笑。而最可笑的是，我們常以為自己比別人高明，誤判自己想到的而別人沒想到。

打開電視，說西安新確診感染者122例。與前天相比下降了。祈愿繼續(xù)下降。

是否供早餐？何時供？先喝茶，吃幾片鍋巴。食物豐富年代，人因管不住嘴巴常常吃過了。先天晚餐了，睡一覺起來，腹中積食仍在作用是吧。大清早飲濃茶據(jù)說傷胃，那就隨便給胃里丟點食物，或幾塊餅干，或仨核桃倆棗，不是非吃不可，而是刺激胃活塞發(fā)動起來，盡早排泄。排泄就是排毒。好比岸上臥了一群鴨子，隨手丟個石子兒過去，趕鴨們噗通通跳進水里，享受生動去。

九時，門響，兩枚女防護服做核檢，讓打開手機個人電子碼，掃描。張嘴巴，啊，棉簽探進喉嚨，啊啊。四只眸子很清澈。

幾分鐘后門又響，開門見早餐，拎進來，隨手關門。稀飯，面包，饅頭，雞蛋，奶?？Х壬南滩藯l兒，有味道。平時沒有正經(jīng)早餐過，胃已養(yǎng)成素齋胃。卻還是吃干喝凈了。

病毒是天災，由今早餐供應看，社會文明了，把人當人了。有了經(jīng)濟發(fā)達之前提，文明才有了支撐。否則一切無從談起。

坐下寫日記。腦暈乎，吃多了反應也。那就走路，消食。門口折身，走到窗口拐角，是個刀把“7”字。單腿數(shù)，七步。也來個曹植七步詩？既沒那才，也沒人逼。

十一時四十分，門響。兩個青年防護服，推車分發(fā)中藥袋裝沖劑。先后兩次共發(fā)十四袋，每天兩袋吃七天。外加口罩一個。

繼續(xù)走“7”字。這中藥喝不喝？自己究竟感染沒？如果地球上僅存我一人，那我就不喝，有病無病皆不影響他人。既然活在人群里，個人身體就不僅屬于個人，而是屬于家人，亦即屬于人民。

武漢疫情時，中醫(yī)藥發(fā)揮了獨到作用，救了很多人命，忽然高光時刻，成為全球重新認識贊賞中華文明的一刻。

中藥名字，湯頭歌訣，富含哲學，亦顯風雅。林黛玉的瀟湘館是大觀園里最干凈的去處，原因正在于館里終日飄散著藥香味。

下午一點來測體溫，36.5 度。隨后盒飯來，箱里取出茅臺鎮(zhèn)酒，喝了小半口。這是妻妹送的酒，二兩裝的，走時妻給旅行箱里塞了兩瓶。

昨天新聞報道雁塔區(qū)防疫不得力，區(qū)委書記被免，由西安市副市長兼任。被解職原因可能與網(wǎng)傳的兩個小視頻有關：一個是一群人拖著拉桿箱路上浪蕩著無酒店接收；一個是就在我住的這個驪苑大酒店外面，一群人排隊幾小時卻滿員無空房。

門響，礦泉水兩瓶。昨日入住晚，只發(fā)一瓶。

走了一萬零幾步，剛入被窩，門響，“政府送的?！币幌溷y橋牌牛奶；一箱早餐餅干。外加一紅布袋零食：薄脆鯊，每日堅果，方便面，橙汁，奶油面包，冰峰，火腿腸，美汁源奶，油茶，奶粉，榨菜，共計十一樣。

元月4日

昨天走了萬余步，似有點累。平常偕妻走路，也就五六千步。從門口到窗拐角，七步。計單腿，一步一庹，等于七庹。一庹，兩臂展開成一直線，兩個中指尖之間距也。人體就這么比例，不得不感嘆造物主之寓意。當然腿長胳膊短，或胳膊長腿短的，屬于例外。

三十五年前停車一個村口找水喝，見一小腳老太太手拿竹尺給人量體裁衣。老太太很像我的祖母，于是我伸展兩臂半蹲身子請老人家量量。老太太細心地由我右中指尖量到左中指尖?！安欢嗖簧?，剛好五尺，”老太太笑著豎起大拇指，“好娃，標準男子！”此事虛榮了我好幾年。

其實我對自身的海拔極不滿意，倒有一個問題：庹字是誰發(fā)明的？猜想發(fā)明者的身高，臂長，應和我一樣吧。所謂時運，所謂先機，就這么簡單：誰先唱，就以誰的聲音定調(diào)子。且人的潛意識里，都是拿自己來“框”世界的，諸如對于口味、色彩、聲音，甚至引申延及對于法律制度之選擇。自己感覺好的，即為“標準”。

工業(yè)革命讓英國占了先機，隨之堅船利炮稱霸世界，于是英尺英寸英語，就成了國際標準。

早餐來了，只把饅頭干吃了，不想喝奶與稀飯。在往臉盆里倒稀飯牛奶時，想了想，牛下奶也不容易，就把牛奶喝了。

一刷手機，二維碼崩潰了，全打不開了！這就意味著沒法核檢了。大數(shù)據(jù)網(wǎng)絡化時代，機站連接衛(wèi)星，固然高科技，卻也脆弱。

是否遭遇國外黑客攻擊？難說。

不過剛才又能點開了，不知何時故障排除了。

晚餐饅頭丸子湯。溫吞，菜幫子不想吃，倒進廁所怕堵塞，拿牙先撕碎。

門響，送來一個電熱毯，沒說是“政府送的”。其實妻子給裝了熱水袋。被子是有點薄，酒店衣柜里也備有毛毯，摸上去厚沉厚沉的，蓋著壓人不舒服，就沒動它。

雖有響聲，卻不像是空調(diào)。聽說關了中央空調(diào)，以防病毒流散。那這響聲，只能是換氣扇了。

每次送飯時，防護服都提醒我戴口罩，“是為了保護你自己”。又建議將凳子或托盤放門口，飯就不用放地上了。

元月5日

清早刷牙時想，這房子里就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鏡子里的我。這兩個家伙很熟，熟到相互膩歪、無話可說的地步。那就不說了。

假使從換氣扇的縫隙里飄落一艷麗狐貍精呢？不僅可以破愁解悶，更能了解外面的真實情況。

反省自己何以偏偏想到狐貍精而非別的？這是不由我做主的，是思想做主。思想并不虛無縹緲，因為思想附于肉體，肉體自然是物質(zhì)了。一只白鷺掠過池塘，雙爪劃裂水面，兩道波紋如鐵軌般分開——那也并不是波紋，而是“水的思想”。

腦子里冒出狐貍精，這是身體向我發(fā)出檢測信號：老兄，你好著呢，沒有感染病毒。

門被敲響，開了見一防護服男，問：“您有心臟病嗎？”我答沒有。過會兒，門又響，女防護服問：“您有心臟病嗎？”我說沒有，敲錯門了。剛坐下，座機響：“您有心臟病嗎？”我有點生氣，請他們核實清楚了再打電話。

這時妻子來電，是她告訴她妹妹姝萍說我心臟不好。走前的某天早上起床時，我說有點胸悶，妻忽然想起忘了給我裝丹參滴丸——于是兩姐妹就聯(lián)系監(jiān)護醫(yī)務人員及酒店方面，意在給我送藥丸。

我自以為心臟沒問題，且又不愿麻煩別人、添亂社會。但是妻子膽小，電話里舉了好幾例“手邊沒丹參滴丸說走就走了”。

“他們送來的話，你就說心臟有問題，趕緊接了謝謝人家！”

我諾諾。隨后，也沒人送丸來——比芝麻粒還小的丸兒。

元月6日

早晨起來，把昨天寫的文章匯總了一下，然后繼續(xù)寫結尾。

我雙手背后驢推磨般走路，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感覺這次新冠肆虐，實為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交戰(zhàn)雙方一為病毒，一為人類。不妨設想一個國家算是一個軍團，卻是統(tǒng)屬一個陣營。于是恍惚間，一個大元帥附了體，忍不住口授電令一道——

各軍團司令官：望你們協(xié)作御敵，斷不可相互猜忌內(nèi)訌。二百噸的純金勛章即將鑄就，勝利之日，人口殉難最少之軍團，將被隆重授勛。

發(fā)哪好呢？見詩人李小洛朋友圈說她的警察兒子在一線抗疫，母子間相互鼓勵、發(fā)紅包，自信里帶著幽默。李是《安康日報》編輯，于是給她傳去，說隨便看看，未必合適發(fā)表。她說好。

同時將文章傳給少數(shù)幾位知道我被隔離的朋友，朱鴻、仵埂、劉少鴻、李國平等，匯報個平安。

與妻子彭書霞視頻，通報彼此情況。她居家隔離，單元留守者建一個圈，不斷接到通知讓她準備出去隔離。近來松些了，又說些往事，傷心哭了，弄得我很難受，卻也沒辦法，只能勸幾句。我平生最不會勸人。我自己碰到困窘或悲傷時，喜歡躲起來獨自消化，不習慣傾訴與別人來勸。勸人的話顛來倒去就那幾句，既不起作用，又沒新鮮感，不聽也罷。

妻一人在家，確實不放心。她是多姐妹里長大的，姐妹群里每天拉話話。她整天說話，我很少回應。她開始還嫌我不配合，后來習慣了就不停地自言自語，怡然自得的樣子，想想也好玩兒。她勤勞，把家庭的每一個成員都照顧得到到的，卻因話多而沒得到本應得到的嘉獎，可謂“操不完的勞，受不盡的氣”。話說多了等于滾雪球，越滾越大，越來越偏離方向，最終與第一句話的初心差之萬里了。

門敲響，剛喝了藥劑，趕緊一口水涮喉，呵嚕嚕吐掉。開門見兩女，要核酸，讓搬出凳子坐下。先掃碼，“你還是綠碼，好幾個都紅碼了。”心里一咯噔。采喉液時，讓口罩上移遮住鼻子。采鼻液時讓口罩下移捂住嘴巴?！奥犝f這很難受啊？”“沒事，忍忍，放松。”我就兩手自揪耳輪，以防撐不住了腦袋搖擺。

“深呀！”“再往里探探?！倍叢僮鬟厡υ?，我的眼淚便流出來了，不是因為悲傷恐怖，而是生理難受，淚水自然流出。

站起身，謝謝二女，提醒她們保護好自己。二女也回聲謝謝，聲音溫婉，難為她們了。不是職業(yè)與救人，誰愿意捅你這臟鼻孔！

被新建的隔離群拉入，有的說插銷不好使，有的說拖鞋壞了洗漱品完了，有的說飯菜單調(diào)……諸如此類事情，我是不會意見或建議的，能扛過去就扛，不給人家增添麻煩。

元月7日

清早一看二維碼，變紅了！這就不好了，據(jù)說變紅是感染的先兆。而核酸檢測，依然陰性?？焓c時采樣，問何以紅碼了？答說根據(jù)疾控中心要求，統(tǒng)一變紅，以便管理?！斑^幾天解禁回家時，統(tǒng)一復綠?！币蚝稳绱酥v究？定有某種道理，毋需追問。

《安康日報》傳來電子版鏈接《隔離隨記》，想想，不發(fā)圈穩(wěn)妥，免得宅家無聊的寫作之徒揪住“狐貍精”三字大搞作文競賽。

座機也響了，問清我名字后，便解釋健康碼何以變紅，讓我不必著急。猜想是妻與妻妹隨時遙測我呢。

后來得知碼變紅是防止你逃離，任何地方掃你碼見是紅的，就將你送回原處。也許要處罰。

假使一個和尚，八歲剃度為僧，現(xiàn)在八十歲了，想來他已滿身菩提、超然生死境界了。換句話講，他是否圓寂、何時圓寂，除了親近的幾個年紀稍輕的和尚外，與社會關系不是太大。我們俗人就不一樣了，拖家?guī)Э诘?，七大姑八大姨的，總歸是家族一員，生與死牽扯很多人。

方域清發(fā)來視頻，聊了幾句。要結束時對屏面拍照一張發(fā)過去?！盃敔?，你這張照片特別丑！”他媽媽呵斥他，他馬上改口說：“我說的是反話！”

元月8號

醒來五點十分，枕上發(fā)呆十分鐘，感覺活著蠻不錯，雖然活著也就這么回事。

起床先洗手，燒水。沏了茶，正式刷牙洗臉，坐幾飲茶。關了換氣扇，讓它歇歇。輕輕拉開門，放走廊上的自然風進來。走廊左邊十幾米處，是陽臺樓梯口，接通外面空氣。

八點二十后，門接連響四次，依次是：送早餐，送巧克力，送雞蛋，量體溫36.3度。

電視新聞說陜西新感染46 例，基本是從隔離人群中發(fā)現(xiàn)的。許昌鄭州疫情較重。前兩天哈薩克斯坦內(nèi)亂，起因是煤氣漲價。集安組織，俄羅斯領頭，速派維和軍人飛哈。飛機龐大，拉出一堆戰(zhàn)車，坦克，美國人看了也要驚駭?shù)摹６韲艘苍S正是特意讓美國人看的。

哈國毗鄰新疆，不可大意。

十點二十來采喉，采鼻，又流淚了。然后吃藥。在遙遠的鄉(xiāng)村，藥渣要離開家門稍遠，倒在比較干凈的石頭上，以示敬重藥神。生病而吃不起藥的，會趁人不注意，悄悄攬回去再熬了吃，病也往往就好了——心理暗示的神奇作用。有些藥，黨參桂圓之類，鳥們愛吃。

走路時，拉開窗簾，關閉所有燈。節(jié)能環(huán)保，雖微不足道、無礙大局，只是覺得如此做了，心里稍安。

上午圈里有人發(fā)言想吃泡饃，晚餐果然來了泡饃，外配一小盒白蘿卜片，煮過了，軟。沒辣子糖蒜。香，吃得快，沒留心是否有肉。記得有木耳。

泡饃導致暈乎想睡。睡前與妻視頻，占線。短信報平安。

元月9日

屈原早起，朝飲木蘭之墜露。隔離酒店只能吃茶。四杯過后，聞腹中春水鵝鴨之聲。時令三九，道雪路冰，車輛艱難運糧輸菜，志愿者分送千家萬戶，醫(yī)護者晝夜核檢救治……余受圈養(yǎng)之恩，不能一線效力，慚矣！愧矣！

朱鴻發(fā)來一文，《一疫成名某某某》。掃一眼，復曰：“此亦無聊文字。某某某審美有點臟污，有些東西即使看見了也該裝作沒看見的好，比如……不美?！?/p>

近十時，門響，采液核酸檢測。

“姑娘多大了？”

“98年的。”

“有男朋友嗎？”

“有了?！币恍?。

“祝福幸福！”

今天換個鼻孔采，右孔。與護士對話，轉(zhuǎn)移注意力，調(diào)節(jié)與放松。果然沒流淚。

剛關門，又響，又一女娃來測體溫，沖眉心一“槍”：

“36.2 度，記住填報——會填表上報吧？”

入駐酒店次日，被拉進“隔離點管理”群，每天上報首先是體溫，下來項目，依次是：無癥狀，發(fā)熱，干咳，乏力，咽痛，嗅、味覺減退，腹瀉，鼻塞流涕，頭痛，肌肉酸痛等。

我每次只填報體溫，卻上報不成功。還需選項一二打勾兒，那就首選“無癥狀”吧——上報，發(fā)送成功。

以后天天如此。

又接到幾篇惡心文章，看那文筆，常常文理不通，卻也畢竟事關“文學”，于是即興一文，完稿后才得出題目，《文學衰落簡史》：

1885年法國作家雨果去世，參加葬禮人數(shù)超過兩百萬。1936年魯迅去世，葬禮“萬人空巷”（一說三萬人）。同樣是大文豪，僅僅隔了51年，葬禮人數(shù)何以如此暴跌？這期間發(fā)生了什么？

1895年，也就是雨果去世后的第十個年頭，法國人盧米埃爾兄弟發(fā)明了電影。看電影比讀小說直觀形象，迷人又省事是吧！于是流失了很多文學讀者，文學書的印數(shù)隨之降低，作家的地位同步降低。

1922年收音機問世，生活中的大事、有趣事，所謂新聞，通過收音機迅速傳入耳朵。而“大事、有趣事”，恰恰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要素材，你都提前聽了，作家是否還要寫？徘徊猶豫，左右為難。就是說文學本身承載著傳播新聞的職能，擰開收音機便知，何須讀文學！一句話，收音機讓文學又衰落一回。

又僅僅三年之后的1925年，英國工程師貝爾德發(fā)明了電視機，更為人們獲取資訊、消磨閑暇提供了便捷。誰都知道，文學書屬于“閑書”，既然有了翹著二郎腿，邊逗貓戲狗邊看電視來消磨光陰，又何必費神讀文學呢！這不，文學再次衰落一回。

1970年前后，美國國防部為了便于所屬各部門交流信息，遂將各計算機串聯(lián)起來，是為互聯(lián)網(wǎng)雛形。

二十世紀末期，中國的報紙火爆了十年左右，尤其新生都市類晚報，一天廣告收入，隔三差五地上了千萬呢。報紙發(fā)行量與廣告收入意味著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于是記者們，加之專業(yè)訓練過硬，對于突發(fā)事件親臨一線迅速報道出來，綜合素質(zhì)與影響力迅速超過了作家，一篇“深度報道”頃刻名聞四海，吃香喝辣走天下，羨慕得作家干瞪眼沒辦法?？倸w文學又衰落一回。可惜記者的好景也不長。

進入二十一世紀，互聯(lián)網(wǎng)普及后，自媒體公眾號席卷而來摧枯拉朽，創(chuàng)作門檻隨之降低到?jīng)]了門檻。原本是文學的讀者、文學的消費者，現(xiàn)在他或她沒時間讀文學了，時間干嗎去了？袖子一挽上網(wǎng)，咱也鍵盤俠當作家啊，當作家來名聲啊。

于是作家沒了標準，或者說標準抻展為你只要有三個讀者，理論上講也算作家——

由于作家太多，于是，因此而文學反倒成了小眾的、孤僻的藝術。各自沙龍，不妨稱作“團伙游戲”。常因體制名位而出鏡的作家，人們知道他是個作家，是個名人；至于他究竟寫了什么，不知道，得咨詢度娘。即使買回他的書，也沒時間讀——俺顧不上、俺要創(chuàng)俺的作品噢！

當然，愛讀文學且自身也無意創(chuàng)作者，除外。

古典作家具有打開人性的洞見、語言非凡的才華、引領時代的思想，以及美好崇高的人格，配以傳播媒介紙質(zhì)印刷書，所謂文學的黃金時代?，F(xiàn)在還有這樣偉大的作家嗎？江山代有才人出，理論上講，有。但需一個前提：回到紙質(zhì)時代，一書上架，日銷十萬。

傳統(tǒng)文學還有“引領時代”的義務，因為讀者需要思想補鈣。好辦，人文與自然科學專家教授講座多的是，網(wǎng)搜好了。

文學成了小眾孤僻的藝術，你還指望他擔當社會良知？就算他作品里激情澎湃地擔當了，又有幾個人看呢？沒幾個人看，就沒作用。

文學也不是沒有法子突破。遺憾我不知道法子是什么。

文章發(fā)布自媒體，半小時后審查通過。一小時后，讀量破了三萬——再次印證互聯(lián)網(wǎng)對于紙媒書報刊摧枯拉朽之沖擊。

元月10日

睡夢中被敲門聲驚醒，睡衣下床前去開。采液。我說待我穿好吧，對方說披上衣服就行。我還是反身迅速穿了衣褲。這個不能馬虎，既尊重女護士，也尊重自己。

采完一看表，六時半。平時五點就醒了嘛，怪。

為了方便收拾垃圾的，每次飯后，都要將塑料盒子的殘湯沖凈，篩干，于是就堵塞了臉盆。與妻視頻時說了，她讓我拿毛巾往漏洞里擰麻花，放水等于密封，然后猛地拔出毛巾。如是者三次，通了。女人比男人辦法多，母老虎比公老虎厲害。

北京陌生電話來，響了兩次才接。陳彥的，到北京后配的新號。通報了各自近況，嘆息西安疫情時發(fā)生的一些亂象。他不久前當選中作協(xié)副主席，書記處書記。劇協(xié)黨組書記職責還沒交，兩邊跑。他母親八十了，住在西安不去北京，由他侄子照看。

1983年我大學畢業(yè)分配到商洛群眾藝術館任文學干部，臘月回鎮(zhèn)安鄉(xiāng)下過年，縣文化館接待我，縣劇團來了一位藍西裝白襯衣紅領帶的后生，這著裝在當時的一個深山小縣城里，顯得新潮前衛(wèi)。后生白面帥氣，言談舉止生動夸張，幽默喜感，戲劇感——便是20 歲的陳彥。他很小就進了劇團，演的角色不少，遺憾我沒看過。當時他不演戲了，沉醉于導演和編劇，沒事了就閱讀抄錄《莎士比亞全集》——屈指算來，交往四十年了。

“隔離人群圈”今天出現(xiàn)了情緒波動，初開始還感謝政府感謝管理員，現(xiàn)在牢騷出來了：

“這么冷的天……涼菜，饃饃到手也是涼的，這身體咋受得了！”

“我有嚴重胃病，血糖也高，真的難酬（湊）合！”

“度日如年??！”

“友友，誰有指甲刀？”

“一大堆零食都是甜的，想吃咸的或酸的?！?/p>

……

管理員留言說門口有信，讓大家開門取了仔細看。原來是一張整紙和半張紙。整張打印信是致敬大家遵守紀律全面配合，“隔離也是戰(zhàn)斗，隔離也是英雄”。

半張紙打印《隔離守則》，五條，五“不得”。核心意思是不得離開房間、不得阻礙采樣、不得謠言與謊報等。如“構成違法行為的”，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追究刑事責任。

元月11日

前天晚上發(fā)一無聊小文《文學衰落簡史》，方才查看讀量六萬五了，說明詩文大國的基因并未因市場經(jīng)濟而完全消失。理論上講每一個人都有文學情結，因為文學是愛與美的渴望與自由表達。

互聯(lián)網(wǎng)極大沖擊了傳統(tǒng)文學，紙質(zhì)書報刊近于滅頂之災。但出版業(yè)永不會消失，因為迄今為止，書籍，仍是人類文明與情感的最好承載。再說家里的書房，總不能全放瓶酒，或者掛豬頭羊腿吧。

文學本是精神奧運會，項目齊全，如今則成了其中的一兩個單項，比如冰球，抑或馬術。但你的書若寫得不錯，也是不愁出版的，因為所有出版社都在尋覓好書稿。

中國人口十四億，假定十萬人里有你一個讀者，你的書就能印一萬四千冊。一本書只要能印五千冊，并且全憑質(zhì)量而賣掉，出版社有薄利，作者也能拿點稿費。

抱怨世界不如提升自己。

“隔離圈”有一老太太發(fā)語音。

皖南作家程明清（筆名清歡）發(fā)來一文《英文小記》讓推薦。想了想，發(fā)給盧萌吧：“久盼接風宴（由駐韓城記者站主任調(diào)回）的盧員外注意：有安徽作者發(fā)來一篇吹捧我文且請推薦，頗為難。幾年來我?guī)缀醪煌陡辶耍皇钦l約了就給寫個豆腐塊搪塞。退休后也沒在咱陜報發(fā)過啥。你看看這作者這篇能用否？不為難，發(fā)與不發(fā)皆不影響關系?！北R回一拳頭符號，意思是堅決發(fā)。

走了幾圈，想，作者是安徽人，也許發(fā)表安徽報刊對作者更好。那就推薦趙焰吧。趙是安徽作協(xié)副主席，手中有媒體：

“趙皇兄近好。貴省程明清先生寫了篇吹捧我的文章，發(fā)來請推薦。拜讀后發(fā)現(xiàn)其中引文兩處，皆出自皇兄主編的拙著《偶為霞客》，故推薦皇兄看看《安徽商報》，或其他什么地方能發(fā)否。不必為難。謝謝，打擾了。”

宋朝是趙家人坐天下，所以我把生活里的趙姓朋友一概稱“皇兄”，等于間接將自己提拔為“皇族”。

“好。”焰頃復，“西安封城，英文兄多保重！”

元月12日

早上刷屏，見胡松濤曬線裝書《唐女郎魚玄機詩集》，并曬其中一詩《贈鄰女》。是首五律，頷聯(lián)尤佳。于是毛筆抄錄：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宋玉王昌皆是美男加才子。尤以楚辭作家宋玉為四大美男之首，與后來的三國大英雄周郎周公瑾，為歷代女子夢中情郎。

胡松濤是學者型作家，博聞強識，是朋友圈里讀書最多者。特別熟悉毛澤東，出有專著，業(yè)界矚目。由北京來陜西武警總隊任副政委，我料定弄個少將銜兒的，可能因為只顧讀書寫作不跑門子，幾年后依然大?；鼐?/p>

發(fā)圈后，劉少鴻留言：“魚玄機當女道士時還養(yǎng)了好幾個情人。侍女與其情人勾搭上了，吃醋打死了侍女，也是一位猛人呀！”“你曾任黨報總編，”我復，“該懂的糊涂，不該知道的精通！”一粲。

妻妹彭姝萍，西安春秋國際旅行社老總，省政協(xié)委員，我一隔離她即告訴酒店經(jīng)理讓關照。我說不用，最重要的煙酒茶都帶著呢，需要時我再發(fā)聲。她見我十幾天過去也沒發(fā)聲，就托朋友送來一箱東西：一袋橙子，兩盒復方丹參滴丸，五包冬蟲夏草細支煙，五桶滿漢大餐牛肉面，六盒億嗨鍋魚香肉絲煲仔飯。

這么多，吃不完的。每天發(fā)的餅干，冰峰飲料，牛奶，水果，多半放著。我不愛吃水果，妻子老有意見，說水果多么多么營養(yǎng)。我說不是我不愿吃，身體對水果沒反應、不興奮嘛，說明我體內(nèi)自產(chǎn)水果呢。

給隔離圈留言不要送我晚餐了。想到于宏與妻子及女兒，就喚來管理員請送到于房間，短信告曰：“于宏好，我小姨子國旅老總，一直要送吃的我都擋了。十幾天過去了，她也沒事先問我缺啥，就托人送來一大堆?，F(xiàn)分享你家三口各一份，換個口味，也算幫我忙。煙就不送你了?！庇谑盏郊磸停骸肮?，我馬上給孩子分享一下，謝謝?！?/p>

于宏也托他朋友給他送了煙，要分我，我說你先放著，待我煙完了再吭氣。

煲仔飯如何吃？操作說明看不大清楚，拍照手機里放大看。生米、純凈水、發(fā)火包，操作完畢立馬捂嚴，咕嘟嘟升溫。十五分鐘后，飯熟了熱騰騰，吃得噴噴香。核心技術是冷水浸泡發(fā)火包，很方便于長途旅行、野外作業(yè)及宅家之單身男女。

元月13日

自入住酒店隔離之日，每天早上，都要收到彭建軍發(fā)來的動漫問安表情包，他平時從不發(fā)微信的。此公貌似大大咧咧，實則細膩，敏感。屬羊，長我三歲，恢復高考第二年考入西安體院，一直任班長。大塊頭，童子心。畢業(yè)分回丹鳳縣體委，由于為人熱情，愛吃、會耍、人喜歡，就被領導看中，抽去修公路管后勤，工作干得很出色。他自我調(diào)侃六個字：“咥美了，喝美了。”局長位上退休，算是功德圓滿。

他走南闖北積累了很多吃的故事，比如四個人出差上海，吃了人家78 碗面，暈倒店主；某次長途奔襲鄭州，一位同行者一口氣吃了22 個雞蛋，后來發(fā)作，打的嗝兒滿是雞屎味……“羊肉泡饃館里的涼菜，最好，下啤酒真叫爽！咥完了一個嗝兒打上來，脖子一抻，那感覺！”

他是我的三連襟。我只要去丹鳳，他總是開最好的客房，擺一桌好菜，拿出最好的藏酒。但他從沒說過我的作品，我想他是沒興趣讀的?？墒怯幸换?，他突然批評《后花園》有問題：“宋隱喬跳下火車解大手，身上沒手紙拿樹葉擦的——后來碰見珍子哭，又從兜里掏出手紙——哪來的手紙？”

好家伙，看得這么細呀！原來他很愛讀我的書，每一本書都讀過三遍，蹲馬桶也讀。剛好《后花園》再版，立刻矯正補漏。并給自己打圓場，說名著也有漏洞么，《堂吉·訶德》里那匹瘦馬前邊死了，后面又活了喲。《紅樓夢》里人物年齡，也是前后矛盾嘛。

今日早餐：稀飯一盒，雞蛋一枚，牛奶一聽，榨菜一盒，小饅頭兩個。飯后得走個千兒八百步，飯桶也不是整日呆坐不動。紙拖鞋沒勁，換上棉皮鞋，莊重，儀式感。我四季一雙鞋穿到底，直到踏破、穿爛。鞋柜里雖有幾雙鞋，卻總是想不到換。

盧萌一個好友叫劉振強，家里只有他一雙鞋，爛得沒法穿時，靸踏著去商店買新的。新鞋一穿，舊鞋丟進新鞋盒里，由售貨員收拾，自個揚長而去?！凹依锝^不要放多余東西，沒用，占地方?！?/p>

盧萌陪我去白水縣看倉頡廟，劉振強時任白水縣長。陪我拜謁倉頡廟出來看碑林，這位縣太爺繞著前排一個空碑，大跨步轉(zhuǎn)圈子，說：“這個是專門給方老師留的，筆墨準備好了，一會兒請給咱寫?！蔽艺f你看這里全是名家高手字，我現(xiàn)場寫不好，不忍糟蹋這么偉大的石碑，回西安認真寫吧?！?/p>

回西安想了多日，才想出內(nèi)容：破夜曙光開華夏，裂天文字泣鬼神。

又醞釀情緒，幾次才寫成。給劉縣長發(fā)去短信，他立即派人來拿取，付了潤筆。遺憾他很快調(diào)走了，字是大概沒來得及刻的。也許人走茶涼，新任者要上新茶吧。

眼看要滿14 天得自由了，忽然說要21 天才能結束，隔離圈就躁了：

“指導手冊上說勤通風，呼吁把窗子上的釘子拔了！這不矛盾嗎？”

“就是，給工具自己卸！14 天可以忍，21 天著實忍不了！”

“這窗戶那個鉚釘取掉窗戶就大開了，沒有限位器，操不盡的心……”

“我的窗子也打不開，螺絲上死啦！”

元月14日

《文學衰落簡史》閱讀量破十萬了，反證文學確實不行了，邊緣得繼續(xù)邊緣化了。

粗細合適的硬盒中華煙，內(nèi)襯紙巴掌大，正好寫個百兒八十字的手札，拍照發(fā)圈，悅己娛人，甚好。煙糧快斷了，管他呢，撕開，抽！襯紙上寫了這么一段話：

冬天的朝陽如同夏夜的新月，皆是美不可言的，只因距離遙遠。這如同功名，功在遠方、在苦處；名在高位、在亮處。所以才有古話一說：求取功名，建功而名自來也。功，就在那里，你不主動請纓去“求”，就輪不上你去立；名也在那，你不去取、去奪，不會有人給你。不要只看見誰誰人五人六地鏡頭前晃來晃去而眼紅，要算算人家吃了多少苦，點了多少頭、哈了多少腰哦。

尤其“名”這個字，智者分明知道不過是虛幻，甚至是毒藥，而一旦臨到他面前，他也往往就把持不住，迎“名”而上了。這是人性的弱點，也是人生的可笑復可愛處。

頭發(fā)長了很不舒服，感覺腦袋周圍旋著一圈看不見的小飛蟲，嗡嗡得煩人，愈發(fā)覺得暮氣沉沉。隔離前就該理發(fā)的，疏懶了幾步。

接李和生短信：“有個生意，接不接？陜北一個朋友，寫就一本散文集，欲請方老作序，五千元?！?/p>

李是老友，書法家，市書協(xié)副主席，為人寬厚，極有趣。不好推的。邊踱步邊思考，半小時后回復：“本來明天隔離滿14 天得自由呢，誰知延長為21 天了！日記也膩歪了，算你那哥們（姐們）走運氣。十幾年沒給人寫序了，李老出面，雖然出的是半價，也得答應啊?！?/p>

元月15日

有作者發(fā)來寫我的文章請轉(zhuǎn)，猶豫了一陣子，還是轉(zhuǎn)了。寫我的作者不少是我不曾見過的，以文會友。多是些即興式的感想，若投報刊發(fā)表，編輯大概要修改的，諸如錯別字，語句瑕疵，邏輯欠通等。但我不能編輯加工，因為是寫我的。錯別字可以委婉指出。

方才轉(zhuǎn)文加了一段與文章無關的導語，實則閑話：“小說，以事實為依據(jù)，虛構營造出一個特別的藝術世界，試圖打開人性，所以得時時處處揣摩人性何以如此流變。散文，那是紙上自歌且舞。我寫作是很自私的，從不考慮為誰誰寫作，因為沒有誰誰逼我寫作?！?/p>

李和生轉(zhuǎn)來五千元潤筆，暫且不動。請發(fā)兩張作者照片來，一看，帥，正大，敞亮，陜北標準男子形象，初步?jīng)Q定序之。這跟組織部選拔領導一個道理，面相是重要參數(shù)。又聯(lián)想科舉時代，能考到最終進入殿試者，極少數(shù)?；实塾H自面試，往往拋個當下棘手的社會問題垂詢對策，考生各抒己見?；卮饘εc不對不重要，重在看儀表、談吐、風度。對了皇帝口味，那就狀元了。

元月16日

隔離圈有人驚呼：“變黃碼了！”什么意思，或者什么信號？一定有原因。懶得追究的。原本今天“出獄”，結果延長時間。唉，別的且不說，單是頭發(fā)長得難受。

煙抽完了，發(fā)信讓七女（彭姝萍）想辦法?！鞍匆?guī)定除了藥不讓送，上次是警察朋友帶去的。”她復。于是給文友、長安公安局長李會賢發(fā)信，回信問我除了煙還要啥？答只要煙。不久即派人送來細支中華煙兩條、奶兩箱、新鮮玉米棒兩箱、咖啡一箱及一盒“初戀沙琪瑪”。這就多余了！立即復信：“太多了！煙，一條就夠了?！崩罨兀骸澳残母綦x。為民服務，特別是為您這樣的精英服務倍感榮光。有事隨時電話。疫情過后再歡聚。”我算哪門子“精英”？羞得臉燒。

座機響了，酒店王經(jīng)理來的，確認東西是否收到，解釋說東西不能隨便進來，得反復消毒，另外需要啥可給他電話。

泡牛肉方便面，桶里的叉子，像是天蓬元帥的法器。扳斷兩齒，可作揭書箋，配給故宮博物院古籍室專家用。折三齒留一齒，小拇指是吧？不可小瞧，正好挖耳屎。萬物皆寶物，萬物皆廢物，沒有標準，全由不同的時空顯示其價值——

打發(fā)無聊，拍圖發(fā)圈兒。張宣朝留言道：“用打火機把齒齒烤彎，可做微型癢癢撓?！彪m然搞笑，卻顯出了文字的功力來。張是涇陽宣傳部長，高個頭，帥氣，聰慧有趣。眼下晝夜忙著調(diào)度抗疫，依然叼空閱讀。我的書他買全了，就缺上世紀出版的《種瓜得豆》，他不斷網(wǎng)搜，居然搜出了，是從北京一個學校圖書館流出的！

宣朝得知我隔離期延長，馬上來電話要快遞煙，我說心意領，快遞可能收不到。得知他疫情過后，將履職人大主任，祝福并提醒了幾句。

涇陽是鄭國渠所在地。戰(zhàn)國晚期，韓國懼怕被秦國滅了，便派水利工程師鄭國入秦，獻計修渠，旨在消耗民力、拖垮秦國。豈料渠成之后，關中土地遍受溉澤，糧產(chǎn)激增，讓秦軍咥得飽飽的一鼓作氣滅了六國。

涇河龍王也很重要，被大唐宰相魏征夢中斬了，于是有了《西游記》里西天取經(jīng)的由頭。

“五百年來最大書法家”于右任，祖籍也是涇陽。

元月17日

昨天就開始“雙采”了。先采喉液，再采鼻液；緊接著再采喉液、再采鼻液。捅鼻孔真難受！不明白這么做有何必要。醫(yī)檢是個科學，不懂就不懂，探問也麻煩，配合便是。

刷屏見吉林雜文家荊山客將我的《文學衰落簡史》轉(zhuǎn)發(fā)，按語云：“方公這篇短文點擊量能沖破十萬，證明說的在理，認可的人多?！?/p>

荊山客本名王春，未曾謀面的文友，面善，幽默感，也愛曬孫子。退休前編輯《松原日報》，常從我博客里挪去文章發(fā)表，聲明沒有稿費。沒有就沒有。指望稿費過光景，那就只能光腚睡光炕。別說地市報，不少省報也都馬虎了稿費。

王春近來發(fā)表的賞析錢鐘書《圍城》的系列文章，異眼別裁，讀來蠻有味道。

于是我留言道：

“王大帥鼓勵，帥大王圣明！王姓人威猛，因為姓氏取自吊睛白額虎腦紋也。很多人幻想當王，于是紛紛改姓王，王姓于是浩浩蕩蕩成了巨大超強姓氏。遺憾王的指標太少，卻因人多勢眾、精力富饒得沒個用場，便去做了隔壁老王。建議令孫長大后，與孫姓閨秀戀愛結婚，生下重孫就取名‘王孫’，天然貴族，長大后最起碼出任駐外大使。不過貴姓里最有名的人物，卻不是王羲之，也不是王陽明王夫之，而是王八蛋——聰明、淘氣、可愛之活寶人物符號也?！?/p>

隔離無聊，筆墨銷時。

元月18日

昨夜睡早，早起見鄧康延發(fā)來讀書文章，才知他94 歲的父親年前去世，深圳奔喪回西安，遭遇封城了。立馬發(fā)信慰問：“令尊謝世，讀文方知；即便早知，隔離期間亦不能趨靈唁懷，殊為憾事。然鶴齡仙歸，正果修成，圓滿無恨矣。希諸珍重。”

稍頃，發(fā)去一千元。鄧不接，只說心意領了。我說你點收了我心里好受點，總不能跟稱帝一樣，非要眾人勸進三次才勉強答應！于是點收。

1993年，發(fā)行百萬份的《女友》雜志評了十大青年作家，我與鄧名列其間。但我由商洛進西安工作，他卻由西安南下深圳打拼去了。他先做編輯，后加盟鳳凰衛(wèi)視。后又涉足紀錄片，成就斐然。幽默，激情，好玩兒。他是民國迷，寫了很多書，尤以《老課本、新閱讀》暢銷。

鄧康延曾邀我夫婦飛深圳，華僑城出資，評選出十位“兩岸三地風雅名士”，我忝列其一。

元月19日

《集中隔離人員手冊》封底說：“隔離也是戰(zhàn)斗，隔離人員也是防疫戰(zhàn)斗員……他們也是英雄?！庇纱伺缮衷疲?/p>

即使僥幸當了英雄，也還是要謙卑低調(diào)、不驕不躁，因為是時代的選擇，并非個人努力便能得手英雄的。這一段話拿草書寫的。浸泡潤洗后的筆，沒法用了，關鍵筆毛遭蹂躪了。草書屬于英雄體,但也要講規(guī)矩，不是端起機槍胡亂掃射的。

早餐的兩個饅頭，只吃了一個。留一半榨菜，中午吃。留言隔離圈不用送午餐了。這輩子唯一美德是吃飯無講究，也不偏食與挑剔，天生了海納百川胃。也不盡然，比如每過六七天，就想吃個泡饃，或是葫蘆頭。有條件了吃，沒條件了拉倒。比吃飯有趣的事多的是。妻做的任何飯菜，都夸一個好字。偶爾飯咸菜淡，依然說好。不動手而白吃，就沒資格說長道短。人過花甲，飯時往往過量，難消化。宜少食多餐。

這兩年也吃零食，像是娘們了。兒時男女近似，長大授受不親。及至衰老，男女再次日見近似。過了一定年紀，估計同上一個廁所、共睡一間房子，也就說些臟話而已吧。生命就是如此滾鐵環(huán)，越想越好笑。

夜里，胡松濤傳來他發(fā)表在今天《中華讀書報》上的《詩文的命運》，以陶淵明杜甫張若虛生前寂寂，死后若干年數(shù)百年才被人發(fā)掘猛捧而名滿宇宙，以證終極名聲是由光陰決定的。其中一段涉及在下：

“作家方英文先生曾經(jīng)自我調(diào)侃道：‘我一直沒有文運，每一件作品，都要經(jīng)過一兩年的投稿、七八次的退稿。每退回一次，我就再改一兩句話，或僅僅改動一兩個字，重新謄抄再投出去……對于紙張與鉛字，我問心無愧。’哈，是不是主持文運功名的文昌帝君（即文昌星）把方英文的文字當‘英文’了？點香致敬文昌星：方英文，名英文，文非英文，實乃中文，是名英文。英文方家的散文是中文天空的絢麗煙霞……”

誦之大粲。全文所列人物，就我尚活著，猶如自抬己棺進了先賢祠。復胡曰：“尊文長河奔海，濤鳴浪飛；又如絹彩迎風，搖曳迷眼；點將古今，健在一人——所謂千秋文章，如是我聞也?！?/p>

轉(zhuǎn)不轉(zhuǎn)？沒說我重在小說啊。“重在”，也不是自己說了算的。人皆貪名無底洞，常常不自知，比如齊白石，就自詡詩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畫第四。此心理類似多子女的父母，面對光景沒過好的子女，總想拉一把。

盧萌來信：“寫你的文章蠻好。副刊責編說，疫情過去發(fā)，現(xiàn)在登有些可惜。報紙印出來，送不到位，影響傳播嘛！我夸曰：這娃想得周到?！薄斑@么處理有政治高度。”打趣如是復。

元月20日

今早量體溫時，防護服女子說：

“今天不核酸了?！?/p>

“謝謝，謝謝！”

雙方都笑了，曙光快來了。

新疆作家劉亮程《我改變的事物》里有這么一段：

“有時我也會鉆進誰家的玉米地，蹲上半天再出來。到了秋天就會有一兩株玉米，鶴立雞群般聳在一片平庸的玉米地中。這是我的業(yè)績，我為這戶人家增收了幾斤玉米。哪天我去這家借東西，碰巧趕上午飯，我會毫不客氣地接過女主人端來的一碗粥和一塊玉米餅子?！?/p>

想象力好，整合能力強。沒有道德意義，但是頑皮，生活氣息。

元月21日

晨誦江淹《別賦》，頗為感慨。其第二段云：

故別雖一緒，事乃萬族。至若龍馬銀鞍，朱軒繡軸。帳飲東都，送客金谷。翠羽張兮簫鼓陳，燕趙歌兮傷美人。珠與玉兮艷暮秋，羅與綺兮嬌上春。驚駟馬之仰秣，聳淵魚之赤鱗。造分手而銜涕，感寂寞而傷神。

全賦列舉了人生諸般別離：友人之別，為官經(jīng)商之別，夫妻情侶之別，從軍戰(zhàn)爭之別，等等，凄然動人。只因文章辭采流麗，極富音樂感，因而讀起來齒頰縈香，反倒覺得別離是一件雅事。

作者是一千七百年前的南朝人。那時交通不便,國家分裂，一別，往往就等于此生不會再見了。如今高鐵如蛛網(wǎng)，速度競風吹。穿過大半個中國吃杯酒、睡個覺，簡單得如同打個噴嚏。得手容易也就沒了好詩文。

江淹好作品全寫于不得志時。后來做了大官，反倒寫不出東西，卻意外留下“江郎才盡”之不朽成語。

“隔離群”里都急了，紛紛打問管控人員何時離店回家？卻始終沒有回答。

晚上趙焰?zhèn)鱽斫裉斓摹栋不辗ㄖ茍蟆冯娮影妫厦娴橇顺堂髑鍖懳业摹队⑽男∮洝贰?/p>

元月22日

睜眼先刷隔離圈，有人驚呼：一碼通變綠了！一看，果然。不過仍有人報告被核酸。我已兩天未被采喉液、戳鼻孔了。寡人本無疾嘛。

由于延長了七天，所帶的茶葉只能參照打水漂、羊拉屎的樣子，越沏越少了，方才清零了。明天若還不能解放，只能用酒店的茉莉花茶湊合了。

每年新茶面世，陜南及江南的朋友們紛紛賜寄。所以沏茶重口味，不可積壓浪費。賜茶者皆才高貌美，喝濃些可以汲取智能與儀容——

門敲響，測體溫36.5 度：

“一會兒采核酸哦！”

“怎么還采？”

“咱們不是兩天沒采了嘛！”

噫，世事真是不確定啊。

剛吃幾口早餐，門響，核酸。我說嘴里有東西，待我咽了，漱口，請二女先采隔壁。“你先，趕緊把門閉上！”我急關門，涮口。

開門讓采，讓戳鼻孔。

“今天滿21 天了嘛?！?/p>

“最少明天，還得采一次?！?/p>

“何時回家？”

“那你打電話問社區(qū)，問他們何時來接?！?/p>

新聞聯(lián)播前，隔離圈保安組趙先生發(fā)話了：“所有隔離人員今天晚上收拾好東西，明天回家，謝謝你們的配合！請準備好身份證、戶口本?！碑敿幢娐暟l(fā)言：“終于要出獄了！”又問能否開個證明？考慮出去后有什么意外，又被叫去隔離吧。證明確實隔離了21 天，也好，也是個紀念，短訓班也都給結業(yè)證嘛?？傊畣杹泶鹑コ闪恕盁崛Α?。其中一位讓人哭笑不得：“我在西安沒有住所，那天剛好去朋友家，喝醉睡了一天一夜，湊巧被封在小區(qū)。朋友出門時見我醉了叫不醒，不管我了，去他朋友小區(qū)說事，被封他朋友那里回不來了……我來西安耍，沒帶身份證——總不能再把我送朋友家吧，我也沒朋友門鑰匙……”

你瞧這活寶，應是郊區(qū)的，肯定不是外省的。外省的不帶身份證來不了西安。

“惡意”成了網(wǎng)絡熱詞，網(wǎng)搜得知原創(chuàng)于河南鄲城縣長視頻?？h長要求回家過年的人“先隔離、再拘留”，結果激起網(wǎng)憤?？h長又出面解釋說視頻發(fā)布者做了手腳，掐了“不聽勸阻、惡意返鄉(xiāng)”——這下更麻煩了，“惡意”二字如同一個面團，被意見領袖、網(wǎng)絡憤青、看熱鬧不嫌事大者，你拽一指蛋,我揪一疙瘩，搓摔成各種“惡意文體”鋪天蓋地而來。緊急狀態(tài)縣長用詞確實欠妥，然炒作家們則是故意起哄了。縣長針對的是那些明知自己從疫區(qū)回來，卻不主動核檢隔離，而是裝作沒事般胡亂走動的人群。

妻來視頻說話，反復叮囑離開時把東西全帶回別浪費。又說封城初那幫拖著行李箱沒人接收的小視頻轟動全國，但他們很快住進了五星級酒店，飯菜特好，一個一米八的小子飯量大，申請雙份果然頓頓供應雙份。今天返回人人大禮包，配的平板電腦及新被褥也全都帶回了。

元月23日

昨夜隔離圈發(fā)布通知：今天回家。窗外雪正落，但窗戶封死開不了。在此住了22 天，乃前世與此房此床有22 晝夜緣分。這么長時間沒見過人臉，因為醫(yī)護管理及服務人員都穿著封閉防護服，網(wǎng)上昵稱他們“大白”。

微信發(fā)布后，點贊與問安頗多。且不時電話響，均未接，有什么好說的！刪了。平時從不來往，也不點贊；見我隔離了卻來電話“問安”，什么心理？也許不該這么揣測別人。

隔離圈里有人說五點下樓。那就燒水灌滿熱水袋，煨腳睡覺吧。熱水袋是妻給裝行李箱的，絨絨的，像只暖暖的小熊。

睡夢中門被敲響，時在下午四點半。先讓遞去身份證，被正反兩面拍了；又讓戴上口罩，一手身份證、一手《解除隔離告知書》，被拍照。我說行李多，想分兩次拿?！皼]事，保證每一個人走?！?/p>

圈里陸續(xù)走了，且還是不開電梯，依舊由來時的步樓梯下。有人提醒下雪了，滑，都要小心。

勾首看玻璃窗外樓底下，兩個大巴門口，幾位“大白”忙乎著指揮大家上車。又過了半小時，走廊喇叭喊叫各房號可以出發(fā)了。我的行李重，重在好幾箱飲品，咖啡呀核桃汁玉米汁呀。兩個男子幫我手提腋夾。到了樓梯口，又幾位女大白分拎下樓梯。我堅持贈送他們，他們不接，說他們馬上去隔離十四天。心想，因為他們跑來跑去與外人接觸過，隔離十四天似有必要。

上車，無空座，一個蘿卜一個坑。來時一人占兩座。給妻發(fā)信說出發(fā)了，大約七時到。實際距離六七公里吧，只因來時繁瑣磨嘰，估計返回亦如此。

滿車人說說笑笑，所有的憋屈全沒了。窗外是雨夾雪，玻璃霧濛濛看不清。揩拭可見樓群與廣告霓虹燈，親切無比。

到了門口，發(fā)信妻。但車門不開，雖然大家早已站起身子。等了十來分鐘，“接貨手續(xù)”辦妥后，門開，眾下，妻喜悅臉龐早站在面前。

進家門果然七時。先沏茶一杯，窗門大開，茶杯蹲窗臺，雨雪霏霏，暢飲清氣。窗門能夠大開，人生福利矣。

晚餐米飯，吃酒五杯。

妻多病，常失眠，且膽小，自然比我還高興。二十多天沒個飼養(yǎng)對象，也覺失業(yè)不習慣呢。

“酒店隔離另一個不好處是，敲門聲急促，聲音太大?！?/p>

“那是政府要求的，必須確保里面人聽見，以防聾子或者誰疾病突發(fā)！”

“最難受是頭發(fā)長！”

妻硬要給我染發(fā)，說理發(fā)店開門還得幾天，理前染效果比理后染好。我早不想染發(fā)，但妻堅持染，染了發(fā)圖她看著舒服唄。

元月24日尾聲

清早醒來，身邊一個女人，誰家娘子？難道我也學了隔壁老王？定神一想，熟人，沒事。悄然起身，入廁，復床接著睡。人生百年計，不過三萬七千日，三分之一時間睡覺也。因此床事，大事，不可馬虎。

再醒來，已快十點了。沏茶，吃了兩杯。下樓，小區(qū)里轉(zhuǎn)了幾圈。小賣部買盒煙。煙是有的，只因廿二天沒見過人臉，是該與陌生人說幾句話了。

文學要寫非常事。沒辦法只能寫日?，嵤聲r，須得說法非常。所謂文學是語言藝術，蓋指此意。

一千二百萬人口的西安，被隔離了五六萬人，故事無數(shù)，不可盡知。歷史是紙上文字，不寫就沒有歷史。寫了也是個人化的碎片的歷史。任何人都無法知道真實全貌的歷史。

今天臘月二十二，沒有三十。再有一周，牛年結束,虎年開啟。光陰不知始終，人生只是片刻。

2022年元月29日整理·采南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