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成鳳
一
白麗萍瞅著對面端正擺放的碗筷,終于長舒了口氣。
午飯時,食堂的楊師傅已經(jīng)送來了份飯,她們正準備吃飯。楊師傅比平時多做了一道萵苣炒雞蛋,這個菜是白麗萍的最愛,既清爽又脆嫩,好看又好吃。她在兩個紙杯子里用藥用酒精勾兌了半杯酒,準備與自己并肩戰(zhàn)斗了大半年的同伴慶祝一番。她們相對而坐,笑著剛舉起紙杯,這時,對方的手機響了,原來是對象來接她了,車子就停在隔離點的院門外。結(jié)果,對方激動地連酒杯都沒有放回桌上,隨手往地下一扔,就跑了出去。白麗萍一個人半舉著酒杯,一直看到這位女伴跑出門外,一下子就抱住了剛剛下車的丈夫,把站在一旁手里端著體溫槍的門衛(wèi)看傻了眼。門外大道人來車往,眾目睽睽之下,一對小夫妻深情相擁,親到了一塊。白麗萍一時心熱,雖隔得老遠,還是在這一幕前呆住了。她結(jié)婚十幾年,好像與李大路很多年沒有這么親熱了,不是李大路忙就是她忙,似乎已經(jīng)忘了夫妻間的相依相偎。
對方連最后一頓豐盛的飯也沒吃就被丈夫接走了,筷子與飯菜還端正地擺在對面,可她三分鐘前還在那里跟自己有說有笑呢。白麗萍仰起脖子,把半杯酒水一口倒進嘴里,一根熱辣辣的線,像一把尖利的快刀,從嗓子一直劃到胃部。
附近不時傳來鞭炮聲,偶爾會有噼噼剝剝的煙花在空中熱烈炸起。這是春節(jié)臨近的聲音。白麗萍一直睡了大約五個小時,當她被食堂的楊師傅叫醒時,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楊師傅問她要不要晚上在這里吃飯,她頭昏腦漲地搖了搖頭。
冬季天黑得早,院子里與門口的馬路上,燈已經(jīng)亮了。她沒有想到會一覺睡得這么長,而且睡得那么死。自從到醫(yī)學觀察隔離點以來,她一直失眠,常常是覺得困得睜不開眼睛了,可一躺下,就又來了精神,頭腦清醒得比白天還清楚,從小時候想起,一直想到參加工作、戀愛、生子,想到單位里與領(lǐng)導、同事之間的小矛盾、小摩擦,到為了評職稱給政工科長、院長送禮。想了一遍又一遍。這次一覺睡了四五個小時,她做夢也不敢想。也許是那半杯酒的功勞,也許是五六個月的隔離工作終于過去了,可以回家過年了,陪孩子、陪母親,加上陪丈夫李大路,一時放松,就舒舒服服地睡著了。
白麗萍趕緊從枕頭下摸出手機,她忽然想起,上午之前,她曾給李大路打過三次電話,都一直響到底,沒人接,給家里打座機,也是一響到底。她擔心家里有什么事,千萬不要是孩子生病,春節(jié)后就要中考了。她著急地劃開屏幕,還真有一個未接,是午飯時匆忙被丈夫接走的那個女護士在兩個小時前打來的,可能看到她沒接,緊接著就又發(fā)來一條短信:“白姐,親,我安全到家了。提前給你拜年!”白麗萍長舒了一口氣。這是隔離點離去的第十六位醫(yī)護人員,加上她,共十七個人,全是女性,自從到疫情醫(yī)學觀察隔離點執(zhí)行隔離任務以來,五六個月,她們一天也沒有分開過。朝夕相處,同處疫情時期,更顯姐妹情感。她們經(jīng)常徹夜暢談,回憶自己的戀愛過程,談說情感往事,談家庭孩子工作,相互傾吐埋藏在心里多年的小秘密,真是無話不說,仿佛又回到了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少女時光。可是,說散就散了。隨著最后一名疑似病人在隔離點的離去,隔離點很長時間沒有再送來需要醫(yī)學觀察隔離的人員,加上馬上就到春節(jié),于是,醫(yī)護人員在自我隔離兩周后,共同吃過一頓團圓飯,回家過年。有幾位留戀在隔離點建立起的感情,離去時哭成了淚人,抽泣成一片。她們與食堂的楊師傅一起,拍了合影照,有人說要在相片上題上“生死與共”,有人說寫上“肝膽相照”,一時間想出許多感人的詞句,每一句都打動人心,透著十足的真情實感。白麗萍看著疊放整齊的一個個床鋪,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她從窗臺上拿起一瓶消毒液,把消毒液噴撒在地上、角落里,又一次仔細地給住了大半年的宿舍消了毒。然后,背起簡單的單肩挎包,關(guān)門,把一張表示已經(jīng)消過毒與消毒時間的封條,小心地貼在門上。
公路上燈光迷離,夜色很濃了。她在出門時,喊醒蜷曲在軍大衣里打盹的門衛(wèi)小哥,讓他用體溫槍在手腕上測了一下:36.2 度。多年了,這就是她的正常體溫,除了感冒發(fā)燒,從來沒有超過一次。
二
李大路是被餓醒的。醒來的第一眼,他習慣性地扒開沉重的帆布門簾朝外看,看到兩位同事站在一輛高大的貨車前,一位手里端著筆記本,一位一手打著手電,一手舉了額溫槍,正在給從駕駛樓里伸出半個身子的司機測體溫。一股冷冽的寒風貼著地面吹過,直往帳篷里鉆,他禁不住打了一個冷噤,一個噴嚏卻憋了回去。他朝遠處的天空望了望,夜色幽深,寒星粒粒,估計已是深夜了。他起身在紙箱里掏出一碗方便面,干咬了一口,實在難以下咽,就沖泡上了熱水。連續(xù)在疫情卡點吃了快一個月的方便面,他感覺渾身上下都是一股不能容忍的方便面的味道,連呼吸都是。上次調(diào)休,他原計劃到家里換身干凈衣服,到家一看,上次換掉的臟衣服還在陽臺上堆著,地上落了一層灰塵,氣得他踢了幾腳電視柜,在樓下煎餅果子鋪吃了一個菜煎餅,就又穿著原來的衣服回到卡點上。幸虧疫情期間學校放假,讀初中的兒子在姥姥家與幾個表兄妹一塊上網(wǎng)課,讓他省去了照顧兒子的麻煩。帶著滿身方便面的哈喇味,他天天與來往的路人和同事咒罵死皮賴臉的疫情,盼著它快點滾蛋。他咬牙切齒地說,如果疫情是一個看得見的人,他寧愿跟它拼刀子,只要能戰(zhàn)勝它,就是自己死了也無所謂。同事跟他開玩笑,說:“你可不能死。我們可以死,你死了,你那漂亮的護士老婆不就成了別人的了?”他卻唉聲嘆氣,半天才說:“跟沒有一個樣。被抽去隔離點,一去就是四五個月了。你們說,這還叫兩口子嗎?讓這疫情折騰的,近在咫尺卻不能在一塊!”他這一說,同事們不語了,都在望遠長嘆。
李大路吃完一碗方便面,呼出一串長嗝,胃里一股酸水直往上沖。心想:自己的胃可能毀了,無論如何都要抽空回單位一趟,用醫(yī)??脦缀形杆?。從帳篷的小窗口里,他看到剛才給司機測體溫的那位同事趴在值班的桌子上睡了,另一位坐在椅子上磕頭打盹,就穿上大衣,走了出去,喊醒了睡著的那位,讓他到帳篷里去睡,他來替班。這時,一輛黑乎乎的貨車打著耀眼的遠光燈呼嘯而來,李大路拿起桌上的標識牌,高舉著,迎面走了上去。燈光下,標識牌上鮮紅的圓圈當中,閃耀著一個黑體“停”字。
李大路日常工作是公路稽查,主要任務是稽查超載車輛。疫情發(fā)生后,就在這三地交界的國道旁設(shè)了卡點,搭起帳篷,吃住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郊野外。不遠處有一處河灣,形成好幾處水塘,很有幾分景致。一開始,他們都感覺挺新鮮的,仿佛單位組織的一次野地郊游。有幾位同事甚至帶來了釣竿與燒烤用的家伙。李大路還帶了一副網(wǎng)購的麻將,以為終于可以消停幾天了,不像在家,星期天打個麻將還要聽老婆的嘟囔,這回再也不受管束了,連打幾個通宵也沒人問了。誰知,這疫情一來就不走了,他們這才意識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每天必干的頭件事,就是刷屏幕看疫情新聞,人人都在談論疫情在各地各國的發(fā)展情況。
過去車水馬龍的國道,盡管疫情發(fā)生后變得稀稀拉拉,但生活總得繼續(xù),許多車輛改為晚上出門,尤其是大貨車。這給卡點工作帶來不少麻煩,為了不讓一輛車、一個人漏掉登記、漏測體溫,每天夜里成為工作人員最繁忙的時候。三天前,在給一位大貨車司機測量體溫時,李大路發(fā)現(xiàn)司機背后狹窄的休息椅上,棉被底下還躺著一個人,就拉開車門上車,上去測體溫。不料,司機突然發(fā)車,加快速度闖卡,飛快地向前駛?cè)ァ@畲舐肪o緊抓住車門,整個身子在外,在寒冷的夜風中,他感覺渾身片刻就失去了溫度。憑著多年與車輛打交道的經(jīng)驗,他硬是在就要放手的時刻,擠進了駕駛室。好在司機沒有把他推出來。終于在他的一再說服下,兩名司機接受了測量體溫的要求,并詳細說出了行駛路線。當他從大貨車上下來時,卻怎么也找不到手機了,沒有辦法與卡點聯(lián)系。他用了一個多小時往回走,當聽到卡點的同事喊叫著沿路來尋找他時,眼前一黑,癱坐在公路上。
將到天明的時候,臘月的冷風變得似乎更加尖利。李大路見車輛少了,便讓另一位同事也到帳篷里小憩一會,他一個人值班。同事揉著眼,半開玩笑地說:“可不能讓你一人值班,如果再遇到一個像前幾天那樣的司機,上次你手機丟了,這次再把人丟了,連個報信的都沒有了?!?/p>
李大路至今想想都很后怕,做夢都想不到會有那種不通情理的人,測個體溫、通報一下行車路線,就像自曝隱私那樣難,他們就不為自己跟家人的安全想想嗎?
公路上風大,冷風一吹,李大路的胃更是不住地往上泛酸水,胸部火燒一樣難受。他避開風口,咽了幾次唾液,還是不見輕,就讓那位同事到帳篷里給倒開水。這時,在一陣熱烈的鞭炮聲響過后,臨近公路村莊的一個路口,走出一隊村民,大概是農(nóng)村姑娘出嫁的。每年春節(jié)前都是當?shù)厍嗄昴信杉业母叻?。他一手攥著體溫搶,站在公路當中,遠遠地看,很像一位堅守崗位的戰(zhàn)士。
三
白麗萍在醫(yī)院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小屋,這是她當初負責管理計劃生育藥具的結(jié)果。后來她到婦產(chǎn)科當了一名護士,新的計劃生育藥具管理員借助一次上級檢查優(yōu)生優(yōu)育的機會,爭取到兩間新裝修的藥房,把藥具搬走了,這間小屋就剩給了她。白麗萍的小屋在四樓,從窗口里就能把對面一樓的婦產(chǎn)科看得一清二楚。她發(fā)現(xiàn)婦產(chǎn)科像往常一樣燈火通明,只是沒有一名產(chǎn)婦。值班的護士尹眉躺在二號產(chǎn)床上,正在刷手機。婦產(chǎn)科總是這樣,值夜班的醫(yī)護人員,休息都是在空床上。
在婦產(chǎn)科,尹眉不是白麗萍要好的同事,甚至還因為一次評選“最美護士”的事鬧過別扭。她倆都是候選人。評選在微信上進行,需要點擊量,每人每天可以點擊兩次,算是投票量。一小時前白麗萍的點擊量還是遙遙領(lǐng)先,占據(jù)頭一名。不料,點擊量突然逆轉(zhuǎn),不到半個小時,尹眉的點擊量就超過了五千,把第一名遠遠撇下。單位微信群里一時間起哄打諢,怎么說的都有。尹眉還發(fā)了一條微信,明眼人一看就是暗諷白麗萍的。白麗萍是出名的老實人,雖然干的是婦產(chǎn)科,平時有人說個過分的笑話她就臉紅。有人攛掇她與尹眉開撕,并偷偷給她提供尹眉花錢購買點擊量的黑幕,她卻像自己偷人被發(fā)現(xiàn)一樣心跳。不久,疫情仿佛潮水般突然猛漲,大批醫(yī)護人員有的被抽調(diào)支援外地,有的被抽調(diào)去了卡點,評選平臺關(guān)閉,評選的事也沒人再提。
多天沒有見到同科室的人,白麗萍乍看到尹眉感到十分親切。站在樓上,她朝著婦產(chǎn)科喊了一聲“尹眉——”
院子空空蕩蕩,尹眉一下子就聽出了她的聲音,在隨即應了一聲后,甜甜地叫了一聲白姐。白麗萍看到,尹眉順手在桌子上拿了一包什么東西,就叮叮當當向?qū)γ娴臉巧吓軄怼?/p>
她們倆在樓梯上相遇,不約而同地相擁在一起。本來,白麗萍想說點什么,結(jié)果尹眉竟伏在她懷里哭出來。白麗萍不知所措,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禁不住也從眼里涌出兩串淚水。就這樣,她們一句話也沒說,兩個人就像久別重逢的親人,相擁著哭泣。一直到挎包里傳出手機的鈴聲,白麗萍才想起從隔離點一路走來,還沒有進屋,一直餓著肚子。她先幫尹眉擦拭了眼淚,然后摸出手機,是一個陌生號碼,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原來是李大路打來的,問她隔離點是不是允許她回家過春節(jié),并說自己的手機丟了。白麗萍本來對李大路一肚子氣,原想發(fā)泄一頓,聽說手機找不到了,人還在卡點上,態(tài)度就溫柔下來,給他說自己剛回到單位,明天向領(lǐng)導匯報完工作,再聽院里安排。這時,尹眉才想起把手里的小包遞給白麗萍,說是上周李大路送過來的,讓院里人轉(zhuǎn)給她。白麗萍接過小包一看,臉一下紅到脖子根,這是一套在家時她跟李大路親熱時才穿的內(nèi)衣,李大路以為她喜歡,又需要換洗衣服,就把這個給送來了,情愫一時繾綣,心里狂跳不止。她急忙掩飾起來,拉起尹眉的手說:“你還沒吃晚飯吧?走,咱們一塊到門口去吃拉面?!?/p>
尹眉告訴白麗萍,疫情以來,婦產(chǎn)科的業(yè)務量減去一大半,現(xiàn)在一個星期往往來不了一位產(chǎn)婦。白麗萍笑說,難道說疫情一來,該生的就不生了?尹眉說,也不是的,可能產(chǎn)婦家庭從疫情防控考慮,轉(zhuǎn)到大醫(yī)院去了,聽說三甲醫(yī)院婦產(chǎn)科每天產(chǎn)婦都排著隊。白麗萍想,這也沒有什么不好,業(yè)務量少,績效工資少拿些,但能人人平安,產(chǎn)婦母子平安就好。
當晚,白麗萍換上李大路捎來的內(nèi)衣,睡在婦產(chǎn)科三號床位上。臨睡前,她禁不住問尹眉,剛才你怎么哭了?尹眉笑笑,調(diào)皮地反問道:“你怎么也哭了?”然后,她們相互看到,對方的眼睛里都又噙滿了淚水。
夜里,白麗萍做了一個夢,跟李大路躺在一片一望無際的萬花叢中,花田一圈都是跳舞的人群,到處都是《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的歌聲。她沖動得要命,就大笑起來,當她被自己的笑聲吵醒時,睜開眼一看,天已大亮,尹眉正在梳妝,一份熱熱的肯定是屬于她的早點,擺在離她不遠的桌子上。
四
李大路感到,今年的春節(jié)最不像春節(jié),妻子需要在家隔離兩周,整天在家不是睡就是吃,胖了好幾斤,孩子的姥姥談疫色變,堅持把外孫留在自己家過年,不讓回家,自己查出深表層胃炎,一連打了十多天吊瓶,把假期丟給了醫(yī)院,好在沒有大礙。只是白麗萍一回到家就病了,讓出門也出不了門,發(fā)燒、頭暈,到醫(yī)院做了一次核酸檢測,只是普通感冒,但還是一連在床上躺了四五天,春節(jié)連水餃都沒有包,大年初一吃的是在超市買的速凍水餃。白麗萍感覺很對不起李大路,說以后天天給他包水餃吃。李大路說,算了算了,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但紅包還是要發(fā)的,白麗萍與李大路分別給外甥、外甥女、侄子等等,發(fā)了壓歲錢,又往單位群里發(fā)了紅包,與同事相互發(fā)了拜年話。兩人一個躺在床上,一個躺在沙發(fā)上,用手機完成了任務。讓白麗萍沒有想到的是,尹眉竟是單位里頭一個給她拜年的人,還給她發(fā)了一個九十九元的大紅包。尹眉一直把她當成潛在的對手,經(jīng)過一場疫情,她感覺尹眉變了,從那天晚上她就感覺到了,她回到婦產(chǎn)科后的那份溫熱的早餐,更是化去了她們之間的陰影。
一直捱到初五,李大路與白麗萍的身體都恢復了健康,春節(jié)期間下的一場大雪也化得差不多了,不時有小股的南風吹來,便有了春天的意思。街上商店新年開業(yè)的鞭炮此起彼伏,響成一片。李大路常年工作在公路上,一連憋了十幾天,就心里發(fā)慌,對白麗萍說:“不如到外遛遛,放松一下?!敝钡剿麄儼衍囬_出小區(qū)的大門,還沒有想到去什么地方。白麗萍看到盡管街上車輛與行人稀少,一位清潔工大爺還是認真地清掃著地面的殘雪與垃圾,因為臉上戴了口罩,大爺竟比平時看上去年輕許多,長長的眉毛在橘紅色遮陽帽的襯托下,顯出幾分英俊與剛毅。白麗萍讓丈夫停下車,走到老人面前,把一個紅包遞給他。這是春節(jié)時單位發(fā)給疫情一線醫(yī)護人員的慰問金,紅包上寫著一千元。老人看看紅包,又看看白麗萍,看看她身后的車,不知如何是好。李大路從車窗里探出頭,對老人說:“拿著吧,大爺,一點小意思?!崩先艘苫蟮負u頭,還是不要。白麗萍把紅包掖在老人口袋里,轉(zhuǎn)身上了車。
出了城,李大路沿著公路一直向前,竟然就走出上百里路,走到三地交界處他值班的那個卡點。帳篷已經(jīng)撤了,卡點上一個人也沒有,公路上車流如織,又回到往日的繁忙,仿佛這里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在公路邊,他看到支帳篷留下的幾個小坑,禁不住有了淡淡的懷念,便下車拍了幾張圖片,發(fā)到群里。群里馬上就炸開了,有的開玩笑說:“李大路,你的手機找到啦?”有的說:“李大路,你看看河灣里的水化凍了沒有,我?guī)У聂~竿還沒用上呢。”
白麗萍向周圍望了一圈,見原野空曠,連一棵像樣的大樹也沒有,就說:“這里有什么看頭?”
李大路說:“有,很有看頭?!彼桶褋G失手機那天夜里的事給白麗萍講了。白麗萍聽了,連打了幾個寒顫,把丈夫摟進懷里,一時哭得一塌糊涂。有輛車把窗玻璃放下,車里兩個小伙子向著他們伸出做成V 狀手指,笑著呼嘯而去。
白麗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淚腺近來非常發(fā)達,動不動就容易掉眼淚。她把李大路的前襟哭濕一片,仿佛把幾個月來攢下的眼淚都一起哭了出來。她給李大路在曾經(jīng)搭過帳篷,睡過幾十個日日夜夜的地方,拍了一張照片。
李大路與白麗萍在河灣的水塘邊上,相依著,一直坐到傍晚。河心處一片去年的蘆葦在風中搖曳,岸上幾棵軀干虬曲的柳樹枝頭上已有一串串芽苞鼓出。他們誰都沒有說話,一直默默地各自遙望遠山近水,享受著周圍的平靜與安寧。
晚霞滿天,突然一行白鷺從河塘殘荷叢中突兀而起,驚叫著朝天上飛去。一條躥跑敏捷的黑犬向著天空狂吠著,追影而去。水塘里也傳出稀里嘩啦的驚逃聲。李大路從水聲判斷,這里魚蝦甚多,是一個垂釣佳地,后悔沒有把釣竿帶來。
白麗萍說:“乍看上去,這里平淡無奇,細看真是一個好地方。真想在這里活上一百年?!?/p>
“行,從現(xiàn)在開始吧?!?/p>
李大路一把將白麗萍攬進懷里。
白麗萍嚇了一跳,在李大路肩上捶了一拳,但心里還是暖暖的,想:今天不光淚多,擁抱也超過過去的一年,以后要好好地愛李大路,愛家,愛單位的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