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 虹
一
清晨,柳宗元走出草堂。正是一年最好時,愚溪清澈,竹枝青翠。向西而行是西山,這條路他不知走了多少次,溪邊的每一尾竹、每一塊石頭他都熟悉,特別是溪水,走近時有種難得的平靜,像被一只輕柔的手撫慰。
山下一個漁翁正在燒水,沒干透的青竹在火中噼啪作響,煙霧繚繞中,西山和漁翁的身影一起隱沒。柳宗元正欲尋找,忽聽到水中欸乃一聲櫓響,陽光穿透煙霧,漁翁早已在江中,小舟輕快,劃向天際。
這是公元八一五年,柳宗元來永州第十年的某一天。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翻著手里中華書局的《柳宗元集》,我反復(fù)讀著《漁翁》最后兩句。感謝詩人的勤勉,讓我得借一篇篇文字穿越時空,觸摸他的溫度,聽見他的呼吸。
漁人汲水燃竹,心無掛礙,獨來獨往,似從陶淵明“云無心以出岫”中走來。這是柳宗元初來永州,筆下那個“獨釣寒江雪”漁翁嗎?
公元八〇七年,一場大雪來勢洶洶,越過了五嶺,覆蓋了南越很多地方,永州也湮沒在一片白茫茫中。
城內(nèi),柳宗元站在寄居的龍興寺窗前,他剛接到從京城傳來的消息,朝廷大赦天下,本北歸有望,不料宮中第三次發(fā)出詔令,重申他再度不得寬赦,而且不得“量移”。這真是晴天霹靂!兩年的癡盼和苦心籌謀付之東流,年近七旬的老母也因水土不服,愴然撒手人寰。少年崢嶸,壯年翱翔,不料時乖運蹇,無罪遭貶,屈身事人,雜病纏身,此時更是北歸無望,親朋盡喪。
往事夾帶著雪花走馬而來,利如刀,硬如鐵。
永貞元年(805 年)正月,唐順宗即位,一番壯志雄心,重用王叔文、柳宗元等八人進(jìn)行改革。可惜順宗即位時已得了中風(fēng)不語癥,只做了個不到半年的短命皇帝。一百四十六天后,憲宗即位,因得罪把持著軍政大權(quán)的宦官和藩鎮(zhèn),革新派們紛紛被貶。
貶你們個反對藩鎮(zhèn),反對宦官專權(quán)!貶你們個指陳時弊,妄議朝政!貶你們個書生意氣,太自負(fù),太天真!
柳宗元被貶為邵州刺史,途中又加貶為“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永州雖是中州,司馬也是正六品上,和他時任的禮部員外郎是同一級別,但司馬是閑職,既無公務(wù)也無官舍,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俟罪非真吏”,不是真正的官吏,更像囚徒。況《史記》中雖贊“零陵”為“一大都會也”,“零陵”就是永州,但彈丸大小的南蠻之地哪能與泱泱長安相提并論。 多年后,柳宗元為永州寫下數(shù)百篇流金溢彩的詩文,但那是后話,要等到他的目光真正投向這片土地,他才會懂她,愛上她。
此時,柳宗元仰望長天。蒼天無情,雪已如此寒徹透骨,竟然還要雪上加霜!
來永州兩年,千萬斷腸事,他曾多少次付與山河,可山無聲,水自流。天地沉默,視萬物如芻狗,有力量的事物都是這樣,絲毫不在意能改變什么,又會被什么改變。它們平靜,甚至冷漠。好在萬物肅殺,“千萬孤獨”中,還有漁人陪著他。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兩首詩中的漁翁心境截然不同,會是同一人嗎?如果是,這些年中是什么改變了他?
帶著疑問,我將好奇的目光繼續(xù)投向《柳宗元集》,尋找答案。
二
于文化的長廊一番巡禮后,我看見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中國文人身上最常見的是兩種品性:達(dá)則兼濟(jì)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與之對應(yīng)的,也有兩種常見的目光:仰望,俯視。
高居廟堂時,躊躇滿志的文人仰望龍顏,睥睨眾生;而一旦失意,便抬眼浩嘆天道無常,垂頭感慨世事多艱。尤其是遭貶流放的文人們,目光總是緊盯自己狼狽踉蹌的步履,停留于身上那道理想受挫的傷口,一遍遍舔舐,自憐自傷。他們很少留意,俯和仰這兩種目光之間天地廣闊,還可以和草木蚍蜉、黎庶蒼生對視,凝神一望中將會有另一種風(fēng)輕云淡,或萬馬齊喑。
翻開歷代貶謫文人的詩文集,從厚厚的灰塵里抖摟出來的,幾乎都是一個噩夢般的“憂”字??纯淬枇_江畔那些斥問上天的幽憤目光吧,看看郴山前那些迷蒙的婆娑淚眼吧,哪怕山水有幸,迎來他們多情一望,都難以撫平他們心中創(chuàng)痛,真正瀟灑起來。
柳宗元也不例外。“決溪泉為圃以給茹,其隟則浚溝池,藝樹木,行歌坐釣,望青天白云,以此為適?!薄白杂酁閮J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隟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泵總€字都寫得明白……游歷和詩意的環(huán)境改造不過是強(qiáng)求寬解“蚤夜惶惶”的無奈手段。再醇香的醴酒、再精深的經(jīng)卷、再旖旎的水光山色,都是光鮮艷麗的彩色玻璃,只能裝飾,無法改變現(xiàn)實的灰暗。
山水從來都不能真正讓人從苦難中解脫,目光中要看見什么,才能告別那些無處不在的悲傷?
從龍興寺西窗望去,除了西山和瀟水盡收眼底,還可以看見尋常巷陌,市聲雜沓,鄉(xiāng)風(fēng)熏人。
一個初春下午,鳥兒在剛發(fā)芽的枝頭叫得歡暢,農(nóng)夫荷鋤春耕歸來。他突然想起,家鄉(xiāng)余寒未盡,再過些時日,也該是這番景象了。有多久沒回故鄉(xiāng)了?田園將蕪胡不歸。他一陣沖動走出門去,將壓抑不住的心事對著老農(nóng)傾倒出來。盡管他知道,沒有哪個農(nóng)夫能真正明白他的鴻鵠之志,但生活在底層的人本性良善,決無官場里那些勢利同僚的冰冷嘴臉。
他意外發(fā)現(xiàn),當(dāng)他蹲下身和這些山野村夫聊天,竟獲得一種解脫的酣暢。很久沒有如此了。“眷然撫耒耜,回首煙云橫?!彼麑⑦@次對視寫進(jìn)《首春逢耕者》。
原來,真正能拯救精神于水火的,只有人。
讀到這首詩,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柳宗元的文字越來越平靜,越來越有溫度,除了時間的撫慰和對環(huán)境的被動接納外,他找到了一種看待生活的新視角,獲得了一種新心境。
一次又一次和“俚兒傖父”“獵父漁老”對望后,就有了《捕蛇者說》《種樹郭橐駝傳》……我不想再重復(fù)這些太出名的故事,上過中學(xué)的中國人不止一次背誦過它們。我想說的是,一旦當(dāng)他學(xué)會在俯仰之間和蒼生土地對望,目光才會飽含悲憫,文字里才會有了力度,多了深情。
三
不要小看這變換的目光,它引發(fā)的化學(xué)連鎖反應(yīng)威力驚人!
先來看看《柳宗元集》里的六百七十八篇詩文吧,近五百篇寫于永州。以《永州八記》為代表的山水文學(xué),開創(chuàng)了中國游記散文的先河,將永州之美彰顯于天下;《三戒》《哀溺文》等寓言小品,將當(dāng)時不入流的文體發(fā)揚光大;“九賦”“十騷”被譽(yù)為辭賦中的奇葩……他還把自己的文字實踐總結(jié)為“論文八書”。結(jié)果,唐代文化史上出現(xiàn)了一個引人注目且發(fā)人深省的現(xiàn)象——堪為一個時代文壇和思想領(lǐng)袖的,竟是個地位卑微、遠(yuǎn)處“南荒”的“流囚”。
更為傳奇的是,因為目光的轉(zhuǎn)換,他看見了一個久居繁華京城、出入乘著轎子的世家子弟和廟堂股肱難以想象的民生多艱,他的筆下涌現(xiàn)出一篇篇光照千古、充滿人性光輝的文章,正是這些充滿大地苦難的文字,讓他化身最底層人民的代言人,百姓心目中的“菩薩”。
這不是我夸大其詞?!八刮男悴拧?,這是德國地理學(xué)家、“絲綢之路”的命名者李?;舴覍χ袊鴮W(xué)者的評價。他們出門離不開轎子,還要帶著書童隨時伺候,“自己走路就是降低身份”。這觀點或許帶有偏見,但中國人歷來信奉“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卻是不爭的事實。文人寒窗苦讀,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逃離田野,登上廟堂。而現(xiàn)在,一個沒有轎子,出門只能依仗雙腳的“謫吏”,沒有了轎簾和身份的雙重阻隔,他的目光中從此多了一個新對象,一個新命題——“蒼生”。
如果做不了朝堂上的濟(jì)世之臣,還可以做山野中的“文章之士”。詩詞文章,在過去不過是官宦人生的一紙通行證,而現(xiàn)在,他要將它變成“文以載道”的武器,就算是“窮”到最低,同樣可以“濟(jì)天下”!
自此,永州城里出現(xiàn)了一個以筆為蒼生困苦鼓與呼的柳宗元;一個以人格和聲望影響當(dāng)?shù)毓賳T“以民為本”的柳宗元;一個“為文燧火,為文驅(qū)魑”,用文化力量驅(qū)趕迷信、開啟民智的柳宗元;一個傳道授業(yè),“江嶺間為進(jìn)士者,不遠(yuǎn)數(shù)千里皆隨宗元師法;凡經(jīng)其門,必為名士”,拉開湖湘文化大幕的柳宗元……
目之所及,心之所念。當(dāng)他的目光投向百姓,百姓的心里就裝住了他。
永州百姓愛柳宗元,尊他為“柳子菩薩”,把他居住的街道改叫“柳子街”,還在街心修建“柳子廟”,讓他躋身神佛歆享的廟宇,萬世香火供奉。除了神圣雙棲的孔子,這在文人中絕無僅有。即便偉大如屈原,也只是端坐屈子祠,以愛國詩人的身份被人膜拜。
大字不識的百姓不關(guān)心經(jīng)世濟(jì)國的朝堂綱領(lǐng),不會為文章的創(chuàng)新和辭章的華彩頂禮膜拜,也不在意亭臺樓閣的詩意改造,除了好看,它們還有什么用呢?茅屋能否讓一家老小容身,一年的辛苦耕種,除去沉重的苛稅能否填飽家人的肚皮,備受溫飽困擾的他們,目光里只會看見兩個字——生存,誰能許以安穩(wěn)的現(xiàn)實和可期的未來,誰就是他們心中的神。
菩薩,意為“覺有情”,以智上求無上菩提,以悲下化眾生。柳子超越人間悲苦,領(lǐng)會世間煙火,將自己修煉成永州人心中的神。
四
北宋末年,宋徽宗追封柳宗元為“文惠侯”。歷史像是故意在開玩笑,死后的他終于得到了生前曾夢寐以求的尊榮。
政聲人去后,民意閑談中,百姓用“成神”這種樸素的形式,表達(dá)了對柳宗元的認(rèn)可。他們自發(fā)在柳子街安家經(jīng)商,每年清明和農(nóng)歷七月十三柳宗元的生日齊集廟內(nèi),以一半煙火一半香火的方式盛大祭奠,世代傳承。朝堂上一紙旌表固然是文人一生追求,但百姓不絕的感念才是最堪欣慰的最高歷史評價。
我忍不住假設(shè),如果沒有從朝堂到民間的悲劇跌落,柳宗元是否還能成為文化歷史上的坐標(biāo),成為祭壇上歆享香火的神?
答案是:不會。
廟堂沒有讓文學(xué)蓬勃的土壤,那里雕龍畫鳳的案桌只放得下天下升平的黃鐘大呂、華美卻空無一物的歌功頌德和字斟句酌、不露聲色地相互攻擊指責(zé)。漫長的仕途路上,他仰望的目光里只會有金鑾殿上的龍椅,在天子深不可測的城府里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交出士人風(fēng)骨和文化人格??纯茨切┦送撅L(fēng)順的著名文人吧,在一個個炙手可熱的位置上,整天忙于永無止境的官場爭斗和虛與委蛇的應(yīng)酬,文章和人格都漸趨平庸,有的甚至猥瑣。就算能堅持內(nèi)心高潔,不屑官場潛規(guī)和陋習(xí),僅日常行政事務(wù)也需大量時間精力才能應(yīng)付。柳宗元后來在柳州的四年很能說明問題。刺史大權(quán)在握,雖沒有重回朝堂,但也算圣恩垂顧,但也正因如此,他的政績遠(yuǎn)比永州顯赫,文章和思想?yún)s少有亮點,無法比肩。
如果不是那次動蕩,他將繼續(xù)做個安穩(wěn)之臣,就算政治清明,功德圓滿,也將被歷史輕飄飄地帶過。如果不是那次動蕩,他會將那些少年得志的意氣文字、修辭華美的詩篇和隔靴搔癢的呼喊結(jié)成集子,繼續(xù)做個高高在上、風(fēng)花雪月的詩人。
這也不錯。但時間如河,大浪淘沙,沖刷掉流沙般的“不錯”,只青睞巨石般的“杰出”。
巨大的變故讓他脫離了壓抑的政治氣氛和逼仄的貴族圈子,從京城走向了山村水郭和人間煙火,他的目光將更自由,更犀利,更廣闊,猶如陽光穿透烏云,投射到幽暗的底層。正如一顆種子,只有從高高的樹枝上跌入泥土,才有機(jī)會長成大樹。
歷史挑剔的目光轉(zhuǎn)向了他,就是為了讓他的名字被時間寵幸,光耀千古。
當(dāng)初被迫離開京城,他的目光不是凄凄苦苦嗎?現(xiàn)在看來,那實在是他人生的幸運,永州的幸運,中國文化的幸運。
五
合上《柳宗元集》,我找到了答案:《江雪》和《漁翁》里的是同一個人——柳子,他自己。
這個人的目光從天子廟堂及自身轉(zhuǎn)向山川鄉(xiāng)野及民眾的歌哭,在和土地蒼生的深情對視中,完成了與一個地方關(guān)于漂泊、奮爭、文章的靈魂對話,從“瀟湘謫居客”變成“永州心安人”。
這種對視,是一個人和一座城的相視一笑,是文化和靈性的多情一望,是時間和歷史驚鴻一瞥。
這對視,一眼萬年。
六
溯愚溪而上,小石潭、鈷鉧潭、西小丘……每一處都是柳子寫就的傳奇。
無論怎么看,這都是一條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小溪,如果不是柳子,她可能現(xiàn)在還依然深藏閨中。是柳子的文字賦予了她生命的靈性,讓怪石、竹林、小丘……一個個不起眼的存在成為一個個醒目的文化坐標(biāo),被無數(shù)好奇的腳步和目光共同搜尋。他悲憫注視蒼生的目光,多情對望山水的眼波,千百年來被人們以同一種情感抬頭仰望。
看著這些,我知道,我的每一次目光所及,都有柳子孤獨徘徊的身影,都曾被他無數(shù)次凝望;我的每一步,都踏著后世文人們探訪柳子絡(luò)繹不絕的足印,走在被時光洗禮過的浩瀚如星辰的文字里。
柳子廟最醒目的位置,擺放著一尊漢白玉柳子塑像。這尊塑像和別處的不同,其他很多地方,柳子屹立高臺,仰望長空。這里的柳子,在刻著“利民”兩個大字的照壁下,斜坐石上,手握書冊,注視前方。這目光,曾從龍興寺的西窗里投出,從時代和文化的間隙投出,悲憫地落在永州大地。這目光,融進(jìn)了瀟水,融進(jìn)了中華民族精神血脈的浩浩長河,如今,正平靜地注視著我。
對視中,柳子目光如河水淌過。
他在對我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