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敏
滿爹一如既往的笑容,說給我一樣小東西,看我還記得不。
滿爹就是我的小叔,我們大家庭,爹是老大,六兄妹,他的幾個弟弟依次是我的二爹、三爹、滿爹,姑姑叫滿滿。滿爹自然是六兄妹中的老滿,如今,我的上一輩,歲月就留下來滿爹這一道風景。他是上一代的老滿,我是下一代的老大,少年叔侄如兄弟,我們倆極是。
扯遠了,滿爹剛剛給我的,是一個小小的水桶。
這種水桶,就說是大的,現(xiàn)在城里都見不到了,即便鄉(xiāng)下,也在隨著鄉(xiāng)村的遠去漸漸遠去,網(wǎng)上都在做工藝收藏品兜售了。我老家新化那地方的水桶很講究,一塊塊有點小弧度的長木板鑲成一尺見空的圓桶,以篾箍或者鐵箍箍緊,正中箍一個,頂?shù)赘鞴恳粋€,其中對稱的兩塊板子伸出桶沿,往上向中間彎近,八九寸高處用一塊方木接榫連成提把,系一根繩索掛上扁擔,肩膀挑起,就在井邊、塘邊、河邊來來回回了。滿爹此時給我的,是這水桶的壓縮版,小到只有手掌的三分之一,手指高,桶身發(fā)紅,深得發(fā)紫,似漆過,又似本色,按時髦說法,品相完好。
之所以說品相,是因為它就是一個小古董。
滿爹說,這個小水桶,是他爺爺小時候玩下來的。我說我記得,我玩過。
這是我幼兒時期唯一的玩具。小水桶屬勞動類玩具,就像現(xiàn)在的小朋友玩挖土機。別說那時候人一落生就是勞動的土壤,現(xiàn)在的娃娃們滿屋子高檔玩具,也特別喜歡挖機之類,因為這些玩具很帶動作性。人有勞動的天性,人之初,對勞動更沒有貴賤之分,“推土”“挖沙”“搬運”什么的活都搶著干,長大了倒是越來越精明于勞動的“挑肥揀瘦”。兒時我捧著這個小水桶,玩水玩沙玩泥巴玩鋸木灰。它滿可以盛零食,卻很不好意思,我那時壓根就不知道什么叫零食。
沒玩具沒零食家的娃,一律放養(yǎng)。爹娘不必太管也無需擔心,雞鴨一樣,早晨扯開籠子的閘放出去,傍黑了,把它們“啰啰啰啰”喚回來就行。兒時的伙伴也像家家戶戶放出來的雞鴨一樣多,也能玩出些名堂來,不叫“游戲”,沒這么洋氣,就叫“嗨”,嗨就是“玩”。嗨起來也跟雞鴨一樣,都是屋前屋后坪里草里土洼里山坡上,面對純粹的泥土,絕對地“接地氣”?;丶业臅r候娘總是那句話:“又污個三花子回來哩?!币馑际?,又涂了一個烏漆麻黑的大花臉。白天我們掰盤子,打德落,畫地圖,滾鐵環(huán),手拋小石子或是小沙包,踢毽子,跳繩,打波,干野仗,還有下小河洗澡,捉小蝌蚪,煮灰飯,包括撈魚摸蝦、釣蛤蟆之類;夜里我們躲簸波落,蓋逍里假,打堆子架,老鷹抓雞。這些名稱,都是我們牙牙學語就耳熟能詳?shù)男禄猎挕,F(xiàn)在寫出來沒幾個人能看懂,此處套用一句“說書”的熟語:列位看官,且聽我細細道來——
“掰盤子”,這“掰”,實在是找不出一個替代的字來,“掰”是手上功夫,而掰盤子是腳下功夫,在地上畫出一些格子,丟幾個小沙包或是小石子在中間,用一個腳彈跳著把小粒粒一格一格地踢過去,叫“掰”。所以我們那地方稱瘸子叫“掰子”——只靠一個腳用力?!按虻侣洹奔闯橥勇?,陀螺是自己用木頭削的,抽的鞭子有麻繩、草繩或棕葉子。“畫地圖”是軍事圍剿,兩個人在地上指定一米見方的范圍,用鐵釘在地下打包圍;拇指與食指捏著鐵釘?shù)念^,釘尖向上,用力向地下一甩,釘尖打進泥土,釘在哪里,你的線就畫到哪里;雙方一個起點,一點一點形成包圍;領先者如果一釘打在前方包圍圈的線上,把對方圍死在里邊則勝;落在后面的要拼命往前沖,如果一釘打在領先者的線上,就是突破了一根防線沖破了一層包圍;不管是領先者還是落后者,如果一釘打在里邊的線上,等于掉入陷阱,得隨著這個倒霉的釘子點退回到里邊一圈。這個準軍事土游戲不曉得是誰發(fā)明的,很有軍事智慧?!皾L鐵環(huán)”好理解,一個一尺多直徑的細條鐵圈,用一個特制的鐵鉤子推著往前滾,大操坪里轉著大圈跑,要點技術,滾得不好,鐵圈就會從鐵鉤里滾出去,你雙腳的運動與鐵圈不同速,鐵圈也會脫鉤。“打波”是小時候啟蒙的賭博,前方的磚頭或是石頭上放一些小銅錢、銀毫子之類(那時解放前的方孔小銅錢很多,還有銀圓類的),隔幾米遠用手中一塊厚重一點的大銅錢瞄準了拋過去,就像現(xiàn)在的打保齡球,誰打下來多少就得多少。“煮灰飯”,書上說得很詩意,叫野炊?!岸泗げ洹焙唵危褪亲矫圆?。“蓋逍里假”是一追一逃的技巧與體力,“蓋”,是新化話里的“追”……
嗨得最過癮的,是打野仗,那時候看電影,也是打仗的最過癮。誰有一把自制的小手槍,那派頭了得!自然就是總司令了,至少也要弄個師長旅長的干干。
我在父親勞動的農(nóng)場里過暑假時,一個木工師傅給我做過一把小手槍,可是那山上只有我一個小孩,搞了幾天光桿司令。說起小手槍,我小時候的玩具,也就并不是小水桶那個“唯一”了。
前之所記幼時之“嗨”,是跟著在鄉(xiāng)下當老師的媽媽讀書的日子。鄉(xiāng)里學校老師們的崽,嗨起來都是跟農(nóng)家的娃們滾在一起的。還有很多的時候,我是在爺爺奶奶家的城里。我是城市戶口,爺爺奶奶家是我正宗的家,爹、媽和二爹三爹滿滿們都不在城邊,只有滿爹還在讀書,頂我半個“保姆”。在新化縣城關鎮(zhèn)那座小古城里,我叫爺爺“公耿”,叫奶奶“miān miān”。
在城里的家,我不是“放養(yǎng)”,是“圈養(yǎng)”。我們家租住在井頭街的一個三樓,出去玩,必須大人許可。一因管制極嚴,二因從小學二年級到初中基本是在鄉(xiāng)下,所以這城里我沒有幾個可以一起嗨的伴。這時候的小水桶,自然而然從上一輩最小的滿爹手上,交接給了下一輩最大的我。
小水桶不能一天到晚把玩。倒是我能挑得起水的時候,就擔著大木桶去挑井水了,只能小半桶小半桶地挑。井頭街的兩頭各有一井,一個是大井,叫南門井,大大的井臺,圓圓的井沿,深深的井筒。得打開雙腳跨到窄窄的井沿上,用長長的索子把水桶吊下去,抖幾下舀進了水,再一把一把扯上來。常常是天沒大亮就去,水多些。碰到天旱,水往往見底,這時就往另一邊的楊家井跑。那是個小井,從旁邊那大塘里滲過來的水,水質差,水也見底,但可以下到不高的井底,一勺一勺地舀?,F(xiàn)在的城很大了,老城里過去的五六口大井,唯一留下的,只有我的南門井了,而今我去看時,卻再也不敢往井沿上跨,這,太容易掉下去了,這么深的井?。∥覀兒熬?,叫“蔣”。
沒得玩具,自己找。我在城里和有限的小伙伴嗨得最多的是撿冰棒棍子和煙盒紙。
冰棒棍子就是冰棒小竹簽。那時大街小巷四處吆喝:“恰冰棒喃,三分茍五分?!毙〕抢镒钤绲谋艟蛢煞N,白冰和綠豆冰,長方形一小塊,用一根比藥棉簽稍粗些的小竹簽舉著。賣冰棒的背一個木箱,木箱里一塊小棉被包著冰棒,或是在街邊擺著或是四處走動,白冰三分,綠豆冰五分。大街小巷的地上,到處是吃過冰棒后丟棄的竹簽。小屁股就撿,一大把一大把撿回家擺戰(zhàn)場:兩三個小腦袋擠在一堆,用四根冰棒棍子往地上撒“井”,撒出個三角也行,然后你根據(jù)井的大小取手中一把棍子,手指攥緊一頭,往那井里井外連點三下,沒觸動任何一根棍子則挖井成功,你手中攥住幾根對方就輸你幾根。這就是贏幾根冰棒棍子的快樂,那棍子早被行人踩得臟兮兮的,全不顧。有的撒出了井就想多贏幾根,攥一把點下去,一不小心觸動井框,嗬,一根都沒得。
撿煙盒紙是折三角板。也可折成四角,在地上或是桌子上用手使勁甩,靠甩下去的那股力與氣,把對方的三角板震起來翻個面,就贏到手了??上Я?,那些煙盒紙沒能留到現(xiàn)在,不然,比這小水桶值錢多了。
這些,都有賭輸贏的癮。新化城里大了起來的孩子,就會去南門灣劈甘蔗。劈甘蔗的新化話實在要好聽得多,我一樣找不出替代字,還好,可以找到拼音——piā shuà guàng!
那是新化城里一大風景。
每年到了出甘蔗的季節(jié),小城中心的南門灣,就是一個甘蔗園。那時沒有現(xiàn)在這種紅甘蔗,是本地土甘蔗,青皮,稈小,個不高。賣的不少,啃的更多,啃一口嚼一口隨地吐一口,滿地的甘蔗渣子給南門灣鋪了一層軟綿綿的地毯。甘蔗堆里每天都有熱火朝天的比賽,幾個人一伙,挑一根甘蔗,講好價錢,然后劃拳誰下第一刀。從賣甘蔗的手里拿過刀來,一把彎刀,有木手柄,先讓甘蔗往地下站好,它當然站不穩(wěn),舉刀的人把甘蔗梢削了,削成平頂,先用刀背從甘蔗頂上架穩(wěn)它。周圍看熱鬧的走開了點,看他用刀背小心地穩(wěn)了它幾下,尖起眼瞧準機會,屏住氣猛然翻轉刀身,閃耀的刀鋒對準甘蔗用力劈將而下。這真的得穩(wěn)、得快、得準、得狠!刀下得好的,可以劈下去很長一截,劈到哪,以上部分就全是下刀者的。但失手的很多,一般都是節(jié)節(jié)而進,偶然有一刀劈到底的驚喜,那會贏得滿場掌聲。當然也有刀刀失手的,到最后,不但吃不到一點甘蔗,還得付了這根甘蔗的錢。游戲規(guī)則就是,劈得最短的出錢。這是真正的勝者為王,滿口甜了,還分文不掏。
劈甘蔗基本上是少年的嗨法了。我從來沒有碰過那甘蔗和刀,看,都只敢遠遠的。
爺爺奶奶絕不會容許我去干這事,我的口袋里,也不會有錢。
我有一個自己的嗨法——放電影。
我們住的樓是老式的木板樓,臨街這面有一個跨過兩間房子的走廊,一米來寬,面向東方。早晨的陽光是很舒服的,有一天我突然從一塊對著陽光的小玻璃里,看到那上面的東西能反射到走廊的欄桿上,很清晰的。這不就是放電影嗎?我來勁了,就把那玻璃片洗干凈了,用墨筆在上面隨便畫了點什么,再照,嘿,好有味。就這樣,產(chǎn)生了我的“電影院”。
街西頭有家竹制廠,奶奶讓我去撿過廢棄的竹片當柴火,很多的竹片片幾寸長,寸來寬,我又去撿了一回,選出大小一致的,平平滑滑的,用作建筑電影院的材料。然后找出幾塊玻璃片,按照電影院放電影的程序,先有幻燈,有標語有口號,后來還有毛主席語錄,再是電影內容介紹,最后是兩個字“開映”,電影就吱吱一響開始了。我做了好幾張這樣的東西,也寫了幾個電影片名:《平原游擊隊》《三進山城》《打擊侵略者》,還有《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我看來看去的也就這幾個電影。然后用一張小長方形白紙,按照電影院里的模樣做了一塊銀幕,四個邊涂上墨,四個內角是圓的,很標準。
天晴的日子,太陽一射到走廊上,我就開始工作。先在走廊靠著欄桿的木板地上,用小竹片圍出一個“電影院”,有大門,有臺子,再在中間用竹片一排一排地擺好座椅,在欄桿最下面的橫木上掛好銀幕。還要在電影院門口壓一張小紙片,像電影院門口掛的招牌——今日電影:地雷戰(zhàn)。然后搬出畫好了的玻璃片,對好太陽,讓畫面準準地投射在銀幕上,電影就這樣開始了。還有音樂呢,那是我的口頭配音,我不知道其他什么,打日本鬼子的電影里,鬼子進村的音樂滿城的小屁股都會,我每次放電影就配這音樂:“甘——干——甘,拱——甘!拱——甘!”奶奶看我在地板上邊唱涼快歌邊搬東搬西,也常常瞇著眼睛來瞧。我高興,這算是我的觀眾,自己奶奶,不要買票。
讀新化師范的滿爹,是星期天發(fā)現(xiàn)“電影院”的。他覺得我蠻會嗨,幫起忙來,先是幫我找出來一些玻璃片,還告訴我塑料片片也可以。后來幫我從學校帶回來一些幻燈片和顏料,他在學校里寫寫畫畫都來得,方便。有一次他給我一塊厚厚的中間突起的玻璃片,說是凸透鏡,可以做架幻燈機。嘿,后來真的做成了,我的“電影院”升級了!暑假里,我在欄桿上放電影,滿爹就在走廊里寫文章,我看到他的稿紙第一頁上寫著一行小字:電影文學劇本;下面用紅筆寫了一行大字:臺灣紅色風暴。我曉得滿爹想當作家,還能寫電影啊。我于是畫了一張幻燈片《臺灣紅色風暴》,讓這電影在我的“電影院”放映了好幾次。
嗨“電影院”嗨出過我的幻想,長大了要去放電影,要蓋一座很大很大很大的大戲院,好幾層,放的放電影演的演戲。每一層是什么樣的大門、小門,應該是什么樣的過廳、休息廳,我都想好了。很多年以后第一次遠行去上海,看到了青少年宮,那一層又一層的電影與戲劇,不就是我兒時的藍圖嗎!
嗨電影的時候滿爹教我畫畫。后來,我跟他學文學,寫詩寫散文寫小說,其實他最初是要我學美術的。我讀小學高年級的時候,就開始在學校里寫藝術字,畫宣傳畫。他給了我小水桶玩具,但他更多的是帶我去縣圖書館玩。縣圖書館的毛館長特別喜歡他,也跟著喜歡上了我這個小小跟屁蟲。在滿爹的推薦下,我十歲就當上了義務圖書管理員,圖書館就像我的家一樣,我隨時都可以去了。那個時候長篇小說《歐陽海之歌》很火,滿爹開始是給我講歐陽海的故事,后來就讓我讀,這是我讀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我后來的創(chuàng)作很長時間沒走出歐陽海革命英雄主義、理想主義形象的影響,有朋友開玩笑說:“你如果第一次讀的是潘金蓮,那不知會怎么樣?!逼鋵嵨以趫D書館當時被封存的書庫里,看到過一本外國的圖畫書,叫《西洋油畫》,第一次看到那么多沒穿衣服的“桶桶”,我躲在里邊半天沒出來,滿臉通紅!我們講祼體就是“打桶桶”。
滿爹與我小時候的通信,是最好的叔侄游戲。
我在鄉(xiāng)里讀小學的時候,滿爹就開始給我寫信了,不論是在新化師范的校園還是后來分配在漣邵礦務局洪山殿煤礦子弟學校,我總能收到滿爹的信。他知道大哥的苦難,知道大嫂的堅忍,知道我的好學,還知道我對他的崇拜,還因為我們倆是兩代人中間最初的橋梁,最密切的接觸。那時的我壓根就沒想過玩具之類的事,就是等著讀滿爹給我的信,收到他的信便大呼小叫“滿爹來信了”,尤其是收到發(fā)表了他作品的報紙或是雜志,我更會給很多人看。我總是當即回信,作文水平就是這么提高的。滿爹給我的信,就是那小水桶里的水,給缺少童年色彩的我的土地,澆點水。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爹——他大哥,打成右派受隔離審查的時候,他去送飯,是從掛滿門口的大字報底下爬進門去的,他那時一定是想,不能讓大侄子直不起腰來。以后的圖書館以后的藝術影響以后的書簡,都是滿爹在補充我人生的滋味。我們倆的通信,從我的兒時起延續(xù)了二十年,一直到同居婁底。現(xiàn)在我的收藏里,還有很多滿爹的信札,如果全都在,不知要碼出多少個小水桶的高度。
是的,一家子從沒有誰給我們這一輩買過什么玩具,那時商店里有不有玩具買我也不知道,哪像現(xiàn)在“玩具城”都遍地開花。爺爺奶奶更不會買。有一次我在城里跟著兩老過年,大年三十晚,爺爺奶奶天一黑就上床睡了,是先休息一會再起來做年夜飯守歲吧,我就一個人坐在煤油燈下翻書看。沒想到這大年夜就這么過去了,過得無聲無息,只聽到街上小孩子放鞭炮的歡呼聲。我弟弟從小在媽媽身邊多,有一回進城來,爺爺給他一個沙罐子,要他自己煮飯吃,弟弟就哭。但爺爺又常常到鄉(xiāng)下去帶孫子,也是鄉(xiāng)村小學老師的三爹幾個崽女,都是爺爺帶大的。我是頭孫,爺爺奶奶還是疼些,晚飯后奶奶總會帶我上街,會放一個干柿子在她衣兜里,等著給我吃。有一天我實在不好嗨了,把桌子上一個小鬧鐘放在手里倒過來倒過去地搬弄,突然想打開來探個究竟,這三根針分開走是怎么做到的?結果,打開后蓋扭開一個螺絲,那個彈簧片“嘩啦啦”一響,里邊全散了架。我嚇得大氣不敢出,趕緊把后蓋重新蓋好,不敢不告訴奶奶。奶奶看了一眼,說這個鐘是姑父買的。姑父回來時奶奶讓他去看下鐘,他打開一看知道是怎么回事,說了兩句不高興的話。我等著挨奶奶的罵,曾經(jīng)看到她教訓讀中學的滿爹的狠樣子。沒想到奶奶卻說:“壞了就壞了啊,還緊到講。敏寶幾冇東西嗨,就戳了一下鐘?!惫酶副緛砭屠蠈崳@下比我還老實。原來奶奶也曉得我冇東西嗨。長大后我讀陶行知,讀到他一個故事,一個朋友的夫人來看他,他問今天怎么沒帶兒子來?夫人氣呼呼地說:“這小崽子干壞事了,把我手表的表殼打開,拆得亂七八糟。給打了一頓飽的,在家里罰跪。才七八歲,就敢拆表,將來大了恐怕連房子都敢拆?!碧障壬犃诵πφf:“壞了,恐怕中國的愛迪生被你槍斃了!”陶先生馬上就去到朋友家,把孩子攙起來,問他為什么要拆媽媽的表?他說聽到那嘀嗒嘀嗒的聲音,想拆開看看是什么東西在響。陶先生就拿了拆壞的表,領著那孩子到了鐘表修理店,他付了修理費后,要求師傅讓這孩子看著他修表,長長知識。之后還在店里買了一只舊鐘,送給這孩子帶回去隨便拆裝。讀到這故事時我就想起奶奶那一次對我的保護,我覺得那時的奶奶,就和行知先生一樣有遠見。只是我后來沒繼續(xù)玩物理,被滿爹拐走,遠離了愛迪生,搞起路遙所說的“文學”。
我不知道奶奶是什么樣的人家出身,她那一身精工,她那做奶奶時的高挑與漂亮,總讓我感到她的神秘。我現(xiàn)在手上有一張據(jù)說是她娘的照片,那是典型的大戶人家氣象。一屋子人沒有誰說起過這個家的過去,現(xiàn)在問唯一的長輩滿爹,他比我還糊涂,我爺爺是怎么來的他都不知道。奶奶做完家務,就會隨便拿起一本書,坐下來讀。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念得極其本分,比我們坐在教室里還作古正經(jīng),有不認得的字了,就邁著小腳來請教我。這樣的時候,我自然是做跟奶奶一樣的事,這是奶奶在提醒我該做什么了。我沒有玩具,屋里也就是大人們在學校讀過的一些書,還有些是爹解放前讀書當老師時買下的,書上有一個印章:景迅藏書。奶奶也常常教我做紙工,什么飛機啊小船啊都折得好精致的。還教我唱兒歌:“月光光海光光,擔擔水洗學堂,學堂高,學堂矮……”一首又一首。在奶奶身邊,我從沒見她有什么個人嗜好,等我們這一輩都長大離開她身邊后,才知道,她是一個字牌和麻將高手。奶奶??!
爺爺,我從來沒見他笑過,我這個嚴肅的臉孔,也許就是他的遺傳。他老家是鄉(xiāng)下游家灣的,說是解放前挑荒貨擔子進城,就沒回去了,解放后劃成分是小販,后來他在城里搬運隊拖過板車。我的感覺是,他一般不說話,但有重要的事情時他開一下口,就覺得他肚子里是有書的。隱隱約約聽說過,他是解放前的秀才。
按如今滿爹的說法,這個小水桶玩過了五代人,他爺爺一輩,我爺爺?shù)轿腋篙叺轿疫@輩,再到滿爹的孫子。老爺爺、爺爺們玩了多少人我不知道,但我父親六兄妹都玩過,我這一輩的堂兄堂妹都玩過,到了我下一輩,我的兒子是沒玩過了,從我手里玩到滿爹的兒子也是我最小的堂弟手里之后,沒有再交接下去。這時候的下一輩也都跟著上一輩各散五方了。比如滿爹的兒子就在大西北軍營,還當上了新疆邊防團的團長,那可不是我們小時候打野仗自封的哦。滿爹心細,沒弄丟,自然又讓他孫子體驗了一下老玩具。也不知我那侄子稀不稀罕這玩意,反正,我曾經(jīng)費心巴力給兒子準備的一些兒童讀物,他是不屑一顧的。
我讀書寫書,也藏書。滿爹帶著我從兒童文學開始進入文學領域,我于是買過很多的兒童文學書籍,且大多是中外兒童文學名著,我一本都舍不得丟,心想著得給兒子留下。我小時候是書荒年代,沒書讀,在地上看到一片風刮過來的書頁都要撿起來讀一讀。沒想到兒子能看書的時候了,我那些發(fā)黃的書,他瞄都不瞄一下。
這怪不得我也怪不得他。改革開放后的中國,圖書出版色彩大變,從內容到裝幀到閱讀方式,我們只能在眼花繚亂中欣賞魔幻般變化的色彩。那些以往幾十年不變的圖書模式,只能讓它在寂寞中慢慢老去。到孫子這一代,不要說是我們帶著孫子玩,根本就是我們巴結他們,在他們的玩具堆里返老還童。
這樣的時候,滿爹把這個小水桶給了我。傳家?不,做過地市文聯(lián)主席又身為作家的他,心靈不會這么膚淺。真是傳家寶,傳給他的孫子,更有縱深感。
我們家族沒有傳家的概念,我有過幼年最初的記憶,父親從勞改農(nóng)場回家來,在屋里翻找什么東西,爺爺很不耐煩地冒出一句:“一回來就翻死!”爹說我有些字畫的,看能不能賣幾幅弄點生活費。爺爺就從床底下拖出來一個灰塵巴巴的老箱子,打開來說這都是你那些鬼東西,早就要燒了。爹想去拿,爺爺一兇,你現(xiàn)在還想去賣這東西,還想罪加一等?燒了!真的被爺爺奶奶燒了,躲在家里慢慢地燒了一個晚上。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這是爹解放前收藏的一些字畫。爺爺老了的時候,我聽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死后把我燒成渣,填到路上的凼凼里,讓別個走路莫高一腳低一腳絆高子(摔跤)。”這話,比那些要撒到大江大海里的還樸素。爺爺?shù)拇蹭伨褪菈K硬木板,老了之后枕頭都不要,橫起一根扁擔,他告訴我,年輕時就是用它擔荒貨到城里來的。滿爹連他爹的起根發(fā)苗都不知道,壓根就不會想傳什么家的事,他不念舊。他告訴我不想再寫什么了,雜志都只翻翻如廚房菜譜。他知道我還放不下筆,是不是想看看,這個小水桶會讓我產(chǎn)生怎樣的文字,就像當年給我寫信,再讀一回我的回信。
我突然意識到,又犯了一個我們這一代人的嗜好性錯誤,總是沉溺于昨天貧瘠里自我成長的榮耀。然而,我無意間的這些記錄,并不是要告訴讀者寒酸的土壤里怎樣發(fā)芽長葉——幼年沒有玩具,但土游戲里有磨煉,“土高爐”也煉出了鐵,因此我們這一代是怎樣地了不得;也不是在提示我們家真正的傳家寶并不是這個小小的玩具,而是長輩的品行影響與讀書影響;更不是要弘揚“傳家寶”精神喚起某種懷念以提示不可背叛云云——面對時代的日新月異,我以為,有些回憶可以歸于陳芝麻爛谷子,留幾行文字也只是一種過往生活的記錄,毋須牽掛,那時居多的苦與難啊,不等于今天的財富。
歲月變遷,任何一代都只是一個痕跡,每個時代的生活情趣各有不同,活法也不同。前面的路,和先人的路是不同的,即使曲折、坎坷,也都有質的區(qū)別。是的,我們與玩具無緣,但今天的玩具,包括以玩具屬性包裝的低幼圖書,開發(fā)了孩子們多少幼年的智慧,鋪墊了多少他們成長的階梯。不能在他們面前吹噓“我們那時候”了,現(xiàn)在的孩子們,正在玩具里搭建未來世界。試試,讓七老八十的人跟三四歲的孩子搭一下“樂高”,來一次語言的交流,體驗一下他們的大腦里,活躍著多少你意想不到的思維!我們還回味著在泥土里畫地圖,他們已經(jīng)踏著“樂高”上外太空了,已經(jīng)看到外太空的大海了。他們中,必然有明天的科學巨人,他們的地圖,絕不止是畫在地球的泥土里!
成為古董的東西,是發(fā)黃歲月的記憶,再輕再薄都顯厚重,可以收藏可以把玩,卻不能背負前行,以免行囊太沉。這小水桶是我的一個童話,我和滿爹的童話。我可以再用它盛點水,澆在我的回憶里……